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但我不相信p”為何荒謬？
——從言語行為視角看摩爾悖論句

王 晴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哲學院， 北京 102488)

摩爾悖論指“我不相信正在下雨，但實際上正在下雨(I don’t believe it’s raining,but as a matter of fact it is.)”“這個房間著火了，但我不相信(There is a fire in this room and I don’t believe there is.)”(1)“我不相信正在下雨，但實際上正在下雨”，這個句子出自摩爾(G.E.Moore)的文章Moore’s Paradox(文章標題由編者所擬)，收錄于G.E.Moore:selected writings一書第207-211頁[1]?！斑@個房間著火了，但我不相信”，這個句子出自維特根斯坦1944年寫給摩爾的信，收錄于Wittgenstein in Cambridge:letters and documents 1911—1951一書第365頁[2]。G.E.Moore:selected writings的編者鮑德溫(T.Baldwin)推測，摩爾的本篇文章是對維特根斯坦這封信的回應。以及與其形式相同、內(nèi)容不同的一系列句子所引發(fā)的問題。本文將引發(fā)摩爾悖論的句子稱為摩爾悖論句。雖然后來的摩爾悖論句發(fā)展出眾多變體，但本文僅探討上述類型的摩爾悖論句及其相關(guān)問題，即形式為“p但我不相信p”的摩爾悖論句。一直以來，摩爾悖論句被認為具有某種“荒謬性(absurdity)”，眾多學者對此種荒謬性的產(chǎn)生原因提供了不同的解釋，其中，言語行為被認為是導致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重要原因。通過對幾種言語行為所造成的荒謬性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對于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存在兩個層次的解釋，二者中只有一種可以恰當?shù)亟忉層裳哉Z行為引發(fā)的荒謬性。

一、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并非邏輯矛盾所具有的荒謬性

在對摩爾悖論句與言語行為的關(guān)系進行論述之前，首先應排除其荒謬性等同于邏輯矛盾這一可能性，這一點可以從語形和語義兩個角度來解釋。在語形方面，摩爾悖論句并不具有p∧～p的形式，因此摩爾悖論句并不等同于矛盾式。在語義方面，摩爾悖論句的語義是可理解的，而矛盾式的語義是不可理解的?！罢谙掠?，但我不相信正在下雨”，從字面上看，這句話表示“我”所指稱的主體對“正在下雨”這一事實表現(xiàn)出不相信的態(tài)度(2)這個句子的理解者不能將代詞“我”等同為自身，理解者需要將“我”理解為指稱其他人才能理解該句子。，而“正在下雨，但不在下雨”卻無法被理解。

摩爾悖論句的語義能夠被理解，這一觀點需要建立在一個隱含的預設之上：摩爾悖論句具有清晰的語義。在某些情形中，摩爾悖論句并不具有清晰的語義，例如，當我們聽到摩爾悖論句“p但我不相信p”被“我”所指稱的人以斷定的語氣說出時，就無法理解其語義。這種情形所體現(xiàn)出的不可理解性正是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核心，即，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體現(xiàn)在其不可理解性上。我們可以對造成這種荒謬性的原因加以排除。首先，造成這種不可理解性的原因并不在于摩爾悖論句包含第一人稱語言表達式。如果a說出“p，但a不相信p”，并且我們知道句中的a指稱說話者，我們就仍然無法理解這個句子。在這個例子中，并不存在第一人稱語言表達式“我”[3]68。其次，摩爾悖論句被人說出并不是導致這種不可理解性的充分條件。例如，當我們讀出“正在下雨，但我不相信正在下雨”這個句子時，不會認為這一句子不可理解，或者當我們聽到演員說出這樣一句臺詞時，不會認為它不可理解。在這兩種情況下，摩爾悖論句仍會被按照其字面意義進行理解。通過上述分析可以認為，導致摩爾悖論句不可理解的原因在于，說話者自身的因素被納入對摩爾悖論句字面的語義的理解中，二者結(jié)合生成了一種存在怪異之處的新語義，而這一問題對于可理解的摩爾悖論句來說并不存在?？衫斫獾哪栥Ｕ摼鋼碛泄潭ǖ恼Z義，人們不會認為說話者自身的因素(如說話者的言語行為)能夠影響摩爾悖論句的字面含義。

二、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與言語行為

對于不可理解的摩爾悖論句來說，參與到摩爾悖論句語義構(gòu)建過程中的主體因素包括主體的言語行為。關(guān)于摩爾悖論的早期研究傾向于認為導致此種荒謬性的言語行為是“斷定(assert)”。例如，維特根斯坦認為：“‘讓我們假設：情況是p但我不相信情況是p’，說這句話是有意義的，但斷定‘情況是p但我不相信情況是p’是無意義的?！盵2]365摩爾也持有類似觀點：“當我們說，說這些話很荒謬時，我們并不意味著僅僅說出這些語詞就是荒謬的，而是意味著某種類似于這樣的東西：當人們使用這些句子去斷定這些句子所表達的命題時，以這種方式說這些句子是荒謬的?！盵1]207

但除“斷定”之外，還有觀點認為其他言語行為也有可能引發(fā)這種荒謬性。布萊克(M.Black)認為，“說出(pronounce)”也和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相關(guān)，“托馬斯說出‘蘑菇有毒’這句話時，他的話‘暗示’了托馬斯相信蘑菇是有毒的”[4]25。布萊克將“說出”與“相信”這一心理態(tài)度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說出“正在下雨，但我不相信正在下雨”意味著前一合取支所暗示的東西與后一合取支字面表達的東西構(gòu)成矛盾。“說出”與“斷定”相比，是一個更加寬泛的概念?！罢f出”可以僅是一種表達詞句的發(fā)音行為(phatic act)，它既可以伴隨語義也可以不伴隨語義，但斷定不僅包括說話者的發(fā)音行為，這些發(fā)音還一定要伴隨語義，而且說話者還必須對自身利用發(fā)音行為所表達的語義表示肯定。摩爾注意到，“在一個人作出的斷言所意味(means)(6)句中的斜體為原文中的格式。的東西與所表達(expresses)③的東西之間，存在一個不總被察覺到的重要區(qū)分”[4]26，他所指出的是“斷定”行為層次的豐富性，這種豐富性是針對“說出”而言的?！皵喽ā迸c“說出”所表達(7)此處對某些詞語進行加粗，目的在于提醒讀者注意這些表述間的區(qū)別。的東西是其字面所暗示的內(nèi)容，它并不能體現(xiàn)斷定行為的獨特性，而斷定所意味④的東西是說話者對話語內(nèi)容作出肯定時體現(xiàn)的效力，這種差別也是以言行事行為(illocutionary act)相對于以言表意行為(locutionary act)的豐富性?；诓煌恼f話目的，說出某一話語但并不斷定它，說話者或許在利用這句話說謊，運用摩爾的措辭，即說話者并不意味著其所表達的東西。

即使說話者正在執(zhí)行的言語行為是說謊也不一定會消除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說謊時所使用的語氣通常是斷定性的，有可能被誤認為是斷定，但說謊者明顯沒有肯定其話語所表達的命題，可見并不能夠從語氣推出說話者所執(zhí)行的言語行為。摩爾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區(qū)分了“斷定”與“斷定地說(say … assertively)”，后者可被視為一種語氣。他認為這種語氣會產(chǎn)生兩種可能的效力，一是表達自己確實相信話語所表達的命題，二是傾向于使聽者相信說話者確實相信話語所表達的命題。前一種效力適用于“斷定”，后一種效力不僅適用于“斷定”，還適用于說謊的情形。說謊常常發(fā)生于交流的語境，聽者聽到某句話語，首先聽到的是語氣，而不能直接辨別說話者是否斷定語句所表示的命題，如果說話者知道說謊與作出斷言的語氣是相同的，便可能利用這一點來欺騙聽者。如果聽者傾向于相信說話者是在作出斷言而不是在說謊，即說話者成功實施說謊行為，則“斷定”所引發(fā)的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就會在此情境中發(fā)生。不同之處在于，說謊時說話者并不真正具有相互沖突的心理狀態(tài)，但聽者會認為說話者具有沖突的心理狀態(tài)。

通過對上述三種言語行為所導致的荒謬性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導致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的原因似乎存在兩種具有分歧的看法：一是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中存在沖突(例如在“斷定”的語境下)，二是聽者認為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中存在沖突(例如在“說謊”的語境下)。

三、摩爾悖論句荒謬性分歧的成因

上述分析似乎表明，“斷定”與“說謊”這兩種言語行為的差異造成了對于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看法上的分歧，這有可能是由于二者本質(zhì)上屬于不同種類的言語行為?！皵喽ā笨傮w上可被視為一種以言行事行為(illocutionary act)。作出斷言時，說話者表達了一種斷定性的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體現(xiàn)為對話語所表達的命題表示肯定。而“說謊”總體上是一種以言取效行為(perlocutionary act)。無論謊言的內(nèi)容是什么，所有說謊行為的目的都是干預聽者的心理，使聽者傾向于認為說話者相信謊言的內(nèi)容。但對言語行為種類的劃分并不能解釋為何會出現(xiàn)上述分歧。首先，以言行事行為與以言取效行為的界限本身是不清晰的，上述劃分很大程度上是牽強、大致的。其次，言語行為并不能完全決定是否會產(chǎn)生荒謬性，如果說話者在說謊，但聽者識破說話者在說謊，則“說謊”這一行為并未實現(xiàn)其效果，在摩爾悖論句的例子中，表現(xiàn)為任何一方都不會覺得荒謬，說話者雖然在說謊，但荒謬性消失了。 “斷定”與“說謊”只是兩種典型的會導致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言語行為，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言語行為與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相關(guān)，訴諸某種言語行為本身的特征來解釋摩爾悖論句荒謬性成因上的分歧是不恰當?shù)摹?/p>

真正造成此種分歧的并不是各種言語行為的特性，而是說話者是否被判定為真誠的，對此進行判斷的主體既可以是說話者也可以是聽者。以“說出”“斷定”“說謊”這三種典型的言語行為為例，只有“斷定”必然包含真誠性這一預設，判定其真誠性的主體是說話者，那么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才有可能由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中的沖突所致。但是，盡管說話者本身是真誠的，聽者也可以質(zhì)疑說話者所作出的斷言的真誠性。這種質(zhì)疑雖然是允許的，但并不影響將荒謬性的原因訴諸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同時，這種質(zhì)疑使得將荒謬性的原因訴諸聽者判斷的可能性完全排除。而“說出”與“說謊”并不必然包含真誠性預設，因為說話者本身不必真誠或必不真誠，而聽者也可以拒絕認為說話者是真誠的。但如果聽者將說話者判斷為真誠，則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就可以被理解為由聽者的判斷所致。由此可見，言語行為本身的特性并不足以說明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分歧性解釋，真正導致這種分歧的是判斷者對言語行為的解讀。

摩爾對“意味”和“表達”的區(qū)分已經(jīng)指出了這種分歧的成因?！耙馕丁鄙婕罢f話者與話語之間的關(guān)系，“表達”涉及聽者與話語間的關(guān)系，前者與說話者的思想有關(guān)，后者與話語的言外之力有關(guān)。在任何言語行為中，如果說話者意味的東西與作為話語的摩爾悖論句所暗示的內(nèi)容相符，則荒謬性由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引起。如果說話者意味的東西與作為話語的摩爾悖論句所暗示的內(nèi)容不符，或無法確定說話者意味的東西與暗示的內(nèi)容是否相符，就會使聽者認為荒謬性存在于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中，但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實際上是否如此是不確定的。摩爾在論述摩爾悖論相關(guān)問題時多次使用“暗示”一詞，來表示不同言語行為表達的話語所共有的效力，這種效力促使聽者根據(jù)所聽到的信息對話語的意義進行解讀。布萊克總結(jié)了摩爾對“暗示”一詞的用法：“(1)說話者使用表達式E，(2)除非相關(guān)命題pE是真的，否則人們通常不使用E，(3)聽見說話者使用表達式E，人們通常會相信pE是真的，(4)說話者知道上述所有情況?！盵4]26其中相關(guān)命題pE并不是指表達式E字面所表達的命題，而是使用該表達式所表達的會話蘊涵(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例如某人說“哎呦！”時暗示“我感覺疼”。表達式E與相關(guān)命題pE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種語言交流中的約定，它并不是必然的，一個人可以在自己不感覺疼時說“哎呦！”，但這句話會作出“說話者感覺疼”的暗示。當聽者根據(jù)話語所暗示的信息解讀說話者所表達的內(nèi)容時，他并不能直接掌握說話者的意圖，可供聽者解讀的信息是一些話語的外在標志，例如語氣、句式、用詞，以及語境提供的信息。布萊克認為：“當我們用斷定的語氣說出‘牡蠣是可食用的’，我們所用的語氣，以及所選用的系動詞(‘是’，不是‘可能是’或‘可以想象是’或者任一其他可用的系動詞)是我們可以稱之為‘真誠’(這一態(tài)度)的慣用標志?！盵4]31因此，聽者便能夠從以上標志所暗示的東西推測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在摩爾悖論句的情境中，聽者可以推測出說話者至少真誠地肯定前一合取支所表達的命題，因而這種肯定態(tài)度與后一合取支所表達的傾向相沖突。如果說話者并不意味著其話語所表達的東西，從而導致其說出摩爾悖論句時并不擁有相互沖突的心理狀態(tài)，聽者也會推測說話者擁有沖突的心理狀態(tài)。

四、摩爾悖論句究竟在何種意義上荒謬？

從內(nèi)容上看，對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兩種解釋之間存在一定的重合，如果說話者認為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由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中的沖突引發(fā)，而荒謬性也確實由此引發(fā)，則兩種解釋便可合二為一。但如果說話者并不擁有沖突的心理狀態(tài)，則訴諸聽者判斷的解釋便成為對荒謬性的正確理解。因此，對話語和心理狀態(tài)間關(guān)系的探究成為解釋摩爾悖論句荒謬性的關(guān)鍵。對于“p但我不相信p”這一真誠的話語來說，如果要將其荒謬性歸于說話者的心理狀態(tài)，則需要探討如下兩點是否同時成立：“我不相信p”這種字面表達是否反映說話者對“p”具有否定的心理傾向？真誠地說出p是否反映說話者對p具有肯定的心理傾向？

當說話者使用“我不相信p”這一表達式時，并不一定表明說話者對“p”具有否定的心理傾向。維特根斯坦考察了“我相信”這一表達式的用法，他認為：“但若‘我相信事情是這樣’表明我的狀態(tài)，那么‘事情是這樣’的斷言也表明我的狀態(tài)。因為符號‘我相信’并不能表明我的狀態(tài)，至多只能提示我的狀態(tài)?！盵8]227該觀點表明，當我們說“我相信”時，并不能保證我們的心靈中存在相應的信念，但如果“我相信事情是這樣”確實表明我擁有相應信念，則該表達式可以與“事情是這樣”互換。但維特根斯坦并未詳細闡明“我不相信”這一表達式的用法。從語言形式上看，“我不相信p”既不是說話者對自身信念的表達，也不是對自身信念的報道(8)羅森塔爾(D.M.Rosenthal)認為[9]，在口頭表達中，人們通常用“正在下雨”“會下雨嗎？”等表達式來表達自身相信、好奇等意向，而用“我相信正在下雨”“我想知道是否會下雨”等表達式來報道自身意向。此處對詞語加粗的目的在于提醒讀者注意上述表述間的區(qū)別。，我們也無法從“我相信”的使用方法推出“我不相信”的使用方法，因為“‘我相信’與‘我不相信’的關(guān)系既不是形式邏輯中的矛盾關(guān)系，也不是反對關(guān)系……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我相信’與‘我不相信’是兩種語言游戲之間的差異，這種差異不能被通約為第三種更為基礎的實體”[10]17。因此，我們無法從“我不相信p”這一表達式中獲得關(guān)于某主體心理傾向的確切信息。

對于上述第二個問題，答案也是否定的。首先，真誠地說p指說話者說p時意味著p，即說話者說p時想要表達的語義為p，這可以表明說話者所表達的思想為p。根據(jù)弗雷格的觀點，語句所表達的思想是命題，它是心理態(tài)度的內(nèi)容，不是心理態(tài)度本身，我們無法從說話者表達的內(nèi)容中推出其心理狀態(tài)。其次，摩爾認為“通常來說，人們不會作出一個正面的斷言，除非他們不相信反面是真的”[4]26。他的觀點很符合直覺，根據(jù)這種觀點，說話者真誠地說出p表示說話者不相信非p。但根據(jù)上述提及的語言游戲間的差異，我們無法從對非p的心理傾向推出我們對p的心理傾向。同時，行為主義的觀點也為語言與心理間的關(guān)聯(lián)提供了辯護。通常認為，信念是導致行為的原因之一，我相信p會使我說表示p的句子，但同一行為可能具有其他原因，我們無法從行為反推說話者的信念，所以不能由此判定說話者的心理傾向。此外，也有觀點從概念形成過程的角度進行了反駁。某人在正常情況下用確信的語氣說出p表明其斷定p，如果人們頻繁地斷定其所不相信為真的命題，則“信念”概念就不會是目前的樣子[11]11-12。這一觀點預設了心理狀態(tài)是概念形成的基礎，但這種觀點忽視了心理狀態(tài)的含糊性與私人性，如果不借助語言的清晰規(guī)定，便難以將不同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統(tǒng)攝于同一概念之下。

根據(jù)以上解釋，似乎無法將摩爾悖論的荒謬性真正歸結(jié)到說話者的心理層面，這一解釋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語言使用方式并不依靠與個體心理狀態(tài)間的聯(lián)系而得到確定，其必須得到公認才能保證溝通的可能。個體心理狀態(tài)是一種私人對象，它無法成為語言的基礎，只有將語言本身當作某種心理狀態(tài)的標志，才能保證語言的用法具有穩(wěn)定性?；谶@種看法，將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訴諸聽者的判斷更具優(yōu)勢，話語對心理狀態(tài)的暗示可被歸結(jié)為語言使用的慣例，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即為說話者違反語言使用的慣例的結(jié)果，例如說話者在說出“我不相信正在下雨”的同時不能以斷定的語氣說出“正在下雨”，因為按照布萊克的觀點，這種語氣的使用慣例是暗示自己“相信”話語內(nèi)容。無論布萊克對慣例本身的描述是否正確，他從語氣、用詞、句式等最為直觀的語言特征入手的方法是恰當?shù)模@些因素是交流中最先被觀察到的，以此為基礎規(guī)定語言的用法相對于以個體心理的共性為基礎規(guī)定語言的用法更容易獲得人們的共識。同時，“相信”等心理動詞與言語行為之間的聯(lián)系也不是固有的，而是由于規(guī)定而建立的。在語言學習的情形中，某人或許會學到“我相信p”可以和直接斷定p互換，這種用法包含在“相信”一詞的特點中[12]20，二者間的聯(lián)系作為一種語言使用慣例得到傳授。“信念”等心理動詞的用法也并不預設相應心理實體的存在，“信念的完整現(xiàn)象，即人們所擁有的那種信念，只有當像我們這樣的生物進行信念歸屬(belief ascription)的實踐時才存在”[12]20。由于“相信”一詞的用法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具有不對稱性，當我們將信念歸屬于第三人稱主體時，我們通過對其行為的觀察完成信念歸屬行為；而將信念歸屬于第一人稱主體時，我們將第三人稱的信念歸屬標準應用于第一人稱的情況[12]20-21。上述信念歸屬的實踐表明能夠被語言描述的心理現(xiàn)象也是依靠規(guī)定而存在的，決定心理動詞意義的是其用法。認為摩爾悖論句的荒謬性是由說話者心理狀態(tài)中的沖突引發(fā)，這種錯誤看法產(chǎn)生的原因在于語言使用的慣例在長期實踐中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常識，影響著我們的直覺，這會誤導我們認為語言使用慣例所暗示的某種心理狀態(tài)是說話者真正的心理狀態(tài)，或這些慣例的形成至少要以個體心理狀態(tài)為基礎，這些看法都是錯誤的，因為個體心理本身就是無法用語言衡量的，二者是兩種不同質(zhì)的東西。

五、余論

以上解釋僅表明當摩爾悖論句與言語行為結(jié)合時，將其荒謬性解釋為由違反語言使用慣例造成是恰當?shù)?，并不代表任何語境下的摩爾悖論句都適用于此解釋。言語行為所導致的荒謬性僅反映出摩爾悖論句在語用層面的問題，體現(xiàn)了語言與其使用間的矛盾，但摩爾悖論句所引發(fā)的某些問題與語言使用無關(guān)。例如，作為思想的摩爾悖論句雖然也可用語言表達，但其矛盾出現(xiàn)在思想領(lǐng)域本身，而不是由語言造成的。不被說出的摩爾悖論句也會引發(fā)荒謬性，但其荒謬性顯然不能訴諸語言使用慣例，因為上述語言使用慣例是指交際過程中的語言使用規(guī)則。因此，被言說和被思考的摩爾悖論句所擁有的荒謬性存在質(zhì)的不同，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