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羽（組詩）

□文／胡亮

四 月

苦荬菜開出了黃色花朵，泥胡菜則開出了

紫色花朵。我們漫步于荒郊，

逐漸填平了泥胡菜和苦荬菜之間的深壑。

兩具微軀，又有何求？

除了不在心外采擷一束紫色花朵，

也不在心外采擷一束黃色花朵。

而在這個(gè)小村莊的低空——

一條高速公路，百折不撓，伸入了未知。

五里溪——致呂德安

麂子再也不來這里飲水，小溪里的魚兒

也快要絕跡。自你建成這座山中別墅，

北峰就向福州緩慢移動(dòng)。

你撿起了鋸子，或柴刀，退入林間。

肉桂，紫薇，蠟梅，黃楊木，銀杏，

羅漢松……每棵樹都樂于為你修枝，

為我修枝。你引我坐上一塊巨石，

“正好忘了寫詩?！?/p>

不過半個(gè)下午，青苔爬上了我的雙臂。

恍 惚

十六頭亞洲象離開了西雙版納，向正北，

走過了普洱，

折而向東北，走過了墨江、元江和石屏，

繼而向正北，走過了峨山、玉溪

和晉寧。巨腿移動(dòng)，

玉米倒伏。如果它們繼續(xù)向前，

就將橫穿昆明靠近成都，折而向正東，

就將途經(jīng)我的五畝孤獨(dú)，

還將用鼻子大大咧咧地碰碰重慶。

杜 甫

收網(wǎng)了。幾十尾魴魚誤闖了綿州刺史

杜濟(jì)的餐桌。杜甫當(dāng)場脫盡銀鱗，

永失波濤。

時(shí)在公元七百六十二年八月。

有多少魴魚就有多少

途窮的漢語，有多少詩人就有多少

怒放出血絲的鲙片。

只有身外涪江不舍晝夜——

綿州的下游就是梓州，

梓州的下游就是遂州和合州。

六 月

苜?；ㄌ貏e擅長紫色，而微型藍(lán)蜻蜓

則精通短暫。幾米外的小河

反復(fù)練習(xí)著清澈，以便嫻熟地

洗去我雙頰的土塵。

紫色像微瀾那樣悅耳，而短暫像錦雞

那樣將最長的尾翎也縮回了灌木叢。

我特別擅長轉(zhuǎn)動(dòng)群山，而你則精通蔚藍(lán)。

求諸野

鷓鴣的叫聲被一個(gè)山頭分了岔，就像被甩到

山腰的魚尾巴。麻雀的叫聲很圓，

似乎要用滑輪放下一座天堂來。

看看吧，這座天堂的建材如此普通——

一條小河正在轉(zhuǎn)彎，一片草地齊茬茬，

一塊地毯小得剛好夠?qū)挘?/p>

幾杯紅茶，幾個(gè)皮蛋，一碟葵花籽，

幾句真心話，

一個(gè)隨地小便的下午。蟬的叫聲織補(bǔ)了

構(gòu)樹與楓樹因交叉而形成的各種

不規(guī)則夾縫。哪里有什么虧本生意？

我賺到的嫩黃和新綠

足以把天堂鉚接于任何一片水波。

老校區(qū)

手電筒撳開了——

一株珍珠梅魚躍而出，就像一個(gè)珍珠博覽會(huì)

突然開幕。

若干松樹環(huán)列四周，它們脫胎于

那些空手而歸的采購商。老教授已經(jīng)熄燈，

美女副教授則趁黑撳開了一身繁花。

走私？我卻只能撿走一顆松果——

它悄悄地變黑，

就像裝滿了大數(shù)據(jù)的衛(wèi)星回收倉。

交 通

接下來，朋友，你開始吹奏印第安木笛。

我很快聽到了樹狀的南美洲和北美洲，

聽到了十只奧奈羅鳥，

——它們動(dòng)身飛越太平洋，其中九只

就要停上你的肩膀。此刻，

燈籠花紅得羞澀，斑竹綠得謙遜，

紫葳正在搭建一個(gè)音樂的凱旋門。

一只本地畫眉鳥作為臨時(shí)替補(bǔ)，

與木笛互相問答。朋友——

請記得用音孔的專列，運(yùn)走這紫葳，

這斑竹，這燈籠花和畫眉鳥；

請記得用尺八

把它們吹奏給與我暌違的鼓浪嶼。

若爾蓋

你彈了幾首名曲，半即興。又彈了一首

心曲，即興。在半即興與即興之間，

隔著一座昨天下午的鷓鴣山，

而在羊角花叢里面，又藏著一條直通

即興的隧道。當(dāng)你收起琵琶，

露珠就從皮制琴囊上滑落。露珠，

白河，黑河，收到了同一封密件

——加入黃河的喋喋！這個(gè)時(shí)候，

所有星星突然低于并略大于

核桃，北斗用銀勺子從黃河舀起了

一大把沒有聽過癮的耳朵。

最尖的一只耳朵乃是月亮的倒影，

這倒影加蓋了波浪的暗花。岸邊，

幾棵沙棘在與寒氣的談判中

不斷收縮，它們羞愧于既不能留下

黃河，又不能割贈(zèng)草原。

也無妨，我們已經(jīng)確信——

如果沙棘辦不到，就寄望于音樂。

半山觀

半山觀四周流涌著好幾重竹林，幾只麻雀

在尖葉上

下沖浪。野生的黃桷樹、桉樹

和洗手果樹搭建成一座跨海大橋。

那只松鼠借了豹子膽，越跳

越近。

它覷見了五位來客，不再跳出洗手

果樹的價(jià)值觀。主人早已橫放了一根

竹竿，讓洗手果樹的遠(yuǎn)枝連通了

房頂?？墒恰?/p>

那只松鼠放棄了人類的榛子

和核桃。它不愿成為他們的關(guān)系戶，

那根竹竿也難以派生出他們

想要的浮槎。在兩種價(jià)值觀之間，

海面變得越來越寬！六只茶盞

還冒著熱氣，主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杭 州——致蔡天新

西湖早已耗盡了漢字的濕潤，沿岸的水杉、

垂柳、香樟、桂樹和櫸樹

也已耗盡了漢字的青翠。我的重訪發(fā)干，

發(fā)黃，就像濕潤和青翠耗盡了

游人內(nèi)心里面的驚嘆。漢字的半衰期！

杭州的不依不饒！“這個(gè)問題

最好交給語言學(xué)家。”你的句子

形若松針，給詩人注射了一劑借口。

而我，一個(gè)孤兒，

多么慶幸于在簡體的中年看清了

自己的命運(yùn)——

找回更多的漢字，發(fā)明更多的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