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金萍
(合肥學院語言文化與傳媒學院,合肥 230601)
《御選唐宋詩醇》(以下簡稱《唐宋詩醇》)是清代一部特別的詩歌選本,于乾隆十五年(1750)夏編定,乾隆十六年(1751)由內(nèi)務府刊刻,是乾隆朝繼《欽定四書文》《唐宋文醇》之后,又一部奉敕編選的詩文選本。其獨特之處是,該選本由乾隆親自主持并御定詩人名單,再由梁詩正、錢陳群為首的館閣大臣選評、校對,陸宗楷、陳浩等大臣???,因而具有較大的政治影響力(1),尤其是選本中詩人的選擇與詩歌的評點對相關唐宋詩人在清代地位的升降具有助推之功。其中對韓愈與白居易在清代詩歌接受歷程中所起到的助推作用需要格外關注。對于后者的影響,已有尚永亮《從“淺俗”之否定到多元之闡釋——清前中期白居易詩接受的階段性變化及其要因》等文進行了闡述,而對于韓愈接受的影響,雖有一些文章提及但并未進行全面闡述(2),故本文不揣淺陋,試作一全面總結(jié),以期對《唐宋詩醇》在清代詩歌選本中的獨特地位予以揭示,并以此為切入點對清代選本中的韓詩接受進行整體關照與深層分析。
《唐宋詩醇》采用“以人選詩”的體例,在書前有乾隆御撰序言、凡例、纂校后案等。韓愈詩歌列在李、杜與白居易詩歌之后,共三卷,首卷前有總評,每首詩后有評語。韓詩評注共367條,編者親撰163條。(3)從乾隆序言到每首詩的評語,可以說都做到了將韓詩抬到“卓絕千古”的地位。具體而言,該選本的韓詩選評有以下特色:
從數(shù)據(jù)來看《唐宋詩醇》的入選排名:杜甫以10卷722首位居第一;陸游6卷561首位居第二,接下來分別是蘇軾10卷541首,李白8卷375首,白居易8卷363首,韓愈5卷103首。從絕對數(shù)量來看,韓愈詩數(shù)量最少,排名最后,那么是不是說《唐宋詩醇》對韓詩最不重視呢?
每位詩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總量并不一致,該選本中所選數(shù)量占到某位詩人存詩總量的比例,才更能說明選者對詩人的喜好程度。六位詩人中,陸游現(xiàn)存詩歌最多,該書所選只占其全部詩歌的6%;入選的白居易詩歌也只占其總量的11%,蘇軾詩占其總量的20%,占比最多的是杜甫和李白,分別占其總量的50%與33%,韓愈僅次于杜、李,位居第三,入選詩數(shù)量占其全部詩作的25%。由此可知,該書選者最喜杜甫和李白,其次便是韓愈了,韓詩在此書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再者,我們應該將《唐宋詩醇》中入選的數(shù)量與當時其他選本中的韓詩數(shù)量進行對比。從孫琴安《唐詩選本六百種提要》著錄可知,清代唐詩選本多達400種(4),又據(jù)賀嚴《清代唐詩選本研究》考證:清代唐詩選的兩個高潮分別出現(xiàn)在康熙與乾隆時期(5),也就是說,在《唐宋詩醇》之前,唐詩選本就曾大量涌現(xiàn)。但在康熙時期唐型詩歌(6)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環(huán)境下,各種選本中韓詩的地位并不突出。在一批專選中晚唐詩歌的選本中,從目前可見的幾種來看,只有黃周星《唐詩快》卷一“驚天集”中選錄了韓詩兩首“想象奇險、恣肆奔放”[1]247之作:《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月蝕詩效玉川子作》。其他較有影響的詩歌選本還有王士禛選本、沈德潛選本以及康熙《御選唐詩》。王士禛《古詩選》是一部古體詩歌選集,五言古詩部分不選杜甫、白居易、韓愈;僅七言古詩中選入韓詩37首;《唐賢三昧集》未選韓詩;《唐人萬首絕句選》選韓愈七絕六首;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與王士禛選本相比,在選詩時突出了韓愈詩,但數(shù)量也僅以43首而位居第八;康熙《御選唐詩》選唐詩32卷,共選韓詩15首,其中七古3首、五律2首、七律2首、五絕5首、七絕3首,絕大部分是近體詩。
由此可知,《唐宋詩醇》不僅是有清以來選韓詩最多的詩歌合選本之一(7),且其選韓詩多重古體(8),尤其是五古與七古,五古45首,七古21首,對韓愈在詩歌史上影響較大的詩歌名篇皆有選評。盡管有學者統(tǒng)計:韓愈古體詩共173首,近體詩共176首(9),數(shù)量相當,但是從其近體詩與古體詩對后代的影響來說,近體詩不能代表韓詩的特色,對后人的影響也不及古體,特別是五、七言古詩。故從以體選詩的角度看,兩本御選唐詩選本在凸顯韓詩詩史意義的方面,《唐宋詩醇》無疑更有價值,而在《御選唐詩》中,由于過于強調(diào)詩格之正及清真雅正的風格,對韓詩中具有“變格”的古體詩所錄甚少,從而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韓詩的真正特色與價值(10)。
1.指出韓詩本源或類似《雅》《頌》《史記》《文選》、漢樂府之處
總評曰:“然則唐詩如王孟一派,源出于《風》,而愈則本之《雅》《頌》,以大暢厥辭者也?!保?]571在現(xiàn)存的一百多條編者親撰的評語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將近十條屬于此類。如在第一首《元和盛德詩并序》后評曰:“典雅處似毛詩,質(zhì)峭處似秦碑,華潤處似《文選》?!保?]574又如《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評曰:“意纏綿而詞凄婉,神味極似《小雅》。”[2]586在《古風》一詩后有評:“《史記·韓信傳》曰:‘農(nóng)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索隱曰:‘恐滅亡不久,故廢止作業(yè),而事美衣甘食?!似Y(jié)意類此?!保?]601《瀧吏》后則論及“格調(diào)全祖古樂府來”[2]630。這種沿波討源的評語,起到了為韓詩正名并提高其身價地位的作用,因為自古以來,《雅》《頌》與《史記》、古樂府、《文選》的經(jīng)典地位無人質(zhì)疑,那么潛心效法這些經(jīng)典的韓詩,怎么能被任意詆毀呢?
2.明示韓詩與杜詩一脈相承
仔細分析這些評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編者對韓詩宗法李、杜的一面極為關注,尤其是對韓詩中與杜詩一脈相承的地方,都一一指出?!肚飸言娛皇住分械谝皇字恋谒氖缀笤u曰:“用意與《同谷六歌》略同?!保?]582評《苦寒》:“結(jié)意與少陵‘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正同?!保?]615《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后評道:“起調(diào)激越,極似《同谷歌》?!保?]633而評《晉公破賊回重拜臺司以詩示幕中賓客愈奉和》則認為韓詩“嚴重蒼渾,直逼杜陵”[2]640。自宋以來,李、杜一流大家的地位已然確立,尤其是杜甫,宋人與清人都極為推崇??隙n詩與杜詩一脈相承,也就表明了對韓詩的態(tài)度。
3.揭示蘇、陸詩宗韓之事實
關于這方面的評價,我們需從蘇、陸詩選部分來看。通過閱讀蘇、陸詩歌選評,可知編者對蘇、陸宗韓了若指掌,并不惜筆墨一一指出。在蘇軾評語中,有近十條評語點出蘇詩學韓一面,如在蘇軾《寄蘄簟與蒲傳正》后評曰:“昔鄭群當暑濕之時,贈簟于昌黎,而韓詩有‘倒身甘寢百疾愈,卻愿天日恒炎曦’之句,妙想獨造。此則當春寒之候,寄簞與傳正,乃云‘皇天何時反炎燠,愧此八尺黃琉璃’,命筆略同。然一則美其適用,一則愧其無用,雖脫胎仍是翻案也?!保?]793指出了蘇軾此詩乃仿韓愈《鄭群贈簟》,但承中有變,是一首漂亮的翻案詩。
由于陸詩對韓詩以隱性接受為主,陸游詩歌宗韓一面在清初較少論及,故《唐宋詩醇》也較少提及,僅有1條:“語奇句老,頗近昌黎,視《南山》蓋具體而微爾?!保?]909而蘇軾對韓愈詩歌的大力接受自南宋以來就被人公認,《唐宋詩醇》更加突出這一點,以此揭示出韓詩對宋詩的巨大影響與詩史意義。
4.高度認同與肯定韓愈的儒家思想與文學理論
維護與推揚韓愈的儒家思想。細檢編者評語,約有三條對韓愈的辟佛、道思想進行了維護,分別見于《謝自然詩》《送惠師》《送靈師》《送文暢師北游》的評語中?!吨x自然詩》沿襲了李光地與顧嗣立的觀點,認為此詩體現(xiàn)了韓愈對道教“排斥不遺余力”;后三首皆為韓愈送浮屠詩,對于這類詩,歷來有爭議,特別是針對《送靈師》一首,有人以此來質(zhì)疑韓愈是否真正排佛,有人則對此進行辨析。宋代陳善就有過很精彩的辨析:“退之送惠師、靈師、文暢、澄觀等詩,語皆排斥。獨于靈師,似若褒惜,而意實微顯?!保?]212然到了清代,仍有學人對此提出疑問,如清初汪琬就曾在其《草堂合刻詩序》中不解地發(fā)問:“昔辟佛者,莫嚴于昌黎韓子,及讀其《送靈師》一篇,則有異焉。夫其人舍去父母、兄弟、妻子而從佛,既已叛吾周、孔之教矣;逮其為僧,則又圍棋、六博、飲酒而食肉,以干謁招請為事,不更干佛之戒律耶?上之叛吾周、孔,次之干佛之戒律,雖甚工于詩,奚取焉?而昌黎不為之諱,反津津稱道不已,何也?”[4]對此疑惑,《唐宋詩醇》在宋人基礎上做出了自己的解答:“退之避佛,卻頻作贈浮屠詩。前篇但敘其放浪山水,后篇則干謁飲博,無所不有。其所以稱浮屠者,皆彼法之所戒,良以不拘彼法,乃始近于吾徒,且欲人其人而已,并未暇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也?!保?]592-593編者發(fā)現(xiàn)不管是《送惠師》,還是《送靈師》,都對二僧不守佛法的性格進行了褒賞,而這種褒賞正體現(xiàn)了韓愈排斥佛教,對佛徒欲“人其人”的宗旨,頗有說服力。另有兩條對韓愈忠心仁勇進行了推揚,分別見于《奉使鎮(zhèn)州行次承天行營奉酬裴司空》《和仆射相公朝回見寄》兩詩評語。前者對韓愈赴鎮(zhèn)州宣撫王廷湊的仁勇之心進行了推揚,認為其“仁者之勇,庶無愧焉”[2]642;后者對韓愈忠于政事,憂心時局的品格贊賞不已“其于當時朝局,元老苦心,有知之最深者”[2]643。這些評語雖為數(shù)不多,卻進一步樹立了韓愈排斥佛、道,宣揚儒學的光輝形象,對提升韓愈在清代的地位不無裨益。
提倡與肯定韓愈“文以明道”及“以文為詩”等文學理論。乾隆序言雖未明確標榜韓詩,但是引用韓愈“氣盛言宜”說,指出編選宗旨在于“詩以載道”,可見乾隆對韓愈“文以明道”思想的認同;凡例中,編者肯定韓愈的“以文為詩”,并認為韓愈學習李、杜而能自成一家,充分肯定了韓詩的地位??傇u中則對歷代否定韓愈“以文為詩”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評:“直斥其詩為不工,則群兒之愚也。大抵議韓詩者謂詩自有體,此押韻之文,格不近詩,又豪放有余,深婉不足,??嘁馀c語俱盡?!藢嵜劣诓璧昧χ?,未嘗沿波以討其源,則真不辨詩體者也?!保?]571
莫礪鋒認為:“《唐宋詩醇》的上述評語是歷史上首次理直氣壯地為韓詩張目的言論,它不但較準確地說出了韓詩的特征,而且把它提高到與雅、頌相承的高度來予以肯定?!瓕㈨n詩評為可與李、杜鼎立,言下之意是韓愈的造詣超過白居易,這就把韓詩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了。 ”[5]138實為不刊之論。
嚴迪昌《清詩史》云:“在中國詩史上從未有像清王朝那樣,以皇權(quán)之力全面介入對詩歌領域的熱衷和控制的?!保?]的確如此。從康熙開始,清代統(tǒng)治者以一系列的御選詩集來引導風氣,加強文治,這甚至形成了清代的一大特色。在清代多部御選詩集中,《唐宋詩醇》以其明確的選評宗旨與鮮明的詩學思想而格外引人注目。那么該書中的韓詩選評特色,是如何形成的呢?
作為一個異族統(tǒng)治的時代,其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與正統(tǒng)性必須一再被強調(diào)。清政府一方面利用高壓政策來排除異己力量,另一方面大行文治以教化、拉攏知識分子。從康熙開始,帝王就對御選詩文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希望通過帝王訓飭與御選文集來引導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向。御選總集、御選文集、御選詩集在康熙時期達到一個高潮。乾隆的政治抱負不減乃祖,在詩文總集與選集的編選方面毫不遜色?!队x唐宋文醇》編撰在前,《唐宋詩醇》緊跟其后,后來還有影響更為巨大的《四庫全書》。這些總集也好,詩文選集也罷,都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宣揚程朱理學的思想與清真雅正的文學準則,以及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在這個宗旨之下,韓愈在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中的地位得到凸顯,從而也提升了他在詩壇的地位。我們從乾隆三年(1738)編的《唐宋文醇》中可明顯窺見乾隆對韓愈的重視:在唐宋十家共474篇文章中,韓愈以99篇高居榜首,占總數(shù)的21%。韓愈“文以明道”的文學思想讓統(tǒng)治者欣賞不已,故而在乾隆《唐宋詩醇》序言中將韓愈的“文以明道”推而至“詩以載道”,體現(xiàn)出對韓愈文道觀的高度認同與推廣。故而,在韓愈詩歌的選評中,編選者尤為看重韓愈詩歌中溫柔敦厚、寄托深遠的載道之作,同時在評語中點出韓詩對《雅》《頌》《史記》《文選》以及杜詩的效法,更加肯定了韓詩符合儒家詩教的一面。
孫琴安《唐詩選本六百種提要》中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論述:“各代許多唐詩選本的出現(xiàn),都與當時的文學思潮和論爭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1]自序御選詩集亦不例外。朝廷的文治固然有引導文壇風氣的作用,但朝廷君臣亦無法擺脫時代學術(shù)與文學大環(huán)境的影響。
唐宋詩之爭自南宋就已經(jīng)開始,真正達到相爭的地步還要到清代。清初詩壇的主要論爭有兩個,一為初盛唐詩與中晚唐詩之爭,一為唐詩與宋詩之爭。每個時代的詩風都是建立在對前代的繼承與糾偏之上的。詩歌在清初,面對著唐宋詩這兩大豐厚的遺產(chǎn),同時也面對著對有明一朝“詩必盛唐”所導致的偏頗與謬誤,于是詩人們開始以兩種策略來力挽狂瀾,推動清代詩歌的發(fā)展:一為提倡中晚唐詩歌,一大批中晚唐詩歌選本應運而生;一為宗法宋詩,盡管乾隆前期,宋詩選本數(shù)量還不足以與唐詩選等量齊觀,但已有一些頗具影響的選本產(chǎn)生,如吳之振等《宋詩鈔》與厲鶚等《宋詩紀事》。這些選本與詩話中對宋詩的好評一起推動了清代宋詩的接受歷程。在這樣的詩壇背景之下,韓愈詩歌的接受進入了繼宋代之后的又一個大好時期。不管是宗法中晚唐詩還是宗法宋詩,都繞不開韓愈。韓愈既是中唐詩壇一顆耀眼的明星,同時也是宋型詩歌的開創(chuàng)者。韓詩經(jīng)過明代的寂寥之后,詩人與學者紛紛開始發(fā)掘其重要的價值與意義。李光地《榕村詩選》從經(jīng)義角度高揚了韓詩的意義;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成為第一部專門的韓詩注本;詩人兼學者的朱彝尊、何焯也加入評韓詩的隊伍;就在《唐宋詩醇》產(chǎn)生之后不久,另一部韓詩注本——方世舉《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亦閃亮登場;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對韓詩特色的發(fā)掘;葉燮從詩歌史發(fā)展的角度發(fā)出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的呼喊……所有這一切,無不對《唐宋詩醇》中的韓詩選評具有較大影響。試舉兩例可見: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中引杜詩證韓詩高達91條之多,彰顯了韓詩對杜詩的繼承關系,這一點對《唐宋詩醇》頗有影響;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是《唐宋詩醇》之前最具影響的唐詩選本,其韓詩總評曰:“昌黎詩不免好盡,要之意歸于正,規(guī)模宏闊,骨骼整頓,原本雅頌而不規(guī)規(guī)于風人也。品為大家,誰曰不宜?”[7]這種論調(diào)就被《唐宋詩醇》的韓詩總評所接受。
漢宋之爭本是學術(shù)之爭,然而清代政治、思想、文化與文學等方方面面,無不受其影響。隨著康熙中葉至乾隆朝漢學的日益昌盛,考據(jù)學風也日益影響到詩歌創(chuàng)作,正如蔣寅《文治與風雅——清高宗的個人趣味與乾隆朝文化》一文所論:“錢載、紀昀、翁方綱、錢大昕、王鳴盛等一批新進翰林就被選派赴各省典試,無形中擴大了漢學陣營的影響力,包括在詩學方面?!保?]造成學術(shù)對文學的擠壓,學人之詩開始盛行,而這種學人之詩明顯宗法宋調(diào)。另一方面,唐宋詩之爭也開始隨著漢宋之爭的進程以及漢宋兼容的趨勢開始出現(xiàn)調(diào)和之勢。《唐宋詩醇》被學界公認為是一部調(diào)和唐宋詩之爭的詩選,故而其對宋調(diào)的開創(chuàng)者韓愈大力推揚便也不足為奇了。
乾隆作為一位在文治武功方面都頗為自負的帝王(11),他自小就博覽群書,受到良好的詩文訓練。在清代帝王中,他對文學的強烈喜好以及矢志不渝的追求使他留下了卷帙浩繁的詩文集:《御制樂善堂全集》《御制詩集》《御制文集》《日知薈說》等。不管是文學思想還是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乾隆對韓愈都頗為推崇。文學思想方面上文曾論及乾隆對韓愈“氣盛言宜”“文以明道”說的贊同即是明證,另外還可再舉一例:
韓子曰:“《易》奇而法,《詩》正而葩?!笔埂兑住吠狡娑环ǎc陰陽術(shù)數(shù)家言何以異?使《詩》葩而不正,與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者又何以殊哉?……史稱昌黎因文以見道,又云有衛(wèi)道之功。觀此二語,自非見道者,何能言簡而義備若是哉![9]
這是對韓愈《進學解》中“《易》奇而法,《詩》正而葩”[10]觀點的認同,同時也是對韓愈“因文見道”的肯定與贊賞。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韓文自小就是乾隆師法的對象,韓文的“載道”傳統(tǒng)以及方苞等人的推崇使韓文的樣板地位在《御選唐宋文醇》中得以確立,“以古文為時文”的方針由此大行其道。下面主要來看乾隆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對韓詩的接受情況。
據(jù)周相錄《從〈樂善堂全集〉與〈御制詩集〉看乾隆對唐詩的接受》一文考證:乾隆宗法最多的幾位詩人分別是中唐的韓愈、白居易和元稹。乾隆喜好韓詩的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韓文的影響所及;二是乾隆逞才好勝的心理,意欲超越唐人、變革唐人的強烈愿望使他對韓愈的“以文為詩”等怪奇詩風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尤其是對韓愈“以文為詩”效法較多,但由于質(zhì)量不高,被后世學者一再批評,如陳寅恪《論韓愈》云:“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試觀清高宗御制諸詩,即知退之為非常人,絕非效顰之輩所能企及者矣。”[11]錢鐘書《談藝錄》亦說:“兼酸與腐,極以文為詩之丑態(tài)者,為清高宗之六集?!保?2]程千帆《韓愈以文為詩說》也毫不留情地指責:“清朝的乾隆皇帝,把陳腐不堪的議論加上之乎者也一股腦兒塞進了他‘御制’的七言律詩里,可算得把以文為詩糟踐到了極點了,但這還是要由他文責自負,株連不到韓愈、蘇軾等人。”[13]盡管都對乾隆“以文為詩”評價較低,但是都指出其宗韓的一面。另外乾隆集中還有很多用韓詩之韻所作的詩歌,這點我們從一些乾隆發(fā)起的君臣唱和中也時見之,如《固爾札廟火,用唐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韻,并效其體》等。
此外,乾隆對韓愈文學的喜愛我們還可從《四庫全書》的編纂有所洞悉。據(jù)統(tǒng)計,《四庫全書》收韓集六種,甚至超過了杜集的五種;在《四庫全書》中,有御筆題詠的書僅17部,其中僅杜集與韓集各有兩部。(12)
除了皇帝“迷韓”之外,韓詩的主編者錢陳群與蘇詩的主編者汪師韓都是對韓詩頗有好感的。錢陳群是浙江秀水人,其父與朱彝尊等交好,朱彝尊曾盛贊錢陳群的詩才:“他日當讓出一頭地”,錢氏亦受到朱彝尊詩風一定的影響,朱彝尊有《批韓詩》,其對韓愈的態(tài)度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同鄉(xiāng)后進錢陳群。而秀水詩派發(fā)展到后來的宗宋詩風,也并非一朝一夕而成,這與朱彝尊、錢陳群等人或多或少有一定關聯(lián)。錢氏本人并沒有研究韓詩的著作存詩,他對韓詩的評價更多是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出發(fā),絕大多數(shù)是揣摩皇帝的意旨而下,故而其對韓詩的解讀水平有時竟比不上為蘇軾作評語的汪師韓。汪師韓,字號韓門,他曾解釋道:“韓門,余所自號,取《唐書》‘韓門弟子’之語?!保?4]可知其名與號皆體現(xiàn)了他對韓愈的尊法。在他為蘇軾所作的評語中,對蘇軾宗韓的一面大書特書,甚至有的涉及韓詩的評語,竟顯出了高于錢陳群的水準。莫礪鋒在《論〈唐宋詩醇〉的編選宗旨與詩學思想》一文中評價汪師韓:“對韓詩的立意之妙有很清楚的認識,并指出蘇詩與它的沿革關系,很具手眼?!保?]139不管是皇帝本人還是主編的大臣,對韓愈詩歌都存有極大喜好,不能不說這是韓詩在《唐宋詩醇》中飽受推揚的一個重要原因。
盡管《唐宋詩醇》從學術(shù)水準上來說,還存在一些不盡規(guī)范,甚至是水平不高之處,但總體來說“全書的質(zhì)量還是相當可觀的,尤其是在唐宋詩大家之選擇、各家詩風特征之認定等方面都有比較中肯且新穎的觀點”[5]141??梢哉f,在清代四部御選詩歌選本中,它不僅兼顧了宣揚儒家詩教與清真雅正準則的目的,而且也體現(xiàn)了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我們且不說《御選寒山拾得詩》與《道光御選唐詩全函》,因這兩個御選詩集的影響不大,我們就拿它與影響較大的康熙朝《御選唐詩》來比較,《唐宋詩醇》也毫不遜色,甚至其傳播與影響的范圍更廣。《御選唐詩》深藏內(nèi)府,影響最多的是皇帝身邊的群臣,而《唐宋詩醇》不僅朝廷眾臣受其影響,民間士子也對其評價甚高。乾隆翰林戴第元受其影響編輯了《唐宋詩本》,并在序言中大贊《唐宋詩醇》“至博至精,津梁奕禩”[15];另外大臣錢載與彭元瑞曾在他們主持的科舉中奉《唐宋詩醇》為典范,彭元瑞甚至將熟讀《文選》及《唐宋詩醇》作為好翰林的標準。而乾隆末年的年輕士子梁章鉅對《唐宋詩醇》的作用也有極為清醒的認識:“唐以李、杜、韓、白為四大家,宋以蘇陸為兩大家,自御選《唐宋詩醇》,其論始定。”[16]作為一部影響如此巨大的選本,其對清代韓詩接受的影響當然不可低估。關于這一點,乾隆時期詩歌宗法韓、孟的詩人邊連寶就曾提及:“論韓詩者多矣,未有如此段之明確者,且其推衍詩派,以王孟主《風》,韓主《雅》《頌》,又謂千古以來,未有以少含蓄為《雅》《頌》之病者,旨哉言乎。其所以開示來學者至矣!”[17]認為《唐宋詩醇》對韓詩的肯定有開示來者的作用。
縱觀韓愈接受史,可以說韓詩的地位一直以來都遜色于韓文,宋代在創(chuàng)作層面的宗法是韓詩接受的一個高潮,而元、明時期韓詩接受又跌入谷底。到清初,涉及韓詩的選本與詩話中的評價開始出現(xiàn)升溫勢頭,自《唐宋詩醇》之后,清中葉出現(xiàn)了一個研韓高潮。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集注》的出版時間為乾隆二十三年(1758),即《唐宋詩醇》刊刻八年后,這部價值甚高的韓詩注本的出現(xiàn),很難說沒有前者的影響。而王元啟《讀韓記疑》乃作者乾隆十六年(1751)年罷官后所作;黃鉞《韓昌黎先生詩集增注證訛》、沈端蒙《韓文公詩集注》等韓詩注本亦產(chǎn)生于乾隆后期或乾嘉之際,也就是說,自《唐宋詩醇》后,韓詩的編選與箋注出現(xiàn)繁榮景況。正如孫琴安所言:“唐詩選本很有些溫度表的味道。它可以使我們知道這個朝代對某一詩人是冷還是熱,冷到什么程度,熱到什么程度?!保?]自序他這里說的是選本,其實不僅僅是選本,一個詩人的全集或選本的箋注與選評都是如此。另外,從一些選本的編選順序與篇目也可看出韓詩地位的大幅度提高。在道光年間陳世熔《求志居唐詩選》中,韓愈的地位一躍而為冠首,放在第一卷,而唐太宗和唐玄宗等帝王詩也只能屈居第二卷,可見對韓詩的重視;在道咸時期陳沆(實為魏源)《詩比興箋》中,選韓詩數(shù)量最多,為歷代詩人之首。
袁枚《隨園詩話》云:“韓孟奇崛,得力于頌者也?!保?8]對韓詩本源《雅》《頌》、雄奇創(chuàng)變之特色有所闡發(fā)。乾嘉時期高密詩派代表人之一李憲喬與桐城派代表人物之一方東樹在《唐宋詩醇》闡述韓詩學杜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為清代杜韓并稱的發(fā)展做出了較大貢獻。李憲喬評韓愈《此日足可惜》:“‘從喪朝至洛’一段,序次妙處,真得老杜《北征》、《彭衙》遺意?!绱似?,乃同杜之體而與相和者也?!保?9]4又評《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竹徑》:“《竹徑》一用意與老杜‘新斫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略同。”[19]39-40據(jù)初步統(tǒng)計,在方東樹的詩話《昭昧詹言》中,有大約90余條或論“杜韓”兩者之同,或議兩者之異,或較兩者優(yōu)劣,不一而足。由此看來,這部詩話更是將杜韓并提推向了高潮。
不管是漢學、宋學還是非漢非宋陣營,學韓詩者都大有人在。漢學陣營中的錢大昕詩歌就有宗韓一面。其詩歌《同人枉和拙詩幾及百首疊韻答之》有云:“杜韓兩集從頭讀,恰喜相同本命年?!保?0]道出了他對韓詩的學習與接受。宋學陣營的代表桐城派作家,盡管是以古文名世,然桐城亦有詩派,姚范、姚鼐、方東樹都對桐城詩派的發(fā)展做出了較大貢獻。他們也在創(chuàng)作上宗法韓愈。如姚鼐《偕方坳堂登牛頭回至獻花巖宿幽棲寺》一詩,寫的是與友人的一次游玩經(jīng)歷,交代了出游的時間、地點,按照游玩的先后順序一一寫自己所見所思,最后由景生發(fā)議論。此詩結(jié)構(gòu)頗像韓愈《山石》,同樣寫出游,同樣按照時間順序一一寫所見所感,同樣寫得層次分明,耐人尋味,同樣風格雄渾,兩首詩皆如山水游記,或者說,皆以山水游記之手法來寫詩。非漢非宋陣營的學韓以袁枚為代表。袁枚的《小倉山房詩集》中,有一些從題目上就明言仿韓、用韓的作品,如《與家弟香亭陸甥豫庭居隨園仿昌黎符讀書城南詩作二首勸其所學》。兩首詩都與韓愈《符讀書城南》一詩命意相同,皆以勸學為目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學切切之心溢于言表,與韓詩的“豈不旦夕念,為爾惜居諸。恩義有相奪,作詩勸躊躇”[3]1011的殷切期望異曲同工。
學界對《唐宋詩醇》調(diào)和唐宋詩之爭的立場并無異議,在康熙末期至乾隆初期,唐型詩歌一度成為朝野上下推崇的典范,《唐宋詩醇》刊刻后,主客觀上都助推了宋型詩歌的發(fā)展,如催生了一批唐宋詩合選本以及宋詩選本:姚培謙等《宋詩百一鈔》、嚴長明《千首宋人絕句》等,也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乾嘉之后“宋詩運動”與“同光體”的盛行。韓詩地位,可以說是與宋詩風的升降起落密切相關的,近人梁崑在其《宋詩派別論》中就將宋詩中一派命名為“昌黎體”,可見宋詩與韓詩的淵源。我們從清代宗宋詩派的發(fā)展來看,道咸以來“宋詩運動”與“同光體”的代表人物:程恩澤、祁寯藻、鄭珍、曾國藩以及陳三立、陳衍等,都以韓詩為典范。那么可以說,韓詩在清詩中典范地位的確立也與《唐宋詩醇》的影響密不可分。
總體而言,韓愈詩歌在清代的升降起落,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與許多因素息息相關。要具體而微地觀察清代韓詩的接受歷程,選本不失為一個獨特而重要的視角。在清代諸多唐宋詩歌選本中,《唐宋詩醇》的確是清代韓詩地位確立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風向標與里程碑,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
注釋:
(1)《御選唐宋詩醇序》:“茲《詩醇》之選,則以二代風華,此六家為最。時于幾暇,偶一涉獵。而去取評品,皆出于梁詩正等數(shù)儒臣之手。”
(2)別美卉《清人對韓愈詩歌的選評研究》(天津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第一章第一節(jié)第二部分對《唐宋詩醇》所選韓詩篇目與體裁進行了概述,并將其與康熙下令編纂的《御選唐詩》中韓詩的篇目、體裁及評價進行了簡要比較;張弘韜《清代的韓愈詩歌研究》(南開大學2014年博士論文)第四章“清中期韓詩文獻的突破”第二節(jié)“《唐宋詩醇》論韓詩之卓絕千古”對韓詩總評部分的價值與意義進行了分析,并選取一些篇目的評語進行論析,指出這些評語體現(xiàn)了該選本對韓詩的評價遵循了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原則,“帶有濃厚的忠君色彩,既體現(xiàn)了乾隆的文學觀,又滲透了執(zhí)政者的政治觀念”。
(3)參見賀貝貝:《〈御選唐宋詩醇〉與陸游詩歌》,華中師范大學2017年碩士論文,第10頁。
(4)參見孫琴安:《唐詩選本六百種提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5)參見賀嚴:《清代唐詩選本研究》緒論部分,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6)所謂“唐型詩歌”是根據(jù)錢鐘書先生的觀點,指的是以豐神情韻見長的唐詩,而杜甫與韓愈的詩歌作為宋型詩歌的開調(diào)者,筆者并不主張將他們劃入唐型詩歌。
(7)即便是清初較為重視韓詩的合選本李光地《榕村詩選》也無法與其相比?!堕糯逶娺x》韓詩一共39首,在由漢至宋的150余位詩人中的地位僅次于杜詩的62首。
(8)《唐宋詩醇》卷二十七韓詩總評曰:“茲集所登,為古詩者什八,為律詩者什二……”
(9)參見周曉輝:《韓愈的格律詩風格初探》,《新語文學習(教師版)》,2010年第6期。
(10)《御選唐詩》韓愈總論:“文自晉魏來,拘偶對,體日衰,至愈一返之古;而為詩豪放不避粗險,格之變亦自愈始焉。”
(11)[美]歐立德:《皇帝亦凡人:乾隆·世界史中的滿洲皇帝》(清石譯,臺灣八旗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205頁)論道:“通過把自己訓練為一個藝術(shù)鑒賞家和實踐者,乾隆想要展現(xiàn)給眾人的是一個理想的君子形象,就其言談和行為而言,乾隆企圖在文章與武德之間取得完美平衡……”
(12)參見張弘韜:《清代的韓愈詩歌研究》,南開大學2014年博士論文,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