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先秦儒道生死觀的同工之妙

宋天玥

遠古時期，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沒有清晰的物我對立的觀念，對于生死尤其是死亡的概念非常模糊。他們認為人死后并非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是在某處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繼續(xù)聚集生存。我國在約6000多年前進入農(nóng)業(yè)社會，以父系為主的宗法制應(yīng)運而生。宗法制的一大特點就是突出了家庭、家族的概念，先秦時期的列子在他那篇著名的寓言《愚公移山》中有語：“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意即雖然個體會消亡，但是我會繁衍出后代，我的后代會繼承家族的一切，只要每代人都努力奮進，家族就會興旺永存?；谏鲜鰵v史背景的影響，古人對于“生”的態(tài)度特別積極，這種個體為了家族，家族為了國家的精神依次傳遞，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極具凝聚力的民族意識。古人對于“死”保持著一種敬畏之心，在認識到生死之事無法避免后，持有一種無奈而達觀的態(tài)度。

一、“陰陽”與“氣化”

《周易》可謂是中國哲學(xué)的源頭，“一陰一陽之謂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都代表了《周易》中的陰陽概念和人類特性密不可分，陰陽就是人類男女性別高度抽象化提煉而出的，這種衍生出來的陰陽思想影響了先秦諸子百家哲學(xué)思想的發(fā)展，成為了儒道兩家關(guān)于生命起源的客觀物質(zhì)基礎(chǔ)。陰陽思想的存在打破了崇拜神秘外在力量的局面，切斷了宗教發(fā)展的萌芽。儒道的思想逐漸哲學(xué)化，視角的重心看似為“天”，為“道”，實則為“人”。

基于以上陰陽思想的傳承，儒道兩家均認為天地萬物乃至人都是由“氣”構(gòu)成的。老子認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盵1]182

道為一衍生出了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又交融產(chǎn)生了和氣，最后由這三種氣構(gòu)成了世間萬物，自然人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莊子在《知北游》中更具體透徹地闡述了人和氣與生死的關(guān)系：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生死為徒，吾又何患！”[2]735莊子認為人由陰陽二氣聚集而生，當(dāng)氣消散的時候就會死亡。

儒家在此方面同樣認為人的生死不過是氣的聚散，在儒家經(jīng)典古籍《禮記》中曾提到：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變。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薄叭苏撸斓刂囊?，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盵3]

人是天地萬物之精華者，這也再次凸顯了儒家思想對人的重視程度，并且還認為人與人之所以外表、壽命、貧富等不盡相同，都是因為人由氣組成，每個人稟受的氣的程度不同而導(dǎo)致的?？傊?，儒道兩家基于相同的歷史背景、生命起源思想的根基，從而對于“陰陽”“生死氣化”方面的思想是完全相通的。

二、“人道”與“天道”

無論是“人道”還是“天道”，都是隸屬于精神上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儒道兩家的哲學(xué)思想基于“道”得以發(fā)展，經(jīng)過一系列的思辨，兩家將形而上學(xué)的“道”與“人”聯(lián)系起來，可以說儒道兩家對“道”的看法決定了他們對“人”的看法，所以乃至人生最深刻的命題——生死也是一樣的，對于“道”的定義會對生死觀產(chǎn)生根本性的影響。“道”字是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盵1]104-105

老子認為“道”是衍生出萬物并作用于萬物且真實存在的東西，這點與儒家十分類似。在儒家古籍中，“天”是最高的哲學(xué)范疇，正所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4]176，無論是壽命還是財富，都和天命息息相關(guān)。老子通過觀察自然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世界相反且循環(huán)的規(guī)律：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1]9-10“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盵1]106

這種規(guī)律進一步奠定了道家生死觀思想的自然化，老子將這種規(guī)律從自然落實到每個人身上，演變成百姓乃至君王都要遵循的規(guī)律，成功地將“天道”與“人”緊密相連，從而形成“人道”。當(dāng)這種規(guī)律作用到人身上時就換了個名字——“德”?！翱椎轮荩┑朗菑??！盵1]91“德”本身是由“道”發(fā)展而來的，只是“道”的范圍只作用于自然，而“德”是其作用在經(jīng)驗世界上的名字，“道”和“德”是體和用的關(guān)系，也就是說正因為有“德”，無形無象的“道”才得以顯現(xiàn)出來。

和道家相同，儒家反復(fù)強調(diào)“天”目的并不在于對自然的崇拜，而是在于對“人”的管理，儒家將“天”與“人”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目的就是讓“人”的所作所為符合天命的道德，同樣形成“人道”。“道”字在《論語》一書中，共出現(xiàn)89次，在《孟子》一書中共出現(xiàn)152次。其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為：規(guī)矩、積極或合理的方面。“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盵4]9

并且在《論語·述而篇第七》中孔子提到：“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4]96這句話簡潔地說明了“道”與“德”與“仁”的關(guān)系?！暗馈弊鳛槿似谕哪繕?biāo)，是最高的存在，其次是“德”，有“德”后才有可能達到“道”，最后也是最基礎(chǔ)的是“仁”。儒家將遙遠而不可及的“道”一步步拆分成三步，有效地將“道”拉入凡塵，讓“道”在人心中內(nèi)化為“德”。

“道”對于儒、道兩家同樣都是最高的、不可比擬的地位。但是儒家相比道家的“道”少了些形而上(自然)的特點，多了些統(tǒng)治、規(guī)矩的意味，儒家的“道”相比于道家，與人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即使稍顯不同，孔子和老子的目的也是一致的，二者最后的落腳點同樣在治人、治國。

三、“重生”與“厚生”

對于“生”我們并不陌生，在《說文》中：“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鄙ǔ４砹嘶盍εc希望，毫無疑問是美好的象征。儒道兩家對于生命都持肯定的態(tài)度，對于人生的價值也都有所論述，在“重生”與“厚生”方面雖有細枝末節(jié)的差別，但歸根結(jié)底，二者的核心是相同的。

老子非常重視人的生命?！坝帽醒裕骸岵桓覟橹?，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盵1]289從這里不難看出，老子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都是傾向于防守和退讓的，老子本意并不是遇到戰(zhàn)爭就退縮、消極，而是“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1]290。林希逸云哀者：不以用兵為喜，反之則非哀?！鞍А蹦恕按取币?，老子所生活的時代是動蕩不安的，高一涵說：“何以說老子的政治哲學(xué)，是反抗當(dāng)時政治社會情形的呢？因為他看見當(dāng)時年年打仗，百姓東跑西散所以才主張去兵?！盵5]287，所以老子積極宣揚反戰(zhàn)、人與人之間要有愛心等利于保全人性命的觀點。

孔子與老子同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也處在民不聊生、百姓生命朝不保夕的年代?？鬃油瑯訉⑷说男悦诺降谝晃唬皫?。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盵4]150在那個生產(chǎn)力與經(jīng)濟都十分低下的年代，一匹馬價格甚高。即使在這種背景下，馬廄失火，孔子第一時間關(guān)心的仍是有沒有人受傷，此時價格高昂的馬匹與人對比顯得一文不值。在面對弟子詢問生死之事時，孔子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4]162可以看出在面對死亡的問題上，孔子選擇了回避，但回避并不代表徹底逃避問題，而是孔子在生和死誰更值得被討論、誰更重要的問題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生。他認為人生在世，應(yīng)該把精力都集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要將大好的時光浪費到思慮我們根本無法體會無法擁有經(jīng)驗的事情上。

例如，《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言“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孔穎達疏：“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笔鍖O豹認為人生在世要以達到不朽為目標(biāo)?？追f達認為真正的不朽為具體為三：“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用現(xiàn)代的話總結(jié)就是要有高尚的品德、成功的事業(yè)以及自己的著作。

在人生意義的問題上，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并非是一味的出世思想，而是如孔子一般，思想是積極出世的，其最終目的在于治國立業(yè)。老子同樣提及過“不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皇渌呔?，死而不亡者壽?！盵1]140其中“壽”不代表壽命，而代表“不朽”，不過此不朽非上述的彼不朽。老子所宣揚的是人要順應(yīng)道、自然才可長久存活。關(guān)于治國方面：“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盵1]249-250所謂“嗇”乃為保養(yǎng)愛惜之意，老子認為治人、治國以及養(yǎng)護身心都需要愛惜精力。陳鼓應(yīng)先生說：“老子提出‘嗇’這個觀念，并非專指財物上的，乃是特重精神上的?！盵5]272同時老子在書中也不止一次表達了輕名與財?shù)南敕?。比如，“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德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1]187-188聲名利祿與個人的生命相對比哪個更重要？只有明白了對于身外之物的追求該適可而止，方可長久?！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盵1]14與上述同理，老子極力否定了人與人之間對于名利的攀比和競爭，一旦激起了這種欲望，百姓為了“贏得這場比賽”就會巧詐偽作無所不用其極，從而污染社會風(fēng)氣，而這顯然也是不利于國家太平的。

儒道兩家思想的視角最終落腳點均在于人，不難看出“生”對于兩家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不僅僅是要“重生”以保全人的性命，他們同樣都“厚生”以重視人生的價值。只是儒家對于“厚生”方面?zhèn)戎攸c完全在于對集體的奉獻，永遠以社會、國家的角度審視每個個體。道家相對儒家而言將集體與個體的比重一分為二，不僅重視國家的利益，而且重視對個人思想品行的修養(yǎng)。

四、“自然”與“超脫”

在《說文》中這樣解釋“死”：“民之卒事也?！彼劳龃碇鼈€體的逝去，儒道兩家在對待死亡問題上得益于上述所言兩家共同的思想起源，并沒有流入神秘主義，而是認為生死之事非人力可改，均主張順應(yīng)自然。對于死亡，兩家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進行處理，其側(cè)重點自然也不同。道家和儒家分別沿襲了上述對于“生”的態(tài)度和思想，在“死亡”這方面道家的側(cè)重點在于個體，而儒家仍然將重點放在了集體。

道家哲學(xué)是自然哲學(xué)，以自然為基礎(chǔ)去看待一切，老子通過觀察自然界的一些現(xiàn)象總結(jié)出：“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蕡詮娬咚乐剑崛跽呱健！盵1]307-308太過堅硬的東西會被折斷，老子在此提醒人們要收斂鋒芒，順道而行，過于剛強就會大幅度增加死亡的可能性。此外，老子從自然中體悟出“道”，從“道”中體悟出“萬物并作，吾以復(fù)觀。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盵1]68-69老子看到了生死之間的轉(zhuǎn)化，當(dāng)生出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包括死亡了。他認為生命就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萬物從“道”而來，當(dāng)個體生命逝去時自然會回歸于“道”，也就是王弼所說的“身沒而道猶存”，這是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顯然生死之事是無法改變的客觀規(guī)律，老子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超越了悲喜。

莊子繼承老子的思想，相比老子，他對于人們面對死亡時的悲憫情緒進行更加強烈的反擊。莊子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同老子的時代一樣惡劣，底層的生活苦不堪言，在《至樂》篇中有一則荒誕的故事，莊子問早已死去并腐爛的只剩骨頭的骷髏：“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2]621骷髏皺了皺眉頭果斷拒絕了莊子的提議，“骷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2]621骷髏大贊死后的自由世界，不難看出，莊子認為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對比而言死亡反而是值得高興的事，因為只要存活于世，就無法逃避與生俱來的，上至君主下至父母的責(zé)任以及俗世瑣事。但莊子并非在宣傳樂死惡生論，他是以一種有些偏激的方式告訴我們只有超脫出生死，才能獲得自由，才能達到道家歌頌的、最終極的逍遙境界。

儒家同道家一樣認為生死乃是自然規(guī)律。子貢像孔子請教治理國家的方法，糧食和人民的信任二者哪個更為重要時，孔子回答：“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4]178可以看出兩點信息，第一點：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就像孔子對于愛徒顏淵的離世悲痛欲絕，但卻無可奈何，只能發(fā)出“噫！天喪予！天喪予！”的感慨。第二點：儒家認為有高于生命的存在。孔子在面對死亡時除了無奈之外還有積極的奮進，他試圖將死亡與人生價值相聯(lián)系，凸顯了其以“仁”和“禮”為核心的哲學(xué)思想。這種聯(lián)系包括有利于個體和有利于集體兩種情況。對于個體而言：“朝聞道，夕死可矣”[4]51。如果早晨能識得大道真理，那么即使晚上就離世也沒什么遺憾的。對于集體而言：面對坐無坐相的原壤說：“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4]226孔子認為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并非能用壽命的長短來評判，而是應(yīng)該以此人生時是否遵循周禮，是否為國家做出過貢獻來判斷。

被譽為亞圣的孟子繼承了孔子將死亡與人生價值相聯(lián)系的思想，并更進一步發(fā)揚了人生價值方面的思想。孟子在繼承孔子“仁”的基礎(chǔ)上，更加強調(diào)“義”在生死中的重要性，“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盵6]187將“仁”“義”兩個概念聯(lián)系起來，大大增加了“仁”實現(xiàn)的可能性與受眾群體，擴大了“仁”的范圍。“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盵6]150獵場管理員并不畏懼可以輕易奪取他性命的齊景公，因為他堅信堅守道德、見義勇為的人不懼怕死亡。孟子不僅僅認為“生”之上存在更高的價值，還進一步強調(diào)了價值的重要性，正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盵6]152孟子更加輕賤了權(quán)貴和死亡帶來的恐懼，甚至當(dāng)個人生命與道義猶如魚和熊掌不可得兼一樣相沖突時，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舍生取義”。

在如今這個物質(zhì)生活較為發(fā)達的時代，人們有時反而會將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思考形而上學(xué)方面，這自然會涉及到人生的終極命題——生死，可以說我們雖然在科技、利用資源和生活方式上都在進步，但是我們并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個終極命題。復(fù)觀古人在生死問題上，儒家對于“生”的要求相比道家更容易為普通人所達到，但是對于“死”這方面，與儒家的舍生取義對比而言，道家的灑脫更易為凡人所接受。但儒、道兩家的差別無需刻意強調(diào)，正是因為二者的不同才得以生動詮釋了萬條河流終歸匯入大海的景象，他們對于生死大事的核心觀念是殊途同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