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哲
(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
西周青銅器上存在一種具有寫實特色的“奔牛紋”,主要見于西周早期,以往多被形容為“跪牛”[1],或被稱為“跪牛紋”[2]、“伏牛紋”[3]。近來有學者撰文《試論商周青銅器側身牛紋》(以下簡稱《側身牛紋》)將其稱為“側身牛紋”,認為該紋飾起源于商文化,西周殷遺民有使用此紋飾的偏好[4]。筆者過去對奔牛紋也有一定關注,對其年代及性質等問題存在不同的看法,期望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西周早期流行的奔牛紋具有較為一致的造型特征:牛首前伸,牛角上揚,前肢向后彎曲,牛蹄向上靠近腹部,后肢挺直,牛尾下垂。通常以淺浮雕形式呈現,多見對稱的紋飾布局,也有雙身牛首的組合方式。飾有奔牛紋的青銅器分 布范圍極廣,東北至遼西喀左[5],西至陜西扶風[6],西南至四川彭州[7],南至湖北隨州[8]、 河南信陽[9]等地均有發(fā)現(圖一),另有傳出山東地區(qū)者[10]。
圖一 各地出土青銅器所飾奔牛紋1.喀左山灣子牛紋罍 2.扶風齊家村伯簋(M4∶21) 3.竹瓦街二號窖藏1號罍 4.隨州葉家山曾侯銅盤(M28∶163) 5.隨州葉家山曾侯銅盉(M28∶166) 6.信陽浉河港冉父丁卣(1采自《文物》1977年第12期;2采自《周原——2002年度齊家制玦作坊和禮村遺址考古發(fā)掘報告》,第468頁;3采自《考古》1981年第6期;4、5采自《江漢考古》2013年第4期;6采自《考古》1989年第1期)
奔牛紋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牛前肢向后彎曲,前蹄向上靠近腹部。上文述及,以往有學者將其稱為“跪牛紋”。我們認為此類牛紋并非“跪?!?,牛的前肢呈奔騰狀,后肢蹬直,正是向前奔騰的形象寫照。甘肅武威雷臺漢墓所出18號銅馬的左前肢在奔騰中向后彎曲,馬蹄向上;21號銅馬在行進中左前肢向后彎曲,馬蹄向后,后肢挺直,可與之類比(圖二)[11]。
圖二 銅器所飾具象奔牛紋及類比器物1.竹瓦街二號窖藏1號罍 2.雷臺漢墓18號銅馬 3.雷臺漢墓21號銅馬(1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第13卷,第62頁;2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第12卷,第160~161頁;3采自《考古學報》1974年第2期)
另外,《側身牛紋》例舉河北盧龍東闬各莊M1隨葬弓形器上的陰線牛紋(圖三∶3)[12]為“側身牛紋”,但其并不能納入本文所說的“奔牛紋”范疇,原因有二:其一,弓形器所飾牛紋的前肢豎直,與奔牛紋前肢向后彎曲的奔騰形象差別較大;其二,弓形器所飾牛紋為平面陰線,與奔牛紋通常的淺浮雕形式差異顯著。
關于奔牛紋的年代上限,《側身牛紋》認為可早至殷墟文化第四期。不過在其文后的統(tǒng)計表中,僅有2件器物的年代被認為屬于這一時期,其中傳世的父己戎觶僅見紋飾拓片[13],無法確定其年代是否確實能早至該時期;另一件則是河北盧龍東闬各莊M1出土的弓形器。
對盧龍東闬各莊M1年代及性質的認識,需聯系京津冀地區(qū)商代晚期至西周時期的考古學文化背景。劉緒指出,殷墟文化分布的北界大致在河北定州附近,以北莊子墓地為代表,定州以北的區(qū)域屬于圍坊三期文化分布區(qū)[14]。北京市、河北東北部地區(qū)曾發(fā)現一批相當于商代晚期的圍坊三期文化墓葬,如北京平谷劉家河墓葬[15]、河北灤縣后遷義諸墓葬[16]等,盡管這些銅器墓隨葬青銅禮器具有殷墟文化特征,但隨葬陶器卻屬圍坊三期文化,隨葬金臂釧、金耳環(huán)也是不同于殷墟文化的重要因素。
進入西周早期,本地文化轉變?yōu)閺埣覉@上層文化[17]。天津薊縣張家園遺址發(fā)現一批張家園上層文化墓葬[18],以87M3為典型代表。盧龍東闬各莊M1與薊縣張家園87M3的隨葬器物組合非常相似(圖三、圖四),均隨葬殷墟文化特征的銅鼎,但值得注意的是,前者隨葬金臂釧,后者隨葬金耳環(huán)。另外,兩墓隨葬的菱格乳釘夔紋盆形簋頗為重要,此類風格銅簋屬于關中地區(qū)先周文化的特色銅器[19],至西周初年開始出現在關中地區(qū)以外的廣泛地理范圍,如湖北隨州葉家山墓地M46[20]便有這類銅簋隨葬。隨著西周初年周人勢力的擴張,天津市、河北東北部也出現了此類風格的銅簋,形如前述薊縣張家園87M3及盧龍東闬各莊M1所出者。該類風格銅簋甚至在遼寧喀左山灣子窖藏也有發(fā)現[21]。而冀東和遼西地區(qū)遠離周人的發(fā)祥地關中地區(qū),這類銅簋進入本地遺存應是在商王朝滅亡之后。可見,盧龍東闬各莊M1并非殷墟文化墓葬,年代也不會早至商代。
圖三 盧龍東闬各莊M1出土器物1.銅弓形器(M1∶3) 2.金釧(M1∶4) 3.銅弓形器背部花紋拓片 4.銅鼎(M1∶1) 5.銅簋(M1∶2)(分別采自《考古學集刊》第2集,圖版一一∶4、3,第45頁,圖版一一∶1、6)
圖四 薊縣張家園87M3出土器物1.銅鼎(87M3∶1) 2.銅簋(87M3∶2) 3.金耳環(huán)(87M3∶3)(采自《考古》1993年第4期)
綜上,筆者認為青銅器上的奔牛紋應主要流行于西周早期,其年代上限為西周初年。即便將盧龍東闬各莊M1出土弓形器所飾陰線牛紋視為本文所說奔牛紋的變體,其年代上限也不超過西周初年。目前尚未見到任何一件能早至商代晚期的奔牛紋銅器。
《側身牛紋》認為:“A型牛紋是商文化傳統(tǒng)紋飾之一,西周殷遺民有使用該類紋飾的偏好……B型牛紋,商時期其使用者似乎只有商人……目前雖尚未發(fā)現明確屬于殷遺民鑄造使用的B型牛紋青銅器,但從B型牛紋的文化屬性和源流動向推測這類青銅器應當存在?!蔽覀冋J為《側身牛紋》劃分的A、B型僅屬同一類紋飾的不同表現形式,而關于奔牛紋的族群歸屬,亦不認同其與商文化有關。迄今為止,在殷墟文化中尚未見到一例飾有奔牛紋的青銅器,《側身牛紋》也指出:“目前所知最早的B型牛紋青銅器即前述栕父乙壺……從形制、紋飾和銘文字體來看均屬于商末周初”,缺乏能夠早至商代晚期的過硬證據,奔牛紋源自商文化的觀點無從談起。
《側身牛紋》例舉陜西扶風齊家村M4[22]、河南信陽浉河港[23]等地所出的奔牛紋銅器,論證西周時期的殷遺民有使用此類紋飾的偏好。但由于周原遺址是周人勢力的核心區(qū)域,在此地生活的殷遺民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周文化的強烈影響。信陽浉河港距隨州葉家山僅70余千米,毗鄰姬姓封國如此之近,受到來自周文化的影響也不無可能。另外,《側身牛紋》還根據張懋镕提出的“周人不用日名說”[24]來論證飾有奔牛紋的銅器屬于殷遺民,但據該文所附統(tǒng)計表,飾有奔牛紋的銅器中僅有3件的銘文包含日名,即便加上銘文內容包含“北子”和“戈”的青銅器,以及齊家M4所出伯簋,總共也僅有6件,從器物數量上亦難以說明奔牛紋是殷遺民偏好使用的紋飾。
隨州葉家山M28[25]的考古發(fā)現表明,奔牛紋屬于姬姓周人銅器的重要紋飾之一。葉家山M28被學界公認為曾侯墓[26],該墓所出水器組合的曾侯銅盉、銅盤上皆飾有奔牛紋(圖五)。奔牛紋在曾侯銅盉上為次要紋飾,但在曾侯銅盤上屬腹部的主體紋飾,這是姬姓周人銅器使用奔牛紋的過硬證據。由此認為,奔牛紋有可能是周人新創(chuàng)的一類紋飾。
圖五 隨州葉家山M28出土曾侯盉、盤1.曾侯銅盉(M28∶166) 2.曾侯銅盤(M28∶163)(采自《江漢考古》2013年第4期)
從器類方面可見,奔牛紋最常見于西周早期的銅罍?!秱壬砼<y》收集到21件牛紋銅器,排除東闬各莊M1的弓形器不能歸入外,得20器,其中8器為銅罍,分別發(fā)現于四川彭州竹瓦街一號、二號窖藏,遼寧喀左山灣子窖藏,以及湖北隨州葉家山曾國墓地等。孫華對竹瓦街一號、二號窖藏所出銅罍的研究認為,這些銅罍與遼寧喀左窖藏所出銅罍并非本地生產,而應是源自關中地區(qū)[27]。關中地區(qū)是周文化的核心地域,這也可以證明奔牛紋很可能是周人在西周初年新創(chuàng)的一類紋飾。
奔牛紋在銅罍上屬次要紋飾,與主體紋飾共同構成紋飾組合,以奔牛紋與蝸體獸紋的組合最為常見。譬如,隨州葉家山M111所出獸面紋罍肩部的主體紋飾為蝸體獸紋,蝸體獸紋頭部上方飾雙身奔牛紋,突出浮雕牛首[28]。彭州竹瓦街一號窖藏出有1件幾乎完全相同的銅罍,唯牛首遺失,但奔牛的身軀清晰可辨(圖六∶1)[29]。竹瓦街二號窖藏2號罍的腹部主體紋飾為大蝸體獸紋,圈足飾奔牛紋(圖六∶2);3號罍器蓋飾蝸體獸紋,腹部飾大蝸體獸紋,圈足飾奔牛紋(圖六∶3);4號罍肩部飾蝸體獸紋,器蓋之上飾相對的奔牛紋[30]。岳洪彬通過對蝸體獸紋銅器分布范圍的考察,認為除罍的分布范圍較廣以外,飾蝸體獸紋的銅簋、尊、卣等器類主要分布在關中及隴東地區(qū)[31],表明其為流行于周文化核心地域的一類紋飾。奔牛紋與蝸體獸紋的紋飾組合表明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文化聯系。
圖六 奔牛紋與蝸體獸紋的紋飾組合1.竹瓦街一號窖藏獸面紋罍 2.竹瓦街二號窖藏2號罍 3.竹瓦街二號窖藏3號罍(分別采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第13卷,第67、65、66頁)
總體來看,奔牛紋在西周早期既見于姬姓周人銅器之上,也見于殷遺民銅器之上,殷墟文化中并不存在其來源,西周時期使用奔牛紋的殷遺民 銅器數量也并不占據優(yōu)勢。鑒于目前所見奔牛紋的銅器數量僅20件,我們難以根據如此少的標本遽斷究竟是殷遺民還是周人偏好使用此類紋飾。僅據姬姓曾侯的盉、盤組合使用奔牛紋的情況,以及奔牛紋通常與蝸體獸紋構成紋飾組合的視角推測其可能屬于周人創(chuàng)造的一類紋飾,當然此觀點還有待今后材料更豐富之時予以進一步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