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
(1.四川美術學院 中國藝術遺產研究中心, 重慶 401331;2.廈門大學 人類學與民族學系, 福建 廈門 361005)
“邊緣—邊地”指那些所謂“中心”以外的邊緣地區(qū)與地帶。人類有一個習慣性思維,即在認知上“以我為中心”向外推展,類似于費孝通先生所描述的“差序格局”:“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lián)系成的社會關系?!薄?〕人類的認知皆復如此,看看世界各國的地圖,自己的國家大多在“世界的中心”。
“條條大路通羅馬”說的是同一個道理,即以中心為軸心,通過“線”把“點”與“面”串在一起,其實也就是今天所謂的“網絡”。所以,在人類古代文明中有許多所謂的“中心”。中國自古以來就講中心,《禹貢》中的“中邦”(中國)正是同理演繹。所謂“中國”其實就是“天下中心”。具體地說就是“一點四方”(即東西南北中“五方”)?!耙稽c”——中心、中邦、中國、中原、中央,皆為“中心”之衍義。世界上的“大歷史”,基本上是講“中心史”。中國也一樣,講帝國史、帝王史,是為“正統(tǒng)”,邊緣大多被忽略。這屬于“正統(tǒng)荒謬”:從地理上說,地球是圓的,哪兒有中心?從認知上說,沒有邊緣,哪里有中心?
近幾十年,“邊緣反思”成了人類學、歷史人類學的重要視角。“邊緣與超越”成為重要話題?!?〕眾所周知,導致邊緣弱勢的強權話語正是歷史所造成的民族國家中心主義的“霸權政治”?!?〕所以,當我們從邊緣—邊地的角度對國家和世界進行“重新定位”(relocation)時,可以建立新的社會“邊界關系的橋梁”;〔4〕“邊緣—邊地”也就不再是既往的“中心屬地”,而有了一種全新的價值。王明珂先生的《華夏邊緣》也正是這一歷史背景下的產物,“對民族的研究也由核心內涵轉移到邊緣……由識別、描述‘他們是誰’轉移為詮釋、理解‘他們?yōu)槭裁匆Q自己是誰’”?!?〕
如果說“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6〕那么,這里就出現(xiàn)了兩個“中心—邊緣”關系:一是“中國之天下中心”,另一個是“中國”成了“西方中心的邊緣(遠東)”。這種“多元一體格局”隱含著“中心—邊緣一體格局”。在這一特殊的結構形制中,邊緣—邊地一直處于“歷史失語”狀態(tài)。
所以,當我們今天重新評估邊緣—邊地“圍繞中心”所形成的歷史關系形態(tài)學時,驟然感悟那是一份極其難得的文化遺產:道路中的道理。這些道理一直存在,只是以往被忽略了。值得特別強調的是,我國有許多在政治地理學上屬于“邊疆”“邊陲”“邊緣”的“邊地”區(qū)域和地緣性遺產,奇跡般地遺留和保留下了大量非常有特色的文化“財產”。特別是那些連接中心—邊緣的“道理”——文化線路遺產,值得大書特書。
??略凇吨R考古學》中開宗明義,指出了自然史與政治史之間的關系:
政治的多變性使得分析的層次變得多種多樣;每一個層次都有自己的獨特的斷裂,每一個層次都蘊含著自己特有的分割;人們越是接近最深的層次,斷裂也就隨之越來越大,差異也越來越大……,人們在歷史中建立什么樣的體系中的體系?應在多長的時間范圍內確定事件的各自不同的發(fā)展?這些都是重要的問題?!?〕
任何一個國家政治,都建立在“中心—邊地”的認知架構之上,沒有例外。從工具形態(tài)看,涉及到中心與邊緣聯(lián)通的“道路”關系,“條條大路通羅馬”即是注疏?!暗缆穼W”(odology)源于希臘語“hodos”,意指道路、旅途、山岳?!暗缆穼W”也因此成為關于道路(road)的學問或研究;而“道”(a way)則是通過特定方式達到某種目標的途徑。這一公認的用法可以解釋相關的歷史、宗教、文化等方面的 “道”的意義?!?〕這與我國傳統(tǒng)“道”的意義相似,——既是道路,又有道理。作為一種政治體系,需要在政治中心與邊緣之間建立和建構一種秩序。無怪乎在古希臘諸神系統(tǒng)中就有一個道路之神叫赫爾墨斯(Hermes)。在現(xiàn)實中,“秩序”是由道路的“網絡化”串聯(lián)起來。也就是說,沒有道路不成道理,類似于“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美國學者杰克遜認為,若要推測政治景觀中道路的本質須區(qū)分兩種道路系統(tǒng),即“向心—離心”:一種是尺度較小的、孤立的向心道路系統(tǒng),它不斷變化,在地圖上很少標示;另一種則是廣泛延伸的、長久不變的離心道路系統(tǒng),如聯(lián)系古羅馬及其他帝國的交通干道網。兩種系統(tǒng)都服務于相同的目的:強化和維系社會秩序,聯(lián)系社會區(qū)域或國土的組成空間,使其緊密環(huán)繞在一處中央地帶周圍。但兩者之間又存在明顯差異,不僅表現(xiàn)在尺度上,還表現(xiàn)在方向和意圖上。它暗示了幾乎隨處可見的兩種并列的道路系統(tǒng):一種是當?shù)氐?、向心的;另一種是跨區(qū)域或國家的、離心的。〔9〕其實,若將杰克遜的“向心—離心”置于國家政治的層面,即維護國家的“政治秩序”上,則都是“向心”的。
雖然道路作為政治事務在所有國家都表現(xiàn)出相當高的一致性,但在形制上中西方卻呈現(xiàn)出巨大的歷史差異。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立即在他新的龐大帝國邊地做了兩件事:“北阻南疏”。具體地說,在帝國邊疆進行了兩個大工程——在北方修筑長城,阻隔游牧民族南下的道路;在南方修建靈渠貫通湘江與漓江,以及修筑嶺南古道,在水路和陸路打通中原與邊疆的通道。這中華第一帝國歷史上的“阻”與“疏”,都在交通道路上做文章。有意思的是,這“堵路”與“通道”的兩個古代遺址皆在“邊地”,也都成了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遺產。
修筑長城早已成為歷史上的一個偉大“事跡”,世人皆知。而開通南嶺通道,對于帝國擴展與定位的作用同樣重要,人們卻所知甚少。在此我們側重“南疏”。秦始皇完成了“統(tǒng)一中國”后,為了在嶺南地區(qū)完成他帝國統(tǒng)一的邊疆管制,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打通“負山險阻”的道路。這一地帶的山脈雖不及蜀道,卻也地廣人稀,道路不暢,又遠離帝國政治中心,造成了地理上的割據(jù)狀態(tài)。秦漢之際趙佗就在此建立南越國,延續(xù)百余年之久?!?0〕所以,要在邊疆進行有效的統(tǒng)治,道路交通是一個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秦漢兩代的統(tǒng)治者為了有效地對嶺南邊疆實行統(tǒng)治,除了在水陸方面建立通道外,利用地理方面的特點進行行政區(qū)劃和管理,逐漸形成了借自然“犬牙相入”形態(tài)作為管理的原則,即利用地理上的特點進行相互交錯的行政區(qū)劃?!?1〕這一點在漢代初始時就得到明確地貫徹。
顯然,秦始皇通過戰(zhàn)爭統(tǒng)一中原后,作為一個完整的帝國“版圖”,才真正開啟了嶺南走廊。秦始皇派兵進入嶺南,在那里駐軍,設置帝國的管理機構。又由于百越之地的犀角、象齒、翡翠、珠璣,秦始皇“使尉屠睢發(fā)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嶷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馀干之水。意此為五嶺之戍??肩喅窃谖淞?,西南接郁林;九嶷在零陵;番禺在南海;南野、馀干在豫章”?!?2〕秦始皇為了向南進發(fā),需要進行“疏通”道路的工作(包括水路和陸路)。這也就是歷史上的開鑿靈渠,以及連接瀟水和富江(今賀州富川縣,屬于西江水系)“新道”。〔13〕由此形成了我國重要的“中心—邊地”的歷史文化遺產。筆者有幸獲得一個相關的國家課題,〔14〕對嶺南古道進行過專門的調研,并與中原秦兵馬俑中的車轍進行比對,有許多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5〕原來“理”在“道”中,“道”的本義就是道路。由“道”而“導”(導),方可及至四方,通達天下。
置于遺產范疇,這些歷史文化遺產都具有“線性”特點,可歸入“線路遺產”(Heritage Route)的類型。所謂“線路遺產”,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遺產分類中的一個種類。中國是世界上線路遺產資源最為豐富的國家之一,然而,遲至2014年,我國的“絲綢之路”才被獲準列入世界遺產名錄?!?6〕我國成為擁有現(xiàn)存世界最長遺產線路的國家,可謂實至名歸?!敖z綢之路”起始于中國,是一條連接亞洲、非洲和歐洲的古代商貿線路,分為陸地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是東方與西方進行經濟、政治、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Freiherr von Richthofen)早在19世紀70年代就將這條通道命名為“絲綢之路”。當今,“一帶一路”已然成為國家建設的有機部分,構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17〕是將歷史遺產資源配合當代經濟發(fā)展和區(qū)域合作而提出的重大倡議,受到全世界的廣泛關注。而事實上,我國“前一帶一路”線路遺產非常多,尤其在四方邊地。
概而言之,當我們重新解讀“邊地”時,仿佛驀然悟到了一種“道理”,即“中國”系由“道路”貫通起來的一張政治地圖。而“邊地—邊疆—邊陲—邊緣”的道路交通是成就“統(tǒng)一/一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根據(jù)。
世界上的所有文化遺產(包括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是“地方性產物”,沒有例外。所以“地理—地緣”是一個繞不過的話題。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地理特征,會留下不同的自然遺產;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歷史記錄和記憶,會留下不同的文化遺產?;诖?,聯(lián)合國在1972年簽署的第一個遺產公約就是《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Conven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and Natural Heritage)。人類學的兩大“板塊”正是“自然—文化”。從文化遺產的生成、傳承的角度看,文化遺產與地理區(qū)域性的“文化圈”(cultural circle)、“文化區(qū)域”(cultural area)關系密切。這兩個概念都屬于文化人類學的范疇,指由特定的文化特質構成一個復合性的文化單位,〔18〕以及所形成的獨特的地理區(qū)域中的文化現(xiàn)象。也就是說,文化遺產首先是屬于特定地理區(qū)域的人群,具有獨特的文化個性。
在我國,人群與地緣的結合既反映出“一點四方”的方位律制,也成為區(qū)分“我群/他群”的一道歷史邊界。它不僅被視為一個單位的表述,而且為族群提供了一個更有實感的依據(jù)。這一切的根本性歸屬無不附麗于“一個地方上的人群”,以及所形成的“地方性力量”(regional force)。因此,在如何確認地方遺產方面出現(xiàn)了兩個認知點:首先,以“地方性”來確認其生成之“所在”;其次,在今天的“地球村”時代,遺產變化與變遷的方向和方式必然會改變,產生所謂遺產的“再地方化”(re-localization)。一方面,遺產在“全球化”和“世界經濟一體化”的進程中其內容和形態(tài)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另一方面,遺產的地方性在今天的歷史語境中需要重新進行解釋和認識。重要的是,“地方”不是孤立的,而是作為一個新的“遺產定位”,聯(lián)通地方—全球線性遺產。
我們以福建泉州為例加以說明。泉州是中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有大量的文化遺產的遺址、遺存和遺跡,也是“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的港口城市。至今,泉州還保存著大量與“海上絲綢之路”相關的珍貴史跡。這些歷經各個時代(尤其是10世紀—14世紀)留存下來的豐富而獨特的實物,不僅在建筑、藝術等方面具有很高的成就,更從不同側面展示了“海上絲綢之路”全盛時期人類文明交流的軌跡與成果,具有很高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
泉州文化遺產的多元特質從下面的遺跡列表(見表1)就可見一斑。
表1 泉州代表性多元地方—線性遺產列表
“海上絲綢之路”的興盛使得泉州成為歷史上吸納海外文化和向海外傳播中國文化的重要門戶和集散地。泉州匯聚大量的人流、物流以及與之相隨的各種文化。在宗教方面,中國固有的道教,“中國化”的佛教,與伊斯蘭教、印度教、景教、天主教、摩尼教等其他世界性的宗教長期共存,形成了東西方文明兼容并蓄、多元文化相和相安的奇觀。因此,泉州被譽為“世界宗教博物館”“神學文化的寶庫”。泉州也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大戶”。2009年,南音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概而言之,地方性力量是造就文化遺產的原動力。同時,形成獨特的文化圈,仿佛地方方言。其豐富而多元的文化遺產不僅是一種獨特的地緣說明,也具有特殊的傳播和輻射作用。形成特殊的地緣性“文化圈區(qū)”關系,并通過各種“道路”傳播到世界上的許多地方。而每一個地方也都可能成為一個“中心”。泉州就是一個例證。
當我們思考相關問題時,我們面臨著一些學理上、概念上的混亂需要進行清理。首先,若就純粹的自然地理而言,地球是一個完整的自然球體,無所謂邊緣—邊地。西方雖有自然地理學,卻無一例外地成了政治“中心話語”建構的工具。而我國從一開始就確立了“政治地理”的概念,所以,中國傳統(tǒng)圖書的四部分類中地理類列入史部。真正作為獨立的學科,地理學是在近代由西方傳入?!?9〕錢穆在他的《古史地理論叢》一書的開章篇“周初地理考”中的第一句話就是:“周人起于晉,而舊誤以為在秦,故言周初地理者紛岐無定說。”〔20〕中國古代地理之誤有三:一是來自于對地理客觀上的無知;二是對于“華夏中心”和“大一統(tǒng)”的堅持與固守;三是過分相信史籍的記錄,尤其是司馬遷的《史記》。難怪梁漱溟先生公然稱“司馬遷《史記》多不可信,”〔21〕主要也是針對“歷史地理”而言的。
我國傳統(tǒng)的所謂“天下體系”是以“中國”為中心建構起來的帝國政治地理形制,中國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地方主義”,只是缺乏劃一不二的“他者”(the others)?!?2〕這也使得“多元一體通達”(中式)與“中心邊緣對峙”(西方)形成了“中心—邊緣”在認知上的重大差異。在這樣的形制中,我國的“邊緣地區(qū)”(四方—地方)除了在政治上呈現(xiàn)相對于“中邦”(中國—中心)的“通一”,——通過特殊的“交通”而融通化一;又由于邊緣、邊陲的相對性,在一些文化遺產的創(chuàng)造和遺存上,因為“天高皇帝遠”,因為遠離戰(zhàn)爭,因為遠離中原—中心,反而襯托出多元、多樣。這種“多元”成了“一體”的必備條件。
更有意思的是,這種邊遠和封閉的地緣性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使“通達”恰恰成為激活文化遺產交流和溝通的重要歷史原因。這也構成我國歷史上獨特的“線路遺產”。比如歷史上的絲綢之路、陶瓷路線以及茶葉萬里行。而這三樣也都成了“中國”的標志和表述,“茶”也在其列。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里,CHINA(中國)的稱謂來自西方對陶瓷(China)的別稱、指代和轉義,理由是陶瓷為中國的“原鄉(xiāng)”——發(fā)明最早且最有代表性,但其實“茶”也是一說。英國學者莫克塞姆的《茶:嗜好、開拓與帝國》一書中就有這樣的記錄:
在16世紀的后幾十年中,其他幾次對茶葉的簡要提及出自從東方回來的歐洲人,其中多數(shù)是在東方從事貿易和傳教的葡萄牙人。一位名叫揚·胡伊根·范林斯索頓(Jan Huygen van Linschoten)的荷蘭人最早激發(fā)了人們將茶葉運輸?shù)綒W洲的想法。他在1595年出版了《旅行雜談》(Discourse of Voyages)一書,并在三年后出版了該書的英譯本。在書中他描述了位于東方的一個遼闊的葡萄牙殖民地帝國,提供了詳細的地圖,并介紹了那里的各種使人驚嘆的東西。荷蘭人和其他國家的人也跟著葡萄牙人來到了東方。在范林斯索頓提到的物品中,有一種在中國和日本稱為“朝那”(chaona)的東西:“他們飲用一種放在壺中用熱水沖泡的飲料,不管在冬天還是夏天,他們都喝這種滾燙的飲料。”〔23〕
這顯然又是諸多“中國—茶葉”版本中的一版;所述CHINA、“朝那”(chaona)成了茶葉線路遺產的一家之說。原因是:“茶葉最先是由中國輸出到世界各地的,所以,時至今日,各國對茶的稱謂,大多是由中國人,特別是由中國茶葉輸出地區(qū)人民對茶的稱謂直譯過去的?!薄?4〕英文的“tea”、德文的“tee”、拉丁文的“thea”,都是根據(jù)我國福建、廣東沿海地區(qū)的方言轉譯的。而“茶”也成了歷史上重要的“外交媒介”,特別是在近代導致了相關歷史性事件的發(fā)生。
這些曾與英國“過從甚密”的茶葉大多來自福建。從17世紀中后期開始英國東印度公司由廈門收購的武夷茶取代綠茶成為歐洲飲茶的主要茶類。在英國,早期是以“cha”來稱呼茶,但自從廈門出口茶葉后,即依廈門語音稱茶為“Tea”,又因為武夷茶(屬烏龍茶)湯色黑濃,所以稱為“Black Tea”,也就是今天英國人離不開的紅茶。此后英國人關于茶的名詞不少是以廈門土話發(fā)音,如早期將最好的紅茶稱為“Bohea Tea”(武夷茶,產自武夷山區(qū)的星村鎮(zhèn)的正山小種紅茶),以及后來的功夫紅茶稱為“Congou Tea”。〔25〕18世紀中期以后,英國的茶葉需求劇增,而中國在通商上又有種種的限制,因此英國另辟蹊徑,致力在殖民地印度試種中國茶樹,但19世紀中葉以前,中國是紅茶的唯一供應地?!?6〕
邊地“閩越”在地理上遠離中心,卻并不妨礙“閩茶”成為重要的交通“媒介”。及至明朝,“閩茶”占全國貢茶的一半以上,其中又以北苑、武夷茶為主。此間茶業(yè)在閩地普及。但是明初的茶禁,限制了福建茶葉生產的發(fā)展。至萬歷三十五年(1607)始由荷蘭東印度公司開始從澳門和岑南收購武夷茶,經爪哇輸往歐洲試銷。萬歷三十八年(1610),荷蘭商人在萬丹首次購到由廈門商人運去的茶葉。海外茶葉貿易的興起推動福建茶業(yè)的極大發(fā)展,福建省茶葉出口最早以松蘿茶為主,后來武夷茶出口漸增,武夷茶成為中國茶葉在歐洲的代稱。在紅茶成為福建輸出歐洲的主要產品的同時,明末清初烏龍茶在武夷山出現(xiàn)了,而后逐漸向南推移,一直傳播到閩南和廣東、臺灣,并外銷至東北亞。到了清代,福建省茶葉全面發(fā)展,八閩各府均產茶,茶類品種齊全,有紅茶、綠茶、烏龍茶、白茶四大類,還有再加工的花茶、磚茶。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福建武夷山的下梅村。正是這一個邊遠、偏僻的山村,卻成了“茶葉萬里行”的起始之地。下梅村曾經是武夷山重要的茶葉集散地。中央的人工運河——當溪,有8個碼頭裝卸繁忙。當溪的水面寬不過8米,長1000余米,自公元1680年開通后就被當作一條水運通道,四方商賈通過這條水運通道在下梅進行商貿活動。據(jù)《崇安縣志》載,康熙十九年間,“其時武夷茶市集崇安下梅,盛時每日行筏三百艘,轉運不絕”。由此可見,當年以茶葉交易為中心的經貿活動在下梅村十分活躍?!?7〕
乾隆年間,下梅遂形成崇安最大的茶市。滿載茶葉的船只從這里出發(fā),一路北上,由水路進鄱陽湖至湖口,再溯長江西至漢口,在漢口經鑒定分裝,溯漢水至襄樊,再溯唐河至河南的賒店,由此改為陸路北上至山西祁縣。在祁縣,茶葉按商號分配,其中花茶大部分在華北銷售。而那些磚茶和紅茶改運到張家口,在那里改為駝隊運輸,經過1100余公里的漫漫行程至庫侖(今烏蘭巴托),然后再行400余公里到達中俄邊界的恰克圖。恰克圖是著名的買賣城,晉商把茶葉賣給俄羅斯的大茶商,然后再由這些茶商把中國的茶葉轉運到歐洲各國。從武夷山下梅茶市,到中俄邊境恰克圖城,全程約7000余里。
在當時的物質流動中,茶葉是最為重要的商品,在18世紀中葉以后逐步取代布匹成為輸入俄國的第一大宗商品。1820年,西伯利亞總督波蘭斯基下令讓俄國商人在恰克圖互市中擴大茶葉購買量。茶葉與白銀朝著相反的方向流動,白銀作為俄國購買茶葉的主要支付手段源源流入中國,造成了貢德·弗蘭克所謂的“白銀資本”。弗蘭克認為:貴金屬流動的意義在于某些地方需要從其他地區(qū)進口商品,但卻不能出口同等數(shù)量的商品,所以不得不用貨幣來結算貿易逆差?!?8〕以弗蘭克的觀點看來,俄國的白銀與中國的茶葉在這條國際商道上的反向流動正說明了它們當時各自在世界體系中的位置。俄國必須依賴中國的茶葉,而俄國的皮毛和其他輕工業(yè)品對中國卻并不是必需品。因此,至少在19世紀以前的中俄貿易中,中國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
概而言之,武夷山作為文化—自然遺產于1999年12月被列入目前中國四個世界雙遺產之一,除了其自然文化的原因外,“茶”也是一個重要的“理由”,它成了中華民族與世界溝通的重要“媒介”。地理上的邊遠反而成為一種激活文化遺產的“能量”,這是文化遺產研究需要重視的地方。
到了我們?yōu)椤斑吘墶叺?道路—道理”作小結的時候了。第一,反觀性。中國的“邊緣—邊地”是一個政治地理學的形制。一直以來,人們在認知和表述慣習中,“中國”“中華民族”皆由“中心—一點”為主軸向“四方”延伸。我們也需要從“四方邊地”反觀“中心”。第二,獨特性?!斑叺亍彪m在政治秩序上屬于從屬關系,卻不妨礙文化遺產的創(chuàng)生、發(fā)展、繼承的獨特性,而且這種獨特性的維度更大。第三,自主性?!斑叺亍痹谡蔚乩砩系摹皬膶傩浴闭俏幕z產生成、傳承和守護的“自主性”,成就其自主性的依據(jù)是文化生成的“地方知識”(local knowledge)。第四,地緣性。文化遺產原本就是地緣的產物,地緣又與生態(tài)環(huán)境關系密切。比如像“媽祖”這樣的文化線路遺產必定產生于特定的海洋性地緣。第五,線路性。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少不了歷史上的交通關系,“道”構成了中式獨特的智慧,而這一智慧與“前一帶一路”的線性遺產存在關涉。第六,“多元一體”。從遺產學的角度看,邊地的文化遺產也是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完整詮釋,即在政治上保持“一體”,在文化上守護“多元”。
注釋:
〔1〕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7頁。
〔2〕〔3〕〔4〕Homi K.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4,pp.1,5,9.
〔5〕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第21頁。
〔6〕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頁。
〔7〕〔法〕米歇爾·??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2頁。
〔8〕〔9〕〔美〕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景觀》,俞孔堅、陳義勇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 ,第30-31、35頁。
〔10〕〔11〕周振鶴:《中國歷代行政區(qū)劃的變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118、120頁。
〔12〕《五嶺考·丹鉛總錄》卷2,第11頁。轉引自韋祖松、金強:《五嶺界說及其文化象征意義》,《東南亞縱橫》2005年第1期。
〔13〕關于秦始皇開鑿的“新道”也是一個長期以來被忽略的通道。可能是因為其興盛于秦、漢、唐初時期,在唐朝開通了梅關新道,修復改善了靈渠后,漸漸被后二者取代,并寂落至今。
〔14〕筆者于2005—2008年主持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嶺南走廊·瀟賀段文化遺產的人類學研究”。
〔15〕參見彭兆榮等:《嶺南走廊:帝國邊緣的政治和地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
〔16〕2014 年6 月22 日,第38 屆世界遺產大會在卡塔爾首都多哈舉行,此次大會上,中國大運河,以及中國與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聯(lián)合申報的絲綢之路作為“線路遺產”同時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17〕習近平主席在 2013 年 9 月訪問哈薩克斯坦時首次提出構建“絲綢之路經濟帶”的設想。2013 年 10 月,習近平主席在出席APEC 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提出了中國愿同東盟國家加強海上合作,共同建設“21 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倡議。
〔18〕參見陳國強主編:《簡明文化人類學詞典》,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2-93頁。
〔19〕鄒逸麟編著:《中國歷史地理概述》,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頁。
〔20〕錢穆:《古史地理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3頁。
〔21〕李凌己編:《梁漱溟學術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283頁。
〔22〕參見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頁。
〔23〕〔英〕羅伊·莫克塞姆:《茶:嗜好、開拓與帝國》,畢小青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5-16頁。
〔24〕陳宗懋主編:《中國茶經》,上海:上海文化出版,2000年,第2頁。
〔25〕《茶:俗及日常生活 通及傳統(tǒng)精義》,《中國文物報》2007年10月19日。
〔26〕《世界紅茶的發(fā)源地》,中華茶葉網,http://www.888tea.cn/html/49/5/5873/1.htm。
〔27〕參見肖坤冰:《茶葉的流動:閩北山區(qū)的物質、空間與歷史敘事(1644—194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
〔28〕〔德〕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劉北成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