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藍(lán)
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秦漢時代的臨邛(今成都市邛崍市)曾是西南鐵器生產(chǎn)的重鎮(zhèn),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產(chǎn)地,除向南亞諸國銷售之外,同時也向西南夷區(qū)域廣為銷售。據(jù)歷史學(xué)家童恩正研究,約戰(zhàn)國至秦這一時期,鐵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于越南紅河三角洲和泰國的東北部,這些鐵器很可能便是從臨邛向外輸出的,因為與中南半島相接壤的廣西、云南遲至西漢仍不產(chǎn)鐵。漢代實行鹽鐵專賣,但鄰近的交趾之合浦、郁林、牂牁、僰、益州等諸郡均未設(shè)鐵官,證明其并不產(chǎn)鐵,所以其來源只能向北追溯到西南境內(nèi)的臨邛。西漢時期,臨邛一帶來自中原的漢族大商賈,也將向西南夷傾銷鐵器作為重要的商貿(mào)手段。
秦始皇滅六國遷徙豪富入蜀,以冶鐵致富的卓氏從趙國遷居臨邛,“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弊渴霞易迨菍⒅性冗M(jìn)的冶鐵技術(shù)引入蜀地的第一人,他也是充分利用了邛崍的天然氣、火井、鹽鹵等資源,而使這里成為古代重要鋼鐵、食鹽生產(chǎn)基地之一的大功臣。卓王孫冶鐵不僅富甲一方,其工藝和規(guī)模都在歷史上值得大書一筆。
據(jù)近代考古證實,現(xiàn)在的邛崍市鐵花村,即是卓王孫麾下的一個鐵工場,那些鐵屎或者鐵花,就是當(dāng)時煉鐵遺留下來的爐渣??脊艌蟾嬲f,鐵渣面積有500000平方米,鐵渣厚度約30厘米。這相當(dāng)于70個足球場大小。這是非常震撼的數(shù)據(jù),由此可以想象當(dāng)時煉鐵工廠的規(guī)模。鐵花村的這個煉鐵場,極有可能是卓王孫最大的主要工場。從位置上看,這個工場與卓王孫的住宅——現(xiàn)在邛崍市甕亭公園比鄰,方便卓王孫進(jìn)行生產(chǎn)管理。從西漢開始,家庭與工廠結(jié)合在一處,或者離得比較近,成為后世“前店后家”式的結(jié)構(gòu)。
但一個人富甲天下,并非構(gòu)成澤被后世的原因。卓王孫留名于史,除了冶鐵與鉆取天然氣的事功之外,應(yīng)說與卓文君、司馬相如的愛情密不可分。
蜀地多才子,川中出奇人,至少在宋朝之前,蜀地很難出現(xiàn)綿延的家學(xué)與學(xué)派。這一現(xiàn)象,可以從揚雄《法言》《太虛》對后世影響里找到部分原因。
蜀人呼“一”為“蜀”,揚雄的《方言》指出:“一,蜀也,南雄謂之獨?!彼^“一者,道也”,標(biāo)舉其峭拔其上、獨立于世的雄奇,這樣的人一旦出世必將一鳴驚人,旁人無法學(xué)習(xí)。如果以此看待蜀地的才俊,司馬相如無疑是證據(jù)確鑿的第一人。
司馬相如(約公元前179年—前118年),字長卿,小名曰小犬。漢族人,出生在巴郡安漢縣(今四川省南充市蓬安縣相如鎮(zhèn)),后隨父在成都長大,因此說他有兩個故鄉(xiāng)。司馬相如是成都人的說法,源自司馬相如的《自敘》,所以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援用了這種說法。司馬相如將自己的成長地作為籍貫,這在漢代法律上是可行的,也為歷代史家所接受。
作為西漢頂級的辭賦大家,司馬相如是中國文化史文學(xué)史上杰出的代表,是西漢盛世漢武帝時期偉大的文學(xué)家、杰出的政治家。景帝時為武騎常侍,因病免。工辭賦,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長門賦》《鳳求凰》等。作品辭藻富麗,結(jié)構(gòu)宏大,使他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家,后人稱之為賦圣和“辭宗”。他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也廣為流傳。魯迅先生的《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還把二人放在一個專節(jié)里加以評述,指出:“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蓋雄于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保ā遏斞溉返?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16頁)恰恰因為這個世界充斥著太多善于“遇合”的文人,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對于司馬相如人格的高度認(rèn)同。
相傳司馬相如好學(xué)擊劍之術(shù)。劍術(sh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駕馭的,相如自幼身手敏捷,所以他的父親替他取了小名叫“犬子”(取其便捷之意),這固然是學(xué)習(xí)馭劍的先決條件,但他的劍術(shù)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因為歷史上未見他有過一展身手的記載。西漢時期,蜀地冶鐵工藝獨步天下,凜冽的錦江之水淬火的“蜀刀”奇貨可居,已是京城的上等禮品,鐵劍甚至鋼劍已經(jīng)漸次出現(xiàn)。骨骼清奇、肌膚雪白的司馬相如佩劍在身,挺胸收腹,腰力十足,就顯示出一番磊落氣象了。他早年很是仰慕古人藺相如,完璧歸趙首先得益于他的機智雄辯,也就是說舌劍的鋒利度大大高于佩劍。于是長卿改名為“相如”,暗示了這個口吃者,具有渴望一展“心劍”的宏大抱負(fù)。
起初,父親用金錢在京城為司馬相如謀了一個職位,職位是武騎常侍,入京侍奉景帝劉啟。這本不是他的興趣,況且景帝并不風(fēng)雅,不喜好彈琴辭賦者。此時正值梁孝王劉武(漢高祖兒子劉恒的后代)入京,帶著許多口才甚好的游說之士:如山東的鄒陽、江蘇的枚乘、莊忌(夫子)等。司馬相如見了梁孝王以后,心生一計,借生病為緣由辭了官,投奔到梁(開封)地為客,梁孝王就讓他和書生們同住,彼此切磋,使他得到了增進(jìn)學(xué)問的機會,由此眼界大開。在梁孝王府的幾年里,相如勤奮攻讀詩書,寫出才華澎湃的《子虛賦》。只可惜梁孝王徒有愛才之名,不知相如的驚世才華,所以相如在梁孝王府內(nèi)時日雖久,但一直未得到重用。畢竟梁孝王還是慷慨的,將一把珍藏多年的古琴——“綠綺”贈給司馬相如。相傳“綠綺”通體黑色,隱隱泛起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于古木之上,因而名為“綠綺”。但其真正的模樣,人們早已無幸目睹。梁孝王還給他配了專車(馬車)和秘書(書僮)。相如如獲珍寶,倍感榮焉。他精湛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之音色,使得“綠綺”名噪一時。后來“綠綺”就成為古琴的別稱,李白名句“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如今一讀,大有枯石覆苔的一派靜意。
這段委身如塵、遇人不淑的官場奮斗史,司馬相如名篇《美人賦》說得很清楚,我翻譯如下:
司馬相如美麗文雅,到梁國游說,梁王心情大悅。但謀士鄒陽向梁王誹謗說:“相如英俊,然而衣服姿色艷冶,嫵媚美麗不忠實,他要用甜言蜜語討得大王喜歡,到大王后院去和后妃姬妾游玩,大王沒有絲毫察覺?”
梁王于是問相如:“你貪戀女色?”相如說:“我不貪戀女色?!绷和跽f:“您既不貪戀女色,同孔子墨子相比,如何?”相如答:“古代回避女人的人中,孔丘聽說齊國贈送美女到魯國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墨翟望見商代曾經(jīng)淫樂的朝歌城就倒車回轉(zhuǎn)。這猶如防火躲到水里,避水淹跑到山上,是未能見到能引起欲望的,憑什么說他們不喜愛女色?哪像我,年輕時在西南夷生活,一人獨住,房屋寬大,無人和我玩樂。我東邊隔壁有女,美發(fā)如云,雙眉如蛾,牙齒潔白,顏面豐盈,濃妝艷抹,容光煥發(fā)。經(jīng)常高高翹首向西顧盼,想留我一起住宿;甚至爬上墻望我,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載,我棄之而不顧。”
“我仰慕大王的高尚胸襟,所以驅(qū)車東來,路過鄭國、衛(wèi)國和桑中等淫樂成風(fēng)之地。一早從鄭國的溱洧河出發(fā),晚上住在衛(wèi)國的上宮。上宮空著房間,寂寞到空有云霧,白天也緊閉門窗,幽暗不明,一派神仙居所。我推開房門,造訪室內(nèi),香氣濃郁,幃幔高掛。發(fā)現(xiàn)有美女獨身居住,她不勝嬌羞地斜臥在床,奇花一般安嫻而靜美;性情賢淑,容光艷麗??吹轿液笏龖賾俨簧?,微笑著說:‘貴客是哪國公子,是從遙遠(yuǎn)之地而來吧?’于是擺出美酒,進(jìn)獻(xiàn)鳴琴。我就彈琴,彈《幽蘭白雪》之曲。美女唱歌:‘獨住空房啊無人相依,思念佳人啊心情傷悲!有美人啊來得太遲,時間流逝啊紅顏衰老,肆意托身啊永遠(yuǎn)相思。’她身上的美玉首飾掛住我的帽子,絲綢衣袖飄拂在我的身體。時已向晚,冬氣昏暗,寒風(fēng)凜冽,白雪飄灑,空房寂靜,聽不到人聲。當(dāng)時,床上用品已鋪陳停當(dāng),服飾稀奇,金香爐燃起了香篆;床帳已放下,被褥層層鋪著,精美的枕頭橫放床上。美女脫去外衣,露出內(nèi)衣,身體雪白裸露,顯出苗條的骨骼,豐滿的肌肉,時時貼身親近,我感到她柔滑如凝脂。我卻心情平靜,思想純正,誓言真誠,守志不移。遠(yuǎn)走高飛,與她長別?!?/p>
王安石的七言長律《張良》劈頭就是一句“留侯美好如婦人”,用《史記》之語把張良的形貌與功業(yè)做了某種對立,以婦人形象襯托丈夫偉業(yè),這其實是古人的反諷筆法。再以“谷城黃石非吾師”“捕取項羽如嬰兒”“洛陽賈誼才能薄”連貶黃石公、項羽和賈誼,反襯張良的偉岸。觀張良奮斗行跡,功成,名遂,身退,儼然范蠡第二。王安石雖然夸張,但并非全謬。就具體事功而論,同樣“美好如婦人”的司馬相如也許不如描繪出來的張良那般柔美,但文學(xué)名氣卻是直追屈子!
漢代蜀人司馬相如、鄧通之輩,均是“美風(fēng)姿”的男人。鄧通鑄錢,更成為財神化身,所謂“須是片時稱子建,不可一日無鄧通”。但男人“服色容冶”講求打扮,未必就一定“妖麗不忠”??!進(jìn)一步說,司馬相如是否像自己所言那般目不斜視坐懷不亂,只有天知道!從這篇文章里,足以顯示出司馬相如處變不驚、巧舌如簧的詭辯之才。
依靠一篇面臨誘惑而“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的自述文章,讓司馬相如在權(quán)威面前化險為夷。
但好景不長,沉溺聲色犬馬的梁孝王用力過猛突然脫力死去,相如只好攜帶“綠綺”乘坐專車回到了老家益州。此時,相如父母已亡,家道衰微,一度窘迫到難以為繼……但司馬相如是何等人?!他沉穩(wěn)如一。四川話叫“穩(wěn)得起”。
但畢竟是京官出身,相如與臨邛縣令王吉關(guān)系密切。相如于是受邀住進(jìn)了臨邛縣城廓下的一座小亭,西漢時節(jié)的“亭”,不是亭子,漢代低級官爵序排列一般是縣侯、鄉(xiāng)侯、亭侯,一亭不過十里,亭不算大,設(shè)有招待所。臨邛縣令王吉是司馬相如的老朋友,朋友處境不佳,王吉于是每天去招待所拜訪他,噓寒問暖,好酒好菜不斷奉上。起初,相如還見上一面,后來又見王吉一個人來,焦干啊!他便干脆說生病予以拒見,可是王吉卻表現(xiàn)更謹(jǐn)肅而有禮,大有“門前立雪”之勢。他知道,高人總是有脾氣的,況且大才子不可冒犯!
當(dāng)時臨邛一帶是益州冶鐵業(yè)中心,加上天然氣井、鹽井的成功開發(fā),這里富豪云集,比如卓王孫就擁有家僮達(dá)800人之多。另外一個大商人程鄭也擁有數(shù)百名奴仆,其財勢大大高于成都城里的商人。
值得一說的是“陶鑄”一詞,初為專屬名詞,由司馬遷發(fā)明,特指卓王孫將“銅官山麓買為陶、鑄之所”之后,在如今的邛窯遺址“十方堂”一帶燒制陶器,同時又鑄造鐵器。卓王孫在“銅官山麓”燒制的“卓氏錢甕”,不僅“大可容五石”,而且“色如漆”,還“腳有籀文?!?/p>
常璩《華陽國志》提道:“臨邛有鐵祖廟祠。漢文帝時以鐵銅賜侍郎鄧通,通假民卓王孫歲取千匹,故王孫貨累巨萬億。”這就是說,卓氏之富,借資于鄧通。用現(xiàn)在眼光看,不排除鄧通利用卓王孫的冶煉技術(shù)而大肆“洗錢”的可能。
有一天,這兩位土豪也風(fēng)雅起來,商議說:“聽說縣令請來了一位貴客,我們也備酒席把他請來一見,如何?”
當(dāng)臨邛縣令王吉來到卓王孫的府邸,客人已到了百數(shù)十人,高朋滿座。等到正午,便派人前往恭請司馬相如上座!相如擺譜啊,稱有病,予以回絕。相如沒有想到的是,因為自己缺席,臨邛縣令居然不敢進(jìn)食,可能感覺面子過不去,縣令于是親自前往迎接。相如不得已,覺得拿捏分寸差不多了,就病懨懨地答應(yīng),那就走一趟吧!
當(dāng)瘦削而高挑的相如出現(xiàn)在賓客面前,寬袍大袖,迎風(fēng)飄舉,一派玉樹臨風(fēng),在商家、掮客、美女、苦力們狼奔豕突的臨邛街頭,聚集在卓府內(nèi)院里的土豪們被京官的翩然風(fēng)采完全折服了。
由此可見司馬相如的城府修煉,不亞于琴道。
酒酣耳熱之際,臨邛縣令王吉覺得,相如該露一手了。
午后,仍有被金蟬撕破的云朵在頭頂環(huán)繞。蟄伏之念在燥熱中制造自我的高潮。
過于遙遠(yuǎn)的晚境且不必管了,不朽之夢一次次臨空君臨靜寂的時光。陰云重又布置灰暗的琴境,人們的眼睛無法出走,西蜀的田疇宛如得到了琴聲的開光。那些慵懶日常中的買賣,蠅營狗茍,自慚形穢,高聳的鹽井天車只配有狹窄的劇情。
縣令親自把“綠綺”托舉到了相如面前,請求道:“聽說長卿先生精于此道,愿聞一曲以助興,如何?”
司馬相如嘴上辭謝,畢竟技癢難耐,于是彈奏了一二首曲子。曲聲悠揚,一如臨邛南河湯湯浩渺,似乎被相如妙手橫空搬來了一座煙雨彌漫的山林。
滿座驚絕。懂不懂琴不重要。
重要的是聽眾大聲說,整得好!整得很好!
腦后有眼的司馬相如,突然頓挫,開始彈奏《鳳求凰》,琴聲曲折,宛如岷江跌宕之白浪,浪遏飛舟之際,他隨口唱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p>
最后一句,相如以“嘯”的方式喊出,振聾發(fā)聵。遠(yuǎn)古之時,“嘯”多與悲有關(guān),同時也和歌相連。嘯歌而起說的并不是大放悲歌,而是吟出來的悲傷之曲。沒有字詞,但有旋律,而這一旋律有可能是嘯者臨時自創(chuàng),也有可能是直抒胸臆?!对娊?jīng)》《莊子》中均有記載,“嘯”多跟悲傷和鬼神有關(guān)。其實,“嘯”也就是用嘴吹出聲音,有點類似吹口哨,但其實又并不完全是,而是一種獨特的古代發(fā)聲術(shù),所以稱為口哨是不敬的。
熱淚盈眶,呼天天不應(yīng)!全場靜默著……
當(dāng)街市也打開了困倦的午后之眼,鳥鳴從落落的樹枝上驚飛而起。下午的斜光照亮了樓角,仿佛遲到于某種幸福,悄悄地暗自斷腸,重溫往事。而花有思索的面容,沿著那琴弦的指引,水波秋橫,杏花怒放。
所謂隔墻有耳。少婦卓文君喪夫不久,聽到這撞擊心扉的琴聲與歌聲,怦然心動,宛若激流中的礁石。她已經(jīng)看到了司馬相如俯仰的側(cè)影,心中一動,不能自持,于是便撫琴相和。
在前庭的相如,聽到附和的悠悠琴聲,大為驚奇。其實,他已經(jīng)從琴聲里知道了答案。于是,他明知故問:“后院琴音絕妙,高人可否一見?”
卓王孫如夢初醒,起身以實相告:“此小女文君也?!?/p>
相如素聞文君貌美有才,今日聞其琴聲,果然不同凡響,于是,請求相見。卓王孫傳話于后宅,吩咐文君出庭見客。文君裊娜而出,一見文君國色天香,眾人不覺為之傾倒。文君見相如氣態(tài)雍容嫻雅,容儀俊美,不覺面紅耳熱。
由于相如處境不佳,知道當(dāng)面求親難以成功,他也丟不起這個面子。相如城府極深,眼觀六路,重金買通了文君的侍者,傳達(dá)心意。文君知道相如的心思后,決定趁夜私奔。
在此,司馬遷《史記》里使用了一句堪稱經(jīng)典的春秋筆法:“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薄翱姟蓖ā爸嚒?,就是“佯裝”的意思。佯狂與佯裝,看來都是后來魏晉風(fēng)度的先聲??!
千古流傳的“琴挑”一詞,成為司馬相如“身體政治”的符碼。
這改變命運的奔走方式,讓古人一再置喙不已,他們均認(rèn)為司馬相如娶卓文君意圖“竊妻”與“竊財”。
第一個對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提出質(zhì)疑的是歷來崇拜司馬相如的揚雄。他在《解嘲》里說:“竊貲于卓氏?!币馑际撬抉R相如覬覦卓文君的錢財。持有相同觀點的人,還有中國“家訓(xùn)之祖”的魏晉南北朝的顏之推,其《顏氏家訓(xùn)》中披露得更加赤裸:“司馬長卿竊貲無操?!薄艿阶课木彝蹈`了一筆錢,毫無士人的道德操守了。揚雄與顏之推提出了“竊貲”,也就是劫財亦劫色的觀點。
劉勰和蜀人蘇東坡則關(guān)注淑女的命運,先后提出了“竊妻”之論。劉勰《文心雕龍·陳器》“相如竊妻而受金”;蘇東坡在《東坡志林》卷四里說“相如遂竊妻以逃……”
“竊妻”也罷,“竊財”也罷,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再說了,估計長卿先生會幽幽地說:羨慕嫉妒恨,空虛寂寞冷。列位看官,我的愛情干卿何事?!
一個人決定出走,在于“他處”的誘引。
卓文君就是財富與美麗的影子。一個影子的出走,卻注定是分裂的,是魂不守舍的、自發(fā)式的淫奔。我不由得想起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的話:“學(xué)會把自己當(dāng)成兩個人,對自己的失敗幸災(zāi)樂禍?!钡鳛橛白拥淖课木⑽凑J(rèn)輸。
私奔總是詩意的,邛崍抵達(dá)成都的鄉(xiāng)徑不再顛簸,而且時間總是比馬蹄更急。美人如花解語,才俊一騎紅塵。但是,司馬相如的馬車在200華里的泥濘道路上因疾馳而即將散架,車輪晃動,大幅搖擺,即將飛離。
淫奔的影子總是低飛的,渾身叮當(dāng)作響。
歸家的影子總是疾馳的,聞不到香風(fēng),在夜行無聲中撲向遠(yuǎn)方。
淫奔的影子凸凹有致,汁液四濺。
歸家的影子披星戴月,筋骨凸起。
淫奔的影子在不耗盡欲望之前,就不會駐足觀賞彼此。
歸家的影子穿越了一切風(fēng)景,仍然未找到一處可以消停的所在。
淫奔的影子與歸家的影子在成都西南的某個岔路口相遇了。
這里有來自不同方向的光照。
淫奔的影子撲向前方,歸家的影子側(cè)倒于后。
當(dāng)兩者的裙裾交匯時,出現(xiàn)了歷史性的短路,于是在錦江右岸,緩緩升起了一盞油燈……
我想啊,卓文君、紅拂,與天上的司馬相如、李靖之間,間隔了一個黑夜。她們停止了桐花鳳一般的竊竊私語。她們舉起杯,把倒映在杯中的燭光與遠(yuǎn)山,一小口一小口抿盡。當(dāng)她們的手點燃暗中的花,它們就成為了譫妄而旋舞的蜀葵。
轉(zhuǎn)眼就到了位于成都城西南的相如家宅,卓文君才發(fā)現(xiàn)相如處所家徒四壁,灌滿了勁吹的河風(fēng),滿目蕭然,富家女渾身顫抖著從云端墜到地面,不禁痛哭起來……司馬相如心雄萬夫,口吐珠璣,但現(xiàn)在只能垂手而立。他早年口吃的毛病,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馬蹄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后大為震怒:“小女實在太不成材,我雖然不忍傷害她,可是一分家產(chǎn)也不會給她?!?/p>
相如和文君逃奔日久,盤纏用完。相如文君二人萬不得已把僅有的車與騎統(tǒng)統(tǒng)賣了,就在錦江邊的相如家附近買下一家小酒店,自力更生。由于失去了行走上流社會的身份與道具,兩人反而放手一搏:文君在酒爐前酌酒;昔日京官相如則穿了一條下人的工作服“犢鼻褲”,默默打雜,洗滌碗盤……四處尋找愛女的卓王孫知道情況,覺得女兒的舉動給他丟盡了面子,于是閉門不出。
這與其說是自謀職業(yè),不如說是一個計劃周密的逼迫之計,應(yīng)該是出自司馬相如的謀劃。這就是為后世津津樂道的“美女經(jīng)濟”。
相如一展琴技、俯仰身姿的地點,就是如今邛崍市中心的甕亭公園。那是一個可供時代去想象漢朝生活的飛地!公園坐落在五彩廣場之旁,占地面積2792平方米。為什么說它的前身是西漢全國首富卓王孫的府邸呢?因為在明代時候,人們在此處挖出了兩個裝滿五銖錢的大甕,“古甕亭”遂得以成立。卓王孫還是以全世界水作動力鼓風(fēng)冶煉技術(shù)——“水鞲鞴法”的發(fā)明人。班固在《后漢書》中指出:“此法唯蜀中用之?!边@一發(fā)明對后世中國冶金工業(yè)影響深遠(yuǎn),活塞工作原理還被國外應(yīng)用于蒸汽機。到臨邛人發(fā)明的深井提煉鹽鹵技術(shù),恰是采用了卓王孫的“水鞲鞴法”原理,故稱為:卓筒井。這只是將水動力改為人畜動力。在我看來,在這些成就之外,卓王孫最大的歷史貢獻(xiàn),在于成就了女兒、女婿的金玉良緣。
記得2020年夏季,一個周末我來到甕亭公園,見到不少人在中國唯一的卓王孫塑像前叩頭如搗蒜。奇妙的是,卓王孫塑像面露詭譎之笑,所謂“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不妨改為“掌上千秋賬,胸中百萬錢”更符合事實。那分明是渴望發(fā)橫財者的心中偶像;但女人們滿面春風(fēng),笑望卓文君塑像,并不下拜。一個美女媽媽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站在霸氣側(cè)漏的司馬相如塑像跟前苦口婆心:“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娃兒!要向司馬相如叔叔學(xué)習(xí)。他一手彈琴,一手抱得富婆歸。你不學(xué)好,整個錘子!”
我一驚!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艷麗的美女側(cè)面還有點像卓文君的塑像——畢竟,那是邛崍人的美學(xué)想象。
卓王孫雖恨文君私奔,視此為門庭的大恥,但文君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無可奈何花落去,于是便分給了文君一百余個童仆,以及上百萬的錢財。起初,相如堅辭不受,文君規(guī)勸他:“吾父誠意相授,為何不???否則,倒顯得你我心胸狹窄了!”于是相如和文君接受了禮物,結(jié)伴再次回到成都,置買田宅,琴臺也應(yīng)該建筑于這一時期。
明清時節(jié),在成都的永陵未被發(fā)掘前,此地有一聳立的小山丘,曾有各種傳說,引起歷代許多人的好奇和猜疑。有人錯誤地認(rèn)為它就是司馬相如的琴臺,或者說是蜀漢諸葛亮的撫琴臺。清代以后,人們稱此荒丘為“撫琴臺”,其一側(cè)的小巷,也命名為“撫琴臺街”。直到1940年秋天,為躲日本飛機空襲,人們在此開挖防空洞,才發(fā)現(xiàn)下面是地宮陵墓,后由四川大學(xué)馮漢驥教授主持完成前蜀皇帝王建永陵的發(fā)掘工作。
漢代王褒《益州記》指出:“司馬相如宅在州西笮橋北百步許。李膺曰:‘市橋西二百步,得相如舊宅。今梅安寺南有琴臺故墟’?!毕嗳缯c琴臺顯然是合二為一的。而流經(jīng)城南的是郫江,別稱為市橋江,詩圣杜甫曾有《琴臺》一詩記載。也就是說,最早的琴臺地址歷來沒有什么爭議。明朝嘉靖時,四川提學(xué)僉事陳鎏在城外建立了琴臺坊,但建坊之處并非琴臺故地?,F(xiàn)在的“琴臺故徑”位于成都市通惠門,后來成都市政部門才將“琴臺故徑”延伸成為琴臺路。
其實,琴臺并非簡單的一抔土堆,下面大有奧妙。
《成都記》:“琴臺院,以相如琴臺得名,而非其舊。舊臺,在城外浣花溪之海安寺南,今為金花寺。元魏伐蜀,下營于此,掘塹得大甕二十余口,蓋所以響琴也。隋蜀王秀更增五臺,并舊為六?!币簿褪钦f,成都?xì)v史上曾一共出現(xiàn)過6座琴臺。
宋祁《蜀事補亡》有《琴臺》詩:“君不見成都郭西有琴臺,長卿遺跡埋黃埃。千年免為狐兔穴,北口佛廟空崔巍。黃須老人猶記得,昔時荒破樵蘇入。鋤犁畏踐牛足勻,古甕耕開數(shù)逾十。乃知昔人用意深,甕下取聲元為琴。人琴不見甕已掘,惟有烏雀來悲吟?!边@就說明,琴臺在北宋時,其上建有佛廟,在其土堆之下,人們發(fā)現(xiàn)埋有二十幾個大甕。這些甕的設(shè)置,明顯具有增音、擴音的作用,這可以看出司馬相如對于琴音的特殊美學(xué)要求,以期達(d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宋代時,琴臺已經(jīng)荒蕪,人跡罕至,土阜高約2丈,耕鋤侵削,阜日益萎縮,漢朝的琴藝高臺,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終于要回到塵埃之中了。琴臺周圍阡陌井連,田疇一片,空留琴臺一個名字而已。李思純指出:“民國二十九年庚辰,中日劇戰(zhàn),于琴臺土阜,掘防空壕,其中壘石甚堅,疑為古墓,然則此土阜固非琴臺,或古琴臺在此阜之附近耳。”(《李思純文集·未刊論著卷》,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563頁)
到清代,金堂縣籍詩人陳一沺(字竺山),乾隆甲寅(1794年)舉人,寫有一首《琴臺》,氣象闊大,詩藝獨步古今:
琴臺秋老木芙蓉,落落銅官第一峰。
偏有女兒識名仕,人生那不到臨邛。
詩中的第一峰,應(yīng)該是指邛崍火井鎮(zhèn)南第一峰崇嘏山。五代時,相傳女狀元黃崇嘏隱居山中。
話說回來,得到卓王孫的大力資助后,相如夫婦社會境遇大大改善了,但心高氣傲的司馬相如豈能是低三下四“吃軟飯”之輩!他苦苦等待機會,眼明手快,霍然起身一搏?!皩W(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雖是后人總結(jié)的,但他也只有進(jìn)入京城才能博取功名。
司馬相如一生最大的轉(zhuǎn)機,來自一個老鄉(xiāng):楊得意。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當(dāng)中,介紹楊得意的文字極為簡潔。別看他的職務(wù)只是皇帝身邊的一個“狗監(jiān)”,卻是一句頂萬句的角色。
一天,劉徹閑暇讀《子虛賦》,一邊讀一邊感嘆:“寫得好!只恨與作者生不相逢?!鼻≡谝慌缘臈畹靡饨恿嗽挘骸扒闪?,這作者是小的同鄉(xiāng)司馬相如?!?/p>
劉徹大驚,傳令立即召見。
這樣,當(dāng)?shù)弁跤嫉诌_(dá)成都時,置身于杯盤狼藉的酒店、身穿“犢鼻裈”的司馬相如立即把這些行頭一脫。他知道,大事來了!
駟馬橋原名升仙橋,因橋下的河水名升仙水,即現(xiàn)在的沙河?!度A陽國志》說:“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橋,漢代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其門曰:‘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汝下也’?!庇谑呛笕吮闳∷抉R相如題字之意,將此橋更名“駟馬”。駟馬橋由此成為懷才不遇者留戀徘徊之地,題詩極多。在我看來,這次司馬相如進(jìn)京,應(yīng)是第二次。為何呢?因為他受了來自臨邛土豪的窩囊氣,才激發(fā)了“等著瞧”的狂傲之氣。現(xiàn)場的聽眾,自然有嬌妻卓文君。
我想,那個在橋頭題字的司馬相如,利劍終于出鞘,刺殺空氣,他那指天發(fā)誓的身姿,真有劍客之唳氣。
相如登車,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古時書生,均喜歡在書房里掛一把劍。書讀得太累,就有拔劍的沖動。自幼擊劍的司馬相如也僅僅只能把劍抽出一會兒,刺殺一番空氣,再懨懨地插回劍鞘。投筆從戎的書生,或一手抓筆一手拔劍的文人,搖身一變成為縱橫家,總讓他感動不已。書生劍氣,一直提供著他置身紅塵的勇氣。
在《莊了·說劍》中,“莊子三劍”看來均已擊中了趙文王的要害。天子劍,長;諸侯劍,中;庶民劍,短。但莊周和趙文王都不是理想的劍客,以莊周的書生眼光,談?wù)摰淖匀皇怯眯臍⑷说恼D心之劍。這就是形而上之劍與形而下之劍的紙上談兵了。當(dāng)一個人已經(jīng)鋒利如一柄劍時,大概就不會去著意劍的長短了。心智的鋒芒,如果沒有實際經(jīng)歷劍光的洗禮和磨礪,又怎么會獲得王者之劍的駕馭快感呢?那些金屬的純響,是任何音響也無從模擬并讓人感之教化的。那就不妨學(xué)學(xué)司馬相如。因此在人生關(guān)鍵的機遇抉擇中,其實都是劍在手中,以最具現(xiàn)實性和威脅性的搏殺,割舍命運。這樣,司馬相如之劍,琴劍合一,反而成為逸出“莊子三劍”的人生之劍。
再次進(jìn)京必須要混個臉熟,相如之劍已非昔日,臻于摧枯拉朽之利。幾年之后,司馬相如被任命為中郎將,兩次出使西南夷,成為他仕途上的輝煌之旅?;氐匠啥钾M止是高車駟馬啊,已是“令蜀太守郊迎,縣令負(fù)弩矢先驅(qū)”。卓王孫呢,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置酒肉相迎,暗自慶幸當(dāng)年沒有把事情做絕。
為此,唐代詩人岑參寫了《升仙橋》詩:“長橋題柱去,猶是未達(dá)時。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边@是何等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明朝曹學(xué)佺編撰《蜀中廣記》,引述了《九州要記》里的一個故事:西漢時節(jié),夜郎國王及眾夷王,一方面貪圖漢國繒帛華美,又自以為可以憑險固守,當(dāng)時無路可以通達(dá)夜郎,漢朝廷對此的確鞭長莫及。唐蒙洞察諸王意圖后,于是上書漢武帝,請開夜郎道,以廣巴蜀之地。武帝深以為是,敕令唐蒙為主管,司馬相如為副職,征發(fā)巴蜀士卒民夫數(shù)萬人修筑夜郎道。唐蒙命令僰道令監(jiān)督施工,以軍興之法部勒,限時完工。從秦時常頞所筑僰地青衣道開始,山道長達(dá)逾千里,直指牂牁江。由此可見,唐蒙大力征調(diào)人力,濫殺地方首領(lǐng),一度引起“巴蜀民大驚恐”,但他無疑是西南絲綢之路居功至偉的開拓者、拓荒者。
僰道令豈敢怠慢,他早出晚歸,盡力施為。但山石堅硬,加之瘴毒遍地,以至于誤了工期。為此唐蒙大怒,決定殺無赦。臨刑之前,僰道令感嘆:“恨不見成都市而死!”為滿足僰道令這一最大心愿,唐蒙在瀘州的和義郡(唐朝天寶后歸屬榮州,即現(xiàn)在的自貢市榮縣境內(nèi))立即造了一座“成都城”,現(xiàn)在想來就是一座成都城的微縮景觀,僰道令終于看到了成都,死而無憾也。由此可見,繁華的成都在當(dāng)時人的心目中,宛若人間仙境。
榮縣自古有通達(dá)成都的“鐵山古道”,是從成都出發(fā),翻越二娥山進(jìn)入榮縣西部鐵山山脈。僰道令的故事,應(yīng)該發(fā)生于開鑿鐵山道路之際。
唐蒙和司馬相如的合力出使西南,漢朝先后通過“厚賜”“置郡”等措施,打通西南交通,打破了其與漢王朝之間隔絕的狀態(tài),對漢族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義。
司馬相如做了一系列針對西南夷地區(qū)的生存情況、西南夷與內(nèi)地的關(guān)系等情況的調(diào)查,向武帝作出匯報,指出西南夷很愿意同內(nèi)地和睦相處,加強聯(lián)系。他建議,邛、笮等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和蜀鄰近,道路也容易打通,秦時曾在此“置吏”,到漢興才罷?,F(xiàn)在應(yīng)該在南夷臣服的基礎(chǔ)上,再于西夷設(shè)置郡縣。漢武帝采納了司馬相如的意見,以他為中郎將,持漢節(jié),作為朝廷的全權(quán)代表,以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為副使,乘四乘傳車,到巴蜀郡府取錢幣貨物,“以賂西夷”。
司馬相如一行奉詔先后進(jìn)入邛人、笮人、冉、駹、斯榆等蜀郡西邊、西南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與其首領(lǐng)談判、協(xié)商,進(jìn)行廣泛的交往,宣喻漢王朝的威德。許多部落的首領(lǐng)在司馬相如的奔走解釋下,都愿意做漢王朝的內(nèi)臣(愿意做漢朝國內(nèi)的臣屬,不做外藩),于是紛紛撤除關(guān)塞路障,敞開道路,接受郡縣的設(shè)置。漢王朝的統(tǒng)治范圍因此擴大。漢武帝時,西南地區(qū)一共設(shè)置了7郡,朝廷開始向這些郡縣大量移民,普及漢文化以及禮儀,至此西南的絕大部分地區(qū)歸于漢朝版圖。
出使西南,司馬相如遠(yuǎn)非“走一遭”那么簡單。他似走一程、修一路,過一地、修一城的方式,宛如文化的播種機,一步一步向西南群山推進(jìn)。比如,西昌自古便是西南邊陲的一個重鎮(zhèn),自秦漢始,歷代政權(quán)均在此建立過郡、州、司府,委派過官吏。如漢元鼎六年(公元111年),司馬相如抵達(dá)安寧河谷,于是建邛都(今西昌),設(shè)越西郡,轄15縣,屬益州。以后所轄區(qū)域雖然不斷發(fā)生變化,但是郡、州、司府的治所依然在西昌,而流傳在當(dāng)?shù)氐乃抉R相如的逸聞數(shù)不勝數(shù),只有蜀漢三國諸葛亮南征的影響力,可以與之相比。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司馬相如兩次出使西南,宣傳漢王朝的旨意,作《喻巴蜀檄》《難蜀父老》等文章。他也耐心教學(xué),傳播賦體,這對漢朝與西南夷地區(qū)的文化交流有著重要意義。正如邵遠(yuǎn)平在《續(xù)宏簡錄》所說:“司馬相如入西南夷,土人盛覽從學(xué),歸以授其鄉(xiāng),文教始開?!睗h武帝經(jīng)略“西南夷”的政策,不僅促進(jìn)了西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而且對各民族團(tuán)結(jié)和融合具有重大貢獻(xiàn)。
2020年夏季,我考察完漢源縣清溪古道之后,來到零關(guān)古道繼續(xù)探訪,這些均為邛筰道的一段。綿延百里的崎嶇古道,貫穿涼山州越西縣南北,故越西縣曾有“一線通南北”之稱。司馬相如必須經(jīng)過此地,史書所載“通靈關(guān),橋?qū)O水,以通邛都”即指此處。火成巖上的馬蹄印裝滿了雨水,就像石頭的眼淚,倒映著純藍(lán)天光。如今馬幫蹄聲隨風(fēng)碎裂,挑夫身影不再,古道部分路段、驛站已湮沒在歲月的風(fēng)塵深處,但丁山橋、保安城門、零關(guān)摩崖石刻、小相嶺古道等遺跡依舊佇立,述說著曾經(jīng)的繁華。
我想,司馬相如在此估計也會施一番“長嘯”氣功,一吐胸臆。
后來在京城生活期間,司馬相如目迷五色、心思旁逸,他看中了一個茂陵女子,于是產(chǎn)生了納妾的非分之想。文人們加工后的說法是,司馬相如給妻子送去了一封只有13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弊课木蛔x,淚流滿面。一行數(shù)字中少了一個“億”,“無億”豈不是夫君對自己“無意”的暗示?她陷入了悲痛之境,這樣回了一封信:“一別之后,二地相懸。雖說是三四月,誰又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相思,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道不完,百無聊賴十憑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紅似火,偏遇陣陣?yán)溆隄不ò?。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zhuǎn),飄零零,二月風(fēng)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痹谧课木@篇《訣別書》的影響下,他幡然醒悟,心井平息,與卓文君共度白首。
《西京雜記》里有“相如死渴”一條,說“相如素有消渴疾(糖尿?。?,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最后一句,有點觸目驚心!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后來司馬相如寫《美人賦》以此來反省了君子面對美色的關(guān)系。而一個才子對于美女,欲使其徹底超然于情色之外,就似乎過于苛求了。
《成都舊事》以及《修真錄》等古籍,記載了一樁逸聞,再次提到了“紅娘”王吉:西漢臨邛縣令“王吉夜夢一蟛蜞,在都亭作人語曰:‘我翌日當(dāng)舍此?!愔?,明使人候于都亭,而長卿至。吉曰:‘此人文章當(dāng)橫行一世?!煜乱蚝趔豺酁殚L卿。卓文君一生不食蟛蜞?!?/p>
文章開始,是說明了為什么王吉如此尊敬司馬相如的原因。由此可見,王吉也是蜀地伯樂?。《豺嗍堑a(chǎn)的一種小型蟹類,又稱磨蜞、螃蜞,注意它的學(xué)名,就叫“相手蟹”。以蟛蜞的“橫行一時”,來比喻司馬相如不羈的才華,而且蟛蜞竟然也叫長卿,可謂是歷史的奇喻。《搜神記》言:“此物嘗通人夢,自稱‘長卿’,今臨海人多以長卿呼之。”
……
據(jù)《邛州直隸州志》和《邛崍縣志》記載:邛崍的天臺山古稱蒙山,乃蒙山五岳之首,曰東蒙,自漢時名天臺,從唐代開始就有宗教軼事記載。兩宋時期成為儒、道、佛三教勝地,“三教合流”使天臺山在當(dāng)時成為一座龐大的宗教山城。到明末清初,被張獻(xiàn)忠的大西軍盡毀。民國以后逐漸衰落,大量道觀寺廟遺跡散落于天臺山的莽莽林海與茶樹當(dāng)中……司馬相如《凡將篇》里,把茶(荈詫)列為藥物:“烏啄、桔梗、芫華、款冬、貝母、木檗、黃芩、甘草、芍藥、丹桂、漏蘆、蜚廉、雚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硝、莞椒、茱萸。”這是古籍里提及茶葉的最早記載之一。天臺山留住了古臨邛的茶韻,留住了司馬相如、卓文君的鄉(xiāng)愁,司馬相如“金屋無人螢火流”的名句,就是天臺山生態(tài)最好的注腳。
值得一說的還有:在文學(xué)作品里提及大熊貓的第一人,也是司馬相如。
作為天府文化風(fēng)物最大代表的大熊貓,也是世界上最負(fù)盛名的瀕危動物。史載遠(yuǎn)在4000年前,黃帝攻打炎帝時,就曾訓(xùn)練了一支“猛獸大軍”,其中就有大熊貓,并大戰(zhàn)于阪泉(今河北涿鹿縣)。中國古籍中主要把大熊貓稱為“貘”,兩千多年前,漢朝初年成書的《爾雅》中,便有“貘體色黑駁,食竹”的記載。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描寫天子打獵,列舉了當(dāng)時咸陽“上林苑”飼養(yǎng)的近40種珍奇異獸,大熊貓名列首位。其中有“椎蜚廉,弄獬豸;格蝦蛤,鋌猛氏;羂騕褭,射封豸……”猛氏即猛豹、貘豹,就是大熊貓。
毫無疑問,上林苑是世界上最早具有一定規(guī)劃的野生動物園。1975年,在西安市灞橋區(qū)白鹿原上漢文帝母后漢薄太后南陵附近,狄寨公社張李大隊(今西安市灞橋區(qū)狄寨社區(qū)鮑旗寨)修水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南陵的從葬坑,有馬、羊、狗以及一些動物的骨頭,其中就首次發(fā)現(xiàn)了大熊貓頭骨。足以證明,司馬相如所言上林苑的動物分布情況完全不虛。
后來司馬相如病重,遷居于咸陽的茂陵。相如病入膏肓,劉徹派一個叫所忠的諫議大夫,火速趕往茂陵,再三叮嚀道:司馬郎如今病得不行。你去把他的全部著作收集一下,都取回來。
所忠趕到茂陵,還是遲了一步。司馬相如已去世,家里什么書都沒有。所忠問司馬相如的妻子(這個妻子是誰?歷來有爭議。我認(rèn)為是卓文君):司馬郎的著作呢?妻說:家里從來沒有長卿(司馬相如的字)的著作。
所忠很感詫異,文人如何沒有留下文章呢?
其妻說:長卿的確不時寫著作,但每次剛寫完就被人取走,所以家里未留片紙。末了,她似乎想起了,說:長卿臨終時,寫過一卷書,跟我交代說,若是有朝廷使者來要,就給他吧。
所忠將這卷遺作呈給劉徹。劉徹連忙翻開,原來是司馬相如勸自己的封禪書,內(nèi)心十分感動。司馬相如死后5年,劉徹開始了后土、中岳、泰山、梁父的封禪之旅……
這是公元前118年的事情,司馬相如享年62歲。這在一般人平均壽命僅有三四十歲的漢代,不算低了。延宕三年(公元前121年),卓文君去世。司馬相如墓與卓文君墓一樣,由于年代久遠(yuǎn)現(xiàn)在已湮沒無考,但學(xué)者們一般認(rèn)為是在成都,應(yīng)該是衣冠冢。唐代《元和郡縣志》載:“司馬相如葬于(導(dǎo)江)縣東二十里?!彼螛肥分短藉居钣洝贰皩?dǎo)江縣下”的記載是:“司馬相如葬于縣東二十里?!鼻迩 豆嗫h志》載:“司馬相如墓,在治東十二里?!惫饩w《增修灌縣志》在“輿地志”的“金石”章節(jié)中記載:“漢中郎將拜文園令司馬相如墓道碑,在治東十五里羊子橋側(cè)?!?/p>
根據(jù)《都江堰市金石錄》記錄,清嘉慶四年(1799年)灌縣知事徐鼎特立碑:“漢中郎將文苑令司馬相如墓道”,此碑于1958年被灌縣文物管理所收藏。光緒《灌縣志》(1886年)成書之際,對司馬相如墓有進(jìn)一步考證,采納乾隆《灌縣志》所記方位和徐鼎立碑的位置,但里程有所變更。清乾隆《灌縣志》和光緒《灌縣志》的記載最值得重視。在清代,不僅縣志有記載,還有當(dāng)時人們的考證,并在考證的基礎(chǔ)上立“司馬相如墓道碑”,所塑神獸、石羊以及地名“羊子橋”等保存下來。羊子橋位于現(xiàn)都江堰市聚源鎮(zhèn),應(yīng)該予以恢復(fù)。葉大鏘等修、羅駿聲纂于民國二十三年印行的《灌縣志》載:“漢中郎將文園令司馬相如墓?!泵駠鴷r期,灌縣著名學(xué)者余定夫在其遺著《蛾術(shù)山房文集》中留下《謁司馬相如墓》一詩。
俱往矣,相如意密有誰傳。
古人幾上置琴,不一定會彈,那是昭示出塵的道具。大才子袁枚說:“我不知音偏好古,七條弦上拂灰塵?!鄙踔粒諟Y明的那張琴根本就沒有弦。《晉書·陶潛傳》指出,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边@一故事所暗示,陶詩人并不是一般庸眾所謂的附庸風(fēng)雅,而是極高的智慧,指心見性,撥動心弦。入其彀中的詩人何其芳在《<燕泥集>后話》里寫過這樣一段話:“我準(zhǔn)備寫一篇《無弦琴》,準(zhǔn)備開頭便說那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古人,說他的墻壁上掛有一張無弦琴,每當(dāng)春秋佳日,興會所至,輒取下來撫弄一番?!钡绕鹚抉R相如,相如還是要具體實踐的,而且玉指翻飛,技術(shù)一流。至于他的劍,早已化作漫天的才氣。
入其彀中的大才子張潮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這,不過是小道罷了。
對此,我寫過一首詩《銹劍》,大意是說:
高人之劍從不出鞘。紅銹爬上劍身時,成都的紅杏正將火燒云舉高。當(dāng)銹的裂紋漫過劍脊,死去的父親從空中俯照,把相如的骨頭照成蠟。劍掛在墻頭,任鐵銹將它全身染紅。夤夢而動的劍,從午夜的深水里伸出頭來,大口地嗆血。不知道,劍何時溜出房門,干了一樁路見不平的事?還是某個動機曖昧的事體,把自己釘在劍尖——吃痛,渴望成為受難者,或者,劍在熔化。
鐘擺停在往昔的暴力中,鐵的懷疑氣息,與狂奔的紅杏在室內(nèi)游走。讓墻壁上的影子比朋友還多,結(jié)構(gòu)比愛情更穩(wěn)定。我想弄清楚,在花的掩護(hù)下,銹如何安然走過鋒口的獨木橋?
今夜,我肋骨劇痛,一股大力讓我渾身是冰。莫不是,那蟄伏的宿敵,已在花窗下恭候多時?
……
這樣,我經(jīng)常路過如今車水馬龍、火鍋牛油味彌漫的“琴臺故徑”時,也是一幅手揮五弦、目送白鷺的造型。我看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巨幅青銅雕塑,不禁想起清代黃圖珌《看山閣閑筆》里的一個故事:
“琴德最為高遠(yuǎn)不俗。有一善彈者,正彈之間,適村人擔(dān)肥而至,聞聲則肅然改容。彈者曰:‘莫非知音者乎?’村人答曰:‘某雖非知音,亦頗得趣耳’?!?/p>
相如琴心,幺弦彈鳳。也許在司馬相如眼里,人生天地間,均是匆匆過客!搖舌鼓唇的袞袞諸公,如我,甚至不及一個擔(dān)糞的村夫啊。
談及命運,談及榮華,也許劍膽琴心的相如會悠然道:
諸位,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