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心款款，詞眼望穿：韋莊《菩薩蠻》賞評

◎ 申 浪

《菩薩蠻》五首是韋莊的代表詞作，歷來被奉為詞中經(jīng)典但也爭訟頗多，從作者身份到寫作時間地點，從詞的主題到事典的解讀等都有各家自持己見，紛繁復(fù)雜，其中葉嘉瑩先生的分析結(jié)論最為有力和充實：“韋莊曾多年流離江南，其《浣花集》中敘及‘江南’者，大多指浙江一帶。此《菩薩蠻》五首，蓋為韋莊晚年離蜀回憶舊游之作?！保ā墩f韋莊詞五首》）

這組詞，可謂曲心款款，詞眼望穿，此所言的“詞眼”并非是“凡在節(jié)骨眼處煉得好字，使全句游龍飛動，令人刮目相看的”（陳志明《漫談“詩眼”和“詞眼”》）的字詞，而是指稱“詞人的眼睛”，因為韋莊對于故鄉(xiāng)一直飽含著無限深情，可謂曲心款款；思而不得，可以說是望眼欲穿，這個詞眼，傾注著詞人的深情和哀怨。陳廷焯評：“端己《菩薩蠻》四章，惓惓故國之思。而意婉詞直，一變飛卿面目?！保ā栋子挲S詞話》）《菩薩蠻》五首，以同題的聯(lián)章體形式，展示了韋莊的心路歷程，展示了他悲傷憶別—自我勸慰—暗下決心—故作曠達—直抒鄉(xiāng)思的心靈旅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今取其中三首言之。

憶昔共剪西窗燭—《菩薩蠻》（其一）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有學(xué)者曾指出此詞下闋為今時，上闋為昔日，唐圭璋先生則認為全首皆為“追憶當(dāng)年離別之詞”（《唐宋詞簡釋》）。張惠言《詞選》：“此詞蓋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歸?！痹~人寓居他鄉(xiāng)，想起當(dāng)時紅樓離別的夜晚，令他惆悵不堪，香燈映照著半卷流蘇，殘月清輝，天剛破曉就要出門遠行，美人含淚送行。臨別時美人用裝飾著金翠羽的琵琶彈奏如泣如訴的哀怨樂章，樂音婉轉(zhuǎn)動人，凄凄惻惻，仿佛在勸作者早些歸家，去赴碧紗窗下如花美眷的等待之約。

上片寫分別前夜的溫存。“紅樓”是華麗的樓房，但是由于即將到來的離別，使之平添了許多惆悵，詞的首句直言因離別而惆悵，香燈未熄，流蘇帳半卷，含蓄地點出兩人臨別而徹夜未眠的繾綣深情，既表現(xiàn)室內(nèi)的凄寂氣氛，也暗示紅樓中人之惆悵。接著寫離別的瞬間：“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薄皻堅隆边€在，與“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之情景和情感同工，天微微破曉，見出出門時間之早，但此亦正見美人的多情。

下片“琵琶”是一種撥弦樂器，歷來在詩詞中多帶有音韻凄清的情感，如白居易《琵琶行》中關(guān)于琵琶樂音的大段描寫，杜甫《詠懷古跡》“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王安石《明妃曲》（其二）“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等寫到琵琶的詩句，都是傳達幽怨郁結(jié)的心曲，此處也不例外，而王安石的詩正是這兩句詞的最好注腳?！敖鸫溆稹敝笍椗脮r撥動弦索的用具，嵌金點翠為飾，描述琵琶的華美，“弦上黃鶯語”謂琵琶聲調(diào)婉轉(zhuǎn)動聽，有若鶯語，反襯琵琶的華美，這琵琶聲好像在勸游子歸家。

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一般被認為是詩人寫給遠在他方的妻子的，作者歸期未卜，時刻盼望能速歸故里，共坐西窗之下，剪去燭花，深夜暢談，“共”字極寫親昵之情態(tài)，非常細膩而又無限傳神地描繪出了一幅良宵美景圖。歸期未有期，韋莊與李商隱的情思何其相像，只是韋莊更多的是思鄉(xiāng)，當(dāng)然，思鄉(xiāng)也合理地包含了思美人的成分。而如今羈旅在外，只能遠在天涯互相心心念念，把一腔柔情化作相思淚，詞人于是暗下決心要“早歸家”，因為淺綠色的窗邊佳人如玉，等著他歸來“共剪西窗燭”。全詞以一種回憶的口吻寫出了思念故鄉(xiāng)的款款情思，在華美的器物描寫中寄托著哀哀衷心，幾乎使人身臨其境，感受到“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的情境。

自我勸慰之糾結(jié)—《菩薩蠻》（其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此詞寫作為游子的詞人對江南的無比眷戀，眷戀中暗含著對自我的寬慰紓解，這首自古以來最為有名的《菩薩蠻》（其二），就是將道不盡的哀愁鄉(xiāng)思掩藏在江南佳景中的一個典型。

“人人都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天的江南，“草長鶯飛二月天”（高鼎《村居》），不能不使人想起“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的美妙景色。江南的確是好，自古到過江南的文人從來都不惜文墨，留下精彩的詩詞華章，給自己也給后人反復(fù)品味讀賞，作者也不例外。但是欣賞美景需有好的心情，而韋莊去江南并不是輕松地游玩，而是為躲避戰(zhàn)亂，他所魂牽夢繞的是滿目瘡痍的故土和其中受著離亂之苦的人群，正如他在《秦婦吟》所寫當(dāng)時亂象：“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統(tǒng)治階層尚且如此，更遑論平常百姓乎？因此他的江南之夢再長再美，也終究逃不過是一場夢的本質(zhì)。

逐字細讀，所謂“人人”似乎不包含詞人自己，是“他者之言”，而自己是“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只合”應(yīng)該解為“只應(yīng)該”“本來應(yīng)該”，是一種飽含著無奈的口吻，對于詞人而言，江南“雖信美而非吾土兮”（王粲《登樓賦》），因此“曾何足以少留”（同上）。前兩句為整首詞定下了感情的基調(diào)—作者主觀上并不愿意在江南淹蹇滯留。接下而來的是對江南美景的具體展開描寫，“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把船、雨、人組合在一起，用碧藍的天形容春水，正是“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的大好時節(jié)，作者躺在船上聽著雨打烏篷船，多么寧靜的夜晚！這時候春意頗濃，也許還有微微寒意，須和衣而臥。但是既然是聽雨，就說明詞人沒有入睡，江南的雨很美，淅淅瀝瀝，但是也像細細密密織著的毛衣，似剪不斷的哀愁，分明更成了一種隱憂的象征，詞人聽雨思鄉(xiāng)，一夜無眠，正如溫庭筠所寫“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

下闋首兩句用典故，“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寫女子的服飾打扮和動作語言，而是把目光聚焦在她的情態(tài)與神韻上，用明月與霜雪來傳達冰清玉潔的美好意態(tài)，清新脫俗之感立馬撲面而來。聯(lián)系上下兩闋的四句，可見詞人戀江南，一因其自然景色絕佳，二因其人情風(fēng)物絕美?！拔蠢夏€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須”作“應(yīng)當(dāng)”解，正是有家歸未得，無限悲涼情懷隱藏在字里行間。詞人說年華未老之時不要回鄉(xiāng)，回到家鄉(xiāng)后必定悲傷斷腸，為什么未老不要還鄉(xiāng)？是想要在美麗的江南度過自己的青春年華，還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回去？想是后者！不妨這樣理解：這里“未老”句陡轉(zhuǎn)，暗示的是中原喪亂，本來詞人的故鄉(xiāng)也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了，回去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落葉歸根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即使是這樣，作者依然想著老后能夠回到生養(yǎng)他的熱土。

這首詞初讀似乎平鋪直敘，細讀實則內(nèi)部回環(huán)往復(fù)，迂回曲折?！叭巳吮M說江南好”承認人們對江南的贊美，詞人也稱頌江南之美，因此他鄉(xiāng)游子在這樣一個美麗和安定繁榮的地方終老是絕好的選擇。但是“只合”卻道出詞人內(nèi)心的意思不愿與不甘，縱然“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南之美使人心醉。接著寫“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由江南人之美而思緒飄飛到自己懷情想念的女子。細細體味，則韋莊滿心都是故土，但是卻不直抒胸臆，甚至結(jié)尾的“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似在勸解其他的游子，也是在勸慰或是告誡自己不要空想，“莫”“須”二字?jǐn)蒯斀罔F，哀思中含著沉痛，情感可謂是“泥沙俱下”更是傾瀉無余，戛然收筆，但其中不能歸鄉(xiāng)的苦痛與無力，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心頭。

這首詞究竟是他人勸慰韋莊之辭，還是作者自我安慰之辭，已經(jīng)不清楚也不重要了，傳達出的感情已經(jīng)很明白。故陳廷焯說：“一幅春江圖畫，意中是思鄉(xiāng)，筆下卻說江南風(fēng)景好，真正淚溢中腸，無人省得。結(jié)言風(fēng)塵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鄉(xiāng)，預(yù)知他日還鄉(xiāng)必斷腸也，與第二語口氣合。”（《云韶集》）韋莊在一篇短短幾句中幾致其心志，情緒深沉婉曲，清麗的詞句深處藏著許多許多的抑郁與無奈，陳廷焯說：“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白雨齋詞話》），可謂的評。

故作曠達之沉醉—《菩薩蠻》（其四）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這首詞明白如話，直可以理解為是酒桌上的勸酒歌、祝酒詞。古文人喝酒，除了真的遇有樂事，更多時候?qū)嵤墙杈葡?，醉，不是極樂就是極哀。如果說從上片甚至下片的前兩句還不足以看出來詞人是在故作曠達之語，那么“人生能幾何”就是回歸憂思主題的點睛之筆，曹操“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短歌行》），李白“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雜曲歌辭》）所抒發(fā)的都是人生有限的憂愁思緒。詞人的“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與李白、曹操如出一轍，表面看似曠達，表達人生苦短而須及時行樂的意思，但實際上更應(yīng)作反語解，不妨解得“現(xiàn)代”一些：干嘛要那么認真，還不如多喝點酒多快樂，余生能有多長呢？設(shè)身處地，在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里，在面對眼前無奈的情況下，有酒有樂，何不干脆就享受一下呢？在這個語境下就不難理解韋莊其實是把人生之艱難與無奈都融入到酒里與詞里去了，所以感情基調(diào)并不是曠達，而是故作曠達，實則悲涼，更有幾分以樂景寫哀情的意味。

湯顯祖評此詞“一起一結(jié)，直寫曠達之思”，不確。說“直寫曠達”，是沒有體悟到韋莊內(nèi)心的哀思與沉痛，正如李冰若言：“端己身經(jīng)離亂，富于感傷，此詞意實沉痛，謂近阮公《詠懷》，庶幾近之，但非曠達語也。”（《栩莊漫記》）因此說與阮籍的《詠懷》詩相近是對的，但說成是“直是曠達語”就不那么準(zhǔn)確了。

五首《菩薩蠻》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可以說是一首《菩薩蠻》中的五章，其一情深意切，如一篇宛轉(zhuǎn)的唐傳奇，娓娓道來詞人款款深情的思念；其二中，詞人雖也回味和承認江南的美好，但心中卻依然固執(zhí)地惦念著故鄉(xiāng)故人，濃濃鄉(xiāng)愁，綿綿無絕；其三回憶在江南的一段美好故事，節(jié)奏輕快，麗而不艷，隱隱有決心久居江南的沖動；其四故作曠達之語，實則表達的是對于有家不能回的現(xiàn)實狀況的無奈不滿和牢騷；其五詞人回憶在洛陽的一段情感經(jīng)歷，但是結(jié)尾收于“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又回到了第一首的思念家鄉(xiāng)的感情圓環(huán)里面。五首詞，有景物描寫，有直抒胸臆，有側(cè)面烘托，有以樂景寫哀情，思緒細密，感情曲折，未有宏偉和崇高，只是一片真切的故土難離之情和黍離之悲之感。綜觀五首詞，可以清晰地畫出韋莊的矛盾的心理過程：悲傷憶別—自我寬慰—暗下決心—故作曠達—直抒鄉(xiāng)思，其中本文所論之三首，則可推為其中代表。這仿佛是一個閉環(huán)，起于思鄉(xiāng)歸于鄉(xiāng)思，來得沒有起點，也看不到終點。詞人婉轉(zhuǎn)的款款的深情詞心，透過雙眼望向家鄉(xiāng)的方向，卻被無數(shù)重山擋住了，直是“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