周亦馨(倫敦大學(xué))
彭彩霞(蘇州大學(xué))
《秦淮景》這篇小說旨在揭示人缺乏文化價值觀的生存境況。殘缺的人走在一起,也會因為殘缺而產(chǎn)生悲劇。小說旨在表達(dá)這種悲劇宿命。作者試圖通過男主人公的善良去化解這種生存的干涸、疼痛和尷尬,也希望借此能給讀者帶來一點心靈的力量,去面對人的殘缺、自身的殘缺。
故事的發(fā)生地選在倫敦,這里的文化是孤零零和碎片式的。在缺乏與文化的連接,缺乏愛的地方,人的凄涼處境都會被無限地放大。女主人公秦淮因為貧困而沒有多余的生存空間去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游玩、戀愛、休息。而她接受了男主人公儲齊,也在危難時刻救濟(jì)他人,這是她善良的本性給自己留下的一點光亮。然而她仍是困苦的,她沒有“母親”——這是她沒有與其自身相連的文化的隱喻。這扭曲了她的人格,使她無法愛,因為生存在虛無的漂泊和無依無靠的個人生存中。不為愛人、不為家人、也不為朋友。她只能勉強地活著。
儲齊是另一種境地。他也沒有多少文化依附,而是生存在金錢構(gòu)建的世界之上,遇到了生而富有的孩子會遇到的問題:生活不存在,人生沒出路,自己找不到。他被秦淮的孤獨所吸引,這是同病相憐;他也因生存的沒著沒落而徹底喪失了自己——但他給了秦淮一份愛。
“讓我來 唱一支 秦淮景呀?!?/p>
秦淮是一個毫無疑問的美人,憂愁里帶一點天真,天真里帶一點避世。誰都會以為她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其實并不是。秦淮時不時會拿出一個紅木匣子,從里面嵌著的鏡子照見自己的臉。她是為了從自己的神情里尋找母親的影子。母親將六歲的她賣給了孤兒院,只留下“秦淮”這個名字,作為母親是個唱戲的一點珍貴匱乏的佐證。
白如玉透絲織席,雕花鯉魚屏風(fēng)深,深深影,紅紫糊涂。這是秦淮對于和母親的家一點模糊的印象。
她如今公派來到英國讀書,并未覺得多遠(yuǎn)離母親一分,因母親到哪里都只是遙遠(yuǎn)的念想,濕乎朦朧如古老的新月。
“你身上有一種孤獨的落寞,你有不讓人接近的神秘。”這是男友儲齊對她說的一句話。她當(dāng)時因為這句話落淚了。就是這句話讓她選擇了他。只有在儲齊的眼里,她是凌厲風(fēng)中的小白花。
此時的秦淮穿著一身深藍(lán)旗袍,坐在老式的餐廳內(nèi)。這一處餐廳是給思鄉(xiāng)的中國人開的。銹紅色的綢罩銅燈,扎得米白的桌布,富麗的金綠吊燈。秦淮平時不來這樣昂貴的餐廳,今天來這里,是為了等朋友的電話。她不敢讓電話打到宿舍前臺去,怕有人查到。
她坐著等待柜臺的電話鈴響。要朋友打過來,是為了省那一點電話費,朋友家里是有電話的。秦淮潔白的胳膊放在被吊燈照得慘白的桌布上,心是虛空的,事情是惴惴不安的,她人卻平靜地只和呼吸在一起。她緩緩地去想自己愛不愛儲齊,為什么愛他。她有一茬沒一茬地覺得他的眼神深處融化著對自己的愛戀和柔情,那是眾目睽睽之下只有他二人四目相接密會的溫柔。漸漸地,她也覺得他冷漠,時不時就同他只是普通朋友,仿佛沒有任何私交。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有了這樣冰冷的眼神。他變得眼里含有黯然的冷漠的那一刻,他不再從她這尋找慰藉和歸屬。
沒有儲齊,她不會平平安安活到今天。英國也有打仗的時候,雖然是在外打仗,物資卻缺得緊。這里是沒人管的。一開始她也參與大大小小的救援活動,為了幫扶這里的同胞。漸漸她發(fā)現(xiàn)人各有心,都打著她看不清的算盤,沒誰真正在干實事。秦淮覺得自己像個認(rèn)真的傻子,便漸漸心冷了。她幫了不少人,也被無情地利用了不少次。生存的自私自利和殘酷像毒蛇一樣涼颼颼地鉆進(jìn)她心里。她倒是會說廣東話,因這里多有廣東人。年長的廣東人將她當(dāng)作晚輩,這是她唯一可得的一點家鄉(xiāng)溫暖。那段時間總被利用,因她心軟,就寫信向儲齊訴苦。儲齊勸她不再幫忙,她雖是聽著,卻停不下手頭的活。但儲齊體諒她,曾提出要來替她做事。她怕兩人走得太近有同居的危險,便拒絕了,心里卻是溫暖感動的。
只有一次是儲齊真的火急火燎地趕來的,因秦淮被困在一間地下室。她聽說是有大學(xué)講座,便和不認(rèn)識的同學(xué)去了,到了卻發(fā)現(xiàn)是集會。她打了座機(jī)哭著向他求救。儲齊立馬包輛車趕來,用蹩腳的英文同這些人講,牛頭不對馬嘴,最終還是用支票辦了事。畢竟是富家少爺,這是他除了柔情之外唯一的資本。從她必須給一個人打電話來救命時,她就在心里不得不確認(rèn)了儲齊是自己的心中人。在心和生存貼得最近的時候,兩人卻自此有了嫌隙。秦淮為儲齊付出的大額支票而心有隔閡,儲齊為了秦淮的隔閡而受傷。他感到自己被看不起,時不時要發(fā)少爺脾氣,秦淮無論給他怎樣的溫柔,他都無力卸下心中過載的包袱。儲齊漸漸變得無力,有些輕微的憤恨,隱藏的愧疚。她從前天真的憂郁慢慢變得逃避和陰沉。他竟?jié)u漸玩世不恭起來,以前他沒這樣的習(xí)氣。
漸漸地他們就不通信了。秦淮陸陸續(xù)續(xù)聽說儲齊在外面燈紅酒綠,她心里有些介意,但她的情感已經(jīng)淡了,學(xué)習(xí)太忙,無暇顧及。生存是第一位的,分?jǐn)?shù)對于她這樣一個窮學(xué)生來說就是命,否則她就要打道回府如水飄萍一般。就這樣她的日子如溫開水一般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剡^著,風(fēng)平浪靜。她企盼著日子就這樣繼續(xù),在她寫完畢業(yè)論文之前都不要有什么折騰了??蓛R隔了大半年又來信了,她一接到他的來信不知如何地又哭了,幾乎是不受控地,止也止不住。人最悲哀的傷心不能騙自己。
好友都讓她小心著儲齊,聽說這個人現(xiàn)在在組織什么。在這個戰(zhàn)亂時期,組織什么都是危險的,甭管什么組織,繞著道才有安穩(wěn)的小日子過。平安已經(jīng)是難得了,平安才是秦淮想要的。
她沒有聽取朋友的全部建議,選定了這一家餐廳,絕對和往常的自己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的關(guān)聯(lián)。查不到。她要先辦一件事,因還是覺得遙遠(yuǎn)的儲齊危險。
仿佛一呼一吸過了天長地久,世界都為秦淮寂靜了,柜臺的電話鈴響了。秦淮邁著略帶慌忙的小碎步走到柜臺前,怕電話鈴過了、被其他客人搶了。接過電話的那一刻,她看見柜臺小姐略帶煩厭的眼神。她是討厭來蹭電話的客人,什么飯菜酒水也沒點,就光在那發(fā)呆。電話那頭傳來蕪君的聲音。蕪君說什么都是堅定的理性語氣,仿佛事情都只是用來分析的。
“我給你找好新宿舍了,手續(xù)里信息都是保密的?!?/p>
“謝謝蕪君,行李我都會自己搬過去的。”
“你能有多少件行李。什么時候我請你吃頓飯吧?”
“可能……”
“可能不行?那我不請你,我們平攤?”
“我請你吧?!?/p>
秦淮心里一陣緊縮和打鼓,感到了無窮的烏云一樣的經(jīng)濟(jì)壓力。她說要請蕪君吃飯,是因為對朋友的情義,不意味著不感到吃力。
“你還要去見儲齊?”
“大概吧……”秦淮含糊其詞,又對朋友隱瞞不了。蕪君是她在異國他鄉(xiāng)有長期聯(lián)系的唯一朋友了。
“你小心點。我那天在聯(lián)誼會見到儲齊了。他可不是一個柔情似水的純真少爺了?!?/p>
“唉。你注意休息,馬上要期末了。”
“行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我掛了,你占電話線太長也不好。”
還沒等秦淮反應(yīng),電話已經(jīng)掛掉了。她的心里有一絲震蕩的疑惑和迷茫,難道儲齊真的有什么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和他在一起時,他是她見過最無憂無慮不知世事的人,只知道什么樣的紅酒好,什么樣的粵菜正宗,活得毫無一點世俗煙火氣。秦淮不需要世俗煙火氣,因她自己有,她需要儲齊的那一份輕松和不受壓力的生存。她突然意識到來見他可能是個錯誤,一切可能和她想象的都不一樣了。
“中午十二點,富麗酒店”,簡信上這樣寫。她忽然感到了一絲微小的恐怖。但她內(nèi)心真實的傷感和憐愛催促著她的腳步。她特意繞了很多很遠(yuǎn)的路,她莫名覺得自己的行徑被大白在陽光下是可恥的——去見一個大家都說危險的男人。
她很久沒好好注意過倫敦的景色了,其實她已經(jīng)見怪不怪,就沒覺得有什么好。富人區(qū)和貧民區(qū)的人可以一眼區(qū)分開。富人區(qū)的人身上都沉淀著源遠(yuǎn)流長暖絮古老的日子。他們可以靠著祖產(chǎn)開一家古董藝術(shù)店,藏在店深處握著羽毛筆蘸墨水寫賬本。秦淮是貧民區(qū)的住民,他們在塵埃里打滾,在一日三餐中奔波,秦淮奔波她的論文。
她和儲齊也這樣生活在倫敦的兩端。因為都單純,他們倒真的無憂無慮過——秦淮只有和儲齊一起是無憂無慮的,仿佛回到世界的初生。
十一點五十九分。她等待儲齊一直等待的平靜。說不清是刻意還是自然的平靜,仿佛如臨大敵,又仿佛一切威脅其實都是煙消云散的笑話。
她仔細(xì)辨認(rèn)了路過的一個又一個行人,可能已有幾百個了。太陽曬得天翻地覆。人群惘惘中,遠(yuǎn)處走來一個穿米白西裝的少年,走路的姿勢是故意地沉穩(wěn)的、單薄的,還有點單純的悲哀。那種無憂生活帶來的不自覺優(yōu)越的氣質(zhì)正是秦淮所熟悉的。這是儲齊。
“秦小姐?!眱R看到秦淮低下頭一笑,有點開玩笑和不好意思的成分。他一抬眼,竟有些機(jī)靈。他以前只是單一的單純。
“你來了?!鼻鼗粗皇峭窦s地回應(yīng),她是含蓄的。儲齊立馬有些低沉的憂郁,不在臉上的,是秦淮感受出來的,那么一點微妙的內(nèi)心變化。儲齊探究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她,秦淮感到自己被目光重新研究了一遍。
“跟我走嗎?”儲齊本能地想抬起胳膊摟著秦淮,卻落寞地遲疑一下。秦淮道:“我們還沒分手?!边@是一點慈善,還是殘存的愛意?秦淮默許儲齊像從前一樣摟著她,過去的柔情蜜意隱隱地又回來了,秦淮一向?qū)Ω星橛行├硇缘木琛?/p>
他們走在街道上,富人區(qū)的店面上都裝飾著明黃、大紅、嫩粉的花朵,店門外都是一張張紅棕漆的小桌子,三只剔透的紅石榴色杯子呈三角形地擺在每一張桌子上。秦淮有種沖動想問儲齊這大半年怎么過的,然而想到那些傳言,覺得不好過問。大半年對于中年人也許是無甚改變的一年,對于年輕的大學(xué)生卻可以是劇烈的改變。失去了儲齊的大半年,讓她對眼前的這個人有些直覺地把握不定。
她等待著儲齊問點什么,是沉默里的暗涌。在狹長的路上倆人徐徐地走著,天光卻沒一點變化,就是這樣也好,倆人都達(dá)到了默契的彼端,卻達(dá)不到靈魂的彼端。
“你明年就要坐船回中國了吧?!眱R閑談道。
“也不一定是明年,考不上研究生就是今年。”
“一定要上研究生嗎?”
“回去了不好考。再說了,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币粯拥墓陋毢惋h零。
“你最近怎么樣?”秦淮問道。
“好,就是沒什么停下來的感覺,不知道能停在哪,一停下來就慌亂?!?/p>
“你可以像我,整天念念經(jīng),就很安頓了?!?/p>
“是嘛。我不知道你還有念經(jīng)的習(xí)慣?!?/p>
“你走了之后才有的?!?/p>
他們倆人都沉默了。彼此是對方心里一道刺的遺憾。
“如果我要離開英國,你會和我走嗎?”儲齊問道。
“不會?!?/p>
“真的不會?”
“我在這有大學(xué)文憑,還多一點機(jī)會?!?/p>
“那就是不走。”
“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約我出來談心了?”
“談?wù)勑牟缓脝??我在這除你之外也沒有認(rèn)識的人了?!?/p>
“蕪君說她在聯(lián)誼會見到你?!?/p>
“哦?她見到我什么了?”
“沒有,就是我向她打聽你罷了。你應(yīng)該認(rèn)識了不少新朋友。”
“是認(rèn)識了不少人,朋友倒還談不上?!?/p>
“和不是朋友的人也要交往嗎?”
“有的,會覺得自己活著?!?/p>
“儲齊,你覺得冷嗎?”
秦淮突然停下來,其實她暗里想儲齊不止一次了,是懷念那種擁有一個確定世界的感覺,渴望這個人。強烈的渴望被生存的忙碌淹沒而消失不見,現(xiàn)在看見眼前這個人又回來了。儲齊的眼里是觸動和楚然,一些惶恐和沉陷。沉溺失神才是真實的他。
他們本來就是情人,從來沒分手過。
“要趕不及了。”儲齊如夢中驚醒一般。他拉過秦淮的手,以確定的步伐開始趕路,一條他心中原本有數(shù)的路,但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了。秦淮是懵的,她活脫脫的自己剛剛從閉塞的旗袍里蹦出來,獲得了一次雨后的新生。漸漸地她心神清晰了。當(dāng)世界的輪廓在她眼前如雨打白荷般初現(xiàn)時,她感到了驚悚的恐怖。被欺騙和背叛的荒涼感受涌上了她的心頭。
她又到了那一個可怖的地方。那一個狹促的昏暗地下室就在這一區(qū)。黑暗殘酷的記憶再次被打開,仿佛打開了她封存的另一個生命。她該往哪里跑?跑去富人區(qū),那里的人因太過富裕而冷漠。跑去窮人區(qū),那里的人因太過匱乏而冷漠。她一步一步跟著儲齊走著,一邊心里開始慌亂。她要逃避這危險的將她暴露于刀鋒之下的地方。
“儲齊!”
儲齊默不作聲地趕路,心虛但面無生氣。
秦淮突然覺得凄楚而委屈,從未有過的委屈堵住了她的心頭。儲齊在煎熬嗎?他為什么可以這樣鎮(zhèn)定?秦淮突然覺得眼前的人不是真實的。
我們活在這樣一個不確切的世界里,沒有一點確切的事物可尋。沒有確切的情感,沒有確切的價值,甚至只有模糊飄零的人生和無蹤影的自我。太匱乏了。
都怪倫敦,混亂無序的倫敦,自由泛濫的倫敦。
秦淮哀傷地停滯了腳步,她感到被沒著落的生存脅迫得難以呼吸,情人的欺騙讓她又看到了世界的虛偽。那種假讓她覺得抓不住世界。
秦淮從斜挎包里取出一個紅木匣子,又拿出一支口紅。她纖細(xì)的手腕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撥開了口紅,對著鑲嵌的小鏡子細(xì)細(xì)地勾勒起了唇形。她如此天真突兀地渴望逃跑。儲齊走到前面,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秦淮不見了,停下來回頭喊她。秦淮告訴他自己發(fā)現(xiàn)口紅掉了,得補個妝,讓他先走。儲齊默不吭聲,紳士地等待。也許女人注重美是正常的,他也知道一些女性到哪兒只要面對著人就要涂著口紅,但秦淮不是在意打扮的人,或許她已經(jīng)知道了。她這樣突然變得明媚動人,如同小白花上滴上一滴血滴。秦淮透過小盒鏡子觀察身后,只有一條平坦大路。她的心忽然撲通撲通跳,惶恐使她身軟腿酸。地下室是萬萬不能去的,他們會把門鎖上,自己也就只能強顏歡笑地作陪。
秦淮發(fā)現(xiàn)沒有逃路,分了心沒了主意,收起鏡子和口紅的時候把口紅掉到了地上。她靈機(jī)一動打算摔倒,然后就說腳扭了。誰知儲齊一個箭步上來為她拾起了口紅。他的紳士此刻如此地礙事,又勾起她心里一片漣漪。莫不是自己想得多,錯怪了他,儲齊是個安全的人,不會和那伙人有關(guān)聯(lián)?但他這個立即的舉動也給她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她佯笑著接過口紅,心里有些不耐煩。她提議去旁邊一家餐館坐坐,儲齊問哪家餐館,她說就那家酒吧,說完徑直就走。儲齊感到秦淮與自己疏遠(yuǎn)了,她是厭惡自己嗎?她也該厭惡的。到了酒吧里,秦淮換了一副熱情洋溢的笑臉,用英語、廣東話交換著和人交談。儲齊的英文不好,又不懂廣東話,她感到自己獲得了解放和重新的自由,游刃有余的社交滋養(yǎng)著她的信心。儲齊感到自己被明顯地疏遠(yuǎn),極不是滋味,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必須將秦淮帶到地方。
秦淮是一個絕佳的翻譯和秘書,這樣的翻譯全國的學(xué)生里都不會有幾個。
是有心人盯上了她。
他們問他為什么要選擇把秦淮帶到那個地點,他默不作聲。已經(jīng)有人開始懷疑他。
他嘗試不去做這件事,但他們知道他與秦淮的關(guān)系,一定要派他去,也是為了檢驗他的忠心。
秦淮一邊和一個又一個人交談,一邊慢慢移向另一個出口。她在小鏡子里就看見這家店有前后兩個門,后門通向另一條小路。當(dāng)她和一群英國人說得歡聲笑語時,她已經(jīng)預(yù)備從后門離開。就在那一刻,她聽見熟悉的令她神經(jīng)緊張的聲音和中國式的英語?!澳愫谩!笔莾R的聲音。他在和誰打招呼。
她的心暗暗地跳。她剛剛是故意擺脫他。說不清自己是故意的還是如何,她處處受制于人的、被監(jiān)視卻無從找到證據(jù)的抑屈心理卻得到了報復(fù)的快感。她回頭探究明白地看了儲齊一眼,儲齊在看其他人,他的眼睛里此刻才有了一點真實,是無望的,知道答案的,明白的。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秦淮卻不愿去追究。
儲齊和一個秦淮不認(rèn)識的人四目相對,儲齊的眼神是哀求和后悔的,然而聽到了什么,又變得隱藏和冰冷。心死如灰。這里怎么也有他們的人,儲齊此刻也如受困的鳥獸。
秦淮的心里反而無謂了,因眼看來再沒有掙扎的可能。風(fēng)從她的心底穿過,她的溫情如一只只白鴿子飛走了,儲齊也一步步走來了。故意的沉穩(wěn)的、單薄的、單純的、悲哀的。他的臉上還是青澀的孩子氣。看到這張臉,秦淮又忍不住心生愛憐,她真是難以相信傳聞是真的,也難以厭惡眼前這個人。她多想把他的臉捧起來,盛在自己的懷中。
他們又相遇的那一刻,到底是情人。
天光越來越昏暗了,昏暗得人覺得世界腌臢不干凈,不清爽,藕斷絲連。倆人徐徐地走著,酒吧離那間熟悉的地下室不過也就十來分鐘路而已?,F(xiàn)在秦淮也知道了有人暗中跟蹤監(jiān)視他們,或許一路上都有。秦淮現(xiàn)在難以重新整理和儲齊之間的關(guān)系,愛和不愛難以分清,難以分清就是還愛。她的心怦怦跳。氣壓低到把人壓縮得匱乏,匱乏得什么都不剩。
就是這一扇地下室的門。也許那紅色是精挑細(xì)選理想地好看的,對于秦淮來說卻只是受挾持的恐怖,哪怕只是道德的挾持。她佯裝輕松地走進(jìn)大門,因驚險和提心吊膽而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她看見慘白的階梯下幾個外國人,遂用英語問儲齊道:“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儲齊勉強一笑道:“作為我的女朋友,我要告訴你我在做什么。”
“做什么?”
“為國際事業(yè)做努力?!?/p>
秦淮帶著審判的眼光看著儲齊,用中文諷刺道:“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說完徑直要走,她不想再多看這個地方一眼。身后的外國人問道:“秦小姐如果支持我們的事業(yè),那就留下電話號碼和姓名吧。”
“我不關(guān)注的?!?/p>
“這是關(guān)乎社會的大事,秦小姐怎么能不關(guān)注呢?”
“我不懂的,真是不好意思?!?/p>
“我們一開始都不懂,我們會有專人教會你?!?/p>
秦淮氣悶,心底里又隱隱地害怕。這些看似為理想做事業(yè)的人怎么都情商如此低,是情商故意低。他們以冠冕堂皇的道德正義打幌子,自己做的一切虛偽和幼稚就有了遮羞布。最可氣,因為你拿不到這些人一點把柄,他們太會用正義了,仿佛你是個沒良心的小丑。
“我們家里禁止談?wù)撨@些?!?/p>
一個人向她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她很熟悉這種目光,并且已經(jīng)不能傷害到她。
另一個人等著她簽字、留電話號碼、留名字。留了就是秦淮的死路,學(xué)校會怎么看她?
眼前的大門緊緊地閉鎖著,怎么開?她有些暗暗地歇斯底里了,看了儲齊一眼,儲齊的眼睛是暗淡無神的。她甚至有點崩潰了,她是突然有點近乎哀求地看著他。她想到了他倆溫存依偎的時刻。如今她處在這個無底的黑洞里,在這凄涼的地點,只有儲齊是對她好過那么一點的人。她居然向他求救。
“我愛你?!鼻鼗磳R輕輕用法語說道。這是在情濃之時秦淮教他的,因用是母語的中文、用都聽得懂的英文說都難為情。只有法語是秦淮懂的外語,這句告白因此也就成了秦淮單方面的秘密,又可以無盡地說。“我愛你。”她有著深深地梗塞。
她曾聽說過自己哭是好看的。她本來就是個美人,一哭就梨花帶雨地光輝璀璨,面上都水晶晶的,整副面孔如玻璃里的梨花。她的折折皺皺又合身的平裁深藍(lán)半月肩旗袍也成了她的武器,高而硬的領(lǐng)子使她顯得局促而受了欺負(fù)。
他們四目相對,她也讀不懂他,他變得復(fù)雜而莫測。
儲齊的眼神沒有一點感情地看著她,道:“我們先走了。真是打擾你們不好意思。”儲齊的臉色在昏暗的地下室里看不出,她越來越不了解他了。也許秦淮此時已不是儲齊的需要,已是儲齊需要斬斷的世俗情絲。他有他新的人生目標(biāo),不再是與她的情愛,是虛籠的世界命運。但就憑他心底對她殘留的一絲愛和對異性的愛憐,他就可以赦免她。赦免,他憑什么赦免她?他拿她最不愿回顧的與世界的傷痛刺激她,因為他覺得他可以無限地向她索求,包括理解他?還是他已經(jīng)無情到?jīng)]有人性了?
“沒問題?!蓖鈬苏f道。這里的人的“客氣”“謝謝”“沒問題”都是沒有實際溫度的口頭禪,但是真的可以給初來乍到的陌生人一點溫暖,久了便覺得無味。但秦淮還是溫婉地回禮,她有她做人的氣節(jié)。
她跟在儲齊的身后,因不愿看見儲齊的臉。儲齊的步伐還是同他現(xiàn)在的人一樣沉默寡言,她不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在想什么。他不怎么說話,很少做事,卻給秦淮一種牽制的壓迫。她很想逃跑,因已經(jīng)坐實了儲齊的不安全,但她究竟沒有。倆人坐在公交車上,這本來就是一段危險的旅程?!安灰谀愕耐瑢W(xué)之外找情人。”有學(xué)姐這么叮囑過她,當(dāng)時她是不以為意的,因為覺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單純的好人,會和她一樣愛護(hù)動物,和盆栽說話??蓞s是儲齊先來找她的,她無法拒絕,因為沒人對她好過。可他當(dāng)初也是純真的。
一路上儲齊不說話。不說話不表態(tài)時的他還是靜靜地如蒼白的水仙花一樣,看著是需要人呵護(hù)和憐愛的男孩。秦淮想起了剛與他見面時他無端的愁緒,時不時的女性化的悲哀。他高興的時候都是關(guān)于吃喝玩樂。一開始秦淮還不明白他何以活得如此瀟灑輕松,沒有一點努力奮斗的概念。后來她知道他不缺錢,因他總計劃著和秦淮開一家酒莊,就在那里了此一生。儲齊如同水飄萍,和這個世界無一點關(guān)聯(lián),活在精致的金錢構(gòu)建的象牙塔中。她淪陷在他的輕松里?,F(xiàn)在她開始懷疑這是否是愛情。
到了站,儲齊依舊紳士地將她送回家。她住在最貧窮的窮人區(qū),沒上新聞報道的沖突也有過那么一兩件,時不時有瘋?cè)水?dāng)街游蕩怒罵,沒儲齊護(hù)送還真不行。她含蓄地低頭感謝致意,這是婉約的客氣。儲齊晃了晃神,黯然地走了。他不大開心,是低落的。秦淮知道。
第二天,秦淮接到一封簡信:“理想和你,我選擇理想。”好友蕪君給她打電話來,她跑去樓下前臺接電話。話筒里的聲音問道:“還搬家嗎?”秦淮頓了頓,才想起搬家這回事。她沒將昨天的事情告訴蕪君,淡淡地道:“不搬了,搬家還費錢,懶得搬了。”蕪君“哦”了一聲便掛了電話。她最近忙論文,無心多關(guān)心朋友的事,秦淮已經(jīng)很感激她的來電。
她還是對儲齊有信任。不搬家了。她將儲齊的簡信點火燒掉,啞著嗓子,輕輕唱起一段《秦淮景》,仿佛就能把所有的孤獨、凄涼和生存的凜冽殘酷一并唱掉,如河水般消逝。
昨夜凌晨兩點五十五分,一學(xué)生宿舍對面一千米處發(fā)生槍殺案,一名中國男孩倒在血泊中。原因很神秘,消息已被封鎖。
那張被燒掉的簡信有一行隱形墨水寫的小楷:“理想和你都是你?!?/p>
天上一輪古老的新月,濕乎朦朧,給沒著落的人送行。
“讓我來唱一支秦淮景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