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李柳楊
大魚島是一座距離大陸幾十海里的小島,它分為上大魚和下大魚兩個島。同那些距離大陸較近建滿排污口的海島不同,大魚島上沒有工業(yè)。要去這個島,需要從海上游客中心乘坐兩個小時的郵輪,郵輪除去陰雨的日子每天上午下午各一班。上大魚島和下大魚島中間隔著一條不長也不短的海峽,乘船過去大概要花十幾分鐘。大魚島上的人,大部分都住在下大魚島,因為它有一個天然的海灣,可以為歸航的漁船提供避風(fēng)的場地。島上住的人大多是上世紀(jì)開荒潮留下來的,他們沿著海港修建了一條長長的堤壩。又沿著堤壩修建了一排長長的街道,在街道上做起了營生。因為有遷徙的鳥群和俊美的黃巖石,這座島成了附近幾個省份熱門的旅游島。
但疫情改變了這一切。島上又重新變回了開荒之前的模樣。依山而建的巷子里隨處可見荒廢的房屋,它們大多門破了洞,沒有窗戶,房梁也塌了,任由清淡的陽光從屋頂上射進來。有的屋子已經(jīng)被人搬空,只留下一層灰塵和一地破碎的啤酒瓶。有的屋子則堆滿了藍色的海洋球、塑料泡沫、漁網(wǎng)。留在海島上的老人利用這些空無一人的房子曬魚蝦,在抖音上賣給全國各地的網(wǎng)民。死去的魚蝦像一條被固定在海岸上的銀色海浪,不斷地為這個小小的港灣輸送著腐臭。
靠近小島的海灘上,擱淺著不少船,它們有的漂浮在海灘上,有的已經(jīng)沒入大海,只在海面上露出一點兒小小的頭。站在海島的山上,朝下方看去,不遠處的海堤就像一個洗碗池,那些漁船啊、岸邊兒的小房子啊、人啊,就像水池里來不及刷的碗筷。葉龍就在這洗碗池子里經(jīng)營著一家超市,他們家從前是在這座島上開魚店的?,F(xiàn)在經(jīng)濟行情不好,許多年輕人都離開了大魚島,游客也稀稀少少,沒有人開小旅館啦,買海魚海鮮的人也少啦,魚店就開不下去了,改成了開小賣鋪。不過阿龍還是經(jīng)常出海打魚,干這個干習(xí)慣了嘛,打了魚就趁每天郵輪到港的時候,賣給往來的游客。
葉龍有一個女兒叫葉菲,原本在大魚島的某個酒店給人當(dāng)前臺,現(xiàn)在沒有人來旅游了,酒店關(guān)了門,葉菲也就失業(yè)了。她在大魚島找不到什么像樣的活計,就跑到上海當(dāng)起了女主播。葉菲來上海是因為她有一個叫高圓的遠房表姐,在這家公司做主管。這是一家網(wǎng)紅達人孵化公司,地址在一個遠離市中心的藝術(shù)區(qū)里。公司的周圍全是畫廊、咖啡廳和一些小資的藝術(shù)餐廳。一到秋天,黃綠色的銀杏葉就從樹上紛紛落下,落在這仿照殖民時期大使館建筑風(fēng)格的街道上。這里的街道不寬但是幽長,藝術(shù)區(qū)除了早晚高峰,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人。熱鬧的去處,只有快遞室??爝f室前面擺著一兩排送快遞的智能機器人,像微型的小餐車一樣吸引著路人。
高圓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還有一個去韓國做的鼻子。無論春夏總踩著一雙七厘米的高跟鞋,從不穿牛仔褲,最寒冷的季節(jié)也只套一雙絲襪。她看上去是那種最時髦、乖巧的職業(yè)女性,私底下卻最死板、八卦、講究秩序和迷信權(quán)力,并把手上那點兒權(quán)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她辱罵起來下屬嘴速堪比跑車,苛責(zé)同事、無縫不鉆,以至于遠在天津的競爭公司,也聽聞過她的火爆脾氣。
前一陣子,她休假切除了膽囊,休息了一個月。那是她們公司那個月最平靜的日子,恨不得天天聚餐慶祝。下屬們?yōu)榱税l(fā)泄對她的不滿,專門建了一個群。她每辱罵一個人,被罵的下屬就在群里回罵一句。這個群幾乎整個公司都知道,除了她自己。要是有誰,在她向下屬發(fā)泄不滿的時候,幫那個人說一句話,她立馬會去人力那里告對方的小狀,并辯解道:“我這一切都是為了工作。”
現(xiàn)在來說說這個網(wǎng)紅公司吧,它承包了一棟大廈最底下的兩層。一層的設(shè)計是灰白格調(diào)的,運營、財務(wù)和管理的人大都在這兒。每個人一張灰色的桌子,一把灰色的椅子,桌子和桌子之間用白藍色的小方格隔開,這些小方格使得數(shù)百個人坐在一起,但沒有一個人敢說話。能夠使年輕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中午點外賣的優(yōu)惠拼單。每個人進單位的時候都會收獲一份豪華大禮包,里面包含了一個超大的塑料水杯,一張加班用的行軍床。
二樓是那些女主播的位置,她們是公司最主要的收益來源。女主播分為好多的類型,有帶貨的、有美妝博主,也有聊天的、打pk的、玩游戲的、唱歌的,她們分別歸銷售一部和二部管理。做帶貨博主有點兒無聊,每天播來播去都是差不多的品類,一天重復(fù)把一件衣服講上個幾百遍兒。她們上來會先大肆夸獎一番這件產(chǎn)品的價值,然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商家今天讓利了,通知運營改價格,限時促銷。但過了半個小時后,再次輪到這款產(chǎn)品時,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價格變得更低了。
帶貨主播是公司人員流動最快的部門,接下來就是聊天主播。葉菲沒有什么才藝,也不會打游戲、講美妝產(chǎn)品,就做上了聊天主播。聊天主播工作的氛圍比公司里的其他成員都要好,她們每人一個小隔間,房間裝飾的舒服又精美,就像你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女明星的家里似的。這些主播身后都配著一名運營,主播們多是女的,男的極少,她們在美顏相機的作用下,各個都精致、貌美。
小妍妍是這些女主播中干的最好的那一類,她已經(jīng)積累了百萬粉絲。像那些網(wǎng)紅一樣,她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開罵,她全臉沒有一個地方?jīng)]整過,鼻子不流行了就去做個鼻子,眼睛不好看了再去動動眼。她的時間都是按秒算的,每天晚上八點鐘直播,播到第二天早晨六點。第二天早晨八點開始睡覺,睡到下午兩三點,起床吃一頓飯,看看電視、化化妝,拍拍抖音作品,到下午八點再直播。她拍的抖音作品,多是性感變裝類的,再搭配一些流行的傷感文字。所有人都說她運氣好,趕上了最早直播的風(fēng)潮,又遇見了屬于自己的大哥。她可以一開播就打pk,一場pk十幾萬音浪,能不眠不休戰(zhàn)斗十二個小時。打pk輸了的時候,懲罰就比較大,禁播一星期,做100個蹲起,直播到馬路邊兒撿100個煙頭諸如此類。
公司人人羨慕她,一場直播下來能賺幾萬、幾十萬。她也有很多自己的苦惱,打開鏡子就要涂發(fā)際線粉,沒有朋友,每天固定的生活,固定的pk人群,最重要的是充滿精神困惑。以前她總想著多賺點錢,現(xiàn)在賺到錢了,卻又沒時間花,再加上騙了太多的人給她刷禮物以至于到懷疑人生。
小妍妍是葉菲學(xué)習(xí)的對象,高圓動用自己的人脈給她們安排了同一個運營小哥。不同的是小妍妍有好幾個運營,葉菲只有一個。在網(wǎng)上葉菲用的名字叫,飯飯吃不飽。葉菲剛?cè)ス镜臅r候還像個青澀的學(xué)生,播了不到半個月就成了什么臟話、黃色笑話都會說的女孩。運營小哥會在網(wǎng)上搜集各種話術(shù)、資料發(fā)給她讓她學(xué)習(xí)。大哥來了要有歡迎詞,像什么:“點點關(guān)注不迷路,主播帶你見岳父?!贝蟾缢⒍Y物了,要有感謝詞。運營會教女主播們一套詳細的話術(shù),用男人的方法套男人。帶她的運營是個老手,每天在她休息的時候就幫她在那些大主播的直播間里逛。運營看誰給大主播們刷的禮物多就加誰的好友,陪他們聊天,給他們說一些曖昧的情話吊著他,好讓他在女主播上播的時候刷禮物。刷禮物刷的多了,就可以加微信聊天。飯飯一個人有四個微信號,同時和八個男人網(wǎng)戀。運營幫她聊四個,她自己管四個,時不時也讓這些男人們相互透點氣,讓他們爭風(fēng)吃醋、刷禮物攀比。這些網(wǎng)戀的男人們,有來找老婆的,有跑了老婆的,有情場失意的,也有純屬就玩玩的。
這些男人中有一個對她格外上心的,甚至還專門跑到上海來找她,他經(jīng)常給她發(fā)大段大段的情話,告訴她,他對她的愛。為了表示誠意,他會給她講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怎么和前女友分手的、留學(xué)的往事。他還替她規(guī)劃未來,兩個人將擁有一家可愛的小咖啡店。葉菲有點疑心,如果真的像他描繪的那樣,在現(xiàn)實中如此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會偏偏喜歡她呢。他稱之為,一見鐘情、命中注定。他計劃的極其周密,包括他的身世、名牌包包和手表……朋友圈曬的碩士證、父母照、在高檔寫字樓工作的情景。她看了也心動不已,都已經(jīng)開始幻想和他的美好未來了。不過這些幻想被運營小哥一句話就打消了——我見過他在另一個女孩的直播間也這樣說過,只不過換了個名字。你吃人,人吃你,互相騙罷了。
若說真情,直播間里也不是沒有。會飛的魚是這些男人們的例外,他每天都在她的直播間下面聊另一個女人。那女孩是他的前女友,最后嫁給了別人。他經(jīng)常在她的直播間里訴說對前女友的思念,但從來不敢見前女友一面。
一天,他對飯飯抱怨:“我前女友體寒,我每天都會給她煮桂圓紅棗茶。把她身體養(yǎng)好了,她卻跟別人好了?!?/p>
一天,他說:“飯飯你以后要早點睡覺,我以前在工地干活,也像你一樣熬夜,現(xiàn)在腰都不好了。如果你還想讓我給你刷禮物,你就得早點睡覺,像我前女友一樣睡得早?!?/p>
一天,他說:“你以后要多穿粉色的衣服,我前女友就喜歡這個顏色。還有你那眉毛畫的也不對?!?/p>
一天,他說:”我快死了,我刷到了她和她老公的視頻?!?/p>
……
飯飯每日都在直播間里,安慰他,吸收他的情緒,告訴他會有新的愛情的,但自己卻絲毫不信。直播間里還有另一個不想和她談戀愛的人。那男人每天十點鐘下了班就來直播間看她,給她講笑話,給她刷禮物讓她讀繞口令,看一個小時就走。她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神秘,忍不住和他私聊了幾句,那男人說:“我有個癌癥去世的女兒,要是活著也和你差不多大了。”
葉菲聽了他的故事,有些慌神,這些天她一直擔(dān)心自己整天在網(wǎng)上撩男人會遭報應(yīng)。這工作也有點不人性,可是什么工作有人性呢?每天要花大量的時間給這些自己根本不愛的男人說情話,這樣下去她怎么交到真正的男朋友呢?她想把她的這些想法跟堂姐高圓說說,可高圓又是那樣一個嚴(yán)厲的人。但她還是把高圓拉到一個小會議室里,跟她講了講她的想法。高圓聽了臉立馬就變了色:“你這個運營是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給你安排上的。你現(xiàn)在剛漲了點粉,就不想干了,公司前期投資你不虧嗎?”
葉菲說:“堂姐,可這樣我感覺我就沒有自我了。整天騙人?!?/p>
高圓說:“你是多高的學(xué)歷,你想要自我?上海有多少個人有他媽的自我?你現(xiàn)在從公司出去,能干的活就是在前臺,那工作不需要給人端茶倒水嗎?不需要討好別人嗎?別的工作就自由了嗎?”
葉菲聽了,就哭了。
高圓見她哭了,口氣軟了一些說:“一個主播的黃金期也沒有多久,說不定哪天就翻車了。大家都是拿命賺錢,你先干著,要走也得等賺到錢再走?!?/p>
葉菲心里犯了嘀咕,多少錢才是錢呢。漂泊在這個城市里沒有絲毫安全感,不像在大魚島,走到哪兒都可以隨處坐下,看看天吹吹海風(fēng)。她此刻已經(jīng)完全抹去了大魚島破爛的樓群和充滿腐臭味的碼頭,想起來的全是美好的東西,奇峻的海溝、晴朗的夜晚海上一枚藍色月亮。那里貧窮、落后,沒有高樓大廈,卻是她的故鄉(xiāng)啊。想起大魚島的時候她就是葉菲,想撈男人錢的時候她就是吃不飽。
春游圖(國畫) 楊譯杰
聽了那個男人的故事以后,她的不安感加重了。原本每日一到上播時間,不管多累她都充滿著期待,期待某個從她直播間一閃而過的藍色的詞條能給她一個驚喜,給她刷一個“浪漫單車”或者“直升機”,甚至是“嘉年華”。剛上播的那段日子,她憂心的是自己的容貌,盡管有美顏相機加持,在萬眾的女主播面前她還是顯得有點不夠出色。她擔(dān)心自己的眼睛不夠大,身材不夠瘦,可是她也沒法像小妍妍那樣一天只吃一頓飯。關(guān)于容貌上的不足,她只能靠別的方面來彌補,說話盡量溫柔、甜美,衣著特別。
直播了一段時間以后,她因為總是熬夜、坐著、不能運動,身體變得特別僵硬、脆弱。腰疼、嗓子疼、腿疼、胃疼,那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她因為常常憋著不能上廁所,而變得總是腹部不舒服,引發(fā)了她的老毛病。
那毛病還是在大魚島上的時候留下的。某年夏天,她坐鄰居家的小漁船從陸地回大魚島。那是那種老式小船,船上能站下四五個人,船艙很深,上面搭了一個塑料的棚子,棚子里,有一個兩平米的床鋪,鋪子下面放著電飯鍋、插板、鐵锨、漁網(wǎng)等等。生活用品也是一應(yīng)俱全,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廁所。通常出海的人,多是男性,他們大大咧咧站在漁船的邊上就把問題解決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整件事情的開始就像什么呢?就像你開了好遠的車,終于在一個馬路邊兒看到一個公共廁所,可是你又沒有尿,你要不要強迫自己去上個廁所呢?去上吧,沒有尿。不去,你又擔(dān)心中途想尿尿。那天她上船之前,其實就想上個廁所,但尿意也不是很足,更何況害怕別人在船上等她等得著急。她想等船開到海中央上個野的也行??傻热~菲上船才發(fā)現(xiàn)艙里還有另外兩個搭便船的男性。
當(dāng)船開離大陸的瞬間,她就后悔了。船開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憋的不行了,然而這小漁船又不像郵輪那樣平穩(wěn),它被激起的海浪搖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似的。她總不能開口跟這幾個男人說,讓他們把眼睛蒙上,她要在海中央尿個尿吧!她就只能抱著肚子,蜷縮在一個角落里,低著頭等船快點開。時間可過得真慢啊,順風(fēng)的時候她覺得舒坦極了,一到了海浪激起的時候她又感覺脹疼的不行。
船開到一半的時候,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快被憋死了??蛇@時候,不知道那幾個抽著煙的男人誰抽了風(fēng),居然提出來要把船停了,歇一會兒釣釣魚。這一下可把她急壞了,她糾結(jié)了半天,怎么跟那幾個男的說這種事情呢?這么大片的海上,連一個遮擋物都沒有,她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墒悄蛞庥植粩嗟卮碳ぶ?,讓她鼓起了勇氣。她幾乎是用雙腳挪過去,到了他們面前,卻又說不出話,只好又扭回了自己的椅子邊兒。一陣海浪又打了過來,她終于還是忍受不住了,大聲地對那幾個男人說:“快點開船吧!我等著上廁所?!?/p>
海岸上優(yōu)美的藍色弧線、初夏迷蒙的水氣、散發(fā)金陽光的天空……這些美好的景色,她全看不見了,也不覺得神秘了。她此刻只想把小腹中多余的東西傾瀉出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過這剩下的路程的,以至于船到岸上的時候,她都沒來得及回家,隨便找了一個小草叢鉆進去。興許是憋了太久,真的要到讓她尿尿的時候,她又尿不出來了。等了好幾分鐘后,一小股細細的水才從她的身體里出來。尿完了,她并不是像往常一樣站起來,而是感到頭暈?zāi)垦?,身體往前傾,直接趴在了地上,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
尿不順的問題,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從那以后她就犯了疑心病,無論是坐船、坐車、去哪兒,連睡覺之前她都要強迫自己先去上個廁所。沒有尿意也要去上,甚至?xí)磸?fù)多次,以至于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把手放在小腹上,試圖感受自己的子宮。她用手按下了一下,確認自己不想尿尿,就睡了過去,結(jié)果睡到一半就被尿憋醒了。從那之后,晚上睡覺也成了一個問題,她總擔(dān)心在她睡著以后會想要爬起來上廁所,所以她只能躺在被窩里等著,等著尿意來襲,讓她尿完才去睡覺。長此以往,這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讓她感覺好像肚子里長了一個什么東西,總讓她不舒服。
有好幾次,她媽媽半夜起來,發(fā)現(xiàn)她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床邊兒等著尿尿,感到非常的奇怪。她也曾試圖向別人傾訴這方面兒的煩惱,她的媽媽卻誤以為她是在暗示自己有婦科方面的毛病。媽媽一想,還沒有結(jié)婚怎么會有婦科病呢?有男朋友了?
主播干的久了以后,那種熟悉的、折磨人的矛盾感又回來了。她又開始心疑,做每件事情前又想上廁所。她時常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生什么病。后來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令她難受的事情,不止是上廁所了,她連出門要不要帶紙巾、拎什么包都要一遍一遍確認。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她的腹部被人戳穿了,有一個尖錐一樣的東西不停地往下刺,讓她疼痛不已。也許是感到了某種神秘的啟示,第二天葉菲就去社區(qū)醫(yī)院掛號,做了個B超,果然查出了問題。檢驗科里的人說,可能是內(nèi)分泌出了問題,她的肚子里有數(shù)十個囊腫,至于得了什么病,他們也診斷不清,需要到更大的醫(yī)院咨詢專家。
她只能請了假,去上海的大醫(yī)院看病。高圓聽說她要請假,壓低了聲音:“主播是不能請?zhí)玫?,你的大哥隨時可能被別人拐跑了?!笨缮∮植荒芸钢荒芙o她請了假。小妍妍聽聞她生病了,竟然投來羨慕的目光,說:“終于可以休息啦!”她瞧著周圍人的眼神,第一次感受到注視。這時她才想起來,進公司這么久,她居然在這里除了堂姐和有同一個運營的小妍妍之外,其余的人一個都不認識。
她乘坐一兩個小時的地鐵,來到了這個區(qū)最有威望也是最大的醫(yī)院。這個醫(yī)院建造得像個大型的迷宮,讓她充分感受到了一種上帝面臨人類許多蠻橫請求時的無奈。有一件事她始終想不太明白,醫(yī)療越來越發(fā)達了,醫(yī)院也越建越大,可為什么死去的人一點也沒有因此減少一點兒,來醫(yī)院的人不僅沒少反而越來越多。
到了醫(yī)院,她的這層迷茫更加重了。醫(yī)院大大小小那么多科室,她不知道具體該掛哪一個科室。她記得上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提醒她,可能是內(nèi)分泌出了問題,于是她就掛了一個內(nèi)分泌科。內(nèi)分泌科有三種號,專家號每周只有星期三有,主任號一星期有三天有,剩下的就是普通號。她來晚了,朝前不知道這些事情,只能排一個普通號。到她還有五十多號人,兩個普通醫(yī)生一上午要給一百多個人看病,每人僅花幾分鐘。若是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真的能給病人帶來什么幫助,那可真是神助。許多的醫(yī)生,叫到病人排的號,詢問一下病情,就開個單子讓他們做檢查去了。等病人去排一個檢查室的號,抽抽血、化化驗,檢查完之后再想找醫(yī)生時,他們已經(jīng)下班了。這時你只能掛一個明天的號,讓明天的醫(yī)生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判斷。而那個醫(yī)生還有可能給他開一些其他的檢查。所以有許多來看病的病人,在醫(yī)生開的檢查單中在醫(yī)院來回轉(zhuǎn),排了半個月的隊也沒弄明白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些醫(yī)生對于這種未經(jīng)表明但已經(jīng)形成的約定不滿,不過他們也提不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建議,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無論他們多么努力地給病人看病,醫(yī)院里還是這么多人。更何況醫(yī)生們也被高昂的房價弄得焦慮不堪,不給病人開單子,他們自己就沒有錢賺。于是他們就會把病因歸結(jié)為外部環(huán)境,聊著聊著就會歸結(jié)為這是整個社會的問題。當(dāng)醫(yī)生們在休息室面對面聊天時,就會相互安慰:“今天的pm2.5好像是兩百多,霧霾也太嚴(yán)重了吧!”另一位則接著說:“是啊,自來水都不能喝,喝了就生病。今年我家買個凈水器還花了好幾千呢。”
到了葉菲的號以后,醫(yī)生簡單的咨詢了一下她的情況,就讓她做檢查去了。第二天,她的運氣不錯,掛到了一個主任號,這個醫(yī)生是個好醫(yī)生,擁有一大批忠實的病人。許多病人這些年里一直堅持找她治病,并成為了她的粉絲,也不想想為什么自己治了這么多年還沒好。主任會叮囑她的每一位病人,勸她們少生氣、按時吃藥,和他們說一些做人的人情世故。她跟每位病人說話的口氣都像是大家已經(jīng)認識了好幾十年:“睿睿媽,你來了???你別愁了,有什么愁的,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边@樣的寒暄話,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里,是不常能夠聽見的,讓人聽了心里也有點安慰。
到葉菲的時候,女醫(yī)生讓她連抽了三天的血取平均值,又進行了尿檢、腹腔檢查,排除了糖尿病、腦瘤等一系列和她的病痛毫不相關(guān)的疾病之后,醫(yī)生充分利用了自己畢生所學(xué)的知識,確定了她幸運的沒有得上她所學(xué)過的任何一種疾病之后,告訴她:“你掛錯科啦!你應(yīng)該掛的是婦產(chǎn)科內(nèi)分泌。”
等葉菲排到婦產(chǎn)科內(nèi)分泌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一個星期了。專家號太難搶,只能排普通號。普通號排了一百多個人。女醫(yī)生是剛畢業(yè)不久的女博士,前一段時間她因為缺乏實操經(jīng)驗鬧了一個笑話,就是用沒有粘膠的探頭給孕婦做檢查,導(dǎo)致孩子出生沒多久就因輻射得了腫瘤。家屬跑到醫(yī)院鬧了一番,可是誰也拿不住確鑿的證據(jù),整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女醫(yī)生又得以繼續(xù)在醫(yī)院上班了。
女醫(yī)生看上去輕輕瘦瘦的,還帶著一股從學(xué)校出來的書生氣。給病人做檢查的時候,時常一驚一乍的,給她做B超的時候做到一半就尖叫了起來,她也發(fā)現(xiàn)了那幾十個囊腫。接著先給她開了一些藥,然后又讓她去抽了血。血檢的結(jié)果要等第二天才知道,讓她第二天再來。經(jīng)過那么多天奔波,葉菲對醫(yī)生的尖叫已經(jīng)沒有反應(yīng),她只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女醫(yī)生知道那是什么病,她張了張口想了想自己要交的房租,但還是忍住沒有說話,她遞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面有她的二維碼。回到家以后,葉菲掃了掃上面的二維碼,進入了一個小程序,問一個問題需要花五到五十元不等。她問了問前幾天做的血檢上面,說的雄性激素高是什么意思。問完了這個問題,發(fā)現(xiàn)再問另一個問題,還需要花更多的錢。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沒完沒了了,她隨后就把那張卡片扔掉了。再也沒有去那家醫(yī)院,連血檢的結(jié)果也沒去領(lǐng)。
有人建議她換一家醫(yī)院試試,她去了,醫(yī)生給她開了一盒避孕藥,提醒她暫時不要懷上孩子,過幾天再來檢查。這些天來,她一直在檢查,可就是沒有人告訴她得了什么病。她一聽到檢查就頭大,可是病還得治啊!她又想到了另一個辦法,去看中醫(yī),至少可以調(diào)理調(diào)理。于是她就打開瀏覽器,在上面選了一家評分不錯的醫(yī)院。很不幸,這家醫(yī)院之所以能被她看到,是因為花了錢。
那是一家開在弄堂里的醫(yī)院,因為高昂的租金,他們選擇和另一家公司聯(lián)合租下一棟樓房,各占一半的空間。樓房又破又小,電梯建在室外。剛走進去她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好像穿越到了80年代的香港電影里,但既然進來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出去了。接待她的醫(yī)生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那男人有一張又大又黑的臉,說話時總會不經(jīng)意間摸摸鼻子,以至于他的鼻子總有一點紅,身材又矮又胖。診療室中掛滿了“救死扶傷”的紅色錦旗。男醫(yī)生伸出手,為她把了把脈,對她笑了笑,沉默不語,葉菲剛想開口問他自己得了什么病。男醫(yī)生就用一個神秘的手勢制止了她,對她說了一些,氣虛體寒、濕邪、陰陽調(diào)和等摸不著頭腦的話,然后又告訴她:“你別急,我給你拿上藥,你就知道了?!薄澳悄憬o我拿了什么藥?!彼钟盟巧衩赜纸圃p的笑容做了答復(fù):“別急。”
說著便親切地親自把她送到二樓拿藥的地方,直到收付款的時候,她才看清楚他開的單子。五包藥一千二!直到這時她才清楚,為什么醫(yī)生會坐電梯把她送下來,原來是怕她看到條子上的藥太貴,跑了。她擰了擰眉毛,但還是用城市人的文明壓住了她的火氣嘟囔了一句:“也太貴了吧!”醫(yī)生回了一句極為老道也很陰險的話:“只要病能治好不就好了!”
拿著這幾包藥,回宿舍的地鐵上她就哭了,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還吃了一些莫名奇妙的東西??拗拗?,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疑問:我為什么一定要治???是人都是要死,人不是得了這個病就是那個病,總會患上一些莫名的病。這樣想了以后,她覺得舒服多了。有的病越積極治療死得越快,她這樣對自己說。她有個表姐就是這樣,得了乳腺癌,醫(yī)生說她只能活一兩年了。家里人賣了房子,想盡辦法為她積極的治病。一邊兒放療,一邊兒化療,弄得胸腔里都是淤血,一天夜里一口氣沒有喘上來,噎死了。距離確診才三個月。
想到這兒,她又安慰了一遍兒自己:“有的病不能治療,你越是積極治療死得越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