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田田
(北京外國語大學 德語學院,北京 100089)
《迷娘歌》原詩并無題目,最早出自歌德創(chuàng)作于1777 至1785 年的《威廉·麥斯特的戲劇使命》(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r Sendung),后保留于著名成長小說《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中,是歌德最為知名的詩作之一,因其本身的音樂性而曾多次被貝多芬、舒伯特等著名作曲家譜曲。原文如下: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ühn,
Im dunkeln Laub die Goldorangen glü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i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hoch der Lorbeer steht,
Kennst du es wohl?
Dahin! Dahin
M?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Kennst du das Haus?auf S?ulen ruht sein Dach,
Es gl?nzt der Saal,es schimmert das Gemach,
Und Marmorbilder stehn und sehn mich an:
Was hat man dir,du armes Kind,getan?
Kennst du es wohl?
Dahin! Dahin
M?cht’ich mit dir,o mein Beschützer,ziehn.
Kennst du den Berg und seine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eg,
In H?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
Es stürzt der Fels und über ihn di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 Dahin
你可知道嗎,檸檬開花的地方,
蔥蘢的碧葉里,桔子金黃,
和風吹自晴碧的天上,
番石榴樹靜挺,月桂樹兒高張,
你可知道嗎?
去吧,去吧,
我愿相隨呀,呵我的愛人,去吧!
你可知道嗎,屋梁頂在圓柱上,
燦爛的廣廈,輝煌華堂,
大理石的石像把我張望:
人們怎么你了,可憐的姑娘?
你可知道嗎?
去吧,去吧,
我愿相隨呀,呵保衛(wèi)者呀,去吧!
你可知道嗎,那云徑和山崗?
驢兒在霧里尋求路向,
洞窟中有古老的蛟龍潛藏,
巖頭崩裂,瀑布亂奔忙。
你可知道嗎?
去吧,去吧,
君識此,是何鄉(xiāng)?
園亭暗黑橙橘黃。
碧天無翳風微涼,
沒藥沉靜叢桂香。
君其識此鄉(xiāng)?
歸歟,歸歟,
愿與君,歸此鄉(xiāng)。
君識此,是何家?
下?lián)伍褐祥苎馈?/p>
石像識人如欲語,
樓閣交錯光影斜。
君其識此家?
歸歟,歸歟,
愿與君,歸此家。
君識此,是何山?
歸馬失途霧迷漫。
空穴中有毒龍蟠,
巖石奔摧水飛還。
君其識此山?
歸歟,歸歟,
在譯文中,馬采用了古體詩中歌行體和雜言詩的形式,每詩節(jié)對應的詩句字數(shù)、音頓均一致,且韻腳嚴謹,除最后一節(jié)用了“十四寒”和“十五刪”的鄰韻,其余詩節(jié)通押一韻;在平仄上未嚴格遵循格律,更有古體詩風。譯詩中自由發(fā)揮較多,最為大膽的就是將原文中的三個稱呼:“愛人”(Geliebter)、“保 護 者”(Beschützer)和“父 親”(Vater)統(tǒng)譯為“君”。一般認為,在原文中,三個稱呼的指代對象都是主人公威廉·麥斯特,而馬君武的模糊化處理切斷了譯詩與原小說的關聯(lián),為譯者開拓了更大的創(chuàng)造性空間。多重“歸”字(“ziehen”實際上并無歸返之意)以及“鄉(xiāng)”“家”字的選用則點明,譯者對原詩的重釋落腳于歸鄉(xiāng)的主題。馬君武在翻譯時犯了兩個語義錯誤:其一是將“Myrte”(桃金娘木)錯譯為“沒藥”(Myrre),其二是將“Laub”(葉子)錯譯為“園亭”(Laube)。有趣的是,可能恰恰是這首詩中的錯譯強化了初入文壇的創(chuàng)造社的挑戰(zhàn)心態(tài)。創(chuàng)造社一向被視為異軍突起,同人在創(chuàng)社伊始就展露革命者的姿態(tài),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對他人譯作的頻頻糾錯,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創(chuàng)造社與胡適和文學研究會諸人之間的糾葛。少為人知的是,這首《米麗容歌》也曾引起創(chuàng)造社的注意,陶晶孫甚至將之引為創(chuàng)造社之所以放膽在文壇挑起筆戰(zhàn)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馬譯的錯誤當時并未招致其他同人的非議;這或許與其作為政界知名人士的身份有關??梢哉f,創(chuàng)造社對此的反應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重譯行為上——這可被視為對前譯的挑戰(zhàn)。在郭譯之前,郁達夫也曾于1921 年將此詩以《迷娘的歌》之題譯出,附于其小說集《沉淪》中的小說《南遷》后。在《南遷》中,主要人物之一O 小姐用德文演唱了這首歌曲,主人公伊人則由此對迷娘產(chǎn)生身份認同。郁的譯詩主要為小說本身服務,以免讀者由于語言障礙而無法體會詩歌在小說中的意味。譯文采用了格律自由的新詩體:
檸檬正開的南鄉(xiāng),你可知道?
金黃的橙子,在綠葉的陰中光耀,
柔軟的微風,吹落自蒼空昊昊,
春樹靜,月桂枝高,
那多情的南國,你可知道?
我的親愛的情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與你終老!
你可知道,那柱上的屋梁,那南方的樓閣?
金黃燦爛的華堂,光彩耀人的幽屋,
大理白石的人兒,立在那邊瞧我,
“可憐的女孩兒呀!你可是受了他人的欺辱?”
你可知道,那南方的樓閣?
我的恩人,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與你同宿!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徑?
山間的驢子在云霧的中間前進,
深淵里,有蛟龍的族類,在那里潛隱,
險峻的危巖,巖上的飛泉千仞,
你可知道那云里的高山,山中的曲徑?
在《學習時代》中,這被向往的所在被指稱為意大利,詩中并未提及“南方”,郁達夫的改寫無疑是為了呼應小說中的南方母題。郁譯對此詩的解讀與馬完全不同,抒情主體并沒有呼吁對方隨自己一同歸鄉(xiāng),而是“我”在追隨“你”(“你去也,我亦愿去南方”),“南方”也不再必然是故鄉(xiāng)或歸返的目的地??梢哉f,郁達夫的重譯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有別于馬譯。以題目為例:我們知道,首譯的題目經(jīng)常會在重譯中得以沿用;而對于這首原本并無題目的詩歌,郁達夫雖沿用了“人名+歌”的結構,卻別具匠心地將名字的譯法改為“迷娘”?!懊浴弊植坏诎l(fā)音上與“Mignon”的首音節(jié)相近,且“迷人”“癡迷”之意及與“謎”字的時有通用,不但與德語原詞的本義(寵兒、可愛的人)相稱,還契合了角色在原書中頗為神秘的形象;而“娘”字與“Mignon”末音節(jié)的發(fā)音近似,并頗合中國古代女子命名傳統(tǒng)。由此,郁達夫的“迷娘”譯名流傳至今,不僅郭沫若,也為后世的馮至、梁宗岱、錢春綺等譯者沿用。
郭沫若的《迷娘歌》初譯譯于1923 年5 月3日,見刊于1923 年5 月13 日第1 期的《創(chuàng)造周報》,譯文如下:
有地有地香櫞馨,
濃碧之中,橙子燃黃金,和風吹自青天青,
番榴靜,橄欖樹高擎,
知否?我的愛人
行行,行行,
我將偕汝行!
有屋有屋建高瓴,
華堂璀璨,幽室耀明晶,
大理石像向儂問:
可憐兒,受了甚欺凌?
知否?我的恩人,
行行,行行,
我將偕汝行。
有山有山云徑深,
驢兒踽踽,常在霧中行。
幽壑中有蛟龍隱,
崖欲墜,瀑布正飛奔:
知否?我的父親,
行行,行行,
如前述,這篇譯詩后附有一段跋語:
除詩體上的借鑒外,郭沫若還在譯詩中有意化用了一些源于古典詩歌的語詞。最為明顯的是“知否”和“行行”。前者令人聯(lián)想到李清照的著名詞作《如夢令》,而李詞詰問的語氣在郭譯中轉為殷切的追問?!靶行小眲t出自《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原詞用以形容人不斷前行的狀態(tài),而郭沫若對此詞的疊用除了增強韻律感外,亦可表達抒情主體呼喚聽者與其同行的急切之意。
另外,第三詩節(jié)中的“蛟龍”一詞也頗有古典風味。原文中此處用的是“der Drachen alte Brut”,意為“龍的古老子孫”。在西方語境中,龍(Drache)往往被視為邪惡的生物,口噴烈火,會為人類帶來災難和厄運,與東亞神話中具有神圣性的龍的象征意義相去甚遠。鑒于這種由文化相異導致的詞義錯位,馬君武在翻譯時特意用了“毒龍”這一佛家概念,借此與將其區(qū)分于中國本土傳統(tǒng)神話。而郭沫若卻在此處沿用郁譯,將“Drachen”譯為“蛟龍”?!墩f文解字》釋云:“蛟,龍之屬也。”在中國古代神話中,蛟龍是龍族生物在未完全化為龍時的一種形態(tài),常棲息在聚水處。郭沫若選用此詞或亦有詞義上的考慮:如果將蛟龍視為龍的后代,就可以用這區(qū)區(qū)兩字將原文的對應意義簡練地傳達出來;在1956 年的譯文中,他依然采用這一譯法,大概就是出于這一詞義上的考量。更為重要的是,以“蛟龍”這一中國傳統(tǒng)神話形象來譯西方的“Drache”,是郭沫若在翻譯這首詩時的歸化思維的又一印證。
如前述,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郭沫若又于1956年在再版的《沫若譯詩集》中以《迷娘歌·譯文之二》為題發(fā)表了他對這首詩歌的改譯;這也是這篇改譯詩的唯一一次正式刊載。郭在改譯中完全以白話行文,形制、修辭、用詞都與原譯相去甚遠。譬如,第三詩節(jié)中第四行的“巖頭崩裂,瀑布亂奔忙”,呈現(xiàn)的是自然無序、暴力的一面,而不再是初譯中那種圓融的狀態(tài)。這種同一譯者對同一文本的迥異詮釋是多重影響下的產(chǎn)物,其中最主要的變量則是譯文所處的詩學環(huán)境的變化:新詩詩體在50 年代已趨于穩(wěn)定。另外,譯者翻譯的出發(fā)點也截然不同:初譯時,郭沫若作為青年詩人和譯者,考慮的更多是如何發(fā)揮才情,并以此進一步在文壇異軍突起;而在改譯時,他的出發(fā)點則是如何盡力重現(xiàn)原詩的詞義,并有意隱藏操縱痕跡——自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其時文學界主導的翻譯準則所制約的結果。
總體而言,這是一篇頗具雜糅性的譯詩:它不但處于宏觀的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環(huán)境之中,更受到原作、前譯和譯者個體等多重因素的綜合影響。尤其是作為重譯者的郭沫若有意識地使其譯文接受并超越包括前譯在內(nèi)的前文本的影響:其譯后跋言中對郁達夫和馬君武之譯文的肯定以及批評都體現(xiàn)了這種意識,并促使他一方面從前譯中汲取靈感,另一方面尋求對它們的超越。
從前文分析中可以看出,郭沫若的《迷娘歌》譯詩的一大特點就是,它在白話新詩的框架內(nèi)仍充分借鑒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制、風格、修辭,乃至于重構了古典詩詞的意境。本文認為,這種在形式和意旨上對傳統(tǒng)的雙重折返恰恰是受原文和前譯的影響所致——尤其是馬君武的歌行體譯詩無疑在形式上給了郭沫若靈感,而又啟發(fā)其在譯詩的意旨上的進一步折返。郭的譯文并未復刻前文本之故轍,而是在此基礎上的超越性重構。表面上看,馬譯的詩體形制似乎更加接近傳統(tǒng)詩歌,但論思想內(nèi)核,卻不及郭譯能夠更深刻地契合中國古典意趣;郁譯的用詞與郭譯更為接近,但表達的情感又完全不同。從形式上來說,郭譯半文半白的行文風格似乎是馬譯和郁譯的折中;但在詩歌主旨方面,郭沫若的譯詩對原詩進行了大膽的重構,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與兩首前譯的主題也截然不同。它向傳統(tǒng)的折返并不是靜態(tài)的重現(xiàn),而是與新詩進行了有機的結合,這也使其成為更復雜而有啟發(fā)性的文本和研究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