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玉梅
(齊魯工業(yè)大學(山東省科學院)外國語學院)
新聞語篇的兩大重要體裁為新聞報道與新聞評論。作為新聞業(yè)務采、寫、編、評四大要素之一的評,新聞評論在新聞中占據著顯著的位置。新聞評論是一種典型的論辯性文體,主要就當前發(fā)生的重大問題或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新聞事件發(fā)表看法與闡述觀點。傳統(tǒng)上,新聞評論常指社論、評論員文章、述評等政治性較強的語篇,其中的社論被認為是新聞媒體對當前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領域中的重大問題或重要事件的立場和觀點,也是新聞評論研究的常見對象。新聞評論特稿不同于社論,在內容和文體風格上有其鮮明的特點。與社論嚴肅的文體風格相比,新聞評論特稿具有故事性、以人為本和思辨性三個特點。故事性是其尤為突出的特點,特稿以講故事的方式提供信息和觀點,不僅評論內容更多元化,而且在寫作風格上也更有趣,更能吸引讀者,因為讀者看到的不是干巴巴的事實羅列或嚴肅的說教,而是真實的生活。與社論的威嚴勸說相比,特稿評論更注重通過敘事與多種聲音互動溝通,其實現語篇修辭功能的訴求更強烈。
近年來,敘事修辭研究逐漸沖出文學研究領域,進入了非文學話語研究者的視野。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關注文學以外的話語的修辭敘事模式,研究其修辭敘事分析的整體框架和方法(Fisher,1984,1985,1987;Rowland,1989,2005;Foss,2004;Hart & Daughton,2005;鄧志勇,2012),并運用到文學以外的話語修辭分析中(楊家勤、毛浩然、徐赳赳,2013;袁影、蔣嚴,2013),尤其是關于新聞話語的敘事修辭日益受到學界關注。但到目前為止,尚未有研究者分析新聞評論特稿的修辭敘事,已有研究也尚未聚焦在修辭敘事聲音上,更沒有研究涉及外宣語境下以英語為二語的新聞評論特稿的修辭敘事聲音。如前所述,新聞評論特稿具有鮮明的故事性,通過講故事對某一新聞和事件提出作者的看法,與多種聲音對話互動,實現與受眾的同一,達到修辭勸說目的。新聞評論看似在說理,其實也是在說事。因此,修辭敘事對于這一體裁尤為重要,特別是敘事聲音因其互文特點可助力語篇的對話性和多元互動性,對評論特稿語篇修辭功能的實現具有重要作用。在當前的社會文化語境下,為樹立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良好形象,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已成為國人的共同訴求。新聞評論特稿不同于社論威嚴的官方風格,因其有具體的作者署名,更能代表大眾聲音,在跨文化交際中使用得更為廣泛和頻繁。因此,有必要對外宣語境下新聞評論的修辭敘事進行研究。鑒于此,本文以《中國日報》(China Daily)的新聞評論特稿為例,對英語新聞評論特稿的修辭敘事聲音進行實證研究,以期為新聞評論和修辭敘事的理論與實踐探索提供啟示。
修辭學對敘事的關注由來已久,首先對敘事進行系統(tǒng)研究并提出修辭批評的敘事范式(narrative paradigm)的修辭學家是美國的Walter Fisher。他將敘事定義為“一系列象征行動(包括言語和行為),對創(chuàng)造及理解這些象征行動的人而言,敘事是有序且有意義的象征行動”(Fisher,1984:2)。該理論基于以下觀點:人是講故事的動物,敘事創(chuàng)造理性,敘事產生說服和同一(鄧志勇,2012)。敘事乃人之本質的修辭行為,可實現建構論題、引導認知、與受眾同一等多種修辭功能。敘事乃以言行事,在敘事的言語過程中,敘述者把自己的觀點、思想和價值觀等蘊含在其構筑的故事之中,受眾在聆聽故事的同時,將其與自己的生活經驗聯(lián)系起來并建構意義,不知不覺地受到其中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敘事由此完成其修辭功能。敘事是基本和普遍的人類活動,“任何說理,不論是社會的、正式的、法律的,還是其他的,都要用敘事”(Fisher,1984:3)。敘事形式多種多樣,除了傳統(tǒng)上認定的完整通篇敘事之外,更常以非典型的元素形式出現于一般認為是非敘事性的語篇中,如新聞評論、演講、學術語篇中,它們以闡明觀點為宗旨,往往借助各種簡短敘事來支撐自己的觀點,起到勸導受眾等修辭目的。從宏觀上講,敘事乃符號行為,是我們在交際過程中用以組織話語、建構現實并影響受眾的行為,它普遍存在于人類生活中,無時無處不在。
在Fisher奠定了敘事修辭批評之后,其他修辭學家如Foss(2004)進一步厘清了敘事修辭批評的操作模式,通常是結合Bitzer(1968)的修辭情境理論,分析敘事形式和敘事功能。敘事形式研究敘述者、場景、角色、事件、時間關系、因果關系、受眾、主題等,涉及交際雙方、情境、內容和邏輯關系等因素,尤其注重分析敘述者如何根據受眾以及場景進行恰當敘事,實現修辭意圖。敘事功能研究聚焦敘事目的,闡釋修辭者如何通過敘事形式合理安排內容,謀篇布局,實現敘事功能,如建構具有普世價值的論題、塑造有魅力的修辭人格、振奮受眾等。敘事之所以具有修辭功能,是因為“敘事通過吸引受眾來解除他們的防備,喚醒受眾沉睡的經驗和感受。因此,以一種微妙的方式揭示某種命題觀點?!保℉art & Daughton,2005:88)這種微妙的方式說明敘事中的故事并非“真實”故事,其中蘊含著講故事者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
分析敘事修辭功能的基礎在于分析文本的敘事形式,這其中有哪些可以被衡量的要素?以往的非文學話語敘事修辭批評,如災難新聞報道,大多從修辭情境入手,對敘事主題和故事時間及因果關系進行評析。對于新聞評論語篇來說,此種分析框架不夠完善,因為有更重要的敘事元素參與到了新聞評論語篇的敘事修辭功能的實現,值得進一步挖掘。結合新聞評論敘事的特點,本文認為可先從敘事聲音這一要素著手。
敘事聲音即敘述者的聲音,它集中體現敘述者對文本的干預、操縱和控制,因為“敘述信息不可能沒有敘述者而自動發(fā)出”(趙毅衡,1998:25)。因此,敘事聲音是關于讓誰說的問題。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說出來會有不同的修辭意味,從政府官員、專家學者的口中說出可使話語更具權威性和社會意義,從普通老百姓口中說出可以拉近與受眾的距離,從新聞事件的參與者口中說出會使敘事更具戲劇性。新聞評論敘事一般采用第三人稱,也就是作者圍繞某個新聞事件進行講述或評論,從整體上看,文本通篇都是作者的聲音。但其實我們很難意識到是作者在發(fā)聲,因為新聞語篇具有互文性(Fairclough,1995a,1995b,2003;辛斌,2007;Li,2009)的特點。作者通常引述新聞事件中人物的聲音,或采訪旁觀者,或引用權威機構與人物的說法來完成敘事。作者選擇誰的聲音體現了其“用心”,即融入了自身的修辭意圖。在一次新聞事件中,通常會涉及多方聲音。作者選擇讓哪一方聲音更多地出現在受眾面前就意味著該方的觀點在作者看來更具勸說力。再進一步選擇發(fā)出聲音的方式,不同的發(fā)聲方式暗含了作者不同的修辭考慮。正如Fairclough(2003:53)所言:“當他人的聲音進入文本時,總是需要選擇如何為其‘加框’,如何將其融入上下文語境中,以建立引文和作者聲音之間的關系。”可采用直接或間接等引用方式,這涉及視角轉換的問題。新聞話語敘事雖然基本上以外視角敘述新聞事件,但在直接引用他人聲音時就轉成了內視角敘事。內視角敘事可表達所引用人物的所思所想,受眾在接受這部分敘事時,就無意識地站在了被引述者的角度思考問題,形成同一,更容易實現修辭目的。因此,Phelan(1996,2017)將聲音看作敘事交流中的修辭資源,是為達到特殊效果而采取的手段。
文本中的多聲音主要通過轉述言語(reported speech)實現,轉述言語在新聞話語中占重要地位。Fishman(1980:92)認為:“新聞的這條基本原則可以表述為‘某件事如此是因為某個人說它如此’。”Geis(1987:10)認為,新聞媒體最重要的權力在于“決定在哪個問題上應該向受眾傳達誰的聲音”。對新聞語篇轉述言語的研究在范圍和方法上早已超越了傳統(tǒng)的局限,隨著話語研究的修辭轉向(the rhetorical turn),對各種形式的引語進行修辭上的解釋已成為共識,而且對轉述言語的研究需具體到較為細致的語篇類型,因為“轉述言語的性質與功能因語篇類型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對它們的研究應建立在對具體的語篇和語境的分析上”(Baynham,1996:62)。
本文對轉述方式的考察基于 Leech和 Short(2007)提出的轉述言語的五種方式:直接引語、間接引語、自由直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言語行為的敘述性轉述。在統(tǒng)計中我們只區(qū)分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因為自由直接引語和自由間接引語在小說話語中更普遍,在新聞話語中出現較少,而言語行為的敘述性轉述在本質上仍屬于間接引語。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最簡單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引述原話的形式和內容,后者只轉述原話的內容。此外,還常見另外一種引語方式,即引語經過敘述者的選擇,保留部分被引述者的聲音,常是某個單詞或詞組,一般用雙引號表示引用,我們將這種方式稱之為斷引。斷引又可分為表強調的引用(如Any reform that does not adhere to the “fair but differentiated” principle or take into account the actual economic condition of developing countries will go in the wrong direction.)和表不贊成的引用(如It also calls into question the US’ claim of practicing “independent justice”.)。
除了考察轉述方式,消息來源也是值得考慮的變量。消息來源指被轉述話語的來源,作者在引述他人的言論或觀點時,通常要交代其來歷。交代的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作者有名有姓地交代引語的發(fā)出者(如President Xi Jinping pointed out...);二是含蓄不定的消息來源,作者不直接點明引語的發(fā)出者,只是用一些不具體的詞語加以暗示(如some commentaries in Japanese media outlets said.../some reviewers said...);三是不提及消息來源,作者可能對消息來源不清楚,也可能是覺得來源已廣為人知不必再說,還有可能是覺得來源不重要或故意隱瞞,因此常直接使用引文或使用被動結構(如it is said/reported that...),或使用一些含混不清的表達式(如some media reports say.../a new report predicts that...)。
研究語料選自《中國日報》中國作者和英語本族語作者的新聞評論特稿文章。中國作者為在中國大陸高?;蚱渌麢C構工作的母語為漢語的投稿者,英語作者為英語本族語投稿者??紤]到情景因素的可變性,語料涉及的領域包括國內國際政治、經濟貿易、外交、生態(tài)、科技創(chuàng)新、互聯(lián)網、人工智能、民生等方面。中國作者語料共計81 043個詞,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共計97 633個詞。
通過對隨機抽樣的有限語料進行統(tǒng)計分析,本文旨在考察《中國日報》新聞評論特稿體現修辭敘事聲音的轉述言語在消息來源和轉述方式上的特點,并對其進行修辭闡釋。研究的初步發(fā)現和結論可在此后通過對更大規(guī)模的語料進行分析加以證實或證偽。
具體來說,研究主要回答以下問題:(1)與英語本族語者相比,母語為漢語的中國作者的英文新聞評論特稿通過轉述方式所構建的修辭敘事聲音有什么特點?兩者有何共性?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差異性?(2)與英語本族語者相比,母語為漢語的中國作者的英文新聞評論特稿通過轉述消息來源所構建的修辭敘事聲音有什么特點?兩者有何共性?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差異性?(3)如果以上兩個方面存在差異,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造成差異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研究分兩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為語料收集和描寫。從《中國日報》收集語料后,對體現敘事聲音的轉述言語進行標注、檢索和統(tǒng)計。首先,對兩種語料中轉述言語的轉述方式和消息來源進行標注;其次,對轉述言語進行統(tǒng)計,考慮到語篇長度存在一定的差異,因此以每千詞出現的次數進行統(tǒng)計,確保數據具有可比性;再次,整理統(tǒng)計結果,分析兩種語料中轉述言語的特點與使用模式,并使用卡方檢驗測試兩者之間是否具有顯著差異。第二階段是分析與討論。通過與英語本族語者進行比較,探索中國作者英文新聞評論特稿的修辭敘事聲音特點,發(fā)現并闡釋其與英語本族語者的共性與差異性,并探討該差異形成的原因。
首先,考察轉述言語的總體情況,對標注過的兩種語料的轉述言語情況進行統(tǒng)計(見表1),在中國作者語料中出現的轉述言語共計389次,每千詞4.8次;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中出現的轉述言語共計586次,每千詞6.0次。其次,統(tǒng)計轉述言語的轉述方式情況,統(tǒng)計結果(見表2)表明,兩種語料中使用斷引的次數最高,中國作者的語料包含193次,占總體引用的49.6%,英語本族語作者的語料包含356次,占總體引用的60.8%;間接引語次之,中英兩種語料的使用次數分別為173次和187次,分別占中國作者和英語本族語作者總體引用的44.5%和31.9%;使用比例最低的是直接引語,分別占中國作者和英語本族語作者總體引用的5.9%和7.3%。再次,統(tǒng)計轉述言語的消息來源情況,統(tǒng)計結果(見表3)顯示,兩種語料消息來源屬于具體確切的均占最大比重,中國作者語料中有203次,占轉述引語總體的52.2%,英語本族語者語料中有333次,占轉述引語總體的56.8%;不提及消息來源的轉述次之,中國作者語料為150次,占總體的38.6%,英語本族語者語料為197次,占總體的33.6%;含蓄不定的消息來源占比最小,中國作者語料共計36次,占總體的9.2%,英語本族語者語料共計56次,占總體的9.6%。
表1 兩種語料轉述言語總體情況統(tǒng)計
表2 兩種語料轉述方式情況統(tǒng)計
表3 兩種語料轉述消息來源情況統(tǒng)計
為進一步檢驗兩種語料轉述言語的使用是否存在顯著性差異,我們用卡方檢驗對數據進行處理與分析(見表4)。轉述言語的總體使用情況通過對比檢驗顯示,兩種語料存在顯著差異,中國作者相比英語本族語作者明顯少用轉述言語,從表1的標準頻次可以看出中國作者比英語本族語作者轉述言語用得少。從轉述方式來看,兩種語料在斷引這一方式的使用上存在顯著差異,中國作者相比英語本族語作者明顯少用這一轉述方式;在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兩種轉述方式上,兩者不存在顯著差異。從消息來源的來看,兩者在表明轉述消息具體確切的來源上存在顯著差異,中國作者明顯比英語本族語作者少用這一方式;在含蓄不定和不提及消息來源兩個方面,兩者不存在顯著差異。
表4 兩種語料轉述言語使用χ2檢驗結果
兩組作者在新聞評論特稿寫作中關于轉述言語的使用存在一定的共性,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在轉述方式上,兩組作者都存在更多使用斷引的情況,使用間接引語次之,直接引語均使用最少;其次,在消息來源上,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均占最大比重,超過半數以上的轉述言語都給出了具體確切的引用來源;不提及消息來源次之,含蓄不定的消息來源均占最小比重。這說明兩組作者都具有一定的修辭敘事聲音意識,試圖通過轉述他人話語來引入作者以外的聲音,構建不同程度的修辭敘事多聲性。
產生以上共性的主要原因在于體裁相同,因此具有共同的語用修辭特征。新聞評論特稿作為一種新聞話語體裁有著自己獨特的文體特征和修辭原則。
一方面,新聞評論特稿作者寫作的主要目的是就某一問題特別是當下公眾熱議的問題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表明自己的立場,因此發(fā)出作者自己的聲音尤為重要。斷引可以將外界他者的聲音融入作者自己的聲音中,模糊作者的聲音和被引用者的聲音構成一個多聲融合的評價話語共同體。前文已提到在新聞話語中,斷引有表強調和表不贊成兩種作用。作者可借助他人的聲音增強自己的新聞敘事效果,使自己的觀點與外界聲音打成一片,進一步凸顯作者自己的立場。同時,作者也可通過引用他人的聲音,嵌入自己的否定、懷疑或諷刺等態(tài)度,凸顯其評價者身份,“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沈家煊,2001:268)。斷引既有強調作用,又可凸顯評論姿態(tài),還可使語篇更具有多聲對話性,因此是新聞評論特稿這一體裁最常用的轉述他人聲音的方式。
(1)In particular, the US administration’s “America first” policy has weakened the global security governance system and violated the common security values.(中國作者語料)
(2)The Beijing municipal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bureau further noted that 25 of the 31 days in January had “good” or “excellent” air quality.(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
例(1)中出現了一個斷引America first,凸顯了作者對美國政府所謂的美國優(yōu)先外交政策的否定態(tài)度,強調了對其的負面評價。例(2)使用了good與excellent兩個斷引,借助語義上的增強,強調作者對北京空氣質量改善的認同態(tài)度。
另一方面,間接引語的使用遠超直接引語也反映了新聞體裁話語的特點和修辭功能。Fairclough(1995a)認為,媒體試圖模糊轉述者和被轉述者話語之間的界限,試圖用轉述者的聲音淹沒被轉述者的聲音,因此趨向于使用間接引語,以便媒體所代表的觀點能被公眾廣泛且自然地理解和接受。相較于其他新聞話語,新聞評論特稿語篇更加注重作者自己觀點的形成和傳播。通常來看,該欄目的投稿者一般都是高?;蜓芯繖C構的專家學者,屬于社會精英階層。因此,就某一事件向大眾傳播自己的看法,對公眾的意識形態(tài)產生影響是作者潛在的追求。將他人的話語間接地融入自己的敘事中,相較于直接引用他人話語更有利于凸顯自己的敘事聲音,形成自己的論證,加強自己觀點的勸說性,這符合新聞評論這一體裁的要求。沈繼榮(2012)與Harry(2014)等研究的結論也證明,相對于直接引語,新聞話語更偏愛使用間接引語。
(3)To clear public doubts, the tax authorities said measures will be taken to reduce enterprises’ possible burdens.(中國作者語料)
(4)Some suppliers said they had received no orders or enquiries from European customers and one seller said demand was actually down on the previous year, when Russian buyers stocked up on yellow vests ahead of the 2018 Winter Olympics.(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
以上兩例用引述動詞said間接引用了來自外界的聲音,因沒有明顯的引用標點符號模糊了作者與他人觀點的界限,更有利于將他人的觀點融入自己的觀點中,傳遞自己的立場。
在消息來源上,兩種語料中表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均占引用的半數以上,其次是不提及消息來源的引用。通過分析語料我們發(fā)現表明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的引語大多來自重要人物(如政府官員、政治要人)和重要機構(如聯(lián)合國、美國政府等),這些人物和機構相較于普通民眾和一般單位具有更大的修辭權威,標明其聲音來源可增強作者的修辭敘事效果。因為借助權威的聲音就是在塑造自己的修辭人格,讓誰發(fā)聲體現了作者的修辭意圖。新聞評論特稿因其體裁要求具有明顯的修辭勸說性,因此借用權威的聲音是作者的修辭策略之一。
(5)And that the Donald Trump administration’s first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report, issued in December 2017, describes China as the major strategic rival (along with Russia) makes it clear the two countries will encounter more problems in various critical fields.(中國作者語料)
(6)It was Deng’s bold pragmatism—“It doesn’t matter if the cat is black or white as long as it catches the mice,” as he put it—that finally led to the inflow of foreign investment and technology, business success, and parallel price structures.(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
以上兩例分別引用了來自政府官方報告和政治領袖的話語,將權威的聲音與作者自己的觀點結合起來,有助于增強作者個人觀點的權威性,加大了話語的修辭勸說力度。
在消息來源上,不提及消息來源占轉述消息來源總比重的第二位。Bell(1991:208)認為:“有些消息來源被視為如此地無可爭辯,以至于使用其信息時他們的名字連提也不提?!蓖ㄟ^對兩種語料的觀察我們發(fā)現不提及消息來源大多是因為所引用的話語是廣為人知的,如“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冷戰(zhàn)”“和而不同”等。因此,如果再加上消息來源就會顯得拖沓累贅,降低表達效果。這一點主要是通過引用公眾熟知的聲音,使其與自己的聲音融合,起到強調或者通過比較突出自己觀點的作用,提高話語的修辭勸說力。
(7)Therefore, we hope the US will better understand the trade policies of Chinawhich aim to build a community of shared destiny for humankind-and the world will realize it is not interested in sparking a new “Cold War”.(中國作者語料)
(8)As this column has noted in the past, a large segment of the online community is apparently prepared to believe virtually any crazy theory that is posted online and to dismiss fact-based reporting by the frequently derided mainstream media as “fake news”.(英語本族語作者語料)
例(7)引用了國際關系中人人皆知的Cold War,例(8)引用了熱詞fake news,該詞是美國前總統(tǒng)Donald Trump批評媒體的口頭禪,廣為人知。不提及消息來源起到了一舉兩得的作用,既可提高表達效率,又能畫龍點睛地點亮自己的觀點,提升新聞評論效果。
兩組作者在新聞評論特稿轉述言語的使用上也存在差異。首先,在轉述言語的使用總量上,英語本族語作者的使用量明顯多于中國作者;其次,在轉述方式上,英語本族語作者使用斷引的次數明顯多于中國作者;再次,在轉述消息來源上,英語本族語作者引用表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的次數明顯多于中國作者。
產生以上差異的主要原因在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與修辭傳統(tǒng),不同的民族文化和寫作修辭傳統(tǒng)可能是兩組作者在上述三個方面存在顯著差異的原因。
首先,中國作者的轉述言語總量遠不及英語本族語作者,這可能是因為中西方有著不同的修辭觀。西方修辭學自古典哲辯師(sophist)時代就非常重視論辯和互動,具有悠久的“對話”(Bakhtin,1981)傳統(tǒng)。在該傳統(tǒng)影響下,英語寫作更注重文本聲音的多樣化,多聲性敘事是其重要特點。Fisher(1980)的敘事修辭分析范式中的敘事理性所強調的“好理由的邏輯”(the logic of good reason),即強調敘事中的雙邊性、互動性和協(xié)商性,說明敘事要有勸說性就需要傾聽多方聲音,對其予以評論,通過與自身以外的聲音進行互動來明辨是非,到達“真理”。唯有如此敘事才有理性。這自然會增加話語中轉述言語的總量,因為事實上轉述言語就是“建構的對話”(Tannen,2007:17)。中國作者所處的寫作環(huán)境深受中國修辭傳統(tǒng)的影響,著眼點在說話者,更強調說話者或作者自己的“獨白”,甚至無言?!笆聦崉儆谛坜q”“沉默是金”等名言警句說明中國修辭傳統(tǒng)更推崇行勝于辯,甚至以不勝言辭為榮,即使是在需要論辯的場合,大多也只是擺出自己的觀點和立場,較少思考如何通過多種聲音的雜糅來增強文本的敘事勸說性,亦即對話性意識不夠強。受中國修辭傳統(tǒng)影響,中國作者在文本中更注重自己的陳述,援引他人聲音來支持或凸顯自己觀點的主動性相較于西方作者要弱得多。這可能是造成中國作者的評論特稿語篇在轉述言語的使用總量上明顯少于英語本族語作者的部分原因。在其他體裁的對比研究中也顯示出中國作者的轉述話語要少于英語本族語作者,如Hu和Wang(2014)關于學術論文的對比研究、辛斌和李悅(2016)關于演講語篇的對比研究等,這些研究都證實了英語本族語作者相比中國作者更多地引述他人話語,說明中西不同的修辭傳統(tǒng)是造成中英作者單聲敘事與多聲敘事這一差異的重要原因。
其次,在轉述方式的具體使用上,雖然兩組作者使用最多的轉述方式都是斷引,但英語本族語作者的使用量遠多于中國作者,兩者在這一點上存在顯著差異??梢哉f,上述轉述總量的差異主要是因為斷引量的不同,在間接引語和直接引語的使用上兩者不存在顯著差異。如前所述,斷引的形式比較靈活,可表示強調,也可表示不贊同某種觀點。斷引因不必引用整句話,因此可節(jié)省篇幅,又能抓住觀點的核心。作者通過雙重聲音來確定敘事聲音的指向,并借用這一外部聲音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因為“幾乎所有的轉述言語都有提供證據的功能”(Myers,1999:386),由此為情感、傾向、判斷的植入創(chuàng)造機會,從而突出自己的敘事聲音。在表示不贊成時使用斷引這一轉述方式,作者的評論立場更加明顯,他人的聲音與作者自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暗含了作者對他人聲音的批評,提升了敘事的修辭效果,增強了評論特稿文章的可讀性,在作者、被引述者、讀者三方之間形成互動對話。中英作者在這一點上的差異,一方面是由于中西修辭傳統(tǒng)在“互動”這一點上的不同,另一方面可能與中西方在評價他人的文化態(tài)度上存在不同有關,“西方的人際關系簡單,彼此平等獨立,情感表露直接,注重營造讀者的現場感;而中國的差序人際關系復雜,五倫八德是其規(guī)范,情感表露含蓄,注重營造讀者的缺場感”(林升棟、劉琦婧,2017:87)。無論是強調還是不贊成,都是對他人觀點的表態(tài),中國文化在這一點上相對含蓄,不像西方文化那樣直白,盡量避免評價他人似乎是一條默認的文化規(guī)約。
再次,在轉述消息的來源上,雖然兩組作者用得最多的都是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但兩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中國作者的使用次數少于英語本族語作者。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指出引語來自某人或某個機構,他人的聲音以明顯的形式公開地參與到修辭敘事中,形成一種與外部聲音直接對話的文本氛圍,語篇的互動性得以加強。原因同樣也是上文提到的中西不同的修辭傳統(tǒng)。通過仔細觀察兩組語料我們得出了以下結論:中國作者主要使用間接引語,占具體確切消息來源的65%;英語本族語作者主要使用斷引,占具體確切消息來源的58%。兩組作者標示具體確切消息來源的出處較為相似,據統(tǒng)計,依次出自政要人物、政府機構、知名企業(yè)、國際機構和專家學者。出處具體確切的斷引更能增強話語的多聲性,作者公開直接地將他人聲音引入文本,或表贊成或表否定,都能凸顯作者對所引述話語的評價和態(tài)度,形成一種直接對話或論辯交鋒的姿態(tài),語篇的互動對話性和評價性得以彰顯。這充分體現了西方修辭傳統(tǒng)對公開論辯的推崇,通過論辯明辨是非、獲得真理是西方修辭學自古希臘時代到現在的典型特征。相比之下,中國修辭傳統(tǒng)不倡導過于公開與激烈的當面論辯,諫言(remonstration)而非規(guī)勸(persuasion)是中國修辭傳統(tǒng)所倡導的方式,含蓄、避免面對面公開對話和爭辯是這一傳統(tǒng)的特點。因此,個人直陳的重要性遠大于雙方或多方對話,由此就會產生不同的修辭敘事聲音模式。可見,中西不同的文化和修辭傳統(tǒng)是產生這一差異的重要原因。
本文基于修辭敘事理論探討了中國作者和英語本族語作者發(fā)表在《中國日報》上的新聞評論特稿的修辭敘事聲音特點,分析了兩組作者在轉述言語方式和消息來源上的共性與差異性,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同文本的敘事聲音特點,并對其同與異的原因進行了探析。研究發(fā)現,雙方的共性在于主要通過斷引的方式引入外界言語,其次是間接引語,使用直接引語的情況最少;雙方還趨向于標明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其次是不提及消息來源,含蓄不定的消息來源使用最少;雙方都具有引入外界聲音的意識,都試圖通過轉述言語來加強自己的修辭敘事。產生這些共性的原因主要在于新聞評論特稿這一體裁所共有的語用修辭特征。雙方的差異性主要表現在轉述言語總量、斷引轉述方式和具體確切的消息來源的使用數量上,中國作者的使用量明顯少于英語本族語作者,中國作者構建文本的修辭敘事多聲性意識要弱于英語本族語作者,語篇的對話性、互動性、互文性、評價性和論辯性程度不及英語本族語作者,修辭敘事聲音多元性構建特征不夠明顯,造成這些差異的原因在于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和修辭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