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老城,好吃食很多,大多是帶湯的菜。酒席,叫水席。北宋時候的汴京沒有鐵鍋爆炒,多是用湯水來蒸煮,也就影響到臨近的洛陽。
叫人吃飯,老城人是說,來家喝湯,不說吃飯的。也因此有外地的人開玩笑,說晚上來家喝湯,順便帶倆饃。
小時候在老城的南門檻喝過牛肉湯、驢肉湯。牛肉湯最好是冬天喝。遠(yuǎn)遠(yuǎn)見一家小店,一掀門簾進(jìn)去,碩大的湯鍋在灶間滾著,舀湯師傅用白銅的大勺子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在鍋里上下舀著。食客的碗里是切了細(xì)條的死面薄餅。師傅大勺子里的滾湯倒進(jìn)碗里,勺子扣住薄餅,把滾湯潷出來。潷兩次,薄餅燙透了,才正經(jīng)澆上濃濃的熱湯,撒上胡椒、蔥花、芫荽。湯的鮮熱,餅的半硬半軟的嚼頭,真是好吃喝。老吃家還要多加胡椒,呼嚕呼嚕一大碗下去,一腦門的大汗。
也喝過“不翻”。小時候,好長時間弄不清洛陽老城話的“不翻”是如何二字,大了回去,特意問了,原來是“不翻”二字。師傅舀一勺綠豆面糊,在平底鍋里攤成三四寸的薄餅,不翻個兒烙熟,所以叫“不翻”。一張“不翻”好了,疊起來,放入大碗里,澆上滾燙的豬骨湯,再抓上一把豬骨湯燉過的粉條、黃花、木耳,另調(diào)上醋、胡椒,幾滴香油,喝起來又酸又鮮又辣。胡椒的辣,跟辣椒的辣不同,尤其是天冷時,喝一大口,屏住氣,慢慢呼出,通了氣,舒服得很?!安环辈徽级亲樱兹找故欣锱藗冮e逛著,累了乏了,就著小桌坐下來,熱熱地喝一碗,算是歇腳,也算是解饞。男人們喝了酒,就著半明半昧的路燈,喝上一碗“不翻”,也解酒。
水席,自然是講究的。小時候去,水席有沒有,記不得了。應(yīng)該是沒有?!捌扑呐f”,地主、資本家、有錢人吃的東西,該“破”,于是把老字號都“破”了。前幾年陪父親回老城,吃了一次“真不同”,燕菜,連湯肉片、焦炸丸。父親說,還是以前的味道。若我們一家人不去西北的話,應(yīng)該是住在中和巷,這幾樣,該是會常吃的。
母親說,人老幾輩的“真不同”,是跟我的三姨夫于家祖上有牽連的。后來花開幾朵,不知怎么,跟于家沒了關(guān)系。“真不同”前幾年在老城建了博物館,我查了資料,對于家只字未提。三姨夫于長松也早已去世了。先前教書的他,后來戴了“右派”的帽子,平反時候,孤傲的他拒不接受,不回學(xué)校,靠著在街道“拉攀”,也就是拉架子車謀生,一直到去世。
那次去,陪父親在南關(guān)的街上走,滿街鋪著新鏨的大青石條,各家店鋪花花綠綠,吵吵鬧鬧的煩人。路過一家賣紅薯面條的,想嘗嘗,可父親不愿吃,也許是家道敗落之后,紅薯吃傷了。
路的南頭,快到貼廓巷口,有一家賣牛肉湯的。父親念舊,停下看著,于是陪他喝一碗。牛肉湯是兩種,咸湯、甜湯。父親說,不加鹽的牛肉湯叫甜湯,只取其湯的鮮。這樣的甜湯是別處沒有的。問餅子,這家卻不賣。賣的一家跟這家連著,中間有一個通著的門。這邊賣湯,那邊賣餅,搭伙各做各的,兩不耽擱,和睦得一家人一樣。
另一天,陪父親喝了丸子湯。丸子,是素丸子,煮熟的粉條剁碎,摻了淀粉、五香粉和鹽,做成手指肚大小的丸子,在油里炸兩遍,炸酥。湯是鮮香可口的骨頭高湯,丸子酥脆,有少許的青菜豆腐、黃花木耳,配上薄餅,素湯葷味。
老城也有臭雜肝湯。雜肝湯有淡淡的、類似豬大腸那樣的味,有人——尤其是有的老輩人——專好這個。那次陪父親回去,匆忙來回,也是忘了,沒能嘗嘗。也說不定再來老城依舊是忘。忘了,也就忘了吧。人沒辦法什么都記著。
南門檻過去,是外婆住的貼廓巷。小時候路口有一家賣漿的鋪子,門臉比一般的鋪子深,吊著一盞小燈,昏暗暗的。從外面往里看,看不清楚。剛進(jìn)去,什么都還看不見,卻忽地有人從暗處出來,接過幾分或一角錢,大舀子在很大的木桶里嘩地一下,舀上來一大勺子漿。這漿跟西北用芹菜、面湯發(fā)酵的漿不一樣,是用綠豆磨碎了加水發(fā)酵的。酸漿煮沸,面條下鍋,快煮熟了,加芹菜,頭一天泡好的花生或黃豆,再放入鹽、花椒面、蔥花,出鍋時再淋上一點香油,滿鍋的酸香。這間小小的漿鋪早沒了。當(dāng)年外婆要吃漿面條,經(jīng)常是我拎了一只小桶去打漿的。
漿面條,暑天吃最好。酸味解暑。男人盛上一大碗,門口蹲著吃。門口有點風(fēng),邊吃邊跟對過兒蹲著吃飯的街坊說話。一大碗漿飯吃完了,要回去添飯,那家的女人卻過來接過碗,有時候竟然是親親熱熱地?fù)屢粯?。不值估啥,不值估啥,女人大聲說著,意思是漿飯又不值錢,不由分說,拿著空碗,就去自家灶上盛了一碗。小舅就經(jīng)常這樣,端著碗出去,跟街坊說著吃著。一頓飯下來,有的人也許就走了好幾家。那樣的人跟人的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
那一次去老城,回來的時候帶了老家的名產(chǎn)銀條。銀條又叫草石蠶、羅漢菜,莖白色,脆嫩,涼拌最好。小時候吃過銀條,是酒席上吃的。那時候沒什么飯館,結(jié)婚都是在家里做席。請了廚子,再就是家里人和親戚鄰居幫忙。四舅結(jié)婚的時候,記得他自己也幫著廚房做菜,咣咣咣地剁著粉條,因為要做燴菜,燴菜里面要放一種粉條做的丸子。新郎娶親,自己給自己做菜,現(xiàn)在想想好笑,那時候就是這樣。
帶回來的銀條,已經(jīng)不脆了。父親皺皺眉頭說,不好吃。這本來鮮脆的,滾水里輕輕一過,脆嫩鮮香,一點鹽,一點香油、醋,就極好吃。帶回來的,面了。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都不新鮮了。
前幾年再回去,是因為政府拆遷,要在老城建造四合院觀光區(qū),陪父親處理中和巷老宅留下的兩間老屋。
因許多人家的搬走,中和巷多數(shù)屋子空著,沒有人氣,自然就破敗了。還住著人的屋子也不加修繕,在等著最后的拆遷。我們的兩間老屋,門楣斷了,椽子也朽壞了,屋頂?shù)耐咭菜菹聛?,風(fēng)燭殘年,老邁不堪了。屋頂生著的雜草,干枯著,更少了,似老人稀少的白發(fā)。父親看著老屋,不說什么。他十八歲離開這里,轉(zhuǎn)眼六十多年過去了。祖輩留下的這座老宅行將就木,父親的臉上竟是木然的。也許,他早已無奈地丟下了這一切。祖父母去世太早,雖有一個姑姑,但父親的心境,多年來該是孤兒一樣的吧。
父親小時候家境頗豐,他給我看過我奶奶抱著他的照片,綢子棉襖、虎頭鞋帽,富貴喜慶得很。爺爺奶奶中年得這一個獨子,該是十分嬌貴。爺爺去世很早。奶奶在父親十三歲那年也去世了,她老人家該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孩子后來竟然會去了那么遙遠(yuǎn)近乎荒涼的西北。母親后來常說一句話:寧往東一千,不往西一磚。這話,是母親聽別人說的。說的人,也是從東邊去了西邊的人。
拆遷手續(xù)很快辦完。離開的時候,我轉(zhuǎn)回去又看了一眼,知道這就是最后一眼。若說這老宅子是根的話,從此我們一家人,在老城的這條根就斷了。再回來,新建的四合院,是別人的。別說沒錢買,即便有錢買,也不是自己的老根了。
回到貼廓巷,四妗子一個人在家。從前院穿過來,經(jīng)過一個暗黑的上面有閣樓的過道,一直到后院,就是四舅的家。前后院原先有近十戶人家,現(xiàn)在僅剩了四舅一家。大舅和小舅,也早搬走了。貼廓巷也要拆遷,雖然還沒有確切的時間。別的人家也已早早搬走了。四舅外頭沒有房子,租房子要花錢,舍不得。晚上,天快黑了,四舅拿著手電,巡邏一樣,到處照照,無事,就把前后門一鎖,這個長到近乎百米的前后院子,就只有四舅和妗子兩個人。
父親出來,對我說,像是《聊齋》,荒草都生了快一人高了。
貼廓巷的小街上走著,忽然想起外婆院子里那兩棵樹。那兩棵高大的樹,桐樹和皂角,就在四舅屋子和外婆的灶房之間,可四舅后來為了兒子結(jié)婚,往旁邊擴(kuò)建的時候,竟然把那兩棵樹砍了。
沒有樹的院子,算是什么院子呢?
井呢,也填了。四舅說,那井后來沒水了。
外婆也已經(jīng)走了十幾年了。上一次去,我要給外婆上墳。四舅說,那都尋不著了。我問,不是有碑嗎?舅舅說,就是一片地,沒有立碑。我回來對母親發(fā)牢騷,四舅也太不像話了。
去年陪父母再次回去,我跟父母說,得給外婆上墳,還有外爺、爺爺奶奶的墳。
爺爺奶奶的墳,多少年從沒有人上過。父親說,爺爺奶奶的墳,七八十年了,早就成了人家的地,去哪兒找。
那天,表弟帶著我們?nèi)フ彝馄诺膲?,找了好久,找到一片田,表弟指著說,就在那兒,差不多在那兒。
我跟弟弟帶著紙錢香燭過去,為了不踩人家的地,在田壟上擺了供果、香燭。表弟點燃鞭炮,鞭炮在清寂的空氣里炸響,有幾分凄涼。我給外婆磕了頭。我想外婆了,想外婆烤的饃饃片了。外爺?shù)膲災(zāi)??更早,也大概是在這一片,也磕了頭。我沒見過外爺。沒有見過,也是我的外爺,雖然從沒想過他。
父母年邁,翻過的田里,疙疙瘩瘩不好走,沒讓他們進(jìn)來。他們在地邊上給老人磕了頭。五六十年了,父親母親還是第一次給我的外爺上墳。外婆去世十幾年,他們也是第一次來。父親年邁,勉強(qiáng)跪下去,是我們攙扶著的。母親的身體不好,更難,跪下,起來,都得我們兩邊攙扶著。本不想讓母親磕頭的,她太難了,可這幾乎就是她最后一次回老家,最后一次給她的父母磕頭,還是遂了她的心吧。看著他們顫巍巍地跪下、起來,心里想,這一別,就是最后了。
再走,去找爺爺奶奶的墳。父親還記得那個村名,說小時候跟賬房先生來過。七十多年過去,鄉(xiāng)村道路變化很大,邊走邊問,好久才找到那片地方。父親還有記憶,說,就是那邊,以前是咱家的祖墳地。時間過去很久,但大概的地貌還在??晌覀兊穆纷叻戳?,這邊過不去,一條溝橫著擋住了。就在這邊吧。父親說。
因鞭炮的炸響,引得人家出來,他們的祖輩是認(rèn)識我的爺爺奶奶的。
父親跪下,磕了頭。這是父親離開老家去了西北,多年來第一次給父母上墳??粗线~的父親跪下,爬起,明天還要跟我們一起回到遙遠(yuǎn)的大西北,回到蘭州,忽然想起一句話:誰一旦離開故鄉(xiāng),就永遠(yuǎn)是異鄉(xiāng)人。
想想,真的。
回來的路上,父親說,跟我一起去西北的人,差不多都走了。
父母的墓地也已擇定在蘭州。百年之后,他們將永遠(yuǎn)在那兒安歇。
大弟一家,前幾年因為孩子,去了西安。我的女兒去了廣州。蘭州、西安、廣州,我們兄弟三人過些年自然會分居三地。三處皆是異鄉(xiāng)人?!坝械芙苑稚ⅲ瑹o家問死生”,這是誰的詩句,我讀來有幾分不忍。
新鄉(xiāng)。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我。
父親參加工作,是在新鄉(xiāng)的車輛段。我見過父親那時候的照片,一身鐵路制服,戴著有鐵路徽章的帽子,穿著半高的皮鞋,半蹲著照的,精神得很。父親后來離開新鄉(xiāng)去西北,跟姑父有關(guān)。支援大西北開始,姑父給調(diào)到甘肅的武威。姑姑、姑父要去西北,是姑姑問起,還是單位上有人問父親,不知道了,反正是有人問:你姐姐姐夫去西北,你去不去?父親從小跟著姑姑長大,說,那就去吧。
母親自然是不愿意的??赡赣H沒有表達(dá)反對的習(xí)慣,只是順著父親。你爸去,我也就去吧。你爸問過我,我說,你愿意去,就去吧。
母親的婚姻,也是這樣。當(dāng)年相親,母親說,我沒有看上你爸。不愿意。我問為什么。也不為什么,就是沒看上。那你怎么不說?不好意思。母親說,我等著他說不愿意??墒?,父親沒說。父親沒說,倆人就這么成親了。
母親跟我說過,離開新鄉(xiāng)怎么那么干脆,幾乎什么都留下了,就帶走了幾塊床板。這幾塊床板,有一塊還在。那是一塊一尺略寬有三分厚的桐木板,掂起來很輕,六七十年過去,卻沒一點變形。那些清晰可見的紋理,絲絲畢現(xiàn),似乎沒有隨著歲月衰老,而是越發(fā)有骨氣一樣。這塊桐木板,是要收藏起來,算是一件過去的紀(jì)念物的。也許,還可以擬幾句話,請人刻下來,放在我的書房里。
除了這塊桐木床板,父母還從新鄉(xiāng)帶來一個雕漆描金的首飾盒。這首飾盒該是我奶奶的遺物,里面裝著幾枚清代的銅圓,瑪瑙珠子、玉的什么,似乎還有簪子、戒指之類。也許還有別的什么,記不得了。銅圓那些后來不知道弄到哪兒去了?,旇е樽?,我卻記得。現(xiàn)在想實在是可惜。當(dāng)年孩子們彈彈子,也就是彈玻璃球,我沒有,竟然會想到去那個首飾盒里找出那些瑪瑙珠子去玩。一邊玩,一邊還埋怨上面有孔,不好玩。那些珠子,都給我玩丟了。
新鄉(xiāng),從沒去過。后來認(rèn)識幾位新鄉(xiāng)的文友,說起來,他們說:趕緊回來看看吧,老街道老房子,都要拆光了。
一次去鄭州,火車路過新鄉(xiāng)??康臅r候,我打開車窗,看著站臺上熙熙攘攘的男男女女,看著幾個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女子,忽然想,若不去西北的話,這些女子中的某一個,也許就會是我的妻子。我將是一個新鄉(xiāng)人,說著一口地道的河南話,生養(yǎng)了同樣說著河南話的孩子。
人的一生,真的有無數(shù)可能。那偶然的,奇怪地因為了什么,就成了必然。也因此,美國詩人老弗羅斯特在一首詩里無限感慨:
那天清晨,兩條路都鋪滿了
落葉,未經(jīng)腳印污染。
哦,就把第一條留待來日吧!
但一想到條條道路相連接,
恐怕我難以再回來。
也許多年以后在某個地方
我會輕聲嘆息著說起這件事:
樹林中分出兩條路,而我——
而我選擇了人跡少的那一條,
這,就造成了天大的不同。
看來,不管哪里的人,都有同樣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