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歸院帖》考
——兼及《富鄭公神道碑》起草之研究①

陳鍇生（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 中國畫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1442）

蔡清德（福建師范大學(xué) 美術(shù)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028）

一、導(dǎo)論

蘇軾《歸院帖》（圖1）共5行64字，第二行“為復(fù)是”三字之中脫“只”字，讀為“為復(fù)只是”；第三行“公家傳說”四字中，“說”原寫“云”，以濃墨改之。帖鈐項元汴諸印及“宣統(tǒng)御覽之寶”印，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2020年9月，紫禁城建成600周年之際，故宮主辦了《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歸院帖》是展品中為數(shù)不多的蘇軾墨跡之一。該帖不具受書人姓名，亦不署年月，信筆草草，似為別簡之類，其墨色如新，濃淡相兼，從真?zhèn)谓嵌瓤串斄刑K書上品，但歷代刻帖及著述中卻較少收錄此帖，劉正成先生所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試卷》亦未見收錄。帖之釋文如下：

圖1 蘇軾《歸院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此雖云同歸院，亦不云宿于院中。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只是公家傳說如此，乞更批示。軾白。

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幸批示。

通讀釋文可知，這是蘇軾寫與友人討論文本措辭的書信。他認為“同歸院”表達不出“宿于院中”之意，并問友人有無文字記載可證明某人曾“宿學(xué)士院”，又補充問道，“宿學(xué)士院”這一說法是否僅為其家族內(nèi)部傳說而已。因為文本沒有涉及人物或時間，我們很難得知其他信息，它如同一樁迷案，清代至今無人知曉。帖末又有附言兩行，從“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一句來看，二人商議修改的文字底本為“宿待漏舍”。結(jié)合帖文推測，受書人可能在來信中，提出將最初文本“宿待漏舍”修改為“同歸院”，而蘇軾認為言不達意，不予采納，并提出改為“宿學(xué)士院”，或者依從舊說，并進一步征求受書人批示裁定。

以上所云“待漏舍”與“學(xué)士院”，兩者同屬朝廷官署。所不同者，待漏舍在皇城外，乃群臣朝候場所；而學(xué)士院在皇城內(nèi)，乃翰林學(xué)士內(nèi)值機構(gòu)。待漏舍又稱待漏院、漏舍，宋初王禹偁《待漏院記》云：

朝廷自國初因舊制設(shè)宰臣待漏院于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闕向曙，東方未明，相君啟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噦噦鑾聲。金門未辟，玉漏猶滴，徹蓋下車，于焉以息。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北宋朝廷設(shè)待漏院，一可供宰臣朝前歇息，二能提高政務(wù)效率。臣僚聚此等候上朝時刻，期間若有政事可先與宰相商議。陶宗儀《記宋宮殿》云：

廉訪使楊文憲公煥，字煥然，干州奉天人。嘗作《汴故宮記》云：己亥春三月按部至于汴，汴長史宴于廢宮之長生殿。懼后世無以考，為纂其大概云?；食悄贤忾T曰南薰，南城之北新城門曰豐宜，橋曰龍津橋，北曰丹鳳，而其門三。丹鳳北曰州橋，橋少北曰文武樓，遵御路而北橫街也。東曰太廟，西曰郊社，正北曰承天門，而其門五，雙闕前引，東曰登聞檢院，西曰登聞鼓院，檢院之東曰左掖門，門之南曰待漏院。

由此可見，待漏院的位置在汴京皇城南門外左掖門附近，步至朝會的大慶殿距離很近，且待漏院只是宰相早朝前歇腳休息的處所，并非專門的辦事機構(gòu)。

學(xué)士院為北宋重要的行政部門，負責(zé)草擬和制定詔書等事務(wù)，朱錫光先生《宋代學(xué)士院翰林學(xué)士初探》一文對翰林學(xué)士所掌職務(wù)有深入研究，學(xué)士院職掌內(nèi)制，也即草擬高階官員或皇族成員相關(guān)的詔書。學(xué)士院還有宿直制度，翰林學(xué)士夜間在內(nèi)廷值班，草擬制書，甚至有帝王詔對。王化雨《宋朝的君臣夜對》一文指出，被君主夜詔者一般為翰林學(xué)士、館閣文臣、經(jīng)筵官等，他們有夜值制度，便于詔對。但在個別情況下，君主也會夜詔不宿直的親知近臣以商議政事，《歸院帖》所言“宿待漏舍”和“宿學(xué)士院”的“宿”字，筆者認為與大臣留宿內(nèi)廷、便于詔對有關(guān)，后文將論及之。

二、先行研究

最早提及此帖的，或為清初吳其貞《書畫記》：

蘇東坡《批示帖》，書法潦潦草草在不經(jīng)意處多得天趣，余皆優(yōu)孟衣冠。以上六種觀于居安王越石家，余得其《批示帖》《桃鶯圖》《松樹圖》而歸……時壬午五月二十二日。

吳氏并未著錄該帖釋文，故無從精準對照，東坡書跡有“批示”二字者也不獨《歸院帖》。然“批示”二字在一帖中重復(fù)出現(xiàn)兩次，且位置顯眼，于蘇書中或只有《歸院帖》了，吳氏以此名之亦有可能。前人為傳世墨跡命名，帖同名異者較為常見，以蘇軾墨跡為例，《屏事帖》或稱之《宣猷帖》；《一夜帖》或稱之《黃居寀龍?zhí)贰７治銎湟?，有以帖首字眼為名，有以關(guān)鍵字眼為名，有以詩文題目為名，未有固定的命名方式。從吳氏描述《批示帖》“書法潦潦草草在不經(jīng)意處多得天趣”之觀感體會分析，比較切合《歸院帖》的風(fēng)格，故尚且錄之。

清代乾嘉時期所輯《石渠寶笈續(xù)編》（圖2）也有此帖的相關(guān)記載，收錄在卷三一（重華宮·藏八）《宋法書六種》中，且附有釋文及斷句，然經(jīng)筆者查證，其斷句有不妥之處，茲錄其全文如下：

圖2 《欽定石渠寶笈續(xù)編》重華宮《宋人法書六種》之第三《歸院帖》

此雖云同歸院。亦不云宿于院中。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只是公家傳說如此。乞更批示軾白。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幸批示。

目前許多權(quán)威版本皆以此斷句為準，如徐邦達先生《古書畫過眼要錄》、水賚佑《東坡書法史料集》等。斷句不正，則文意不明，確有一考其詳之必要。首先，《續(xù)編》斷為“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只是公家傳說如此”，筆者認為應(yīng)斷為“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只是公家傳說如此”；《續(xù)編》斷為“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筆者認為應(yīng)斷為“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這兩處斷句的區(qū)別，都與“為復(fù)”一詞有關(guān)，它有“又或者”“抑或”之意，在歷代古詩文中使用頻繁，比如，王維《問寇校書雙溪》：“君家少室西，為復(fù)少室東？”楊萬里《山居》：“不知蟬報夏，為復(fù)自吟風(fēng)？”張居正《送楊生南歸》：“清時不獻太平書，為復(fù)還從江上居?！边@幾處“為復(fù)”的意思和使用方法，與《歸院帖》之“為復(fù)”是一樣的，若按《石渠寶笈續(xù)編》的段句方式，則句子明顯無法讀通。以“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一句為例，意思是說現(xiàn)在應(yīng)當改為“宿學(xué)士院”，抑或且依從舊說“宿待漏舍”。關(guān)于此帖釋文的解析，可參考上文，此處暫不贅述。

徐邦達先生《古書畫過眼要錄》也有《歸院帖》的記錄，但考證較為簡略，只云：

此帖是東坡官翰林學(xué)士時所書，應(yīng)在元祐元年（1086）至四年（1089）七月前。時年五十一至五十四歲。

關(guān)于以上書寫年代之結(jié)論，徐先生并未進一步說明，可能是著眼于帖中提及的“學(xué)士院”一詞，故而推斷此帖為蘇軾任職翰林學(xué)士時所書。若從風(fēng)格而論，此帖近似東坡元祐時期的書風(fēng)，觀點差可成立，但無論作何推測，總難免有缺乏實證之憾。

此外，故宮博物院編《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一書中，收錄了郁文韜先生《東坡鴻影——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法精品述略》一文，郁先生對《歸院帖》有如下考述：

《歸院帖》是蘇軾存世法書墨跡中，唯一一件類似公文的作品。其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請示留宿學(xué)士院的行文措辭問題，應(yīng)該寫于他進入翰林院不久。蘇軾當時五十一歲左右，正是其著力學(xué)習(xí)顏真卿、楊凝式風(fēng)格的時候，因而此帖在結(jié)字用筆上雖不刻意經(jīng)營，卻自然流露出類似于《祭侄文稿》和《神仙起居法》的豪縱放逸之氣，正是蘇軾“無意于佳乃佳”的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的生動體現(xiàn)。

郁先生某些觀點與徐先生相近，其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認為此帖是“一件類似公文的作品”，其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請示留宿學(xué)士院的行文措詞。另外，此書的圖版頁中，王亦旻先生也有關(guān)于此帖的考證：

此帖是《宋人法書六種》合卷之一，是蘇軾做翰林學(xué)士時所寫的一頁公文信箋，內(nèi)容為關(guān)于翰林院當值夜宿學(xué)士院地點所作的請示與批復(fù)確認。書寫時間應(yīng)為北宋元祐元年（1086）至四年（1089）之間，蘇軾時年五十一至五十四歲。此帖非刻意的書法創(chuàng)作，故書寫自然隨性，筆致蕭散，兼有顏真卿及楊凝式的筆法特點而自出新意。

王先生和郁先生的觀點基本一致，都認為《歸院帖》可能是一份公文，用來請示留宿學(xué)士院，并等待批復(fù)與確認。然而，帖中第三行款署“軾白”，已能說明此帖實為信札，而非公文。用“某白”為書信落款，晉人使用最為頻繁，比如王羲之《何如帖》《七月帖》中皆以“羲之白”為款。宋人多用“某頓首”“某再拜”而少用“某白”，但蘇軾《一夜帖》《覆盆子帖》也款署“軾白”，此兩帖無疑都是信札，為何《歸院帖》同有“軾白”，卻視之為公文呢？

據(jù)上先行研究分析，此帖的文體是公文還是尺牘？蘇軾寫此書是為了請示留宿學(xué)士院，還是與友人探討文本的修改？受書人為何人？帖的書寫時間當前考證是否有誤？帶著以上這些問題，筆者展開了以下研究。

三、蘇軾《歸院帖》與其起草《富鄭公神道碑》有何關(guān)聯(lián)

下文所要補充的是以上先行研究所缺的關(guān)鍵證據(jù)，也以此進一步考證蘇軾《歸院帖》中所及之事，比如“宿待漏舍”“宿學(xué)士院”所指的具體含義，以及此帖的受書人和書寫時間等。解讀這些重要信息，必將對研究蘇軾《歸院帖》有更深層次的意義。

（一）帖中“宿待漏舍”與新出土《富弼墓志銘》的深層關(guān)系

經(jīng)筆者查證，蘇軾在《歸院帖》中與友人商議所要修改的最初文本“宿待漏舍”，曾見于2008年洛陽出土的《富弼墓志銘》中，志文為韓維所撰，傳世文本《富文忠公墓志銘》收錄于《南陽集》卷二九中。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富弼家族墓地發(fā)掘簡報》曾刊其全文，茲錄與“宿待漏舍”相關(guān)文字如下：

虜主曰：“候卿再來，當擇一事受之，宜以誓書俱至也。”公乃還奏，仁宗悅。除吏部郎中、樞密直學(xué)士，又辭不受。七月，復(fù)假前官持二事以往，受書并口傳之詞于政府。公既行，至樂壽，獨念未嘗見國書。其中或有與口傳者異，則無以折敵示信。乃發(fā)書視之，果不同，遂疾馳復(fù)至京師。日欲晡矣，徑叩合門求對，因宿待漏舍一夕，易書而行。

這段文字描述了北宋慶歷二年（1042）富弼出使契丹，與虜主進行一場雄辯，解開了當時北方邊境軍事圍困之憂。隨后他帶著與虜主商定好的協(xié)議回京復(fù)命，宋仁宗龍顏大喜，受國書并口諭，命富公再次出使。然富弼行至半途，發(fā)現(xiàn)國書與口諭相異，故折返回京，日已近傍晚，只能扣宮廷合門求對，當晚便在待漏舍下榻。墓志所言“宿待漏舍一夕，易書而行”，指富公在待漏舍住了一夜，更換國書再次出行。關(guān)于“宿待漏舍”一事，墓志所述較為簡要，呂夷簡當時任宰執(zhí)，他在富弼出使過程中利用中書省起草詔書之便，暗中破壞阻撓，情節(jié)曲折，下文再作補充。

此外，馬玉臣先生在《宋代富弼家族墓志史料價值芻議》一文中，曾列出富弼墓志出土文本與傳世文本的諸多區(qū)別，其中“宿待漏舍”一句如下所示：

出土文本：因宿待漏舍一夕

傳世文本：因宿侍宿舍一夕

備注：文異義別，“行狀”作“既而宿于漏舍一夕”

從上能夠看出，傳世文本中“待漏舍”被誤抄為“侍宿舍”；而墓志曾借鑒《行狀》，但將“漏舍”補充為“待漏舍”，使內(nèi)容更加完整。

（二）蘇軾起草《富鄭公神道碑》將“宿待漏舍”易為“宿學(xué)士院”

《歸院帖》中的“宿學(xué)士院”，曾出現(xiàn)在蘇軾奉詔撰寫的《富鄭公神道碑》一文中。從文本分析，此文無疑參考了《富弼墓志銘》，并將“因宿待漏舍一夕”一句，改成了“宿學(xué)士院一夕”，其碑文本如下：

公歸復(fù)命，再聘，受書及口傳之詞于政府。既行次樂壽，謂其副曰：“吾為使者而不見國書，萬一書詞與口傳者異，則吾事敗矣?！卑l(fā)書視之，果不同。乃馳還都，以晡入見，宿學(xué)士院一夕，易書而行。

以上文本可以看出，蘇軾撰碑以墓志銘為底稿，然行文更加簡練，其相關(guān)時間、人物、事跡，大都忠實于墓志銘，唯獨修改墓志銘“宿待漏舍”一語為“宿學(xué)士院”，這與東坡《歸院帖》中探討措辭一事是完全吻合的。因此可以斷言，此帖乃蘇軾起草《富鄭公神道碑》一文時所書。

此段記錄富弼作為使節(jié)出使契丹的歷史事件，發(fā)生在慶歷二年（1042）。契丹重兵壓境，京師震動，執(zhí)宰呂夷簡向仁宗建議派使節(jié)同契丹議和，許多臣僚認為此次出使契丹兇多吉少，皆規(guī)避之。夷簡與范仲淹素有間隙，便有意向仁宗舉薦多次被范公提拔且忠正剛毅的富弼。富弼臨危受命，出使契丹，虜主提出割地、和親、增加歲幣等不平等條款，富弼以其足智多謀，最終僅以增加歲幣的方式取得北宋與契丹的和解。和談之后，富弼回到汴京復(fù)命，仁宗大悅，讓呂夷簡宣旨令其再次出使。富弼先行至武強（今河北衡水市），中書省誓書方送達，因事關(guān)重大，他便審讀誓書副封，居然發(fā)現(xiàn)文字被做過手腳，與原來議定不同，遂大驚失色，疑呂夷簡操控中書省從中作梗。因此，富弼疾馳重返汴京，并面見仁宗申訴呂氏從中作梗欲加害之。面對質(zhì)問，呂夷簡以誤寫為借口，更激起富弼心中的憤慨。當晚，富公宿于學(xué)士院，第二天便重新啟程前往契丹。而這段曲折的經(jīng)歷，在范祖禹所撰《富弼墓志銘》及蘇軾所書《富鄭公神道碑》中敘述較為平和，并未將矛頭指向呂夷簡。不過，此事被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完整記錄下來：

癸亥，弼與茂實再以二事往，于是呂夷簡傳帝旨，令弼草答契丹書并誓書，凡為國書二，誓書三。議婚則無金帛。若契丹能令夏國復(fù)納款，則歲增金帛二十萬，否則十萬。弼奏于誓書內(nèi)創(chuàng)增三事：一，兩界塘淀毋得開展；二，各不得無故添屯兵馬；三，不得停留逃亡諸色人。弼因請錄副以行。中使夜赍誓書五函并副，追及弼于武強，授之。弼行至樂壽，自念所增三事皆與契丹前約，萬一書詞異同，則敵必疑，乃密啟副封觀之，果如弼所料，即奏疏待報。又遣其屬前陵州團練推官宋城蔡挺詣中書白執(zhí)政。上欲知敵中事，亟召挺問，挺時有父喪，聽服衫帽對便殿（此據(jù)蔡挺傳增入）。乃詔弼三事但可口陳。弼知此謀必執(zhí)政欲變己所與北朝初議者，乃以禮物屬茂實，疾馳至京師，日欲晡，叩合門求對。合門吏拘以舊制，當先進名，對仍翌日。弼責(zé)之，遂急奏，得入見，曰：“執(zhí)政固為此，欲致臣于死，臣死不足惜，奈國事何？”上急召呂夷簡等問之，夷簡從容曰：“此誤爾，當改正?！卞稣Z益侵夷簡，晏殊言夷簡決不肯為此，真恐誤爾。弼怒曰：“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彼煸t王拱辰易書。其夕，弼宿學(xué)士院，明日乃行。

《長編》所述之事，較富弼碑、銘二文詳實，從“上欲知敵中事，亟召挺問，挺時有父喪，聽服衫帽對便殿（此據(jù)蔡挺傳增入）”，可知某些事跡參考了《宋史·蔡挺傳》的記錄，《長編》文獻出處較為清晰。且其中“弼宿學(xué)士院”一句，亦引用了蘇軾《富鄭公神道碑》的文字，而非墓志銘原文“宿待漏舍”，由此看來，此處文本的修正為后來的史學(xué)家所認可。

再看蘇軾在《歸院帖》中與受書人商討文本使用的時候，態(tài)度嚴謹，言辭慎重，他對碑文內(nèi)容出處一再求證，詢問富公“宿學(xué)士院”是口傳之事，或是別有文字可以證明，最后還將文本是否修改的裁定權(quán)交給了對方——“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幸批示”。是什么因素使得一向性情豁達、文風(fēng)豪放的東坡學(xué)士，此時變得如此謹小慎微呢？首先，經(jīng)受“烏臺詩案”鋃鐺入獄、貶謫黃州之后，蘇軾對個人言論和文字十分謹慎。由于配享功臣的神道碑是供天下人瞻仰的，碑上的文字必經(jīng)層層把關(guān)，這在當時是一項集政治、文學(xué)、書法為一體的國家工程；其次，《富鄭公神道碑》中所修改的“宿學(xué)士院”這幾個字，原先《墓志》為“宿待漏舍”、《行狀》為“宿于漏舍”。《富弼墓志》作者韓維當時還在世，任門下侍郎，其父韓億、其兄韓絳都曾拜參知政事；《富弼行狀》為范純?nèi)仕鳎欠吨傺痛巫?，時任同知樞密院事。在當時，論官職、地位、聲望，兩人比蘇軾要高出許多，想要修改他們文章的觀點，如若沒有富弼家族子孫同意和支持，那是要背負一定言論風(fēng)險的。況且，此時韓維與川籍范百祿、呂陶政見不合，正在互相攻擊，由于范、呂、蘇三人是故知，韓維的親黨便將矛頭對準了蘇軾，他頗為無奈，向宋哲宗自陳道：

元祐三年（1088）十月十七日，翰林學(xué)士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蘇軾札子奏……因刑部侍郎范百祿與門下侍郎韓維爭議刑名，欲守祖宗故事，不敢以疑法殺人，而諫官呂陶又論維專權(quán)用事。臣本蜀人，與此兩人實是知舊。因此，韓氏之黨一例疾臣，指為川黨。

政治上的陰霾籠罩著蘇軾的前程，使他不得不退避之。

此外，他的恩師歐陽修，在好友范仲淹去世后為其寫過《范文正公神道碑銘》，曾因為文字問題遭人詬病，事情廣為流傳，這對歐陽修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歐公作《范文正公神道碑》，載呂范交歡弭怨始末，范公之子堯夫不樂，欲刪改，公不從，堯夫竟自刪去一二處，公謂蘇明允曰：“《范公碑》為其子弟擅于石本移動，使人恨之?！?/p>

范仲淹和富弼一樣曾被呂夷簡算計，故呂、范兩家素有仇恨。然而歐陽修著眼時局，在碑中拋出范仲淹晚年與呂夷簡言歸于好的觀點，這使得范氏子弟大為惱火。范公之子范堯夫不經(jīng)歐陽修同意，直接從碑文中刪去了這段文字，兩人最后不歡而散。可見作者在面對墓志或碑銘這類文體的時候，寫作意愿常常受到他人的限制，文辭若不慎重、不征詢家屬意見的話，同樣容易遭受言論攻擊。歐陽修曾向其好友蘇洵傾吐心聲，抱怨范氏子弟的所作所為，師長之間的人事得失對蘇軾而言是一種正面教育。

從以上這些情況分析，蘇軾在《歸院帖》中反復(fù)推敲“宿學(xué)士院”這一文本，與當時的言論環(huán)境有很大的關(guān)系。他寫信與富弼家屬征求碑文修改意見，既是對家屬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保護。因此，此帖的受書人為富弼子嗣這一觀點大致可以確立。又因帖中云“不知別有文字，證得是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只是公家傳說如此”，“公”字抬頭另起一行，從書儀平闕式看，“公”指受書人，“公家傳說”自然是指富氏家族內(nèi)部的傳聞。因此，考證本帖的受書人，可從富弼的子嗣入手。

四、受書人富紹庭及其生平

富弼共有三個兒子，分別是富紹庭、富紹京、富紹隆。然而，蘇軾撰寫《富鄭公神道碑》時，紹京、紹隆均已去世，碑中云：

公之配曰周國夫人晏氏，后公四年卒。子男三人。曰紹庭，朝奉郎。曰紹京，供備庫副使，后公十月卒。曰紹隆，光祿寺丞，早卒。

撰碑之時，富公中子、幼子已去世。又見文彥博曾舉薦富紹庭曰：

舉富紹庭剳子，元祐元年（1086）七月十三日。

臣切以故相富弼直道逢辰，昌言致主，始終一節(jié)，華夷具瞻。向與王安石同在中書，議論趣向不合，義難共事，乃請出藩，遂不待年，亟求致政。閑居十稔，不幸亡歿。今聞配享神宗廟廷，公論極為允愜。今弼之子惟紹庭一名監(jiān)中岳廟，伏望圣慈，以今來配享特推禮恩于弼之子孫，更賜優(yōu)加録用。取進止。

文寫于富弼配享神宗廟后，時在元祐元年（1086）七月十三日，據(jù)文中所言“今弼之子惟紹庭一名，監(jiān)中岳廟”，可知此時富弼的兒子僅有富紹庭。

兩位弟弟撒手人寰，操持家族事務(wù)和家父配享神宗廟的重擔，只能落在大兒子富紹庭的肩上?！渡竦辣酚衷疲骸霸v元年六月，有詔以公配享神宗皇帝廟廷。明年，以明堂恩，加贈太師。紹庭請于朝曰：‘先臣墓碑未立，愿有以寵綏之?！蠟橛H篆其首，曰顯忠尚德之碑，且命臣軾撰次其事。”“明年”即元祐二年（1087），富紹庭向朝廷請為其父《神道碑》加冕，故哲宗親為之篆額，并命蘇軾撰碑文。此事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亦有記載：

（元祐二年二月辛卯）詔賜富弼神道碑，以“顯忠尚徳”為額，仍命翰林學(xué)士蘇軾撰文，從其子紹庭請也。

《長編》所記時間更為詳細，詔命東坡撰寫《神道碑》發(fā)生在元祐二年二月。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一書中，有一則富紹庭向蘇軾求書其父神道碑的趣事：

歐陽文忠公初薦蘇明允，便欲朝廷不次用之。時富公、韓公當國，雖韓魏公亦以為當然，獨富公持之不可，曰：“姑少待之。”故止得試銜初等官。明允不甚滿意，再除，方得編修《因革禮》。前輩慎重名器如此。元祐間，富紹庭欲從子瞻求為《富公神道碑》，久之不敢發(fā)。其后不得已而言，一請而諾，人亦以此多子瞻也。

歐陽修曾力薦蘇洵，此舉得到韓琦支持，然而富弼認為其暫不可重用。經(jīng)此挫折，蘇洵最終只得到編修《因革禮》的小官。富弼去世后，富紹庭欲求蘇軾撰寫《神道碑》，卻因先輩往事一直不敢開口，此后不得已求之，想不到蘇軾爽直答應(yīng)。此碑皇皇近萬字，殆非易成之事，其寫作之難絕非一般文章可比。由此更可見東坡不計前嫌、寬厚正直的人格。既然請求撰碑者乃富紹庭，他自始便與東坡有所往來，那么《歸院帖》的受書人為富紹庭大致可定。此帖寫于東坡撰碑的過程中，可能富氏來書詢問能否將墓志的文字底本“宿待漏舍”改為“同歸院”。然而，東坡認為“同歸院”表達不出“宿于院中”這層意思，不如直接改成“宿學(xué)士院”，故又問富氏，有沒有其他文字資料可以佐證富弼當晚“宿學(xué)士院”？抑或僅是家族內(nèi)部有此傳聞？信的內(nèi)容看似寫完了，蘇軾便落下名款“軾白”。然而再讀發(fā)現(xiàn)，信中好像少了提醒富紹庭敲定文本的意思，他又以附言補充了兩行字：“今當改云宿學(xué)士院，為復(fù)且只依舊云宿待漏舍，幸批示?！?/p>

此帖不具時間和受書人，又無行文敬語，看似一信封中的別簡，宋人所輯《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稱此類手札為“疊幅小簡”，因為一封信由許多信紙組成，后世常常散佚零落，故難以考究。筆者推測，此次兩人書信往來中修正的文本應(yīng)該不只此處，只是尚缺資料，不敢妄議。

富紹庭仕途平平，沒有豐功偉業(yè)，但賢良剛直、忠正不阿的處事方式頗具父風(fēng)?！端问贰妨袀鞯谄呤疲?/p>

紹庭字德先，性靖重，能守家法。弼薨，兩女與婿及甥皆同居，紹庭待之與父時不殊，一家之事毫發(fā)不敢變，族里稱焉。歷宗正丞、提舉三門白波輦運、通判絳州。建中靖國初，除提舉河北西路常平，辭曰：“熙寧變法之初，先臣以不行青苗被罪，臣不敢為此官?！被兆诩沃舨繂T外郎。未幾，出知宿州。卒，年六十八。子直柔，紹興中，同知樞密院事，別有傳。

紹庭頗重名節(jié)，宋徽宗曾擢升其提舉河北西路常平，這在臣僚眼中可是一份美差。但他婉言拒絕，理由是先父富弼曾“不行青苗被罪”。宋徽宗沒有責(zé)怪反而嘉獎他，這在當時傳為美談。另外，富弼傳世書法作品中有尺牘《兒子帖》（圖3），不知寄與京中何人，囑托其多提點和關(guān)照兒子。富公帖中自稱“老夫”，應(yīng)是其暮年寄與晚輩所作，他自熙寧初被命入京拜相，與新法派政見不合而罷去，之后就再也沒有進入汴京，帖當書于其罷相離京之后。其幼子紹隆早卒，逝于熙寧（1068-1077）初，見趙振華、史家珍《洛陽北宋富弼夫婦墓志研究》一文；中子紹京與父同逝于元豐六年（1083），年方三十七，見范祖禹《供備庫副使富君墓志銘》，《神道碑》云其“后公十月卒”，誤，應(yīng)是“一月”；長子紹庭最長壽，建中靖國元年（1101）知宿州，后卒，年六十八。事跡見《宋史》列傳第七十二。故帖中“兒子”或為紹京、紹庭之一。

圖3 富弼《兒子帖》（私人藏）

以上所論，旨在證明《歸院帖》受書人應(yīng)是富弼長子富紹庭，并兼論其生平之事。

五、《歸院帖》的書寫年代

此帖前文已考，應(yīng)是東坡與富弼長子紹庭商議《富鄭公神道碑》文字修改而作，故其書寫時間，當在東坡撰寫《神道碑》之時。目前，考證此碑書寫時間的論著主要有孔凡禮《蘇軾年譜》及張志烈等所編《蘇軾全集校注》。

孔凡禮先生認為，此碑撰成于元祐二年（1087）二月八日后不久：

辛卯（八日），朝廷命撰富弼神道碑。旋撰成。辛卯云云，據(jù)《長編》卷三百九十五；謂“詔賜富弼神道碑，以顯忠尚德為額”，乃從弼子紹庭之請。文見《文集》卷十八（五二五頁）?！端问贰と首诩o》：慶歷二年（1042），富弼使遼。弼神道碑謂此后“北方無事，蓋又四十八年”。據(jù)是，碑文當成于元祐五年（1042），然碑文敘事止于本年，“四十八年”之“八”有誤。

他指出，《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了元祐二年（1087）二月辛卯，詔賜富弼神道碑之事，且碑文敘事止于該年，故神道碑應(yīng)當在不久后完成。他同時又注意到，碑中一些紀年數(shù)字與此不合，比如從慶歷二年（1042）算起，北方四十八年無事，則寫碑時間當為元祐五年（1090），然與元祐二年前后相差有三年之多，故認為“四十八”這個數(shù)字有誤。

然而，張志烈等先生對此碑的撰成時間，又別有一番深入解讀：

元祐五年（1090）作于杭州。本文句首云：“宋興百三十年，四方無虞，人物歲滋?！睆乃翁娼≡辏?60）后數(shù)百三十年，為元祐五年。另，本文敘富弼慶歷二年（1042）出使遼后，云：“北方無事，蓋又四十八年矣?！睉c歷二年后四十八年，亦為元祐五年。故此文當作于元祐五年，蘇軾時知杭州?！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九五，元祐二年（1087）二月辛卯：“詔賜富弼神道碑以顯忠尚德為額，仍命翰林學(xué)士蘇軾撰文。從其子紹庭請也。”由此知蘇軾從奉旨動筆至最終寫定，歷時三年?！短K詩總案》卷二九系此文于元祐二年九月，誤。

《蘇軾全集校注》列出的兩個時間證據(jù)，不得不予以關(guān)注。其一，碑文“宋興百三十年，四方無虞，人物歲滋。”從北宋立國建隆元年（960）算起，百三十年后便是元祐五年（1090）。其二，碑文“北方無事，蓋又四十八年矣?！弊愿诲龀鍪惯|國議和的慶歷二年（1042）算起，四十八年后也是元祐五年（1090），可見碑文的日期相當準確。若按照孔先生認為“四十八年”記錄有誤，那么“宋興百三十年”恰好是元祐五年又當如何解釋呢？蘇軾應(yīng)當不可能在計算時間時，連續(xù)算錯兩次，且錯得如此同步。所以，孔先生懷疑《富鄭公神道碑》碑文“四十八年”之“八”有誤的觀點恐不成立，而馬志烈等先生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并終將《神道碑》的撰文時間定在元祐二年二月至元祐五年，歷時約三年完成。

傳世墨跡《歸院帖》書于此碑起草的過程中，故其書寫時間也應(yīng)在元祐二年二月至元祐五年之間。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以考證東坡寫信的具體年月，不妨闕疑，待他日再考。

六、結(jié)論

本文闡釋了蘇軾《歸院帖》詞句含義，解開此帖清代以來的研究之謎，并更正《石渠寶笈續(xù)編》中段句之錯誤。帖中第四、五行“宿待漏舍”等字可見于新出土《富弼墓志銘》，第二、四行“宿學(xué)士院”等字可見于蘇軾撰寫之《富鄭公神道碑》，由此推知，東坡乃與富弼之子寫此信，以商議《神道碑》文字修改事宜。此外，本文分析了富弼《墓志銘》作者韓維、《行狀》作者范純?nèi)实纳鐣匚?，結(jié)合史料證明撰寫《富鄭公神道碑》時，蘇軾受到韓維一黨的言論攻擊，故對碑文修改十分謹慎，并將是否更正文字的決定權(quán)交給了富弼之子。最后，文中列舉了許多資料，證明蘇軾撰碑前后與富弼長子富紹庭有過接觸，且富弼三子僅有長子紹庭在世，故此帖受書人當為富紹庭，帖的書寫時間與《神道碑》撰寫時間相關(guān)，約書于元祐二年（1087）二月至元祐五年（1090）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