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瑩
(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護送》是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于1996年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小說以“我”在去往桑給巴爾途中,意外結(jié)識了出租車司機薩利姆為端,繼而展開了“我”與薩利姆之間的交往和種種故事…… “身份焦慮”視角或為人們解讀薩利姆的形象提供了啟示。阿蘭·德波頓指出,“身份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源出于拉丁語statum,意思是站立,即地位。廣義的身份指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身份焦慮則是我們對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擔憂,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绷_洛·梅則認為,“焦慮是因為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時所引發(fā)的不安,而這個價值則被個人視為他存在的根本。威脅可能是針對肉體的生命(死亡的危險)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無意義感)而來,也可能是針對個人認定的其他存在價值(愛國主義、對他人的愛、以及“成功”等)而來。”
桑給巴爾的種族歧視和殖民壓迫,都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感到一種身份的焦慮。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中,出租車司機薩利姆身上呈現(xiàn)出強烈的身份焦慮。造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主要有兩個面向:一是客觀環(huán)境本身;二則是涉及的個體心理本身。正是外在的客觀環(huán)境和個體精神焦慮的雙重折磨,推動薩利姆自覺走向了麻木和沉淪。“我”,既是故事中的歸鄉(xiāng)人,又是故事的隱含作者,并沒有進行簡單的善惡價值判斷,而是以一個外來者的目光審視著出生地桑給巴爾的一切,意在展現(xiàn)出被殖民地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真實人生狀態(tài),并給予理解和同情。不難發(fā)現(xiàn),薩利姆的焦慮有很強的代表性,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
個人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關(guān)系中。小說中薩利姆有三種社會身份,分別是出租車司機、“非洲公雞”和被拋棄的男人。
薩利姆的職業(yè)是一名出租車司機,駕駛的是一輛破舊的車,小說對此有詳細描述:“汽車座椅笨重堅硬(而且是綠色的),塑料內(nèi)飾已有些年頭,裂痕斑斑……儀表盤上盡是窟窿,露著幾截破電線,里面原先可能隨手丟著打火機、收音機或手套?!边@暗示了薩利姆經(jīng)濟狀況的不佳,可見他在物質(zhì)層面正遭受著貧困的痛苦。
職業(yè)、經(jīng)濟地位的地下加劇了社會地位的不佳。羅洛·梅指出,“十九世紀中葉以來,工資代替生產(chǎn)活動本身成為工作的價值標準,社會尊嚴和自我尊嚴的基礎,也由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本身,轉(zhuǎn)變?yōu)樨敻坏木鹑?。”由此,當財富成為公認的成功標準,經(jīng)濟地位的低下自然變成了一種痛苦。顯然出租車司機這個身份無法為薩利姆贏得尊嚴和尊重,他在精神層面遭受著受人忽視、冷落甚至遭人白眼的痛苦,連“我”也不例外。小說有較多篇幅描寫了初見時“我”對薩利姆的不理解和厭惡:“我”初次坐上薩利姆的車,卻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甚至后悔自己應該看到他的苦瓜臉就立馬走開;“我”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嘟噥,表明自己懶得跟他說話?!拔摇庇醚劾锍錆M憎惡、滿臉不屑、冷酷而痛苦、滿臉壞笑、輕蔑地哼了一聲、野蠻地按著喇叭、脾氣這么壞來形容“我”對他的感受。這種感受和情感甚至貫穿了“我”和薩利姆的整個交往過程。由此可見,物質(zhì)上的貧苦和精神上的備受忽視、冷落造成了薩利姆深刻的經(jīng)濟身份焦慮。
桑給巴爾歷史上曾是英國的殖民地。薩利姆以戲謔口氣調(diào)侃道:“你們見過他們怎么打扮這些狒狒嗎?他們把她們從山上帶下去,給她們套上黃圍裙,扎上黑領結(jié),然后管她們要服裝費用?!鄙=o巴爾種族歧視的社會現(xiàn)實于此可見一斑。非人化的待遇、被剝削的艱難處境,是整體桑給巴爾人民的共同遭遇??傮w來看,小說并無刻意強調(diào)薩利姆的非洲身份,但由身份帶來的偏見和歧視間接性暴露這一事實。酒吧里,薩利姆對三個歐洲人的話作出回應,但人家“似乎并不在意他”。他們對薩利姆的搭話視而不見,甚至沒有瞥上一眼;我質(zhì)疑馬來亞女人之所以能看上薩利姆,是因為他“在海灘上十分了得”,此時薩利姆顯得“似乎有點小受傷”?!拔覀儗ψ约旱恼J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人對我們的看法?!闭沁@些偏見和歧視讓薩利姆在心底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威廉·詹姆斯說:“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懲罰莫過如此:給他自由,讓他在社會上逍遙,卻又視之如無物,完全不給他絲毫的關(guān)注?!痹诘蹏髁x殖民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gòu)下,對黑人的忽視、排斥和歧視,是引發(fā)薩利姆種族身份焦慮的根源。
薩利姆總是孜孜不倦地向“我”講述他的“馬來亞女人”故事。他的故事是這么開頭的,“有人講這些故事,你認為他們在說謊——他們在夢中與有錢的歐洲妓女約會——這些都是一派胡言。在我遇到我的馬來亞女人之前,我也這樣想”。這種欲揚先抑的故事開端,聽起來似乎更像是為了增加故事可信度而使用的拙劣技巧。他一邊走一邊說,“臉上洋溢著微笑,沉浸在回憶之中”。
“馬來亞女人”故事的真實性不置可否。筆者更傾向于認為,薩利姆是在幻想中,為他自己編造了一場類似艷遇的情愛故事。薩利姆編造了種種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前后矛盾而顯得不真實:薩利姆帶“我”去參加婚禮,他說新娘是他老婆的親戚,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繼續(xù)追問,他卻罕見地只字不提;薩利姆說馬來亞女人很有錢,“要是用外幣來算,那也沒多少錢。你知道的。不管怎樣,她很有錢”。作為隱含作者的“我”,也已在內(nèi)心認定這是一個老套的瘋狂歐洲人追求非洲公雞的故事。雖然這個故事技巧拙劣,漏洞百出,但薩利姆卻深深沉醉其中。他為自己安排了一個“被拋棄的男人”的角色:馬來亞女人帶著他去烏拉亞、去利物浦、去法國,又去澳大利亞。他們過著奢華的生活。他還和各個國家的不同女人尋歡作樂……因為他流血了,最終被拋棄,回到了桑給巴爾。這似乎為他孤身一人作出了合理解釋。筆者認為,薩利姆意圖掩蓋的是,他在追求性與情愛中的挫折和不如意。連“我”也不相信有任何一個女人會隨隨便便看上薩利姆,更何況是一個有錢的歐洲女人。事實上,可能根本沒有一個女人會看上薩利姆這樣沒有錢的非洲黑人,或許他還有著“會流血”的生理缺陷?!靶缘臋?quán)利通常被認同是個人權(quán)利、尊嚴、威望的表征?!背鲇诂F(xiàn)實情愛的焦慮,抑或是美化自己的生理缺陷,薩利姆選擇為自己安排了如此的男性角色,這一角色似乎更能博得理解和同情。
薩利姆接連兩個夜晚的主動拜訪,這讓“我”吃驚非小。因為旅館遠離塵世,“我”并不期待,也未曾料到會有人來找“我”。薩利姆上身穿著白色花朵和藍色獨木舟圖案的綠色絲質(zhì)短袖襯衫,下身裹著寬松的燈芯絨牛仔褲,胸前口袋里還露出太陽鏡的一條腿,儼然是非同于平時的精心打扮。他執(zhí)意要請“我”和酒吧招待喝一杯,意欲繼續(xù)講他的馬來亞故事。強烈的傾訴欲或許正是薩利姆不顧偏遠二次登門拜訪的原因。他實在是一個孤獨、苦悶的出租車司機,過著逃不掉的單調(diào)生活。而“我”恰好又是一個忠實的聽眾。或許“我”是為數(shù)不多的愿意搭理他、傾聽他的痛苦與不幸的乘客之一。“最能讓不幸的人感到寬慰的事情莫過于找到一個愿意傾聽他們不幸的對象?!闭恰拔摇北憩F(xiàn)出的些許理解和同情,極大安慰到了薩利姆,使他的痛苦和焦慮在某種程度上得以緩解,并讓他執(zhí)著于把故事講下去。
德波頓認為,“每一個成年人的生活包含兩個關(guān)于愛的故事,第一個是追求性愛的故事,第二個是追求世界之愛的故事?!彼_利姆在追求世界之愛(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尊重及其存在的關(guān)注)的道路上并不順利,在追求情愛關(guān)系的道路上也失敗了。薩利姆和馬來亞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流血了。她帶他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不礙事,但他依然不能留下來。他最終還是被那個馬來亞女人拋棄了,這給薩利姆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使他患上了“一和女人啪啪,就會流血”的病?!暗饺缃裎乙膊恢朗窃趺椿厥?,可我一和女人啪啪,就會流血?!薄皶餮笔撬_利姆的性的焦慮在生理層面的具體化?!皞€人有意識地忍受焦慮的能力與身心癥狀的出現(xiàn)大體成反比關(guān)系?!睋Q言之,薩利姆愈是有意識地感到焦慮,壓抑得越深,他出現(xiàn)流血等焦慮癥狀的可能性就愈小。而他本身并無有意識地認識到自己的這種焦慮?!傲餮卑Y狀在后來的每一次重演,都是薩利姆自身對性的焦慮的一種無意識抵抗。
臨走當天,薩利姆特意來送“我”去機場。他開口請“我”下次給他帶一個同樣的公文包來,保證少不了“我”的錢。顯然公文包與薩利姆的身份并不相配,那為什么他還要請求“我”為他帶一個呢?在薩利姆眼里,公文包是一種身份標志,象征著體面的工作和生活:“我”從遙遠的奢華之地“尤因格雷扎”來,是來自英國的貴客;“我”的職業(yè)是一名老師,有社會地位,受人尊敬;“我”帶著一個公文包……初次見面時,他就三番五次地瞥看“我”的公文包,認定了它是來自上層社會的、受人尊敬的、奢華之地的重要身份標志,而這樣的身份正是薩利姆所缺少和需要的。薩利姆迫切地需要擁有一只這樣的“有身份”的公文包來改善他現(xiàn)在的境況。
馬來亞故事或許能夠真正或再次發(fā)生,像薩利姆盼望的那樣,而“我”就是那根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救命稻草。薩利姆懇求“我”帶他一起走。只要能帶他一起走,讓他干什么都行。此時的薩利姆一改以往臉上的憎惡與傲慢,帶著溫柔、羞怯的微笑,甚至慢慢變成懇求。
小說開頭不厭其煩地描寫了初見時薩利姆的“憎惡”:“他折好報紙,溜出門,瞥了我一下,眼里充滿憎惡。我一動不動地站著,驚訝得渾身直抖,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也許這并不是憎惡,而僅僅是對躲不開的挫折和逃不掉的單調(diào)生活的惱怒和不滿??蛇@表情讓人覺得更像是憎惡。”隱含作者用了憎惡、惱怒和不滿、憤怒、咆哮、滿臉不屑、冷酷而痛苦、故意殘忍、罵罵咧咧、野蠻、大喊大叫、脾氣壞、毛骨悚然、怨恨和憤怒、惡意和傲慢、嗤之以鼻等等字眼來描寫薩利姆,給讀者留下了“惡”的形象。反之,“我”在與薩利姆的接觸中,也漸漸發(fā)現(xiàn)了他柔軟、膽怯的一面。小說中有10次寫到了他的“笑”,有“微笑”“壞笑”“不情愿的笑”和“咧嘴笑”。臨別時,“我”把身上所有的當?shù)刎泿哦冀o了他,他“咧開嘴大笑”??傮w上,薩利姆性格中“憎惡”的一面占據(jù)了上風。初見時,“我”的外表似乎就已經(jīng)惹怒了薩利姆,使他的眼里充滿了憎惡和憤怒的神色?!皞€人理所當然地會對具有威脅性的、又帶來無助與焦慮痛苦的人事產(chǎn)生敵意。”薩利姆的“憎惡”,是一種敵意,以對抗“我”的突然出現(xiàn)給他帶來的焦慮與痛苦。在路上,薩利姆總是抱著傲慢、輕蔑的態(tài)度跟“我”說話。也許正是他感覺到了自己與“我”在身份上的差距,所以才想方設法地恥笑“我”,“他哼了一聲,‘學生?’”貶低“我”的身份是他的目的,以此緩解發(fā)現(xiàn)自己不如別人的恐懼和焦慮。理論指出,“焦慮會帶來敵意,敵意會給焦慮者帶來更強烈的焦慮”。如此,薩利姆的“憎惡”演變?yōu)橐环N惡性循環(huán)。
酗酒和嫖娼是薩利姆緩解焦慮的兩種手段,與之對應的則是“酒吧”和“夜店”這兩個敘事空間。薩利姆接連兩晚來拜訪“我”,小說都圍繞著“酒吧”展開。他顯然嗜酒成性,他邊講故事邊喝酒,喝完了便“輕輕把杯子朝我推過來”,抑或是抓住“我”的手腕不放,直到又點了一輪。而“我”則仿佛是一個愿意為他支付酒錢的“冤大頭”。薩利姆也熱情邀請“我”去夜店,而這個“夜店”竟是“一幫男人聚在樹林中黑暗的房子里偷偷喝酒”,與“我”想象的大不相同。“阿齊扎”則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形象,是薩利姆和他的朋友們的嫖娼對象,身體年輕豐滿,眼里卻空無一物。薩利姆稱之為“骯臟的游戲”。
顯然,薩利姆的內(nèi)心是有明確的善惡道德價值判斷的。但是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上,是什么讓他放下一切去飲酒作樂呢?《焦慮的意義》指出,“酗酒和強制‘性’行為都是這類例子。動機不再是活動本身,而是活動的外在成效?!睋Q言之,薩利姆追求的并不是酒和性本身,而是它們所帶來的效果:暫時忘卻或舒緩他心頭的焦慮。
臨行前,“我”將一大捆當?shù)剽n票都留給了薩利姆,真誠地希望他能夠好起來。他咧開嘴大笑,并沒有注意“我”說了什么。他走開了,“揮揮手,沒有回頭”。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不得而知,薩利姆為何沒有回頭,也許是他正在奮力抑制想要離開的沖動,也許是深感無望,而就此向命運低頭了。
“護送”一詞是小說的標題,僅在全文中出現(xiàn)了一次:薩利姆帶著我去參加婚禮,“正趕上新郎家人和朋友的隊伍護送他到新娘家門口”?!白o送”在小說中有以下三重隱喻意義。
小說中“護送”的婚禮片段設置意在展現(xiàn)薩利姆對于美好婚姻等社會關(guān)系的渴望與焦慮。家人和朋友們簇擁著、護送著新郎到新娘家門口,這也許是薩利姆幻想中的自己的美好婚禮的場景。他之所以稱嫖娼為“骯臟的游戲”,正出于他內(nèi)心存有對建立美好愛情婚姻關(guān)系的渴求。這種渴求,是他性的苦悶與焦慮的延伸。想象是薩利姆化解這種身份焦慮的慣常方式。小說未點明薩利姆和新郎新娘是什么關(guān)系,但薩利姆“嘲笑地哼了一聲”,說“新娘是他老婆的親戚”。這句話的真實性是存疑的?;虺鲇诩刀?,薩利姆為自己編排了一個新身份:這時他已儼然變成了一位有妻子的丈夫,“我和她結(jié)婚好長時間了”?!拔摇钡睦^續(xù)追問,則讓他意識到了這個故事的紕漏,顯得前后矛盾,因而他“微微一笑”,便再也不提起了。事實上,薩利姆可能根本沒有妻子,為人夫也可能僅僅是他的幻想。人總是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得以確認自己?;槎Y上薩利姆幻想了自己的丈夫身份,在這種想象中,薩利姆短暫地確認了他自己。
“護送”也指出租車司機薩利姆對“我”的一路護送。在桑給巴爾的日子里,“我”和薩利姆之間似乎突然建立起了某種類似友誼的特殊情感:他只是“我”無意中搭到的一輛出租車的司機,但他接連兩晚來拜訪“我”;“我們”在酒吧喝酒,給“我”講故事;邀請“我”去他和朋友們的“夜店”;帶著“我”去參加婚禮……顯然薩利姆是喜歡“我”這個外來者的。
究其原因,其一,薩利姆和“我”算得是同鄉(xiāng)?!拔摇背錾谏=o巴爾,意味著“我”和桑給巴爾及它的人民同時存在著割不斷的血脈聯(lián)系。正是這一點上的共通,使得“我”和薩利姆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聯(lián)系。盡管“我”認為他總是憎惡的、憤怒的,“不想走進他的朋友圈”,但是他的故事往往使“我”不得不承認對其更容易產(chǎn)生天然的理解和同情。其二,“我”和薩利姆正經(jīng)歷著相似人生,只是處于不同的階段而已?!拔覀儭蓖瑯佣际巧=o巴爾人,而后又離開了故鄉(xiāng)去往異國。不同的是,幾經(jīng)兜轉(zhuǎn),薩利姆最終還是回到了故鄉(xiāng)。而“我”仍漂泊在異國與故土的邊緣,不知道該去往何方,暗含了“我”無根的身份焦慮現(xiàn)狀。臨行前,薩利姆不顧我的推辭,主動來送“我”去機場,他說:“下次你可得留下來呀!”這個小人物不僅在一路上默默護送著“我”,還為處于身份困惑中的“我”指明了方向。
對于英國來說,“我”來自桑給巴爾,始終是非裔移民,是外來者。“我”與真正的英國社會永遠有著距離和隔閡。對于桑給巴爾來說,又似乎僅僅是“我”護照上的出生地。殖民統(tǒng)治下,“我”被迫離開桑給巴爾,割斷了與故土的精神聯(lián)系。再次回到桑給巴爾的“我”,對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小說時刻都在提醒著讀者們,“我”是一個外來者:“我”更多是以一個外來者事不關(guān)己的目光和心態(tài),審視著這片土地上的貧困落后的一切人與物。“我”的敘述語氣冷漠平靜,甚至時時顯露出自以為是的強烈優(yōu)越感,顯然“我”并不認為自己屬于這里。這也是隱含作者古爾納對于自身移民身份的一種焦慮:既不能徹底融于英國社會,也已無法真正歸于故土。對他而言,這兩種環(huán)境都是陌生的、異己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排斥著他。他是一個游蕩在異國與故土間的“邊緣人”,始終懷抱著對于自身身份認同的困惑、焦慮和追問。小說接近尾聲時,古爾納借薩利姆之口給出了這樣的回答:“薩利姆說:‘很快你就玩夠了,要回到故鄉(xiāng)。每個人都得這樣,要不然,他們就會在異國他鄉(xiāng)淪為笑話。’”因此,“護送”也暗喻著故土桑給巴爾對“我”的護送:“我”和桑給巴爾之間擁有著永恒的血脈聯(lián)系?!拔摇睙o所可去之時,最終理應回到桑給巴爾去。這也是古爾納為千千萬萬像他這般深受殖民迫害、背井離鄉(xiāng)而又掙扎徘徊于異國與故土間的人們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啟示:回到故鄉(xiāng)去。
《護送》中,古爾納客觀呈現(xiàn)了桑給巴爾底層小人物薩利姆的生存困境和身份焦慮,并給予其深刻理解與同情。薩利姆的身份焦慮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也有獨特的個體性因素。薩利姆個人的強烈身份焦慮,正是當時桑給巴爾社會關(guān)于身份認同的一種社會性困惑與焦慮。對此,古爾納在小說中給出了他的答案:回到故鄉(xiāng)去,回到桑給巴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