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平
(暨南大學澳門研究院,廣東 廣州,510632)
明朝在澳門設立的“提調司”直接關乎朝廷對澳門的治理,因此是一個向來得到學者密切關注的問題。明朝在內地和澳門之間設立的關閘,是治澳的保障,自然也成為澳門學研究重點之一,但學界似乎還未注意到的“提調司”是屬何性質機構,由哪一級派出,職官銜名的等細節(jié)。
洪武初,倭患始熾,中國沿海安全成為首務。為解決之,明王朝采取應對措施,其中最要者為構建備倭領導體系。設立了自上而下的職官,分為文官和武官,涉及行政、監(jiān)察、軍事三個部分。1.行政體系:總督—巡撫—海道副使,稱為“總督備倭體系”。在倭寇嚴重之時,行政體系全員發(fā)動。有明一代,重文輕武,文官領兵成為常態(tài)。2.軍事體系:總兵—參將—把總,稱為“總兵體系”。3.監(jiān)察體系:備倭武官設立后,為防止官員腐化、抗倭無力、兵員虛耗等問題,對備倭官員實行三級監(jiān)察:監(jiān)察御史、按察司副使(海道副使)和兵備道。這三個體系構成了明朝對澳門管理的體制。通過俞安性的《海道禁約》,治澳得到了制度化和法規(guī)化的強化。明代省級層面負責海防的官員或機構中,文職最高職官為海道副使,而武衛(wèi)方面稱備倭都司,下設備倭把總。備倭把總設立之初,大致是介于都指揮使、指揮使之間的一級備倭官員,位居備倭都司之下、衛(wèi)指揮使司之上。在上則受備倭都司的節(jié)制,在下則“統(tǒng)轄衛(wèi)所”,增強各衛(wèi)所之間的統(tǒng)一調度與聯(lián)系。備倭把總衙門稱“把總司”。備倭都司及備倭把總的設立,使得海防管理更加細化,沿海防衛(wèi)能力得以增強①吳宏岐:《澳門開埠與明代廣東海防形勢的變化》,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主辦《國家航?!?,第14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16年,第114-132頁。。澳門的“備倭(行署)”為備倭把總司派澳門的機構。
《澳門記略》載:“一、禁接買私貨:凡夷趁貿易貨物,俱赴省城公賣輸餉,如有奸徒潛運到澳與夷,執(zhí)送提調司報道,將所獲之貨盡行給賞首報者,船器沒官。敢有違禁接買,一并究治。”②(清)印光任、(清)張汝霖著,趙春晨點校:《澳門記略》,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2頁。這是一個緝拿走私與防止漏稅的條款,針對的是中國走私販子。稅收是國家為了實現(xiàn)其職能的需要,憑借政治權力,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標準,強制、無償?shù)貐⑴c社會剩余產品分配而取得財政收入的一種規(guī)范形式。稅收是一個古老的經濟范疇,任何形態(tài)的社會均有之。作為財政收入的一種特有的重要形式,稅收具有強制性、無償性和固定性等特征。走私是不依法令規(guī)定納稅或不遵守政府管制物資的規(guī)定,而私運貨物到某地的犯罪行為。澳門地處海島,位于中國官方統(tǒng)治的邊緣。另外再加上葡萄牙人的介入,因此,更加容易滋生偷稅漏稅的走私現(xiàn)象。為確保國家稅收的固定性,專門制定了這條強制性的條款,督促葡萄牙人執(zhí)行,確保中國的國家經濟利益。還對舉報有賞做出了規(guī)定。葡萄牙人承諾嚴格遵守,緝拿走私,送交法制。明朝還未在澳設立海關,因此,規(guī)定了所有的走私案件都由“提調司”處理。由此看來,“提調司”是一個在澳門常駐或定時辦公的中方機構。俞安性的同時代人,刑科給事中郭尚賓在萬歷四十一年(1613)的《題為粵地可憂防澳防黎疏》中說:“夷人忘我與市之恩,多方于抗衡自固之術。我設官澳以濟彼饕餮,彼設小艇于澳門???,護我私濟之船以入澳,其不容官兵盤詰若此。我設‘提調司’以稍示臨馭,彼縱夷丑于‘提調司’衙門,明為玩弄之態(tài)以自恣,其不服職官約束若此。番夷無雜居中國之理,彼且蕃聚倭奴。若而人,黑番若而人,亡命若而人,以逼處此土,夷人負固懷之罪不可掩也。抽餉有每年難虧之額,彼乃能役我兵船數(shù)只,兵數(shù)百名,護貨如許以入澳,夷人善匿虧餉之罪不可掩也。”①郭尚賓撰:《郭給諫疏稿》,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之前的研究,對“提調”往往一筆帶過,并未深究其職能。明代的“提調”,在元朝稱“提調官”,是一種很廣泛的機構設置?!霸嵴{官通常為臨時派遣或兼職,……為提調某一職能部門,如國子監(jiān)、宣文閣、太史院、留守司等。”②潘潔著:《黑水城出土錢糧文書專題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頁。提調,在軍事方面是指揮調度,在民事方面是管理調度。澳門的提調是管理與調度澳門一切事務的差官。我們猜測,明代澳門的“提調”也是一種臨時派遣或兼職。具體到權限,“提調官不同于其他職官,職權范圍很廣,因其內容而異。提調某機構時,則機構內各種事務均可統(tǒng)之;提調某領域時,此領域皆能協(xié)調之。除了大量由已有職位官員前去提調外,還有一些專職提調官的設置?!雹叟藵嵵骸逗谒浅鐾铃X糧文書專題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頁。筆者判斷,澳門的“提調”是統(tǒng)一管制澳地治安的機構。其人員,應該屬于武職官員。“提調”,即可作為官員名稱,亦可用作官署名稱。在后一種情況下,亦作“提調司衙門”。 葡語文獻作“justi?a(執(zhí)法部門)”④金國平、吳志良:《從外籍考察澳門提調及“提調司”》,《東西望洋》,澳門:澳門成人教育學會,2002年,第333-334頁。。
審視約作于1615至1622年間的《澳門平面圖》中花王堂及三巴寺的上方有一方框,其中標示的文字是“Caza do Mandarim(官府或官衙)”。就其位置來看,似在白鴿巢。另外,從龍思泰“……不法行為從前都在此得到極刑處置”⑤Anders Ljungstedt,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By Sir Andrew Ljungstedt.A Supplementary Chapter,Description of the City of Canton,Republished from the Chinese Repository,with the Edi.[Place of publication not identified]:[publisher not identified],1836,p.30.一語可知,官場(Campo de Mandarim)是“Caza do Mandarim”的所在地。平面圖標示的“Caza do Mandarim”的區(qū)域很大,面積超過其左側花王堂及右側三巴寺的總和。從其占地范圍及龍思泰關于“處置”“不法行為”的敘述來看,可以推斷是明代“提調司”的衙署。
除澳門外,提調司在其他地方也有設立,且大多建于萬歷年間,如“萬歷二十二年(1594),于修仁縣設石墻“提調司”,駐南隘營兵34名,守寨堡兵12名?!雹蘩笃挚h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荔浦縣志》,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743頁。同樣內容見于(雍正)《廣西通志》和(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等?!疤嵴{司”的守官是把總,如(雍正)《平樂府志》載:“寨堡十二石‘提調司’,萬歷二十二年置。今委把總一員汛防?!雹吖蕦m博物院編:(雍正)《平樂府志》,??冢汉D铣霭嫔?,2001年,第243頁上。由此推斷,澳門的“提調”應該是“香山把總”或“關閘把總”的差官。更有文獻確切地說明:“五將‘提調司’……‘提調司’即今之把總也?!雹啵ㄇ澹╆憻l纂修:(乾?。墩哑娇h志》,光緒17年重修本,卷六,頁三一。此亦為萬歷年間事。因與并列的有“備倭”,故是香山把總,而不是備倭把總的差官。總之,“提調”或“提調司”應該是萬歷年間的一種派出的官員或機構。如果說把總為武職中最低者,那么由他派出的差官的級別應該是低于他,換言之,是他的代表。派出機構的級別也次于把總①王東峰《清朝前期廣東政府對澳門的軍事控御》內載《清朝前期山寨駐軍情況一覽表》,林廣志、夏泉等編著:《西學與漢學 中外交流史及澳門史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9頁。。我們初步判斷澳門“提調”是由戍守澳門的“關閘把總”派遣。此職也稱“澳門把總”,如雍正三年(1725年),“廣東提督臣董象緯謹奏,為奏聞事。雍正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據(jù)香山協(xié)副將湯寬稟,據(jù)撥防澳門把總劉發(fā)報稱,……”②中山市檔案局(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中山 香山 明清檔案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1頁。又(嘉慶)《新安縣志》載:“樊安邦邑之大田人,任香山澳門把總。”③(清)王崇熙、(清)舒懋官:(嘉慶)《新安縣志》,下冊,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頁一二一。
從1574年起,明王朝在澳門的蓮花莖上設關,“距澳門五里,即系前山營所轄之關閘汛,為限制澳夷之界。該處向就河內通海沙脊,障以石垣,設立一門,以通行旅,派有把總帶兵四十六名防守?!雹埽ㄇ澹┝和㈤傋?,袁鐘仁校注:《粵海關志校注本》,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6頁。“關閘汛”的正式名稱是“前山營關閘汛”。清代兵制,凡千總、把總、外委所統(tǒng)率的綠營兵均稱“汛”,其駐防巡邏的地段稱“汛地”。此處設有“把總一員,帶兵六十名,專防關閘汛地;外委一員,帶兵二十名,協(xié)防關閘外里許之望廈村;并將同知舊管之兵丁九十名,再新兵十名,交水師千總,督率外委一員,管帶駕坐槳船,在澳門之東、西、南三處海面,往來巡查?!雹荩ㄇ澹┝和㈤傋?;袁鐘仁校注:《粵海關志校注本》,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9頁。
下面我們來分析三枚保存在葡萄牙國家檔案館《清代粵澳文牘》中的把總軍事印鑒。
鴉片戰(zhàn)爭時1841年2月26日,英軍在關天培臥室內繳獲之《繪呈前山寨城周圍形勢圖》⑥關于此圖的介紹,可見林天人:《方輿搜覽:大英圖書館所藏中文歷史地圖》,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中央研究院”數(shù)位文化中心,2015年,第313頁。(藏大英圖書館,感謝澳門科技大學提供)
乾隆四十五年五月初三日(1780年6月5日),廣州海防營右營把總葉為押令大呂宋船進埔灣泊丈輸事下理事官諭,年月之上加蓋“廣東廣州海防營右哨二司把總之鈐記”。
圖章有文“廣東廣州海防營右哨二司把總之鈐記”,諭的發(fā)文者是“軍民府右部總司葉”。可見,“右哨”也可稱“右部”。軍民府制度的起源可上溯至元代的路軍民總管府、軍民散府,路總管府、散府適應邊疆民族地區(qū)特殊地情后的變體。入明以后,明承元制,但未在澳門地區(qū)設立軍民府。軍民府具有軍政和民政權力。清朝在前山設立軍民府,足見對澳門施行了一種民族地區(qū)“軍民融合”的邊疆治理模式?!安俊睘楣糯娛戮幹茊挝?,后泛指軍隊、部隊。“哨”為古代軍隊編制單位。明永樂時分步騎軍為中軍、左右協(xié)、左右哨,合為五軍。清咸豐后立勇營,其制以百人為哨,三哨為一旗,五哨為一營。“協(xié)”為清末新軍編制單位,在鎮(zhèn)之下。三營為標,兩標一協(xié)。相當于后代的旅。把總為武官之末級。有“頭司把總”,亦稱“一司把總”,然后依次有“二司把總”、“三司把總”、“四司把總”、“五司把總”等名目。“司”為“官吏”、“方面之長”之意。 “一司把總”即“一方面把總”,并不表示等級。
嘉慶十二年七月初三日(1807年8月6日),廣州海防營把總黎為飭番船認明師船旗燈號以免誤傷事行理事官移,年月之上加蓋“廣東廣州海防營左哨頭司把總之鈐記”。
關防有文“廣東廣州海防營左哨頭司把總之鈐記”,札諭的發(fā)文者是“廣州海防營左部總司帶尋常加三級黎”。
嘉慶二十一年九月十七日(1817年11月6日),香山協(xié)左營把總何為飭番船修賠斬斷陽江鎮(zhèn)師船篷索繩纜事行理事官札,年月之上加蓋“廣東香山協(xié)左營右哨頭司外委把總之鈐記”。
印信有文“廣東香山協(xié)左營右哨頭司外委把總之鈐記”,札的發(fā)文者是“天朝廣東香山協(xié)鎮(zhèn)左營左部副總司加三級何”?!巴馕芽偂背鯙榕R時派遣,后成定制。有外委千總,正八品;外委把總,正九品和額外外委把總,從九品。職位與千總,把總相同,但薪俸較低。鎮(zhèn)、協(xié)是清代綠營營制,以省為軍區(qū),下設鎮(zhèn)(標)、協(xié)、營、汛等建制單位。鎮(zhèn)為軍區(qū)的基礎,各省境內重鎮(zhèn)每鎮(zhèn)設總兵官(正二品)一員,為一鎮(zhèn)主將,稱鎮(zhèn)守總兵官,所屬軍隊稱鎮(zhèn)標。其上承提督(從一品)節(jié)制,提督統(tǒng)馭全?。ㄜ妳^(qū))各鎮(zhèn)官軍,稱提督總兵官;其下為副將(從二品),所屬軍隊稱協(xié),幫助總兵官協(xié)守本鎮(zhèn)要地;再下為參將(正三品)、游擊(從三品)、都司(正四品)、守備(正五品),所屬軍隊稱營,或同守一城一地,或分守專城專塞,負有分守之責;營下為千總(從六品)、把總(正七品),所轄軍隊稱汛,負責汛地巡守,其在各標、協(xié)、營者,則有管帶兵丁之責?!翱偹尽保喾Q“一司”或“頭司”。加級是清代獎勵官員的方法。凡官員考核成績優(yōu)良,或有功績者,均給予議敘獎勵。議敘之法分為兩種,一曰紀錄,二曰加級。紀錄分一次、二次、三次三等;加級亦有加級一次、加級二次、加級三次之別。加一級當紀錄四次。兩者合之,共有十二等,自紀錄一次至紀錄三次,其上為加一級,再上為加一級紀錄一次,至加一級紀錄三次,再晉為加二級,加二級紀錄一次,至加二級紀錄三次,直至加三級為止。
自1557年葡萄牙人正式租居澳門以來,明廷為確保對澳門的治理,朝廷作了嚴密的軍事部署,來防范與彈壓澳門葡人。這是明朝一整套對澳門的管理制度中最主要的保障。統(tǒng)觀早期澳門歷史,軍事加饑餓是有效治理的兩大法寶,尤其之二更是寶中之寶,屢試不爽。“饑餓法”靠通過建立關閘而實現(xiàn)。澳地所需食糧皆靠內地供給。倘若葡人違禁,為非作歹,只要封鎖關閘,立刻粒米不能下澳,澳地便陷入絕境。從軍事裝備上來講,葡萄牙人明顯優(yōu)于中國,因此,“饑餓法”的威力要大于槍炮。如果發(fā)生直接的武裝沖突,一旦我方失利,天朝則威望掃地。林則徐有言:“惟澳門華夷雜處,布惠尤貴宣威,小事修刑,大事修戎,實為事所時有?!雹伲ㄇ澹┝謩t徐著:《林則徐家書》,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5年,第123頁。除了恩威并重之外,更多的情況是小事修戎,大事“修肚”。在澳設立“提調司”可就近實地彈壓葡人,隨時“修刑”?!疤嵴{司”屬于一軍事治安機構,大概由戍守澳門的“關閘把總”派遣。無論是“修刑”,還是“修戎”和“修肚”都要通過“提調司”、“關閘汛”和把總來實施,由此可見三者在朝廷對澳政策當中的分量。
總之,“提調司”和“關閘汛”的職官均是“澳門把總”。此職雖為末級武官,但卻是明廷治澳軍事方略中一枚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