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新 舒顯彩
立春為四季之始,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首?!妒酚洝ぬ旃贂吩疲骸傲⒋喝?,四時之卒始也?!?1)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1340頁。立春不僅象征著冬季的結束與春季的回返,亦為新一輪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提供了時間坐標。迄今為止,學界就古代立春活動作了較細致的考索,其中不乏卓見。然而,對城市與鄉(xiāng)村立春活動所呈現(xiàn)的不同風貌、不同的民俗表達以及立春活動的實質(zhì),一直疏于討論。此擬略加補苴,并兼議禮俗關系。
作為自然節(jié)令的立春是在先民觀象授時基礎上產(chǎn)生的,其獨特的天文象征意義在先秦時期業(yè)已彰顯?!蹲髠鳌べ夜迥辍份d:“凡分、至、啟、閉。必書云、物,為備故也?!笨追f達疏:“凡春秋分、冬夏至、立春、立夏為啟,立秋、立冬為閉。用此八節(jié)之日,必登觀臺,書其所見云物氣色,若有云物變異,則是歲之妖祥。既見其事,后必有驗,書之者為豫備故也?!?2)杜預注,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十二《僖公五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794頁。兩漢以來,隨著歷法的進步、禮制的完善與社會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政令、儀式和民俗活動匯聚于立春前后,相關節(jié)令活動更是歷兩千余年而不衰。不過,兩漢以降,城市與鄉(xiāng)村雖共享同一歲時,卻形成了各不相同的節(jié)令傳統(tǒng),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古代城市社會的立春活動主要包括四個組成部分。
一是出土牛。立春之日出土牛始見于漢代,標準組合是一牛四人之偶。如王充《論衡》所言:
立春東耕,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鋤;或立土牛。[象人、土牛],未必能耕也,順氣應時,示率下也。(3)王充撰,黃暉、劉盼遂校釋:《論衡校釋》卷十六《亂龍》,《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0年,第702-703頁。土牛與人偶構建起秉耒把鋤的農(nóng)耕場景,其目的是“順氣應時,示率下也”。東漢《張景碑》為張景向官府申請建造土牛的記錄。據(jù)碑文可知,立春之土牛稱“勸[農(nóng)]土牛”,其周圍還有“土人、犁、耒、廾、蓎、屋”等。其中,瓦屋共兩間,“周欄楯拾尺”,與土牛一同被置于“府南門外”。(4)高文:《漢碑集釋》(修訂本),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27-228頁。
對于立春日如何出土牛,漢代也有具體規(guī)定。《后漢書·禮儀志上》云:
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至立夏。(5)范曄:《后漢書》志第四《禮儀志上·立春》,中華書局,1965年,第3102頁。
立春土牛當源自送寒氣之土牛?!抖Y記·月令》“季冬”條云:“出土牛,以送寒氣。”(6)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十七《月令》,中華書局,1989年,第500頁?!逗鬂h書·禮儀志》也引述稱:“立土牛六頭于國都郡縣城外丑地,以送大寒。”(7)范曄:《后漢書》志第五《禮儀志中》,中華書局,1965年,第3129頁。戰(zhàn)國時代已有十二地支與生肖的匹配,其中,十二月為丑,丑屬“?!薄K⒌厍睾啞度諘芳追N之《盜者》即描繪道:“丑,牛也。盜者大鼻,長頸。”(8)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77頁。正如褚人獲所言:“古者迎春與出土牛原是二事。迎春以迎陽氣,出土牛以送陰氣;迎春在立春,出土牛在季冬,與儺同時?!?9)顧祿撰,來新夏校點:《清嘉錄》卷一《正月·行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頁。早期的土牛本不屬于迎春與勸農(nóng)體系,至漢代,隨著牛被普遍用于農(nóng)耕生產(chǎn),土牛也被賦予迎春、勸農(nóng)等功能,其與立春的關系愈發(fā)緊密。高誘注《淮南子·時則訓》言:“出土牛,今鄉(xiāng)縣出勸農(nóng)耕之土牛于外是也?!?10)劉安編,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卷五《時則訓》,《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2013年,第184頁。有學者認為:土牛由送寒轉(zhuǎn)而成為迎春,其根本原因在于“兩個禮儀的功能具有相同之處,甚至其總量也沒有改變,因而易于為民眾承認和接受”(11)簡濤:《立春風俗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50頁。。此論當是。美國學者卜德則提出:“立土?!痹从谠缙诘墓<溃霸谄湓缙陔A段它或許與舊大陸的農(nóng)耕技術傳播有關。但是隨著中華帝國四季祭禮的創(chuàng)建,公牛祭最終被第一個季節(jié)性祭禮——立春祭禮——同化吸收。它也因此賦予了立春生命力”(12)[美]德克·卜德:《古代中國的節(jié)日》,吳格非、蔣棟元等譯,學苑出版社,2017年,第229頁。。此說不妥。卜德所言公牛祭是古地中海文明地區(qū)宰殺公牛獻祀諸神的祭禮,而中國古代立土牛則是基于牛在農(nóng)耕中的蓬勃之氣而實施的驅(qū)寒迎春儀式,所借用的是其完整的生命活力。
二是鞭春,即鞭打土牛以迎春。學界多謂鞭土牛之俗至遲產(chǎn)生于南北朝時期,其依據(jù)是《魏書·甄琛傳》“趙修小人,背如土牛,殊耐鞭杖”(13)魏收:《魏書》卷六十八《甄琛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512頁。。其實,西漢桓寬《鹽鐵論·授時》已言:“發(fā)春而后,懸青幡而策土牛,殆非明主勸耕稼之意,而春令之所謂也。”(14)桓寬撰集,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六《授時》,《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2年,第423頁?!皯仪噌Χ咄僚!?,就是典型的鞭春。由此可以斷定,鞭土牛之俗在漢昭帝時期已較為流行。簡濤認為,立春作為節(jié)氣形成于周代,但是迎春禮的產(chǎn)生和正式舉行卻是在東漢。(15)簡濤:《立春風俗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3頁。據(jù)《鹽鐵論》上述記載,至遲西漢中期已出現(xiàn)了懸青幡迎春與鞭土牛儀式,迎春禮的產(chǎn)生當在此之前。又,卜風賢把鞭春之源頭大大前提,推測鞭打春牛緣起于原始部族的春耕典禮,西周時代演化為垂范天下的籍田儀式(16)卜風賢:《鞭打春牛農(nóng)俗中的地方教化與國家認同》,《中國農(nóng)史》2019年第1期。,亦屬不妥。原始部落族時代既無牛耕,亦不見春耕典禮之資料;西周雖有籍田禮,但也未發(fā)現(xiàn)牛耕。結合農(nóng)耕歷史發(fā)展與史料記載可知,鞭春牛儀式當產(chǎn)生于牛耕出現(xiàn)后,至西漢已初具規(guī)模。
漢代之打春牛只是鞭策而不毀壞形體,故土??蓴[放至立夏。至于唐代,則是鞭打春牛,使其破碎。對此,唐人李涪有言:
古圣人急于養(yǎng)民,務成東作。今天下州郡立春日制一土牛,飾以文彩,即以彩杖鞭之,既而碎之,各持其土以祈豐稔,不亦乖乎?(17)李涪:《刊誤》卷上《出土?!?,中華書局,2012年,第237頁。
丘光庭亦道:
今州縣所造春牛,或赤或青,或黃或黑,又以杖扣之而便棄者。明曰:古人尚質(zhì),任土所宜,后代重文,更加彩色。而州縣不知其意,率意而為……或問曰:“今地主率官吏以杖打之,曰‘打春?!我??”答曰:按《月令》只言示農(nóng)耕之早晚,不言以杖打之,此謂人之妄作耳……又問曰:“幾日而除之?”答曰:七日而除,蓋欲農(nóng)人之遍見也。今人打后便除,又乖其理由焉。(18)丘光庭:《兼明書》卷一《諸書》,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第3冊,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532頁。
可見,此時的“鞭春”規(guī)模較前代更為宏偉,儀節(jié)也更加豐富,所出春?;颉帮椧晕牟省?,“或赤或青,或黃或黑”,鞭牛之杖也為“彩杖”;土牛破碎后,又引發(fā)出一系列活動。由此,鞭春演化為城市中最為重要的立春活動。
三是民眾圍觀。出土牛與鞭春旨在曉諭百姓春日已至,當勤于農(nóng)事。因此,民眾聚觀乃立春活動的題中之義。如此盛大的公共活動一年之中難得一見,無論是豪富權貴,還是普通民眾,都傾城而出,圍觀土牛。如《游宦紀聞》云:
三山之俗,立春前一日,出土牛于鼓門之前。若晴明,自晡后達旦,傾城出觀,巨室或乘轎旋繞。相傳云:“看牛則一歲利市。”(19)張世南撰,張茂鵬點校:《游宦紀聞》卷八,中華書局,1981年,第71頁。
宋《皇朝歲時雜記》生動地記述了鞭牛后的情景:
立春,鞭牛訖,庶民雜遝如堵,頃刻間分裂都盡,又相攘奪,以至毀傷身體者,歲歲有之。得牛肉者,其家宜蠶,亦治病?!侗静荨吩疲骸按号=巧贤?,置戶上,令人宜田?!?20)陳元靚撰,許逸民點校:《歲時廣記》卷八《立春·爭春?!芬痘食瘹q時雜記》,中華書局,2020年,第163頁。
民眾哄搶土牛散泥塊的行為,在彰顯立春與農(nóng)事關系的同時,也增強了節(jié)日的歡愉氣氛。時俗認為,把撿得的“牛肉”帶回家,既象征時和歲稔,又能祛病。
至明代迎春,百姓更是沿街而聚,場面蔚為大觀。萬歷《嘉定縣志》言:
立春前一日,迎氣于東郊,士女空閭巷而觀之,親戚居城中者常為具以待。(21)韓浚、張應武纂修:(萬歷)《嘉定縣志》卷二《疆域考》,明萬歷刻本,第10/b頁。
弘治《連州志》亦云:
立春先一日,官府迎春于先農(nóng)壇。盛列百戲,前陳鼓吹,以導芒土牛。老幼填集街巷,謂之“看春”,鄉(xiāng)落之人,遇土牛用五谷擲之。(22)葉春生:《嶺南風俗錄》第七輯《文體娛樂》,廣東旅游出版社,1988年,第223頁。
除舉行常規(guī)的迎春、鞭土牛等活動外,連州官府還以百戲、樂舞助陣,吸引城中老幼和鄉(xiāng)村百姓前來觀看。
四是其他相關節(jié)俗。除聚眾圍觀出土牛及鞭春儀式外,城市中還開展一系列頗具生活氣息的迎春活動:(1)送春。民間藝人提前制作許多小土牛,稱為“春?!?。立春當日,人們從集市中買來春牛分送親戚朋友,謂之“送春”,亦即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所說“府前左右,百姓賣小春牛,往往花裝欄,上列百戲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獻遺”(23)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卷六《立春》,中華書局,1982年,第163頁。。(2)立春幡、剪春勝、戴春勝。此俗起于漢,南北朝時已頗流行,至唐宋時作工更為精巧。人們或?qū)⒉噬_、絹、紙剪成窄長旗懸掛于戶外,或裁為長條狀小幡,或制成燕子、柳、花、鳥、蝴蝶、鳳凰、飛蛾、螞蚱、雞等形狀,戴在小孩及婦女頭上。如《荊楚歲時記》云:“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24)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彥稚輯校:《荊楚歲時記》,中華書局,2018年,第14-15頁。南朝陳徐陵《雜曲》:“立春歷日自當新,正月春幡底須故?!?25)徐陵編,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卷九《徐陵雜曲》,中華書局,2018年,第432-433頁。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言:“(正月)十四日,立春。市人作鶯賣之,人買玩之?!?26)[日]圓仁撰,顧承甫、何泉達點校:《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頁。五代前蜀牛嶠《菩薩蠻》詞之三:“玉釵風動春幡急,交枝紅杏籠煙泣。”(27)趙崇祚編,楊景龍校注:《花間集校注》卷四,牛嶠《菩薩蠻·其三》,中華書局,2014年,第588頁。宋辛棄疾《漢宮春·立春日》詞:“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28)辛棄疾著,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上)》卷一《漢宮春·立春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頁。在明清時期的城市居民中,依然流行類似節(jié)俗。如彭大翼《山堂肆考》載:“又士大夫家剪彩為小幡,謂之春幡?;驊矣诩胰酥^,或綴于花枝之下,或剪為春蝶、春錢、春勝以為戲。”(29)彭大翼:《山堂肆考》卷八《時令·立春》“賜幡勝”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7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23頁。此時之幡勝又被稱為“鬧娥兒(春蛾)”“斗蝶”“鬧嚷嚷”“長春花”“象生花”等。如明劉若愚《酌中志》云:“立春之時……自歲莫正旦,咸頭戴鬧蛾,乃烏金紙裁成,畫顏色裝就者,亦有用草蟲蝴蝶者,或簪于首,以應節(jié)景?!?30)劉若愚:《酌中志》卷二十《飲食好尚紀略》,中華書局,1985年,第178頁。明沈榜《宛署雜記》亦云:“戴‘鬧嚷嚷’,以烏金紙為飛娥、蝴蝶、螞蚱之形,大如掌,小如錢,呼曰‘鬧嚷嚷’。大小男女,各戴一枝于首中,貴人有戴滿頭者?!?31)沈榜編著:《宛署雜記》卷十七《民風一·土俗》,北京出版社,2018年,第190頁。(3)品嘗春餅、生菜、蘿卜等具有吉祥寓意的食材。《荊楚歲時記》云:“立春之日……親朋會宴,啗春餅、生菜。”(32)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彥稚輯校:《荊楚歲時記》,中華書局,2018年,第14-15頁。陳元靚《歲時廣記》引《齊人月令》曰:“令凡立春日,食生菜不可過多,取迎新之意而已?!?33)陳元靚:《歲時廣記》卷八《立春》引《齊人月令》,中華書局,2020年,第172頁。劉若愚《酌中志》曰:“立春之時,無貴賤皆嚼蘿卜,曰‘咬春’?!?34)劉若愚:《酌中志》卷二十《飲食好尚紀略》,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78頁。(4)賞春、踏春,把酒言歡。如唐中宗《立春日游苑迎春》詠道:
神皋福地三秦邑,玉臺金闕九仙家。
寒光尤戀甘泉樹,淑景偏臨建始花。
彩蝶黃鸞未歌舞,梅香柳色已矜夸。
迎春正啟流霞席,暫囑曦輪勿遽斜。(35)彭定求:《全唐詩》卷二,中宗皇帝《立春日游苑迎春》,中華書局,1960年,第24頁。
詩歌描繪了中宗皇帝李顯立春游樂時所看景色。雖然京畿地區(qū)的寒氣尚未退卻,但御苑之中梅紅柳綠,已有春意盎然之勢。有關長安城立春日景致的記載,亦見于韋元旦《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應制》詩:
灞涘長安恒近日,殷正臘月早迎新。
池魚戲葉仍含凍,宮女裁花已作春。
向苑云疑承翠幄,入林風若起青。
年年斗柄東無限,愿挹瓊觴壽北辰。(36)韋元旦:《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應制》,高棅編纂,汪宗尼校訂,葛景春、胡永杰點校:《唐詩拾遺》卷十,中華書局,2015年,第3446頁。
除皇宮中所舉行的大型賞春活動外,文人士大夫也會外出踏春。如耿湋《立春日宴高陵任明府宅》詩云:
青灰今變候,密雪又霏霏。坐客同心滿,流年此會稀。
風成空處亂,素積夜來飛。且共銜杯酒,陶潛不得歸。(37)蒲積中編,徐敏霞點校:《古今歲時雜詠》卷三《立春》,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38頁。
無論是慨嘆流年,還是推杯換盞,都反映了不直接參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社會上流人士及時行樂的心態(tài),立春所承載的農(nóng)耕文化因子已被宴會的洋洋喜氣所遮蔽。冷朝陽《立春》詩亦云:
玉律傅佳節(jié),青陽應此辰。土牛呈歲稔,彩燕表年春。
臘盡星回次,寒余月建寅。風光行處好,云物望中新。
流水初銷凍,潛魚欲振鱗。梅花將柳色,偏使越鄉(xiāng)人。(38)蒲積中編,徐敏霞點校:《古今歲時雜詠》卷三《立春》,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38頁。
冰消雪融、草木新綠的自然風光和辭舊迎新、萬物復蘇的歡欣氣氛是立春節(jié)令賦予游樂之人最直觀的印象。
與城市社會大異其趣的是,鄉(xiāng)村中既無萬眾矚目的鞭春儀式,又無相應的熱鬧活動,各類方志在記載立春風俗時,也多重城市而忽略鄉(xiāng)村。其實,此非編撰者之過,而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現(xiàn)實。立春活動集中于城市,實際是官府與城市居民的盛大節(jié)日,鄉(xiāng)村民眾只是外來旁觀者,而且,有機會到縣城州府觀看鞭春者為數(shù)甚少。更為重要的是,即便是極少數(shù)能見到鞭春活動的鄉(xiāng)村民眾,對于如何鞭春也無興趣,他們最關心的始終是年景與收成,因此,每每以土牛之色占卜水旱。如乾隆《博羅縣志》言:
正月,迎春,先一日各里社戲劇、鼓吹以迎土牛,村氓視牛色辨雨旸,以麻、豆、赤米擲牛,云散瘟疫。(39)陳裔虞纂修:(乾隆)《博羅縣志》卷九《風俗志》,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刻本,第3/a頁。
同治《保靖縣志》云:
立春先一日,迎春東郊,鄉(xiāng)人結伴入城,扶老攜幼,爭看春牛顏色,以卜四時水旱,預占播種所宜。(40)林繼欽、龔南金修,袁祖綬纂:(同治)《保靖縣志》卷二《輿地志·風俗》,清同治十年(1871)刻本,第72/a頁。
光緒《龍山縣志》也記載,立春之際,鄉(xiāng)人“以土牛色占水旱疾疫,以芒神帽鞋占春遲早及晴雨”(41)符為霖、呂懋恒修,劉沛纂,謝寶文續(xù)修:(光緒)《龍山縣志》卷十一《風俗》,清光緒四年(1878)重刊本,第7/a頁。。
總體而言,鞭春等盛行于官方和城市社會的立春活動并未滲入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中的立春活動多是自發(fā)、簡樸與零星的,每以年景順遂、祈福禳災等現(xiàn)實愿望為導向。村民們發(fā)起的較常見的活動是卜豐歉。除前述外,乾隆《青浦縣志》亦曰:
立春前一日,彩仗迎春于東郊……各鄉(xiāng)鎮(zhèn)社祠中禱卜,以占一歲之豐歉水旱,頗驗。(42)孫鳳鳴修,王昶纂:(乾隆)《青浦縣志》卷一《風俗》,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第13/a頁。
這是向土地神禱卜,其意義與觀土牛顏色的卜占相同。另外,取土擇吉也是鄉(xiāng)村立春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敦煌醫(yī)藥文書P.2666V《單藥方》云:
立春日,取富兒家田中土作泥,泥灶,大富貴者,吉。(43)叢春雨主編:《敦煌中醫(yī)藥全書》,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74頁。
通過撿取富貴人家田中泥土的方式祈求富貴,意在借用富貴人家田中之神力,其實是一種原始的自然崇拜。
與此同時,一些鄉(xiāng)村還在立春日前后舉辦逐疫活動。如明清時期東部沿海鄉(xiāng)村立春日有“燒春”(又名“作春?!?活動,是日,“家家燒樟葉,放爆竹,用欒實黑豆煮糖茗”(44)張寶琳修:(光緒)《永嘉縣志》卷六,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第5/b頁。,以期祛除瘴氣,抑陰祝陽。又如,有的鄉(xiāng)村還流行“儺”之活動?!对铝顝V義》云:“江南俗:于立春日祛儺、演戲。”(45)馮應京撰輯,戴任增釋:《月令廣義》卷五《正月令》,明萬歷三十年(1602)秣陵陳邦泰刻本,第11/b頁。道光《城武縣志》記載:“立春前一日,樂戶儺,吃蘇葡蒽餅等。”(46)袁章華修,劉士瀛纂:(道光)《城武縣志》卷一《輿地志·風俗》,清道光十年(1830)刻本,第15/b頁。這應是古老的逐疫傳統(tǒng)遺存,先秦逐疫之“儺”在臘月舉辦,與送寒氣所出土牛同時。在出土牛并入立春活動后,官方與城市社會中仍保留著臘月之儺的傳統(tǒng),而在一些鄉(xiāng)村反倒將其移到了立春活動中。
立春活動的實質(zhì)為迎氣頒時,宣示正統(tǒng),迎氣之外的所有活動都是“敬授民時”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明乎此,便不難理解為何立春活動始終未能下行至鄉(xiāng)村社會。
我國古代天文學家將太陽周年視運行路線“黃道”劃為24等份,每份對應一個節(jié)氣,當太陽位于黃經(jīng)315°時,便是立春。作為人文景觀的立春節(jié)氣產(chǎn)生于先哲準確感知自然節(jié)律的基礎上,反映了農(nóng)耕民族“天人合一”的價值追求。但是,象征官方話語體系的天文歷法乃構建“法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王官秘學”。在二十四節(jié)氣尚未成形之時,“載時以象天”的權力已由最高統(tǒng)治者壟斷。《尚書·堯典》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47)孔安國傳,孔穎達等正義:《尚書正義》卷二《堯典》,《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第119頁。簡牘材料表明,對立春所在日期的規(guī)定一直是漢王朝推行大一統(tǒng)政策的重要支點。荊州胡家草場M12出土西漢竹簡中,自題為“歷”和“日至”的兩類簡分別抄寫了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至宣帝元康二年(前64年)間每年的月朔干支或八節(jié)所在干支,如簡3923+2723+3880載有“冬至、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48)參見蔣魯敬:《胡家草場M12出土竹簡中的“歷”與“日至”初探》,《簡帛》2021年第2期。八個節(jié)氣名。無獨有偶,肩水金關漢簡出土宣帝五鳳三年(前55年)歷譜除規(guī)定一年12月的大小之外,還注明了重要節(jié)氣的干支,如立春對應的是十二月壬申日。(49)參見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叁)》,中西書局,2011年,第100頁。較之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對天時的掌控更能體現(xiàn)統(tǒng)治者的“宇宙身份”,這是王朝合法化進程中的重要一步。(50)參見薛夢瀟:《早期中國的月令與“政治時間”》,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71頁。治術與天文歷法的結合將君權神授、政教合一思想落于實處,也為民眾提供了比自然時序更精準、更制度化的行為準則。
然而,立春又非普通天時,其政治寓意遠甚于其他節(jié)氣?!稘h書·天文志》云:“正月旦,王者歲首;立春,四時之始也?!?51)班固:《漢書》卷二十六《天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第1299頁。東漢明帝永平三年(60)詔曰:“夫春者,歲之始也。始得其正,則三時有成?!?52)范曄:《后漢書》卷二《明帝紀》,中華書局,1965年,第105頁。因立春與正朔地位相侔,先由官方推算立春所在干支,再通過大型儀式鞏固歷日的傳統(tǒng),被各王朝奉為圭臬。幾乎每一位君主都會以欽定立春所在日期的方式,將王朝正統(tǒng)嵌入自然時序之中。如《宋書·禮志》云:“太史每歲上其年歷。先立春立夏大暑立秋立冬,常讀五時令?!?53)沈約:《宋書》卷十五《禮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第384頁。對立春所在時間的宣告,既有利于維護農(nóng)耕社會的生產(chǎn)秩序,又能展現(xiàn)大一統(tǒng)王朝“順陰陽,奉四時”的施政方針和“同律歷,葉時月”的文化理想,進而提升國家認同感。因此,中國古代社會的立春并非純粹的“天時”,實乃“王化”之一端。
至于后世,政府主導的立春活動日益繁雜,參與者也越來越多,對等級秩序的維護卻一直未變。據(jù)《熙朝樂事》,立春前十日,錢塘縣官“督委坊甲整備什物,選集優(yōu)人、戲子、小妓,裝扮社伙,如昭君出塞、學士登瀛、張仙打彈、西施采蓮之類,種種變態(tài),競巧爭華,教習數(shù)日,謂之演春……遇襤褸猥漢沖其節(jié)級,則搋而杖之”(54)黃汝成:《熙朝樂事》,明萬歷孫幼安刻黃昌齡印稗乘本,第1/b-2/a頁。。可見,為鞏固統(tǒng)治,官方一以貫之地踐行著一種“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的策略,即一方面讓村落百姓知曉立春的時間及其農(nóng)事意義,并借助大型活動祈農(nóng)撫民,恩準鄉(xiāng)民以“他者”身份入城接受儀式熏陶,將“明主勸耕稼之意”傳播到各村落;另一方面,政府始終將顯示等級秩序和王朝威儀的立春活動掌握在自己手中,既不容鄉(xiāng)野之民僭越禮制,也不允許村落百姓承辦官府主導的那些儀式。
當自然節(jié)令被國家意識塑造成佐助王制的“政治時間”后,其官方色彩也就異常濃烈,相關活動難以發(fā)展到鄉(xiāng)村。以致在迎氣和立土牛儀式成熟的漢代,我們便看不到鄉(xiāng)村舉行立春活動的相關記載?!端拿裨铝睢吩佻F(xiàn)了東漢民眾慶賀元旦、伏日、臘日的歡欣景象,也介紹了清明、立夏、夏至、冬至等節(jié)氣的生產(chǎn)活動,卻不見立春,提及正月祭祀情況時,強調(diào)的只是上亥日“祠先穡及祖禰,以祈豐年”(55)崔寔撰,石聲漢校注:《四民月令校注》,《新編諸子續(xù)編》本,中華書局,2013年,第7頁。。
因而,自漢至清,官方一直是立春活動的主導者。無論是中央王朝的迎春禮,還是地方官府的鞭春儀式,皆是如此。
先看中央王朝的迎春禮。天子率領公卿迎春東郊的制度設計,見于《禮記·月令》:
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碧熳幽她R。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于東郊,還反,賞公、卿、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56)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十五《月令》,中華書局,1989年,第413-414頁。
理論上講,立春前的齋戒、立春當天的親迎和儀式結束后頒布惠及臣民的詔令,都是立春禮必備的環(huán)節(jié)。然據(jù)正史,直到新莽時期,簡化后的禮制才第一次付諸實施?!稘h書·王莽傳》云:“居攝元年正月,莽祀上帝于南郊,迎春于東郊?!?57)班固:《漢書》卷九十九《王莽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4082頁。至東漢明帝時期,迎春禮臻于完備。對此,《續(xù)漢書·祭祀志》有詳細記載:
迎時氣,五郊之兆。自永平中,以《禮讖》及《月令》有五郊迎氣服色,因采元始中故事,兆五郊于雒陽四方。中兆在未,壇皆三尺,階無等。立春之日,迎春于東郊,祭青帝句芒。車旗服飾皆青。歌《青陽》,八佾舞《云翹》之舞。及因賜文官太傅、司徒以下縑各有差。(58)范曄:《后漢書》志第八《祭祀志中》,中華書局,1965年,第3181-3182頁。
由服飾、樂舞和祭祀對象可知,東漢迎春禮深受西漢郊祀制度的影響,陰陽五行色彩濃厚?!耙虿稍贾泄适隆边M一步表明,明帝繼承了平帝元始五年(5)王莽“分群神以類相從為五部,兆天地之別神……東方帝太昊青靈勾芒畤及雷公、風伯廟、歲星、東宿東宮于東郊兆”(59)班固:《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268頁。的禮制改革成果。
魏晉至唐宋時期的迎春禮尤為重視祭祀環(huán)節(jié)?!杜f唐書·禮儀志》云:“準禮,立春日迎春于東郊,祭青帝……漢、魏、周、隋,共行此禮?!?60)劉昫:《舊唐書》卷二十一《禮儀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第844頁。除青帝勾芒外,其他神祇也一同被奉祀。如梁朝“迎氣以始祖配,牲用特牛一,其儀同南郊”(61)魏征、令狐德棻:《隋書》卷七《禮儀志二》,中華書局,1973年,第129頁。;后齊“所祀天帝及配帝之神同梁。其玉帛牲各以其方色”(62)魏征、令狐德棻:《隋書》卷七《禮儀志二》,中華書局,1973年,第129頁。,代表東方的天帝即其佐屬皆得其歆饗。開元二十六年(738),唐玄宗前往東郊迎春,“祀青帝,以勾芒配,歲星及三辰七宿從祀”(63)劉昫:《舊唐書》卷二十四《禮儀志四》,中華書局,1975年,第913頁。;宋徽宗政和年間,“以立春祀青帝、東太一”(64)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一百二十六《典禮》,中華書局,1962年,第437頁。。
南宋以后,天子很少親祀勾芒。有學者推測,朝廷可能廢止了迎春禮。(65)簡濤:《立春風俗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87頁。其實,該傳統(tǒng)并未被罷黜,而是一直延續(xù)至清代?!堆嗑q時記》載:“立春先一日,順天府官員至東門外一里春場迎春。立春日,禮部呈進春山寶座?!?66)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7頁。不同之處在于,此時的迎春禮已從四時迎氣禮中脫離出來,而且,隨著皇權的強化和官僚體制的成熟,天子外出迎春之禮逐漸由百官的迎春禮和進春禮所取代。
再看各級官府之鞭春儀式。“鞭春”雖具有官民同慶性質(zhì),但主導權卻一直牢牢掌控在官府手中。比如,造土牛之務始終由官方主持。東漢延熹二年(159),南陽郡府造勸農(nóng)土牛時“調(diào)發(fā)十四鄉(xiāng)正,相賦斂作治,并土人、犁、耒、艸、蓎、屋,功費六七十萬”(67)高文:《漢碑集釋》(修訂本),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27頁。?!锻ǖ洹芬嘣疲骸傲⒋呵?,兩京及諸州縣門外,并造土牛耕人。”(68)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百零八《開元禮纂類·雜制》,中華書局,1988年,第2811頁。至明清時期,造土牛與春花等一系列任務仍由官府負責,王朝舉辦立春活動的支出居高不下?!队看毙∑贰す?jié)令》云:
正統(tǒng)中,每歲立春,順天府別造春牛、春花,進御前及仁壽宮、中宮凡三座。每座用金銀珠翠等物,為錢九萬余。景皇即位,以明年春日,當復增三座。宛平坊民相率陳訴,言:“被兵之后,人戶耗減,供辦實難。其春花,乞買時宜花充用?!睆闹?69)朱國禎撰,王根林校點:《涌幢小品》卷十五《節(jié)令》,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7頁。
據(jù)此可知,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順天府每年用在春牛、春花上的銀錢已超過9萬;景泰帝即位后,費用又翻了一番。
又如,土牛被置于官衙附近,僅官吏有權鞭打。鞭牛的“春杖”為政府預先制作,“用五彩絲纏之,官吏各二條”(70)陳元靚撰,許逸民點校:《歲時廣記》卷八《立春》,中華書局,2020年,第165頁。。立春當日,“官僚各執(zhí)彩鞭,以次鞭土牛,名曰‘打春’”(71)崔培元修,龔紹仁纂:同治《宜都縣志》卷三下《政教風俗》,同治五年(1866)刊本,第24/b頁。。整場活動等級森嚴,官方色彩濃厚。至于普通百姓,則只能盡觀者之興,或待春牛被擊碎后互相攘奪,“各取其土,以為宜羊”(72)于萬川修,俞樾纂:光緒《鎮(zhèn)??h志》卷十《學校》,清光緒五年(1879)刻本,第63/b頁。,這是政府影響力下滲至民間的重要表征。直到清末,各級官府仍牢牢掌握著立春活動的主辦權。
值得注意到是,盡管歷朝統(tǒng)治者都強調(diào)鞭春勸耕的意義,但在整個立春活動中,勸農(nóng)始終只是迎氣禮的附加?!逗鬂h書·禮儀志上》云:
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門外,以示兆民,至立夏。唯武官不。立春之日,下寬大書曰:“制詔三公:方春東作,敬始慎微,動作從之。罪非殊死,且勿案驗,皆須麥秋,退貪殘,進柔良,下當用者,如故事?!?73)范曄:《后漢書》志第四《禮儀志上·立春》,中華書局,1965年,第3102頁。
訖于清末,依然如此。光緒《永平府志》云:
立春先一日,縣官戒東門外官亭,以各色器物,選集優(yōu)人裝劇戲教習,謂之“演春”。屆期,闔城官員往迎,鼓樂交作,前列戲隊,殿以春牛,老稺趨觀,謂之“迎春”。有幼孩者,則以袋盛豆掛牛角,謂可稀痘。至府堂,次日屆時,鞭而擊碎。隨以鼓樂,將別塑小芒神、土牛分獻各官府及鄉(xiāng)宦,謂之“送春”。州及外縣亦如之。(74)游智開修,史夢蘭纂:光緒《永平府志》卷二十五《民俗》,清光緒五年(1879)刻本,第8/a頁。
官府通過召集劇團參演節(jié)目并允許他們加入迎春隊伍等方式,實現(xiàn)了官方對城市立春活動的直接或間接引導。然整場活動以迎春為核心,而未見勸農(nóng)等內(nèi)容。
通過對中國古代立春活動的探賾可知,不同社會空間就同一歲時的表達方式各不相同,但又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其中最突出的一點莫過于官方主導的慶典儀式從未下移至鄉(xiāng)村,而流行于鄉(xiāng)村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活動則一直是“俗”,基本沒有被官方之“禮”同化。這為我們進一步檢視中國古代的禮俗關系提供了契機。
關于禮和俗的概念,有學者指出:“‘禮’是指制度化的國家禮儀,‘俗’是指民眾自然生成的生活習慣。”(75)張士閃:《禮俗互動與中國社會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也有人認為:“禮是規(guī)章制度,是大傳統(tǒng),具有系統(tǒng)性、導向性和穩(wěn)定性;俗是生活行為,是小傳統(tǒng),富有多變性、易變性和自發(fā)性。二者有雅與俗,主與亞,上層與下層之別,持有一定的距離,從而又有相對的獨立性?!?76)劉志琴:《禮俗互動是中國思想史的本土特色》,《東方論壇》2008年第3期。我們認為,前者對禮與俗的定義是準確的,后者所言則值得商榷。因為“禮”所對應的不一定就是“大傳統(tǒng)”,“俗”的接納者也不僅限于民眾,更非“富有多變性、易變性”。在中國古代禮與俗的發(fā)展史中,禮的變化與俗的穩(wěn)定同時并存。長期以來,在禮俗關系研究中,多是由俗及禮進行推導,亦即從民俗的角度考察禮俗關系,這一范式得出的一些結論在中國古代立春活動中難以成立。因而,有必要在充分考察禮之特性的基礎上,重新審視禮俗關系。
通過對迎春禮與鞭春禮的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立春活動中的禮具有三大特性:
其一,禮的壟斷性。自漢至清,各級政府特意將土牛置于署衙之外的公共空間,又在鬧市舉行鞭春儀式,還允許城鄉(xiāng)百姓圍觀,正是通過獨享禮制實踐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將禮教思想灌輸給民眾。禮的觀念雖可以無限下滲,連接國家與個體,但強化統(tǒng)治秩序的迎春禮和鞭春儀式卻牢牢掌握在政府手中。至于君主,則壟斷著王朝的最高禮制。宋祁《皇帝閣》云:
瑞福隨春到,穰穰正似山。
君王宣大詔,自此遍人間。
東郊迎氣罷,暖信入嚴辰。
暫遣星杓轉(zhuǎn),令知天下春。(77)蒲積中編,徐敏霞點校:《古今歲時雜詠》卷三《立春》,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49頁。
宣詔與迎氣是君主的特權,也是他們向天下子民宣示禮制思想及綱常秩序的契機。
這必然陷入兩難選擇:一方面,歷代統(tǒng)治者都賡續(xù)“當須化閭里,庶使禮義臻”(78)梅堯臣著,朱東潤編年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十七“寄題蘇子美滄浪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88頁。的執(zhí)政理想,汲汲于將思想之禮傳播到民間;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允許庶人干涉禮的實施,更不容村落百姓復制、模擬政府的禮制活動。儒家禮理想化的禮儀規(guī)范和具體的日常習俗實踐的鴻溝越來越深。(79)彭牧:《同異之間:禮與儀式》,《民俗研究》2014年第3期。其結果是,民間雖被禮儀觀念所浸潤,卻不具備實施禮制活動的條件。
其二,禮的等級性。禮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80)董仲舒著,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卷九《奉本》,《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2年,第276頁。。因而,多數(shù)情況下,禮都具有明確的等級性。就立春活動而言,也是如此。從迎氣到鞭春,各環(huán)節(jié)等級森嚴,就連附帶的“送春”活動,也體現(xiàn)著的明確的尊卑之序。周密《武林舊事》記道:
(立春)前一日,臨安府造進大春牛,設之福寧殿庭……預造小春牛數(shù)十,飾彩幡、雪柳,分送殿閣巨珰,各隨以金銀線彩段為酬。是日賜百官春幡勝,宰執(zhí)親王以金,余以金裹銀及羅帛為之,系文思院造進,各垂于幞頭之左入謝。(81)周密撰,李小龍、趙銳注:《武林舊事》卷二《立春》,中華書局,2007年,第48頁。
不唯朝廷御賜的小春牛與平民百姓無緣,地方官府也只擇縉紳鄉(xiāng)達而送之。又,康熙《汾陽縣志·風俗》云:
立春日:官吏各具彩仗擊土牛者三,謂之鞭春,以示勸農(nóng)意。造小春牛送縉紳家,謂之送春。(82)周超纂修:(康熙)《汾陽縣志》卷四《風俗》,清康熙六十年(1721)刻本,第60/a頁。
汾陽縣縉紳雖無“鞭春”特權,卻能得到官府饋贈的禮物,這代表官方對其身份地位的認可。類似習俗,亦流行于其他地區(qū)。如乾隆《延慶州志》言:“立春前一日,泥塑勾芒、土牛……次日,以紙畫芒牛之形,令鼓樂春官遍送鄉(xiāng)達,謂之‘送春’。”(83)李鐘俾修,穆元肇、方世熙纂:(乾隆)《延慶州志》卷三《風俗》,清乾隆七年(1742)刻本,第37/a-37/b頁。光緒《孝感縣志》記載:“正月立春,邑令迎春于東郊,各行戶裝故事……邑令別以小牛、彩鞭饋鄉(xiāng)達?!?84)朱希白主修,沈用增纂修:(光緒)《孝感縣志》卷五《節(jié)序》,清光緒八年(1882)刊本,第6/a-6/b頁。
其三,禮的儀式性。自漢以來,立春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復雜的儀式規(guī)范。如《皇明典禮志》規(guī)定了明代鞭春禮的規(guī)格與步驟:
有司鞭春:永樂中定。每歲有司預期塑造春牛、芒神。立春前一日,各官常服輿迎至府、州、縣門外。土牛南向,芒神在東,西向。至日清晨,陳設香燭、酒果,各官俱朝服,四拜。興班首詣,前奠酒。三奠酒,俯伏興復位。又四拜,各官執(zhí)彩杖排立于土牛兩旁。贊:長官擊鼓三聲,擂鼓;贊:鞭春,各官環(huán)擊土牛者三。贊禮畢。(85)郭正域:《皇明典禮志》卷二十《有司鞭春》,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劉汝康刻本,第9/b頁。
清乾隆《樂陵縣志》詳細記載了地方鞭春禮的實施過程:
迎芒神,土牛入至縣衙大門外,土牛南向,芒神西向。立春日清晨,備牲醴果品,芒神位前行三獻禮,至土牛前擊鼓三,擊土牛者三,名鞭春,向芒神揖退。(86)王謙益修,鄭成中纂:(乾隆)《樂陵縣志》卷三《經(jīng)制下》,《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16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455頁。
既是儀式,便可有其名而無其實。如清代河南新蔡地區(qū)的立春禮已淪為集體性表演,“立春前一日,伶人為甲仗鬼神之狀,震金鼓,跳叫縣堂,遍及士大夫家逐疫、送喜。其市井之民,裝扮士農(nóng)工商,隨官師士大夫出東郊迎春”(87)莫璽章修,王增纂:(乾隆)《新蔡縣志》卷四《典禮志》,清乾隆修民國重刊本,第11/a頁。。舞陽縣則以胥役扮演農(nóng)夫。道光《舞陽縣志》記道:“各官至,揖句芒神畢,列坐大堂。胥役扮農(nóng)夫,皆荷鋤鍤?!?88)王德瑛纂修:道光《舞陽縣志》卷五《典禮》,清道光十五年(1835)刻本,第16/b頁。與官府按部就班的禮制實踐相比,具有娛樂性質(zhì)的演春活動更受民眾青睞。
上述特性表明,禮儀觀念并不等同于禮制實踐,作為文化精神的“禮”可同時浸潤官方與民間、城市與鄉(xiāng)村;但作為行為方式和政權架構的“禮”則相對保守,只能由統(tǒng)治階級掌控。思想的外滲性與儀式實踐的內(nèi)收性之間的矛盾,無形中強化了禮制活動的下限與邊界。具體而言,無論是迎春活動,還是勸農(nóng)活動,對于鄉(xiāng)村社會的影響微乎其微。也可以說是禮俗天隔,兩者幾乎不在一個話語體系中。劉克莊《立春十四韻》寫道:
農(nóng)家卜休咎,多以觳觫觀。
頗聞舉體赤,其咎為燥千。
又云尾角白,亦慮冬祁寒。
吾憊不能耕,對之發(fā)長嘆。(89)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6260頁。
詩歌描寫了村民以土牛占歲時的各種焦慮:土牛渾身赤色代表當年地支屬火,炎火燥熱,暗示氣候干旱;牛角白色代表立春日的天干屬金,金主肅殺,亦對農(nóng)事不利。鄉(xiāng)村百姓迎接立春時無暇游樂而心系農(nóng)本的情況,亦見于清人胡曦的《山鄉(xiāng)》:
農(nóng)夫愛春春喜迎,鞭春來看省農(nóng)亭。
農(nóng)夫不解納音意,只愁土牛頭角青。(90)潘超、丘良任、孫忠銓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6冊《興寧竹枝雜詠》,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161頁。
本詩后兩句道破了城鄉(xiāng)居民對待立春儀式的二元態(tài)度:官府和城市居民更注重土牛的象征意義;而村落百姓不懂土牛外形與六十甲子、陰陽五行的搭配規(guī)律,他們將目光距焦于青色的牛角上,因為這暗示本年春天干旱少雨,田作艱辛。差異化的立春感受表明,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化在協(xié)同發(fā)展的同時,分別朝著“質(zhì)勝于文”和“文勝于質(zhì)”兩個維度演進,前者緊扣農(nóng)耕主題,相關節(jié)俗亦直接為生產(chǎn)服務。
正緣于此,以禮化俗的功效勢必大打折扣。王粲《務本論》即言:“末世之吏,負青幡而布春令,有勸農(nóng)之名,無賞罰之實。”(91)孔融等著,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卷三《王粲集》,中華書局,2005年,第135頁。宋代利登《野農(nóng)謠》一詩更形象地揭示了這種狀況:
去年陽春二月中,守令出郊親勸農(nóng)。
紅云一道擁歸騎,村村鏤榜粘春風。
行行蛇蚓字相續(xù),野農(nóng)不識何由讀?
唯聞是年秋,粒顆民不收:
上堂對妻子,炊多糴少饑號啾,
下堂見官吏,稅多輸少喧征求。
呼官視田吏視釜,官去掉頭吏不顧。
內(nèi)煎外迫兩無計,更以饑軀受笞箠。
古來丘垅幾多人,此日孱生豈難棄!
今年二月春,重見勸農(nóng)文。
我勤自鐘惰自釜,何用官司勸我氓?
農(nóng)亦不必勸,文亦不必述,
但愿官民通有無,莫令租吏打門叫呼疾。
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農(nóng)惟此日。(92)陳起編:《江湖小集》卷八十二《利登骳稿·野農(nóng)謠》,《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29-630頁。
推而廣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僅立春活動中的禮如此,整個中國古代社會中的禮教亦是如此。認真梳理一下中國古代教化史,不難看出,漢代以來,以綱常倫理為主題的面向全體民眾的教化,一直是歷代王朝治國的重要著力點,但是,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綱常禮教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擁有著多少空間,教化對鄉(xiāng)野百姓的制約與約束又有多少實際效果,值得我們重新審視。(93)參見馬新:《中國古代村落文化研究》,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2頁。
對于禮的下行力的局限性,西漢中期就被賢良文學所關注。漢昭帝時代的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們即指出禮制教化下行之難。比如,依鄉(xiāng)飲酒禮,“庶人糲食藜藿,非鄉(xiāng)飲酒膢臘祭祀無酒肉。故諸侯無故不殺牛羊,大夫士無故不殺犬豕。今閭巷縣佰,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夫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十五斗粟,當丁男半月之食”。又如,依祭禮,“庶人魚菽之祭,春秋修其祖祠……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中者南居當路,水上云臺,屠羊殺狗,鼓瑟吹笙。貧者雞豕五芳,衛(wèi)保散臘,傾蓋社場”。再如,依喪葬之禮,“鄰有喪,舂不相杵,巷不歌謠。孔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子于是日哭,則不歌。今俗因人之喪以求酒肉,幸與小坐而責辨,歌舞俳優(yōu),連笑伎戲”。(94)桓寬撰,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六《散不足》,中華書局,1992年,第351-353頁。
其實,早在以禮入法、以法律條文規(guī)范社會倫理的秦國便是如此。禮教類法律條文在秦國十分常見。如《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云:
律曰:黔首不田作,市販出入不時,不聽父母笱,若與父母言,父母、典、伍弗忍告,令鄉(xiāng)嗇夫數(shù)謙(廉)問,捕毄(系)。
這兩條律令采取強制手段推行教化,既要懲處不事田作、不敬順父母者;又要彰揚孝順父母、兄弟姊妹忠敬慈愛者。但成效并不顯著,賈誼描繪秦國的社會風氣為:“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僻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96)班固:《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244頁。這表明,嚴苛的秦律既未扭轉(zhuǎn)不敬父母、人情淡漠的惡習,也沒能挽回“秦俗日敗”的整體趨勢。
云夢秦簡《語書》云:“古者,民各有鄉(xiāng)俗,其所利及好惡不同,或不便于民,害于邦。是以圣王作為法度,以矯端民心,去其邪避(僻),除其惡俗。”然而,實際結果卻是:“今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鄉(xiāng)俗淫失(泆)之民不止,是即法(廢)主之明法殹(也),而長邪避(僻)淫失(泆)之民,甚害于邦,不便于民?!?97)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3頁。上述狀況實際上貫穿于整個中國古代社會,足見移風易俗之難。
認真梳理一下中國古代教化史,又可發(fā)現(xiàn),移風易俗之難,從根本上反映了俗的定性與張力。如,在中國古代的立春活動中,“禮”未能下行鄉(xiāng)村,但“俗”不僅主宰著鄉(xiāng)村的立春活動,還將其影響延展至城市。萬歷《紹興府志》記載:
立春先一日,郡邑官寮畢出,迎春東郊。閭里無貴賤少長集通衢游觀,相飲樂征逐。至期,用巫祝禱祠,謂之“作春”,亦日“燒春”。(98)蕭良干、張元忭纂修:(萬歷)《紹興府志》卷十二《風俗志》,明萬歷刻本,第9/a頁。
鄉(xiāng)村立春時節(jié)的“燒春”本屬“巫祝禱祠”類活動,卻能堂而皇之地登上官府的大雅之堂。
類似的情況,亦體現(xiàn)在儺神活動中?!皟北臼青l(xiāng)村社會的立春節(jié)俗,但清代萍鄉(xiāng)縣官吏即曾邀請村民前往衙署和城區(qū)逐疫。同治《萍鄉(xiāng)縣志》載:“‘立春’先日,鄉(xiāng)人舁儺神集于城,俟官迎春后即逐疫于衙署中及各民戶?!?99)錫榮、王明璠修,(清)熊清河纂:(同治)《萍鄉(xiāng)縣志》卷一《地理志》,清同治十一年(1873)刊本,第52/a頁。此時,象征俗文化的儺神活動與象征禮文化的迎春、出土牛儀式同時、同地舉行。這種風俗,亦見于其他地區(qū)。如隆慶《寶應縣志》云:“立春,京兆尹進儺,名百隊,俳優(yōu)簇杖迎?!?100)湯一賢纂修:(隆慶)《寶應縣志》卷九《藝文》,明隆慶三年(1569)刻本,第15b頁。同治《祁門縣志》載:“立春日,官長祀太歲,行鞭春禮,儺。”(101)周溶修,汪韻珊纂:(同治)《祁門縣志》卷五《輿地志·風俗》,清同治十二年(1873)刊本,第4/a頁。由此可見,村落文化的“野性”不僅沒有被教化抹殺,反而有機會潛入教化空間,為禮教發(fā)展注入新的動力。
類似情況絕不僅見于立春活動,其他民俗與節(jié)日活動中同樣如此。比如,魏晉以來即對寒食上墓屢屢禁絕,但一直收效甚微。至唐朝,每年寒食時節(jié),人們?nèi)匀患娂娚夏?,“復為快樂,坐對松槚,曾無戚容”(102)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寒食拜掃》,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唐王朝只好承認既有風俗,并以法律形式規(guī)定寒食節(jié)為拜祖掃墓日期?!短茣肪矶逗嘲輶摺份d:
開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敕: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文,近世相傳,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許上墓,用拜掃禮,于塋南門外奠祭撤饌訖,泣辭,食馀于他所,不得作樂,仍編入禮典,永為常式。(103)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寒食拜掃》,中華書局,1955年,第439頁。
此舉是較為典型的“因俗制禮”,唐王朝將來自鄉(xiāng)村且“禮經(jīng)無文”的寒食上墓加以肯定,并把它納入禮教范圍,“永為常式”。由此可見鄉(xiāng)村之俗的強大活力與影響力。
討論至此,我們似乎又回到了禮俗關系的原點,這就是西周之初齊魯開國之際的禮俗之別。依《史記》所記,齊之“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104)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480頁。;魯公伯禽至國,則是“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105)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524頁。。周公感嘆道:“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106)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三《魯周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524頁。周公之感嘆早已成為現(xiàn)實,但是,周公感嘆背后所蘊含的對禮俗關系的深邃認識卻并未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