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逸霖(浙江越秀外國語學(xué)院)
劉紅英(浙江越秀外國語學(xué)院)
羅逸霖酷愛讀書寫作,善于思考。她具有一種特別的文學(xué)天賦與潛質(zhì),并十分勤奮努力。所以她擁有一般同齡人所達不到的思想力與觀察力。她的作品《請給我一支煙的時間》創(chuàng)作于一年前。一開始就顯示出特有的敏銳度與藝術(shù)感,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深層的現(xiàn)實批判性,同時又具有超越現(xiàn)實,能夠以文學(xué)想象來駕馭這種現(xiàn)實的能力,從而顯示出現(xiàn)代意識流的創(chuàng)作特征。“煙”是具象的,“煙圈”蕩漾,逐漸變得抽象。抽象的煙霧接通的是“心靈”對現(xiàn)實的感受力,在“一支煙的時間”里的心理活動。她帶著現(xiàn)代年輕人特有的精神活力與生命熱情,在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寫下了這篇作品。經(jīng)過了一年時間,斷斷續(xù)續(xù)的修改,現(xiàn)在這篇小說更加成熟完善了。在此特別推薦她的作品。
一
我頭一回遇到他,是在一幢廢棄的爛尾樓里。
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頹唐與整潔并不矛盾,它們能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只是眼下的他并不在意這些。他癱坐在水泥柱前,頭發(fā)稍長且凌亂,洗得有些褪色的衣服看起來很干凈。濃煙籠罩著他的面龐,令我一時瞧不清他的長相。長短不一的煙蒂散落在他腳邊,依照煙盒的樣式估量,有利群的、中華的,也有玉溪的。
我原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以逃避近來沉重到難以擔(dān)負的壓力,沒曾想竟已有人先行闖入此地。就在我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離開時,他忽然叫住我,邀我陪他聊一聊。我剛預(yù)備開口拒絕,他卻搶先接過話頭,徑自說了起來。不知是因為他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是出于對長者的禮貌,我面對著他,背靠離他稍遠的水泥柱,看他重新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在繚繞的煙霧中緩緩訴說。
二
給我一支煙的時間吧!讓我好好看看這世界。這可能不太夠,但也不重要,我只是在找一個理由。
我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樣的,可如果能讓我知道那它就不是世界了。說來也好笑,我連自己都不了解,居然還妄想窺破俗世的紛亂。
我?我不想收拾我屋子里那亂糟糟的桌面和衣服。亂自有它亂的章法,又或者,要我說,越亂越好,最好是亂七八糟,翻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不必去翻。過于整潔的東西,總叫人萌生出破壞的欲望。一切都是這樣,物件如此,人更跑不掉。
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在我看來,除環(huán)境影響人外更深的含義,是人難以逃脫社會大染缸。這屬不屬于女兒常說的“醬缸文化”中的一種呢?順從本性,就要拋棄些什么;遵從規(guī)則,也得放棄點什么。老祖宗留下來的古話里曾講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說我是要這條魚,還是要那只熊掌呢?
我一邊堅持一邊恐懼著我所堅持的,我想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確可實際上那個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從頭到尾都只是我在自欺欺人不想接受罷了。成年人的心事啊,最不可說。太復(fù)雜了,我自己;太難解決了,就逃避。
三
“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耳機里單曲循環(huán)著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混雜的滋啦聲似乎能讓我在下一秒便觸電身亡。我不喜歡戴耳機,也不喜歡外放,于是把音量調(diào)至最大,將耳機擱置于肩。我自認如歌名那般“還年輕”,只可惜對酒精過敏,無福消受香煙就美酒的快感。
早年的我煙酒不沾。某次應(yīng)酬中抿了幾口酒,原以為隨后的面紅耳赤、頭暈嘔吐等癥狀出于醉酒,直到身上長起了紅疙瘩,瘙癢難耐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不愿過多回憶那天肉體上的痛苦,彼時尚年幼的女兒在我身邊哭著喊“爸爸”的模樣更令我難忘。她在哭什么呢?是因為媽媽沒工夫照顧她,還是被爸爸這般狼狽嚇到了,又或者是怕爸爸會因此而死?小小的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嗎?如果我真的命絕于此,她會、她能、她該怎么辦?我不知道,所以我還活著。至于抽煙,后來啊,我不但學(xué)會了,還多少沾點癮。
我把抽煙視作對抗生活的武器。
世上沒有能割裂煙霧的利器。
我不會輸。
四
“咳——咳——咳——”他像是被煙嗆到了,又像是受抽煙多年所致的沉疴影響,猛地彎腰咳了起來。我下意識地上前想要拍拍他的背,如從前我咳嗽時父母做的那樣。
他察覺到我的靠近,沖我擺擺手?!皼]事,我沒事,”他發(fā)出近似于“哼”“嗯”的干咳聲,隨后趨于平靜,“孩子,”他頓了頓,嘴上叫著我,眼睛卻仍舊凝視外頭,“你說,你們這代人究竟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
“我……”我怔了會兒,說出的話來不及經(jīng)大腦思索,“也許,幸福就是不幸,不幸即為幸福。”
“是啊?!彼栈胤趴盏哪抗馔蛭?,捻捻煙頭,初具形狀的煙灰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五
我是從農(nóng)村出來打拼的,高中一畢業(yè)就跟著來村里招工的隊伍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來吃過很多苦,忍一忍,就都過去了。農(nóng)民工的待遇很差,我至今都不愿再回想,只將它深埋,敝帚自珍。我熬了幾十年,又不斷自學(xué)自考才有那么點熬出頭的跡象,不管怎么說都好過一無所成。
“在這個世界里/尋找著你的夢想/你問我夢想在哪里/我還年輕我還年輕……”我住在時常哼唱的這首歌里,聽“他們都說/我們把理想都忘在/在那輕狂的日子里”,而“我不哭泣/我不逃避”。從前的我會在明面上揶揄理想專屬于有錢人,我得先確保自己能活下去才有資格談理想;也會在私底下呢喃“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去設(shè)想,去渴望,暗自較量。至于現(xiàn)在的我,你知道的,我不會、不再、不忍心去想。
我不會告訴你夜晚是我的狂歡也是我的墳?zāi)?。我在黑夜里無比振奮,這股狂熱勁兒持續(xù)到凌晨就立馬轉(zhuǎn)變?yōu)樨瑝?。我生理上的疼痛告訴我必須入睡,可翻來覆去時我竟愈發(fā)清醒。我吃了安眠藥,沒有丁點兒效果,又不敢多吃,于是陷入了焦慮。越是焦慮,就越難入眠;越是失眠,就越絕望;越是絕望,就越焦慮。一個死循環(huán),膠著不休,環(huán)環(huán)扣住了我。我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里想過死亡,在這時候設(shè)想死亡是最平靜最能接受的,不知是暗夜的驅(qū)動,還是我自身的意愿使然。
索性起床,趿著拖鞋走到陽臺上,半倚欄桿眺望。點燃一根煙夾在指間,深吸一口,在肺里稍作停留,這才慢慢地吐出個煙圈。煙霧剛制造出來就不知被吹往哪邊去了,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碌碌且無痕。
這年頭的夜空不再是黑漆漆的,也可能很早以前就不是了。經(jīng)受了光污染的黑夜是不純粹的,是失真的。就連蒼穹都能被外界輕而易舉地破壞,又何況于微乎其微的個體呢?夜在不完美的同時又兼?zhèn)淞艘环N別樣的美感。不完美是完美的必需品,而完美也終將走向毀滅。萬籟俱寂是萬物生長,也是萬物長眠。在這樣的夜里,是否有人悄然離世,就像當(dāng)年我的父母那樣;又是否有人呱呱墜地,現(xiàn)在正躺在襁褓里號啕大哭呢?
現(xiàn)下還有誰沒睡?空蕩蕩的街道,孤零零的路燈,郊區(qū)的月亮,零星亮著燈的幾扇窗,沒有一個專為我而存在。它們只是陪著我,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到幾時休。我,一粒塵埃,莫大又微小。小時候和村里的兄弟一起去田間村里到處撒野,回來晚了也總能瞧見家門口燃著的油燈或蠟燭,在鄉(xiāng)村靜默的暗夜里十分顯眼。后來成了家,不管下班回家有多晚,妻子總會為我留盞燈,熱好飯菜。我原以為我不會記著這些瑣事,可有的事情一旦發(fā)生,就永生難忘。
我聞見三兩聲雞鳴,跟號角似的,各處零零散散的鳴叫聲也陸續(xù)多了起來。不知道是誰家養(yǎng)的雞,在城市郊區(qū)的夜空里叫得有些凄厲了?;蛟S,不是凄厲,又或者說,是吶喊,是哀鳴,是撕心裂肺。雞并不是只有在凌晨才打鳴,白天黑夜,總有公雞在鳴叫。它們?yōu)槭裁炊Q?僅僅是生理需求,還是為求偶,為生存,為后代謀生計呢?
想到這,我忍不住叼起煙來,沒叫煙霧過肺,只讓它停留在口腔,而后一一呼出,誰承想竟被嗆到了,止不住地咳嗽,順帶捎出幾滴眼淚,讓這咳嗽咳得更加體面。我從前是不抽煙的,但后來才明白有些說不出的壓抑與愁苦,還是需要一支煙的時間來消化。我用稀薄的煙霧筑起高墻,隔絕外界向我逼來的刀槍。微弱的火光在厚重的煙灰里燃,撣一撣,就出現(xiàn)得更徹底了,可撣一撣,又被風(fēng)吹得更零星了。
我聽見這座城市蘇醒的聲音,垃圾車的翻斗聲,公交車的報站聲,小轎車的喇叭聲,和陸陸續(xù)續(xù)響亮起來的一點點行人的交談聲。嘈雜,喧囂,但能接受,這就是人氣。
天亮似乎是一瞬間的事情,早晨的空氣啊,無與倫比的清新。早餐店是清晨的標(biāo)志物,脆生生的油條和甜滋滋的豆?jié){都冒著熱騰騰的霧氣,是生命的象征。想吃一碗小餛飩再配上一屜小籠包和一碗甜漿。小籠包的湯汁在口腔滋開,新鮮的瘦肉里帶點肥肉的油水,再和著筋道的面皮一起咀嚼,是讓人身心愉悅的美味。吃早餐是一天之中最幸福也是最有儀式感的事情,只可惜快節(jié)奏下生活的人們很難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這一餐。
小區(qū)里的孩子背著書包,牽著母親的手蹦蹦跳跳地上學(xué)去了。我看不清她們的樣貌,只能依稀聽見樓下傳來的歡笑聲。小孩子嘛,就是這么朝氣蓬勃。
說起來,我鮮少參與女兒的童年,也錯過了許多她成長的瞬間。那幾年,我們幾乎每周都會打電話,偶爾她鬧脾氣,不愿同我講話。我盡力參與她每一年的生日,可一年并不是只有生日這一天。手里的煙早就燃盡了,再摸摸口袋,也沒有新的,我干咬著煙頭,就當(dāng)過把癮。樓下那對母女已經(jīng)看不見身影,但勾起的我的遐思,卻收不住了。
我會永遠記得女兒上五年級那會兒給我打的一通電話。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后來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她質(zhì)問我:“爸爸,那時候你是不是很傷心?”“什么時候?”“我們在杭州的那年,爺爺奶奶在老家死了的時候。我看見你接完電話眼睛很紅,我還聽到你在偷偷哭呢!雖然我那時候沒有說出來,但我都看到了?!蔽覜]有回答她,她便哽咽著不依不饒:“你后悔嗎爸爸?你一個人在外面,你想我嗎?你想媽媽嗎?你想回家嗎?”我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講。說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后悔挽回不了任何東西,徒增傷悲而已。要是有人成功研發(fā)出了后悔藥,那這一定是天底下最最失敗的產(chǎn)品。什么?為什么?你居然問我為什么?——后悔是懦夫的擋箭牌??!你說,你連自己親手造就的遺憾、懊悔、悲痛都接受不了,這不是懦夫是什么?懦夫有什么資格談后悔?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怎么樣?后悔一文不值!于是我保持沉默,于是我緩了好久后扯開了話題。小孩子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掛斷電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哭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一種痛,錯過孩子的成長是另一種,兩種痛苦的滋味我無從發(fā)泄也難以言說,只能反復(fù)咀嚼,咽不下去也無計可施。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義務(wù)分擔(dān)他人的痛苦。我是一個女孩的父親和一個女人的丈夫。
六
“呼——”他深吸一口氣,再悠悠地吐出,似是發(fā)出了長嘆,又似乎沒有。
七
有無數(shù)次,按下打火機的瞬間我都想湊上去用火焰炙烤我的臉頰,感受一下被火灼燒的滋味。這會不會很舒服呢?畢竟橙紅色的火芯瞧上去非常溫暖。但我不敢,醫(yī)藥費太貴了,好像沒有必要為了追求這樣的體驗而白白破費??晌矣謱嵲谑翘闷媪?,那樣纖細的火苗啊,在空氣里舞蹈。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這樣做的話,它會像母親愛撫孩子一樣溫柔地親吻我的臉嗎?哈哈哈哈哈,想什么呢我,無親無故的,它憑什么對我好?
我享受吞云吐霧的時間。煙霧環(huán)繞著我,仿佛世界都被凈化了。白茫茫一片啊,真干凈。我做過很多個讓我現(xiàn)今回想起來依舊膽寒的夢。殺戮、死亡、不公與混亂是它們的主基調(diào),掙扎、逃亡、嘶吼與絕望是我的應(yīng)對式。艷紅的、橙黃的、碧藍的、雜亂的色彩被喪失理智的人們肆意涂抹擦甩,而白色,唯有象征純潔的白色被永遠封鎖在潘多拉的盒底。
命運一貫縱容施暴者,卻從不憐惜弱者。孤獨如何,痛苦如何,絕望如何,人類的大喜大悲可以相通,在我們皆為螻蟻的時候。三十多年來,我在工地上目睹了大大小小的事故,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從高空墜落到鋼板上直接刺穿心臟死掉了。后者尤其殘酷。
那會兒,大攤大攤的血液如泉涌,潑天的鮮紅源源不斷地奔流,染紅了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充滿暴力、麻木與冷酷,它在我尚未察覺時悄悄建起圍墻,灰暗是它的主色調(diào),而我是它的囚徒。我直覺有血液濺到我眼角臉龐,可伸手去擦卻什么都沒有擦到。
怎么會呢?不可能啊,我明明親眼看著它猛地向我撲來,怎么可能什么都沒有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它在哪里?為什么我的手機屏幕倒映不出它的位置?——是我的手機壞了嗎?還是我的眼睛瞎了?
我扯出原本扎好的衣角粗略地擦拭手機屏幕,擦一遍再照,沒瞧見我想看到的東西,再擦一遍,還是沒有,再擦再擦再擦再擦……沒用的手機,就扔掉吧——不,不行,我沒有那個多余的錢再買一個——可它已經(jīng)沒有用了——但是它——可是我——啊!——我不要再想了!就隨它去吧!
我還在用食指使勁摩擦我的臉頰,反反復(fù)復(fù),來來回回,發(fā)燙疼痛也無所謂,我還在因著這種無法釋懷的狀態(tài)而內(nèi)心瘙癢,肉體的不適在猩紅的血漬面前一文不值,肉身的苦痛在精神的摧殘跟前更加不值一提——直到被連續(xù)不斷的悲切的哭聲打斷。
這是一條,一條根本沒有挽救余地的生命,但他的家屬依然聲嘶力竭,哭著請求醫(yī)生救救他?;ㄙM高額賠款去搶救一個注定要死去的人,作為一個旁觀者,一出悲劇的觀眾,我有什么資格去評判?我拿什么來評判?這是最后的努力,也是最大的悲哀。給我一支煙的時間吧,讓我靜一靜。
人真的很不自量力,又是出奇的狂妄自大??尚Π?,太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人類的進化史上一直在嘗試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成果如何不得而知,倒是慢慢被自己所改造的世界反噬了。工業(yè)革命喚醒了全新的時代,全新時代一步步吞噬著人們。浮躁的,物質(zhì)的,娛樂至死的,這金錢至上的人世間。金錢換不來生命,但生命可以換來金錢,到底是什么綁架了生命?我不告訴你。我只想說,金錢,是謀生的必需品。
八
“你在哭嗎?”我還是沒忍住,突兀地打斷了他,盡管我知道這很沒禮貌。可是,如果此刻你在場,你也去看一看他猩紅的眼眶與衰老的身形,你也來聽一聽他漸帶哭腔的聲音與多番中斷的講述,難保你不會做出同我一樣的選擇。
他挑了挑眉不作答,左手趁輕按眉心后的空當(dāng)掃過眼眶,右手朝著水泥柱的方向抬起,似乎是想碾滅手里的煙,但不知為何又停住了。
九
醫(yī)生讓我做了一系列檢查,報告出來后他斷定我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不信。
走出診室,迎面是幾個唉聲嘆氣甚至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候診人。兩個看似在互相傾訴的男女,實際上也都只是自說自話而已。連自身的苦難都無法逾越,哪還有心思搭理其他?壞情緒可真夠霸道,光與他們打個照面后擦身而過,撲面而來的厚重的悲傷與絕望就已呼嘯著昭示自己處于迸發(fā)邊緣,兵臨城下,須得人人自危。
今天應(yīng)該不算冷吧——這個冬天也不太冷。陽光灑在走廊上,看起來暖洋洋的。要是真有個日不落之處就……算了,一點都不好。醫(yī)院里頭幾十年如一日的忙碌擁擠,無數(shù)新生與死亡每天交替上演。就好比我方才經(jīng)過的急診科那地方,被抱著的、立著的、坐著輪椅的患者哭著愁著漠然地進進出出,他們之間沒什么交流,但又讓我有種此時此地普天之下他們的靈魂最親近的錯覺。
忘了在哪看到的一句話,說“生命就是肉體和靈魂在做加減法,只要最后的答案正確,沒人會去在意它的演算過程”?;贾夭〉娜撕退麄兊募覍俦贿@道算數(shù)題難住了。可這又能有什么難的?豁出去不就得了嘛,反正橫豎都解不了題,為什么不能接受事實,順其自然呢?哦——不,不能,的確不能,我剛剛在想個什么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東西,要真能這樣,我還至于成為醫(yī)生口中的“精神病患者”嗎?啊——不對,不對,不是的不是的,這更不對,什么精神病,還是神經(jīng)病來著——啊——這都是些什么有的沒的,我怎么會有病!對,是的,可以的,都可以接受的,只有懦夫才是脆弱的!
我好想大聲地嘶吼啊,心里郁結(jié)著消不掉的狂躁想發(fā)泄,但又害怕別人異樣的目光,只得克制著,回咽著,實在忍不住了,就抽一支煙吧。
蹲在角落里抽煙的時候,經(jīng)過我身旁的人要么捂著鼻子加快了腳步要么用嫌棄的目光瞅我?guī)籽???尚Γ≡趺催€不給人抽煙了!要真有本事,去讓國家立個不準(zhǔn)吸煙的法律??!這煙草的的確確是個好東西哇,什么一醉解千愁都沒它靠譜——一根消萬愁!
十
誰管你是喜是憂,是樂是愁,我只曉得家總要回,醫(yī)院那地方可不敢久留。回家的路上碰見個燒餅攤,攤主是位老太太。我經(jīng)過的時候,她剛用那生了銹的鐵夾子鉗出一張餅來。我匆匆瞟了眼,餅有些碎了,又被她拼了回去。殘缺并不影響它的賣相,反而更誘人了。我就喜歡挑那種外表瞧著焦焦脆脆,還能看見一點里頭梅干菜色的餅吃,規(guī)規(guī)矩矩的白面外表凈是些個假把式,天曉得內(nèi)里是否缺塊肉餡兒少撮菜的。再看這張餅,它一定很燙手,也一定很美味。
我收回腳步,買了倆,一共八塊錢。我站在煤爐邊,依稀能感覺到升騰的熱氣撫上臉頰。有那么一剎那,想探手進爐子里烘烤一番。不知道這樣的溫度,是會將我的指掌炙烤,還是會給予我最柔和的溫度。煤爐的火焰與打火機的比起來,哪個更熾熱呢?我想應(yīng)是后者。打火機是我一個人的,而那煤爐,算了,不比也罷。
一時又覺日頭正盛,難得放假的大好時光,窩在家里實在浪費。于是折進一個小公園,打算在冰涼的石墩上坐一會兒。
掏出手機刷刷短視頻,看屏幕上的男男女女扭腰動胯,伴著紅極一時的口水歌,沒激起我多大興致但足以打發(fā)時間。我不大看得上這種短視頻模式的營生。真卑鄙啊,扭個屁股拍個段子就能賺到好些錢,這叫天天累死累活還沒幾塊錢工資的人怎么想?當(dāng)然,這話我要是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肯定有很多人罵我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說我行業(yè)歧視,哈哈哈哈,要真算起賬來,還指不定到底是誰歧視誰呢!
耳邊傳來急促的,連續(xù)的呼吸聲——是一只小黑狗歪著腦袋盯著我,準(zhǔn)確地說是盯著我手里剩下的燒餅看。它在我跟前徘徊的腳步聲很清脆,就像小時候在雨天里踩水坑玩一樣。
我說過了,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有破壞的欲望。它那雙眼睛太純潔,此時此刻我竟生了暴虐的想法,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不能這樣,因為從某個角度上看,我同它是一樣的??嚻鹉_尖摩挲著它的下巴,我承認有那么一瞬間想狠狠地向上一踹,但又被我自己立馬否決了。暴戾與憐憫交織著拷問我,折個中吧,我加大了點兒力道,頂弄它柔軟的腹部。這只小狗真的很乖,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它就任由我這樣動作,一聲都沒叫喚,也沒有沖我“汪汪汪”地警戒,不知究竟是我病了還是它病了。
我其實很喜歡狗,又或者說,我喜歡它的忠誠與友善。但我不敢養(yǎng)。一是妻子怕狗,二是我怕它在陪伴中自顧自死去。人類幾十年的壽命尚且稍縱即逝,又何況是寵物呢?每一段感情的消弭,都得付出更大的代價以填補空缺。既然注定最終要自損八千,那何不一開始就拒絕實踐?遏制自身的情感,是人生必要的修行。我扯下一塊餅,丟給它,它立馬伸出舌頭舔掉了,爾后繼續(xù)用那雙濕漉漉的,清澈的眼睛望向我。
我依稀能瞧見它瞳孔中我的外貌:一個普普通通的穿著整潔的中年男人罷了。它能倒映出我真實的內(nèi)心嗎?——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也沒人有興趣了解我的內(nèi)里。我這丑陋的,不堪的——呸,瞎說什么——我這復(fù)雜的靈魂。我把剩下的燒餅掰成塊喂給它吃,喂著喂著,想抽支煙了。
向著公園深處走去,停在橫跨溪流的小橋上。指間的煙尚未燃盡,倒讓我聞到了它殘留在我衣服上的臭味。我承認它確實難聞,于是碾滅煙蒂,撿起來扔進垃圾箱。四下環(huán)顧,確定周遭暫時沒有旁人后才放下心來湊近衣領(lǐng),循著那股氣味嗅了好一會兒。權(quán)當(dāng)我這是,是某種意義上的“敝帚自珍”吧!
十一
這天不算冷,起碼公園里一片暖意;這年應(yīng)該也不會下雪,起碼現(xiàn)在還沒有這種兆頭。南方的冬天很少能看見雪,只有銀裝素裹的“下義詞”光禿一片。我喜歡冬天,因為萬物丑陋的本原在自然的造化下無所遁形。除卻花木草葉的修飾,高樹與苗圃都恢復(fù)到本來該有的赤裸黯淡的模樣,而不是卑劣地借助外物,博得游人歡心。
你說一支煙的溫度能融化北方的積雪嗎?能,能的,能的吧,它一定可以的吧?你想啊,盤古能開天,后羿能射日,精衛(wèi)能填大海,那香煙為什么不能將雪融?香煙既然能融雪,那南方的冷冽在它面前豈不是小巫見大巫?——開玩笑,當(dāng)然不是,怎么會是?——南方的冬天陰濕刺骨,寒氣跟要債似的不放過每一個滲入骨髓的機會。有句俗語叫“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不知這惡語同南方冬日相比哪個更勝一籌?又或者,它們本來就一樣。
回家吧,起風(fēng)了。
十二
最近常在電話里聽女兒絮絮地抱怨工作中種種不如意,末了又如往常一樣自我安慰,說什么“所謂謀生,就是干一行吃一行的苦,而行行都覺得自己最辛苦”。再看我們這行,門檻低,工程量大,工作環(huán)境差,臟活累活都要干,老板拖欠工資的事例不勝枚舉。工地上大多是有了些年紀的男人女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基本都不屑于干這行。要是再早個幾十年,哪輪得到他們來嫌七嫌八,日子過得太舒服就開始挑三揀四了,真幸福也真可憐。
我那不知產(chǎn)于哪年的耳機里原在唱著“我不想在未來的日子里/獨自哭著無法往前/我在青春的邊緣掙扎/我在自由的盡頭凝望/我在荒蕪的草原上流浪/尋找著理想……”卻被一通電話打斷了,是工地上的小工打來的,他問我地下室的配電箱安裝在哪里。剛接完一個,又來一個,是監(jiān)理打來的,他問我一號樓這邊為什么沒有工人把施工垃圾清理掉。還沒有打完這一通,老板又來電話了。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沒完沒了,這是我的生活,這不只是我的生活。
站得太久,腿有些酸麻,我捶打著大小腿朝室內(nèi)走去。這是老板給我租來的一間房子,在一個新小區(qū)里。毛坯房,沒任何裝修,就放了張折疊床和我的日常用品。衛(wèi)生間是公共的,走出去就是辦公區(qū)域。水泥地面常年潮濕,空氣中總是浸著陰冷的寒氣,就跟人常說的老鼠洞似的,終日見不得光。我在老家的房子也差不多是這樣,只在一樓簡單地貼了地磚,裝修了一間臥室廚房和廁所,其余都處于最原始的狀態(tài),而我們一家人這么一住,就是十多年。
我該休息的,我還在假期里,他們就馬不停蹄地來打擾我,真討厭啊。我是機器人嗎?我是他們的工具嗎?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事實就是,工作和工人都離不開我。我走進衛(wèi)生間,想接點冷水胡亂抹把臉清醒一下,卻意外地發(fā)覺它被凍住了,怎么也擰不開。至于洗漱,全靠昨夜燒的熱水。
這個冬天,原來這么冷。
十三
“然后呢?”不知不覺間,我已坐在他身旁,雙手托腮。
“然后?”他忽然笑了,丟掉早已燃盡的煙蒂,“然后太陽照常升起,月亮依舊西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