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威
(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北京 100088)
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四經(jīng)》(《〈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中的《經(jīng)法·道法》開篇即提出了“道生法”的命題,道不僅是天地萬物的來源和存在根據(jù),也是法的來源和根據(jù)。道與法的這一連接既為法提供了形上根據(jù),又使玄遠的道得以進入社會現(xiàn)實,有著重要的理論價值,而道如何生法的問題也得到進一步討論。與之相類,《管子·心術(shù)上》有“法出乎權(quán),權(quán)出乎道”的說法,道也是法的最終來源。除了被視為黃老道家作品的《管子》四篇(《心術(shù)上》《心術(shù)下》《內(nèi)業(yè)》《白心》)外,《管子》中通常被看作齊法家作品的篇章也涉及道和法的關(guān)系,如《管子·法法》有“憲律制度必法道”,《管子·樞言》有“法出于禮,禮出于治,治禮,道也”,《管子·任法》有“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在《管子》中也常出現(xiàn)“道”與“法”連用的情況,如《管子·法法》講“明王在上,法道行于國”,《管子·君臣上》講“此道法之所從來,是治本也”“明君之重道法而輕其國”。“道”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有道路、途徑、方法、規(guī)律、法則、萬物本原等義涵,這些文句中的“道”是否就是作為天地萬物來源和根據(jù)的本原之道呢,這些篇章是否同樣具有法產(chǎn)生于本原之道的觀念呢?還可以追問,道和法究竟是如何連接在一起的呢?
法有著豐富的內(nèi)涵,也有不同的形式?!豆茏印て叱计咧鳌分v:“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爭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作者以功能為依據(jù)將法分為法、律、令三種形式。法的功能是“興功懼暴”,在法家思想的語境中,“興功”依靠的是賞,“懼暴”依靠的是罰,如《管子·權(quán)修》講“勸之以慶賞,振之以刑罰”,《韓非子·守道》講“圣王之立法也,其賞足以勸善,其威足以勝暴”??梢?,這里的“法”是關(guān)于賞罰標準的規(guī)定?!奥伞钡墓δ苁恰岸ǚ种範帯保胺帧币话惚唤忉尀槊?、職分、位分等。很多學者指出,法家及中國古代典籍中的“分”近似或者蘊含了權(quán)利、義務(wù)觀念。如張岱年講:“中國古代典籍中有一個詞既表示權(quán)利,又表示義務(wù),可以說是表示權(quán)利和義務(wù)的統(tǒng)一,這個詞就是‘分’?!保?]安樂哲(Roger T.Ames)也認為:“在法家傳統(tǒng)中,正式的‘分’概念表示的是某種政治地位所應(yīng)承擔的權(quán)利和職責?!保?]“律”規(guī)定了人的權(quán)利和責任,止息人與人之間因為權(quán)責不明確而產(chǎn)生的紛爭?!傲睢笔蔷骰蛘l(fā)布的命令,針對具體的事務(wù)對人民提出要求。令需在行事之前發(fā)布,《管子·立政》講:“凡將舉事,令必先出。曰事將為,其賞罰之數(shù),必先明之?!绷畹牡燃壍陀诜?,君主發(fā)布命令要以法為根據(jù),這就是《管子·君臣上》所說的“君據(jù)法而出令”。法、律、令雖然在形式和功能上有所區(qū)別,但又有共同性,“法律政令者,吏民規(guī)矩繩墨也”,都是官吏和民眾應(yīng)遵守的標準、規(guī)則。
法與刑的關(guān)系也需要澄清。很多學者認為中國古代的法就是刑,梁啟超講:“古代所謂法,殆與刑罰同一意義。”[3]D.布迪和C.莫里斯認為:“‘刑’這一概念在早期法律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包括獨立使用和作為‘法’的替換詞——表現(xiàn)了古代中國人這樣的一種法律意識:法就是刑,成文法的最初含義就是刑法?!保?]這一看法有一定的根據(jù),《尚書·呂刑》講:“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薄靶獭北环Q作“法”。春秋時期,子產(chǎn)鑄刑書,鄧析作“竹刑”,趙鞅、荀寅鑄刑鼎,說明刑在當時是成文法的主要形式。《管子·心術(shù)上》講:“簡物小未一道,殺僇禁誅謂之法。”“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殺僇禁誅以一之也。”法通過“殺僇禁誅”統(tǒng)一不同的事物,法的形式應(yīng)為刑。但是,法又不僅僅是刑,即使把法限定為《七臣七主》所講的“所以興功懼暴”者,認為法是關(guān)于賞罰的規(guī)定,刑也只是法的一部分。
除律和令不能包含于刑外,《管子·明法》提出:“是故先王之治國也,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這一觀點在闡發(fā)“以法治國,則舉錯而已”時提出,說明以法為依據(jù)選拔和考核人才是“以法治國”的重要內(nèi)容,關(guān)于人才選拔、考核的規(guī)定是法的重要形式。“使法擇人”就是“以法案其言而求其實,以官任其身而課其功”,“使法量功”就是“明分職而課功勞,有功者賞,亂治者誅,誅賞之所加,各得其宜”。這在現(xiàn)代法律體系中應(yīng)屬行政法?!豆茏印ぞ忌稀氛f“選賢論材,而待之以法”,其中的“法”也是如此。《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講到申不害對“法”的定義:“法者,見功而與賞,因能而受官?!薄俄n非子·定法》定義申不害之“術(shù)”說:“術(shù)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笨梢?,申不害所講的“法”以行政管理規(guī)范為主要形式,主要約束的對象是群臣,這一形式的法被韓非作為術(shù)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正如馬騰所講:“申不害對‘法’的定義與后來韓非對‘術(shù)’的定義如出一轍,這既反映‘法’、‘術(shù)’內(nèi)涵的開放,也表明申子之‘法’側(cè)重職制吏治?!保?]喻中也認為:“在君、臣、民三類主體組成的法律關(guān)系中,申不害的重心確實不同于公孫鞅的重心:申不害主要關(guān)注君臣關(guān)系應(yīng)當遵循的法律規(guī)范及其制度安排——對于這種法律規(guī)范及其制度,韓非稱之為術(shù)?!保?]韓非的這一轉(zhuǎn)化,使得我們對這一法律形式有所忽視。
此外,“憲”也常常出現(xiàn)在包括《管子》在內(nèi)的法家文獻中,其所指也需分辨?!豆茏印ち⒄穼鳌安紤椨趪钡某绦蛴兄敿毜臄⑹觯?/p>
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憲于國。五鄉(xiāng)之師,五屬大夫,皆受憲于太史。大朝之日,五鄉(xiāng)之師,五屬大夫,皆身習憲于君前。太史既布憲,入籍于太府,憲籍分于君前。五鄉(xiāng)之師出朝,遂于鄉(xiāng)館,致于鄉(xiāng)屬,及于游宗,皆受憲……五屬大夫,皆以行車朝,出朝不敢就舍,遂行。至都之日,遂于廟,致屬吏,皆受憲……首憲既布,然后可以布憲。
憲法學者多認為中國古代的“憲”是“法”或“法律”的同義語,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法律,而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憲法。如張光博認為:“在中國古代,‘憲’和‘憲法’有典章、制度的意思,是普通法的一種,或者是普通法的別稱?!保?]也有學者認為“憲”具有基本法或根本法之義,劉大生以《立政》為據(jù)提出:“這里的憲雖然不同于現(xiàn)代人所說的根本法,但卻肯定屬于比一般法律要重要得多的大政方針。否則,君主不會在大年初一將中央和地方各部各類政府大員全部召到王宮,讓太史將憲發(fā)給他們,并且在君主面前學習討論?!保?]但是,《立政》中有講“修火憲”,“火憲”指防火的法律,很難說是根本法或大政方針??疾鞈?zhàn)國時期的立法情況,可知魏國有《大府之憲》,《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楚懷王讓屈原“造為《憲令》”,但沒有完成?!读⒄分械摹皯棥钡變源嬗谔磕暧删靼l(fā)布,層層傳達,作為各級官吏處理事務(wù)和民眾行為的依據(jù),從這一點來看,“憲”雖然不能說是根本大法,但應(yīng)該也不是個別的被冠以“X憲”之名稱的法,而應(yīng)該是涉及方方面面事務(wù)的法的統(tǒng)稱?!豆茏印?quán)修》講:“鄉(xiāng)置師以說道之,然后申之以憲令,勸之以慶賞,振之以刑罰?!薄豆茏印ぐ擞^》講:“憲令著明,則蠻夷之人不敢犯?!薄豆茏印ち⒄分v:“令則行,禁則止,憲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體之從心,政之所期也?!薄豆茏印て叻ā分v:“有一體之治,故能出號令,明憲法矣?!薄豆茏印ぞ枷隆分v:“有道之國,發(fā)號出令,而夫婦盡歸親于上矣。布法出憲,而賢人列士盡功能于上矣?!薄豆茏印しǚā分v:“憲律制度必法道,號令必著明。”在這些文本中,“憲”或者與“令”并用,或者與“法”“律”連用而與“號令”相對,應(yīng)該是與“令”相區(qū)別的法律形式。可以說,“憲”是某一類法的名稱,又可以是“令”以外的各種法律的統(tǒng)稱。
法有以上不同的形式,法與道的關(guān)系也就包含了不同的形式。
《管子·心術(shù)上》講:“簡物小未一道,殺僇禁誅謂之法?!薄胺ㄕ?,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殺僇禁誅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權(quán),權(quán)出于道。”墨寶堂本“未”作“末”,丁士涵認為“末”疑為“大”。郭沫若采納了這一觀點,又提出“簡”與“物”對文,物有多、雜之義?!昂單镄∥匆坏馈笔钦f“不問事之繁簡、物之大小,其本一也”。[9]“同出”,郭沫若解為“統(tǒng)一其參差”。[9]“出”所解就是“簡物小未”,“同”及“一之”對應(yīng)的是“一道”。該篇作者首先回答了何為法的問題,“法”是無論繁簡、大小的事物都不得不遵守的統(tǒng)一標準?!耙弧薄巴斌w現(xiàn)了法的統(tǒng)一性,“不得不然”體現(xiàn)了“法”的必然性。
對于道和法的中介——權(quán)的意義,該篇沒有直接說明,當今學界的看法頗為多樣。有學者將“權(quán)”理解為權(quán)勢,如陳喬見講:“法憑借權(quán)勢齊同萬物,使人不得不然,故法出乎權(quán),而權(quán)出乎道,故法亦出乎道?!保?0]也有學者將“權(quán)”理解為秤錘,代表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如楊頡慧說:“‘權(quán)’是指秤錘?!畽?quán)’具有社會共同認可的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法出乎權(quán)’的意思就是法像權(quán)一樣具有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而‘權(quán)’的公正性和權(quán)威性則來源于道?!保?1]陳鼓應(yīng)將“權(quán)”解為“權(quán)衡”[12],又聯(lián)系此段上下文關(guān)于義和禮的闡述提出:“所謂‘權(quán)’,就是義和禮之和,也就是說在道的大原則下,法的實施要照顧到人的情宜(所謂‘義者,謂各處其宜也’)。”[12]也就是說,法出自對“人之情”“義之理”的平衡。金敏也把“權(quán)”解為權(quán)衡,但認為此處的“權(quán)”應(yīng)該是權(quán)衡得失,“得”即“得道”,“失”即“失道”。[13]
為了進一步明確“權(quán)”的意義,可以參考《管子》其他篇章對“權(quán)”的討論。《管子·五輔》中“權(quán)有三度”的提法尤其值得注意:
德有六興,義有七體,禮有八經(jīng),法有五務(wù),權(quán)有三度。
民知務(wù)矣,而未知權(quán),然后考三度以動之。所謂三度者何?曰:上度之天祥,下度之地宜,中度之人順,此所謂三度……故民必知權(quán)然后舉措得,舉措得則民和輯,民和輯則功名立矣。故曰:權(quán)不可不度也。
在這一篇里,權(quán)成為和德、義、禮、法并列的“五輔”之一,其對“權(quán)”的理解有獨特價值。這里的“權(quán)”意為權(quán)衡,權(quán)衡有三個標準,即“三度”,具體為“天祥”“地宜”“人順”。懂得依據(jù)這三個標準進行權(quán)衡,舉措才能得當;舉措得當,民眾就能和睦;民眾和睦,功業(yè)就能建立。為了保證建立功業(yè),“權(quán)”必須有標準。
在《管子》之外,韓非也主張立法需要“權(quán)”?!俄n非子·八說》講:“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薄胺ㄋ灾剖隆迸c《管子·心術(shù)上》中的“事督乎法”義同?!栋苏f》接著講:“法有立而有難,權(quán)其難而事成則立之。事成而有害,權(quán)其害而功多則為之。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無有也?!薄皺?quán)”也是立法行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同于《管子·心術(shù)上》中的“法出乎權(quán)”?!栋苏f》中的“權(quán)”是要權(quán)衡難易、利害,立有“功”之法。《韓非子·解老》中有“得事理,則必成功”“動棄理,則無成功”的觀點,那么,有“功”之法就是“得事理”的;道與理又具有雙向的一致性(“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合“理”的法也就是合道的。韓非論證法與道的一致性的思路為“法有功→法合理→法合道”。
借助《管子·五輔》中對“權(quán)”的闡釋和韓非子的思路,將《心術(shù)上》中的“權(quán)”解釋為權(quán)衡更為適當?!笆露胶醴?,法出乎權(quán)”是說事物要由法來督查,法通過權(quán)衡制定出來;“權(quán)出乎道”是說權(quán)衡的根據(jù)是道,當然,是否符合道可以從不同角度去判斷。
在《管子》四篇中,道是天地萬物的來源,《管子·心術(shù)上》講:“虛無無形謂之道?!薄疤撜呷f物之始。”道也是天地萬物生死成敗的根據(jù),《管子·內(nèi)業(yè)》講:“道也者……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敗,所得以成也。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睆摹笆轮б詳?,所得以成”這一點來看,權(quán)衡法是“得道”還是“失道”,需要看以法督事的結(jié)果是成功還是失敗,這與《韓非子·八說》的觀點又接近了。
《管子·樞言》:“法出于禮,禮出于治,治禮,道也?!焙芏鄬W者認為“法出于禮”反映了法脫胎于禮的歷史事實,如鄭開講:“‘法的出現(xiàn)與成長、法的制度化發(fā)展和法的精神的滋育’醞釀于變法運動,并在變法運動中不斷增殖;換言之,‘法’是‘變’出來的,更張周禮乃是‘法’、‘變法’最根本的特征?!豆茏印吩唬骸ǔ鲇诙Y?!ā稑醒浴罚┲荒軓倪@個角度去理解?!保?4]“禮出于治”中的“治”比較難解,何如璋認為“治”乃“名”之誤:“觀上有‘治者以其名’句,下有‘故先王貴名’句,足證?!惫粽J為:“何說近之。然‘治’字與‘辭’通,辭者名之成條貫者也?!保?5]郭沫若的這一看法被很多《管子》的注解者接受,但是,“辭”在《管子》全書中并未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從未與“道”有過聯(lián)系,甚至還常與“淫”“辯”組合成為被批判的對象。與之相比,何如璋指出的“名”確實在《樞言》及《管子》全書中有重要地位。而且,在先秦黃老道家和法家文獻中,名確實與法、道有密切關(guān)系,甚至成為道和法的中間環(huán)節(jié)(1),這一點在《管子》中也有體現(xiàn)?!豆茏印ぐ仔摹酚小懊▊洹?,《七臣七主》有“法斷名決”,《君臣上》有“名正分明,則民不惑于道”。在《樞言》中,治與名也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開篇第一段就講“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后又說“名正則治,名倚則亂,無名則死,故先王貴名”??梢詫ⅰ爸巍崩斫鉃椤坝忻鼻摇懊彼_成的社會有序的狀態(tài),甚至可參考《荀子·不茍》中的“禮義之謂治,非禮義之謂亂”,將“治”解為“名正”:不一定要將“治”說成“名”之誤,因為三處“治”均發(fā)生訛誤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作者為什么不直接說“禮出于名”呢?大概因為還有帶來混亂的“倚名”存在,不能成為禮的來源?!渡曜印ご篌w》中有一段話與《樞言》非常接近:“昔者堯之治天下也以名。其名正,則天下治。桀之治天下也,亦以名,其名倚,而天下亂。是以圣人貴名之正也?!笨梢?,圣人所重視的是“名之正”?!稑醒浴方又f“萬物待治禮而后定”,這和《黃帝四經(jīng)·道原》所講的“授之以其名,而萬物自定”及《韓非子·揚權(quán)》中“名正物定”的說法接近,也可說明“治禮”與“名正”相類。在提出“法出于禮”前,《樞言》講:“人故相憎也,人之心悍。故為之法?!敝贫ê褪┬蟹ǖ哪康氖墙鉀Q“人故相憎也,人之心悍”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傷害、相互侵奪,這里的“法”所發(fā)揮的應(yīng)該是《七臣七主》中“律”的“定分止爭”功能,如《商君書·開塞》中所講的“故圣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分定而無制,不可,故立禁”。這樣來看,法、禮、治之間貫穿著名和分。再回到“法出于禮”,法應(yīng)該是繼承了禮中包含和體現(xiàn)名、分的因素。
在“法出于禮,禮出于治”后,作者講的是“治禮,道也”,并不是“治出于道”。如果將“治禮,道也”理解為“治禮”就是道,那么,這個道就只是人間的秩序、準則、規(guī)范,而不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如果理解為治和禮體現(xiàn)道,則道為治和禮的根據(jù),但治和禮所體現(xiàn)的道是否是本原之道尚不確定。該篇開篇講:“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又講:“得之必生,失之必死者,何也?唯無得之,堯、舜、禹、湯、文、武、孝己,斯待以成,天下必待以生,故先王重之?!保?)此處的“天下”即“萬物待治禮而后定”中的“萬物”,“道”是生命的來源,也是萬事萬物的存在根據(jù)。其表達方式也和《管子·內(nèi)業(yè)》中的“人之所失以死,所得以生也;事之所失以敗,所得以成也。凡道無根無莖,無葉無榮,萬物以生,萬物以成,命之曰道”非常接近。聯(lián)系全篇,可以說“治禮”所體現(xiàn)的道是萬物的本原。前文講過的“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緊接著“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說明治和亂就是萬物之生和死在社會中的表現(xiàn),名對社會治亂的決定作用就是氣(道)對萬物生死的決定作用的體現(xiàn),“有名”且“名正”就是“有道”的社會。
此外,陳鼓應(yīng)認為“法出于禮,禮出于治,治禮,道也,萬物待治禮而后定”中的三個“治”當為“理”,理、治同訓,并同屬之部;文中有衍字、奪字,疑本當作“法出于禮,禮出于理,理出于道也;萬物待理而后定”。[12]《管子·心術(shù)上》講:“間之理者謂其所以舍也。”郭沫若認為“間之理者”上脫“人”字,“人間之理者謂其所以舍也”[9]是說道不僅化而為萬物,且發(fā)而為萬理?!袄沓鲇诘馈彼f的也是這個意思?!缎男g(shù)上》又有“禮者謂有理也”“故禮出乎義,義出乎理”。這樣,就可以梳理出一個“禮—義—理—道”的線索?!胺ǔ鲇诙Y,禮出于理,理出于道”就是將《心術(shù)上》中的“禮—義—理—道”和“法—權(quán)—道”兩條線索合而為一,形成了“法—禮—理—道”的線索。陳鼓應(yīng)的這一解讀在思想上可取,但是對原文有較大改動,且《樞言》中無“理”字出現(xiàn),非最優(yōu)解,可供參考。
《管子·法法》中的“憲律制度必法道”也得到了學者們的關(guān)注?!胺ǖ馈本褪切Хā⒆駨牡?,“憲律制度”為法的形式。那么,作為法的效法對象的道應(yīng)如何理解呢?白奚將“憲律制度必法道”理解為法令從制定到執(zhí)行都必須取法大道的公正無私,《任法》中稱法為“天下之至道也”也是此意。他認為:“‘道’是宇宙萬物的總規(guī)律總原則,‘法’則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普遍原則,是‘道’在社會領(lǐng)域的體現(xiàn)和落實?!保?6]李增則將此處的“道”等同《管子·心術(shù)上》中的“道”:“人主通過效法‘道’而制定‘憲律制度’的人為法。不過《管子》之法雖是人為法,但其法的基本神則是‘效法’道,即是人主根據(jù)道而權(quán)衡之后創(chuàng)生的。是故《管子》云:‘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權(quán),權(quán)出乎道?!保?7]
那么,《管子·法法》中的“憲律制度必法道”是否可以與《管子·心術(shù)上》中的“法出乎權(quán),權(quán)出乎道”對讀,兩處的“道”所指是否相同呢?聯(lián)系“憲律制度必法道”的上下文來看:
令未布而民或為之,而賞從之,則是上妄予也。上妄予則功臣怨,功臣怨而愚民操事于妄作,愚民操事于妄作,則大亂之本也。令未布而罰及之,則是上妄誅也。上妄誅則民輕生,民輕生則暴人興,曹黨起而亂賊作矣。令已布而賞不從,則是使民不勸勉,不行制,不死節(jié)。民不勸勉,不行制,不死節(jié),則戰(zhàn)不勝而守不固,戰(zhàn)不勝而守不固,則國不安矣。令已布而罰不及,則是教民不聽。民不聽則強者立,強者立則主位危矣。故曰:憲律制度必法道,號令必著明,賞罰必信密,此正民之經(jīng)也。
此段文字區(qū)分了“令未布”和“令已布”兩種情況,主要體現(xiàn)了“號令必著明,賞罰必信密”的觀點,對“憲律制度必法道”并沒有具體解說,也無法據(jù)以確定道的義涵。該篇還講“君不私國,臣不誣能,行此道者,雖未大治,正民之經(jīng)也”,“此道”的內(nèi)容為“君不私國,臣不誣能”,和“憲律制度必法道,號令必著明,賞罰必信密”一樣是“正民之經(jīng)”。考察全篇“道”的用法,有“有過不赦,有善不遺”的“勵民之道”,有明君“制宗廟不求其美,為宮室臺榭不求其大,為雕文刻鏤不求其觀”的“節(jié)儉之道”,有“忘其成功”的“王主”所行之“道”,也有“國何可無道”的反問。這些“道”均與君主如何治國理民相關(guān),并沒有將“道”作為本原之道來使用的情況。因此,將“憲律制度必法道”中的“道”理解為“治國之道”更合適。
再看《管子·任法》中的“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該篇講:
所謂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吨軙吩唬簢ǚú灰唬瑒t有國者不祥。民不道法則不祥。國更立法以典民則不祥。群臣不用禮義教訓則不祥。百官服事者離法而治則不祥。故曰:法者,不可不恒也。存亡治亂之所從出,圣君所以為天下大儀也。
該篇強調(diào)“一民”的重要性,法作為君、臣、民所應(yīng)共同遵守的標準,具有統(tǒng)一性,而仁、義、禮、樂也有約束君、臣、民的功能;如果仁、義、禮、樂與法不一致,就同時存在不同的標準,就無法“一民”。作者引《周書》說:“國法法不一,則有國者不祥?!迸c《樞言》中的“法出于禮”不同,《任法》作者認為仁、義、禮、樂都由法產(chǎn)生,這樣就保證了仁、義、禮、樂與法的一致,就可以用來“一民”;法是存亡治亂的根源,因此圣君以法為“天下大儀”。該篇接著講:
夫法者,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私者,下之所以侵法亂主也。故圣君置儀設(shè)法而固守之,然故諶杵習士聞識博學之人不可亂也,眾強富貴私勇者不能侵也,信近親愛者不能離也,珍怪奇物不能惑也,萬物百事非在法之中者不能動也。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實用也。
此段文字強調(diào)了法與私的對立,法的功能在于統(tǒng)一民眾、使用民力,私侵害法度、擾亂君主。因此,君主設(shè)立法并堅決執(zhí)行,使所有的人、事、物均處于法的約束中。最后得出結(jié)論:“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實用也。”“天下之至道”就是上文的“天下大儀”,道同于儀,有標準、準則之義。法是“至道”,是“大儀”,只是說法是最高的標準、準則,人、事、物必須遵守,仁、義、禮、樂也從中產(chǎn)生。法作為“大儀”“至道”既不是天地萬物的來源和根據(jù),也還稱不上是宇宙萬物的總規(guī)律、總原則。
經(jīng)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管子》中的一些篇章以本原之道為法的來源和根據(jù),另一些篇章以治國之道為法的來源和根據(jù),或直接以法為治國之“至道”。后者是以法治為主題的、更為典型的法家作品,這似乎意味著,齊法家并沒有為法找到一個形上根據(jù)。實際上,《管子》中的很多篇章也指明了本原之道與治國之道的聯(lián)系。
《管子·君臣上》中關(guān)于道的討論較多,“道”的義涵非常復(fù)雜。該篇講:“道也者,上之所以導民也。是故,道德出于君,制令傳于相,事業(yè)程于官,百姓之力也,胥令而動者也?!钡篮土钚纬闪藢?yīng)關(guān)系。該篇又說“上之畜下不妄,則所出法制度者明也”,君主所“出”的是法,所“制”的是度。這樣來看,出自君主的“道德”與“法度”相當。該篇還講:“別交正分之謂理。順理而不失之謂道,道德定而民有軌矣?!币伦ⅰ皠e交正分之謂理”:“別上下之交,正君臣之分?!保?8]此處的“理”指的是區(qū)別上下關(guān)系、正定君臣職分的法則?!绊樌矶皇е^道”是說順應(yīng)這一區(qū)別上下關(guān)系、正定君臣職分的理而不違背就是道,可見,這里的道并不是存在于理之上、萬物之上的。這樣的道、理關(guān)系與《管子·心術(shù)上》以“人間之理”為道之“所以舍”不同。
但是,該篇又講:“道者,誠人之姓也,非在人也?!币伦ⅲ骸靶?,生也。言道立人之生,人之所從出,故非在人?!保?8]陶鴻慶云:“‘誠’當為‘成’,‘姓’讀為‘生’。”[18]道成為人的生命來源。又說:“道也者,萬物之要也,為人君者,執(zhí)要而待之?!钡朗侨f物的樞要,君主要掌握這一樞要而駕馭萬物。道是生命的來源,是萬物的綱要,這就有了本原之義?!岸ネ趺骶?,善知而道之者也。是故治民有常道,而生財有常法。”可見,治民之道、生財之法是圣王明君對自己所了解的本原之道的實踐和轉(zhuǎn)化?!胺虻勒咛撛O(shè),其人在則通,其人亡則塞者也。非茲是,無以理人,非茲是,無以生財。民治財育,其福歸于上,是以知明君之重道法而輕其國也?!薄胺虻勒咛撛O(shè)”這樣的表述則非常接近《管子·心術(shù)上》中的“虛無無形”之道。君主擁有立法權(quán),又了解道,因而形成了治國之道、法,使得這一“虛設(shè)”的本原之道得以在人間彰顯。這樣,“出于君”的道、法、導民之道,與本原之道的連接就比較清晰了。
《管子·形勢》篇也有對道的集中討論:“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異。有聞道而好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鄉(xiāng)者,一鄉(xiāng)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國者,一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聞道而好定萬物者,天下之配也。”道具有統(tǒng)一性,其應(yīng)用則具有多樣性;道可以被了解道的人應(yīng)用于家、鄉(xiāng)、國、天下的治理中,可以用來安定萬物。《形勢解》解釋說:“道者,扶持眾物,使得生育而各終其性命者也。故或以治鄉(xiāng),或以治國,或以治天下?!钡朗侨f物生存、發(fā)展的根據(jù),也可以用來治理鄉(xiāng)、國和天下??梢哉f,在《管子·形勢》和《管子·形勢解》中,可以明確道是萬物的生成和存在根據(jù),道可以通過“聞道”之人而轉(zhuǎn)化為不同層級的治理之道。還需注意的是,《形勢》篇接下來說:“欲王天下,而失天之道,天下不可得而王也。得天之道,其事若自然。失天之道,雖立不安。其道既得,莫知其為之。其功既成,莫知其釋之。藏之無刑,天之道也?!薄缎蝿萁狻芬舱f:“主有天道以御其民,則民一心而奉其上,故能貴富而久王天下。失天之道,則民離畔而不聽從,故主危而不得久王天下。故曰:欲王天下而失天之道,天下不可得而王也?!钡烙直槐磉_為“天之道”。這一現(xiàn)象在《管子·心術(shù)上》中也存在,該篇講“虛無無形謂之道”,解文直接將道解為“天之道”:“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無形則無所位。無所位,故遍流萬物而不變?!?/p>
此外,《樞言》也涉及本原之道與治國之道的關(guān)系,該篇開篇先引管子言:“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边@里的“道”是本原之道。接著講:“故曰: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边@是以氣釋道,并引出了治理中“名”的關(guān)鍵性。第三層為:“樞言曰:‘愛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睈壑?、利之、益之、安之出自道,可理解為本原之道對萬物的態(tài)度,帝王將其用于治理天下,將愛之、利之、益之、安之的對象由萬物轉(zhuǎn)化為萬民,本原之道就成為帝王的治理之道。
以上各篇均認為君主了解本原之道并將其應(yīng)用于國家治理或天下治理中,本原之道于是轉(zhuǎn)化為治國之道。這一邏輯接近韓非,《解老》講:“所謂有國之母,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國之術(shù)。”其中的“生于”應(yīng)如何理解非常關(guān)鍵,如果將“于”理解為表示動作、行為的所從,相當于從、自、由,“生于”理解為“從……中產(chǎn)生”,則道是從維持國家的統(tǒng)治術(shù)中產(chǎn)生出來的;將此關(guān)系理解為“母”與“子”的關(guān)系,則“有國之術(shù)”為“母”,“道”為“子”,這就與“母者,道也”發(fā)生了矛盾。因此,此處的“于”應(yīng)是嵌在動詞或形容詞后面的詞綴,“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國之術(shù)”應(yīng)理解為道產(chǎn)生維持國家的統(tǒng)治術(shù)。道是“所以有國之術(shù)”的“母”,也就可以將道稱為“有國之母”。
《管子》的不同篇章對道和法的關(guān)系有不同看法,其中“道”的義涵有所區(qū)別。《管子·心術(shù)上》以權(quán)為法和道的中介,“權(quán)”為權(quán)衡之義,法的制定需要權(quán)衡其是否符合道,道成為法的來源,為人為制定的法律制度提供了形上根據(jù)?!稑醒浴方⒘朔?、禮、治、道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四者之間貫穿了“名”的觀念,道體現(xiàn)為治、禮,是法的最終來源,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并具有氣的形式?!斗ǚā贰度畏ā返纫苑ㄖ螢橹黝}的各篇沒有以本原之道為探討對象,而更多地將道理解為君主治國所應(yīng)遵守的原則、規(guī)范;法效法道、體現(xiàn)道,與道具有一致性,甚至本身就被稱為“道”,不應(yīng)直接將其中的道理解為本原之道。又有一些篇章中的“道”兼有多重義涵,通過篇章內(nèi)部和篇章之間的對照解讀,可發(fā)現(xiàn)君主的治國之道也來自本原之道,是本原之道在君主治理活動中的實踐。君主的立法活動可體現(xiàn)道,因而有“道法”之稱。因此,即使拋開《管子》四篇,也可以說本原之道是人為制定的法的最終來源和根據(jù)。
注釋:
(1)參見曹峰:《中國古代“名”的政治思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82-93頁;曹峰:《近年出土黃老思想文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0-441頁。
(2)郭沫若認為“唯無得之”中的“無”應(yīng)為“炁”字之誤,“《釋文》‘炁本亦作氣’?!疄拧c‘無’字相似,故誤為‘無’也”。(《郭沫若全集·管子集校(一)》,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4-3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