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離

左中美

“賣炸烤的娘娘告訴我，我寄養(yǎng)給她家的那只狗死了?！迸畠簭耐饷婊貋?，帶回來這樣一個消息。

剛好，我的飯已經(jīng)弄好，擺在桌上。女兒習慣地在我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來。她低著頭，眼里有努力忍著的淚光。

那只哈巴狗，女兒叫它核桃，是一只母的，毛色白地帶棕色花。我后來想起來，女兒在帶它回來之前，已經(jīng)在我這里做了較長時間的、大量的鋪墊。她先是告訴我，在她學校里（有時候在學校外）有一只流浪狗，它很可愛，她經(jīng)常逗它玩。后來，她說它很懂事，因為她經(jīng)常給它東西吃，那狗見了她總是特別歡喜。她已經(jīng)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核桃。然后，她的同學們也都跟著這么叫它。再后來，她說它在外面流浪很可憐。總之吧，做了大量的鋪墊，因為，她知道我最不喜歡狗。

“媽媽……我想把核桃養(yǎng)起來?！苯K于，有一天下晚自習回來，女兒把這狗給帶回來了。那時的情景，就像電視劇里談了男朋友的女兒，知道父母不同意，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把他帶回家來，努力地想得到父母的認可。

這狗歡歡喜喜地，跟著女兒就進了家來。進來，眼睛在客廳里逡巡了一圈，之后走過去，一下跳到了沙發(fā)上。

“下來！”我一聲大喝。它一身臟臟的，還一來就跳到沙發(fā)上。太討厭了它！

那狗有些驚嚇地看了我一眼，訕訕地下來了。之后，訕訕地搖著尾巴，進了女兒的房間。

進了女兒的房間后，過了分把鐘，想必是這狗意圖跳到她的床上——想來是已經(jīng)跳上去了，只聽得女兒在里面溫柔地對它說：“下來下來，快點?！敝螅畠喝バl(wèi)生間洗漱，它也跟著出去，一會兒，又轉(zhuǎn)了進來。女兒在外面洗漱的水聲還在響著，它站在客廳里重新打量著左右。經(jīng)過了我剛才的那一喝，它這會兒不敢再跳到沙發(fā)上去了。

這狗帶回來了。女兒極力要養(yǎng)，我極力反對，先生的態(tài)度中立，這狗于是在我們家待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先生幾乎每天都要在我和女兒之間極力調(diào)停。

我根據(jù)這只狗第一次進我們家門的樣子以及它的智商得出判斷，這只狗，它曾經(jīng)在一個好的家庭里被養(yǎng)過。它對沙發(fā)這東西很熟悉，并且有一種自然的擁有感，它的動作表明，它覺得它躺到沙發(fā)上是理所應(yīng)當?shù)?。它之所以被人遺棄，則可能是因為它的眼睛。在它的右眼角，有一小坨想來是因為什么變故而造成的突出的紅肉，那一坨突出的紅肉，極大地影響了它的形象。先生說，看到它的眼睛總感覺有點不舒服。

而我對狗的不喜歡，落實到這個具體事件上時，被我列為兩點：一是女兒平時衛(wèi)生就不夠好，再養(yǎng)了這只狗，情況勢必更加糟糕；二是這狗，只要我們?nèi)艘徊辉诳蛷d里，它就立刻跳到沙發(fā)上，怡然地蜷臥著，把沙發(fā)上弄得到處都是狗毛。我一次次厲聲地把它從沙發(fā)上趕下來，等我一離開，它又一次次執(zhí)著地爬到沙發(fā)上。為此，我每回在沙發(fā)上坐下去，站起來的時候，一屁股都是狗毛。掃地的時候，那畚箕里一層都是。我鬼火透了，一天天對那狗厲聲呵斥，與那狗勢不兩立。

因為這狗的惡習，先生也不同意我們不在家的時候把狗留在家里。于是，女兒每天早晨出門去學校的時候就把狗帶出去，她回來的時候，狗又跟著一塊兒回來。那個時節(jié)是冬天，女兒說狗在外面冷。她找了一個紙箱，把我買給她的小墊褥鋪在里面放在她的書桌下，讓狗晚上睡在里面。下自習回到家里，她不敢讓狗留在客廳，而是直接帶進房間，她去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把門拉上，不讓它出來。這狗仍然一次次地爬到她的床上，她一次次溫柔地哄它下來。

之后的情況是，女兒每天早上起來，衣服上總有許多狗毛，那些狗毛甚至沾到了她的頭發(fā)上，讓她整個人看著邋遢極了。我有些忍無可忍地告訴她，她一身都是狗毛，她竟不以為意。我對她如此的邋遢亦深惡痛絕，對狗和對她一起恨著。

后來更嚴重的事件是，有一天早晨，女兒出去的時候沒把狗一塊兒帶出去，還關(guān)著房間門。她后來解釋說是她出門早，外面太冷了，她怕它冷，所以把它留在了房間里。結(jié)果是，等女兒回來的時候，那狗在她的床上屙了一泡屎。那天剛好表姐來家里，遇上了這個事件。表姐在幫她收拾打掃之后，也批評了她，告訴她別這樣養(yǎng)著狗了，太影響衛(wèi)生了。

至此，事情有了一些緩和。女兒多數(shù)時間在逗逗它之后把它留在了門外。我們在吃食上也沒虧待它，先生還給它做了一個食盒。這狗你別看它之前流浪，只要那食盒里有肉，它就不吃米飯。

女兒早上雖帶著它出門，但等女兒進了學校，它在外面轉(zhuǎn)悠一會兒，也就回來了。大多數(shù)時候，等我們下班回來，它會在家門口等著，聽到腳步聲，趕緊咚咚地跑下樓梯來迎接。在我拿出鑰匙開門的當兒，它不斷地蹭我的褲腿，嘴里哼哼著撒嬌討好。事情到這份兒上，沒法，只好讓它跟著進了家里。然而之后，一不小心，又是它跳上沙發(fā)，我照例地呵斥，把它趕下沙發(fā)，甚至趕出門外。

有時候是它早上“送”女兒回來，我出門上班，在小區(qū)門口的路上遇著它，它很親熱地跑過來，我于是在旁邊的早點店里買三四個小籠包給它，包子燙，它不著急吃，一路目送我。有時候下了班，在更遠一點的路上遇著它，它見著我又親熱地跑過來，蹭我的褲腿，照例地撒嬌哼哼，之后，跟著我一路回家。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了，只覺得這狗和女兒還有點像，怎么罵都不記仇。我偶爾也逗逗它，當它在街上親熱地向我跑來的時候，我叫它：“狗狗！”

事情又來了。

那是在這狗來到我們家兩三個月之后，它懷孕了。

看著它的身子日漸笨重，我著急起來。和女兒幾經(jīng)商量，加上先生的動員，最后，女兒同意把它送回鄉(xiāng)下老家生產(chǎn)?！八鼤]伴的吧?！薄八鼤钥嗟陌伞！薄凹依锏拇蠊窌圬撍伞！迸畠哼@樣擔心著。

狗狗被送回老家期間，女兒打電話給她大伯問過這狗的情況。后來聽說，這狗生了八只小狗，家里把它們都送人了。又過了不久，在女兒的一再要求下，狗狗核桃被重新帶了回來。只是，它看上去消瘦了許多。女兒憐惜得不行，一再地說“它都瘦了”。

狗狗仍然每天等在我們家門口。我們有時候讓它進來喝水，還有吃東西。當然，夜里還是不許它待在家里，因為它上沙發(fā)的毛病仍然沒有改變。好在，天氣已經(jīng)暖和起來了。

為著這狗的矛盾仍然還常常出現(xiàn)著。終于有一天，女兒回到家來，神情落寞地對我說：“我把核桃寄養(yǎng)給學校門口賣炸烤的娘娘家了?！敝螅剡M了她的房間。我知道她那句沒說出來的話：“這回，你滿意了吧！”

我先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的，今后，我終于不用再為這只狗煩惱了。只是，不知怎么，心里又有著些許的落寞，也或許是愧疚。這就——這就走了嗎？

從小區(qū)到學校離得很近。女兒說，這樣，她還可以常常見到核桃，另外，娘娘家開著炸烤店，它可以經(jīng)常有東西吃，不會餓著它。我猜不出，女兒在把狗狗寄養(yǎng)的時候是怎么交代它的，雖然離得不遠，雖然它一定還記得我們家，但是，狗狗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我偶爾也見著那狗狗，它依然認得我，只是，看著我的時候，它的神情是想表示親熱又帶著一點點的距離。它有時候會在街上跟著我走一小段，然后，在某個地方停下來，慢慢轉(zhuǎn)過身，有些落寞地離開。又有時候是它停下來，看著我繼續(xù)走，我回過頭的時候，見它還在那里站著。

先生有時候也說起，說在街上遇見這狗狗，每回都對著他親熱地哼哼。說著的時候，我們便無言地惆悵起來。

倒是女兒，像是終于卸下了一包愛的重負，她惆悵但也漸漸變得輕松起來，有時候去學校門口那位娘娘家買了炸烤回來，一邊讓我吃一邊告訴我說：“娘娘家把核桃養(yǎng)得很好，它胖嘟嘟的，見了我就來蹭?！蔽矣幸换卦诮稚弦娭俏荒锬矧T著電動車，把那狗狗放在她的腳前，狗狗的毛被風吹起來，它怡然地看著街邊的風景。

那一幕還是隔不久前的事。在那之后，我也去那位娘娘家買過一次炸烤，我喜歡吃她炸的酥皮香蕉，淋上煉乳，香脆甜美。那次狗狗也在，我去了，它看著我，短短地哼了兩聲，像是想過來蹭我，又猶疑地轉(zhuǎn)過身去，嗅那些掉在地上的炸烤碎屑。那娘娘還說了一句：“這狗它還認得你呢。”

“怎么……這就死了呢？”

女兒的眼里還盈著淚光，聽到我的問話，她感覺出了我的愧疚，轉(zhuǎn)來安慰我：“核桃它年紀大了，它應(yīng)該，有十多歲了吧?！边@孩子，她的心一直還是那么善良，她明明自己那樣地傷懷著，卻還來開解我，想要減輕我在內(nèi)心里的愧疚和罪責。

沒有辦法。有些事，注定是沒有辦法的。

核桃去世后的第三天，吃飯的時候，女兒仍然坐在對面，低著頭。她小心地對我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想，再養(yǎng)一只狗?！?/p>

“你……別養(yǎng)了?！?/p>

女兒的眼里又盈出了淚光。

我們，各自默默地吃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