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娟
謠諺是古代民間文學的重要體裁之一,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清人劉毓崧認為“古人謠諺,本不啻言志之詩”(1)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2頁。。先賢非常重視謠諺的收集整理,產(chǎn)生了楊慎《古今風謠》《古今諺》等謠諺總集,其中最完備者,當屬清人杜文瀾所編《古謠諺》?!豆胖{諺》共計一百卷,輯錄先秦至明代謠諺三千三百余條,“采摭期于至詳,裁鑒期于至審。體例期于至密,訂正期于至精,集諸家之長,而無諸家之失”(2)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1頁。。清人李慈銘認為此書“以經(jīng)史子集分編,采取博洽”(3)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1177頁。。殷孟倫亦表示《古謠諺》的惟一特色是“量大數(shù)多”,其“所提供的古代謠諺的豐富材料,對我們的研究工作都有很大幫助”。(4)中國青年出版社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題解》,中國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134頁。該書問世以來,一直是最通行的古代謠諺總集,是我們研讀古代謠諺的津梁。
謠諺屬于民間文學,而民間文學并非官學,在產(chǎn)生之后往往沒有權威的官方定本。同一首謠諺,時人的記載可能并不完全一致。針對民間文學這種“一本多流”的獨特生成特點,編纂民間文學總集應當采取特殊體例?!豆胖{諺》在這方面已經(jīng)做出了很大成績,其凡例中明確說道:“謠諺之詞,諸書并載,而大同小異者,則以一書為主,而注列異文……事跡無甚異同,而字句大有詳略者,則兩載其詞。字句無甚詳略,而事跡大有異同者,亦并錄其語。”(5)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8-9頁。而《古謠諺》正文中確實忠實貫徹了凡例所述的原則,例如“楚狂接輿歌”,《莊子》所述與《論語》不同,《古謠諺》兩載之。然而杜文瀾所見典籍種類有限,所用典籍版本亦多為明清時期訛變較多之本,且杜文瀾在選取謠諺主要來源時亦有疏失,這導致《古謠諺》的編纂工作多有可商之處。筆者曾參與北京大學王嵐教授主持的《全宋詩補正》項目,在工作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古謠諺》編纂的問題,今取其中比較典型的三個實例進行考辨,以期為我們正確利用《古謠諺》提供幫助,亦為民間文學文獻的編纂和研究提供參考。
《古謠諺》卷五十九據(jù)《孔氏談苑》收錄北宋京城汴梁(今河南開封)諺語一則“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兵部死后休妻”,并稱“王雱,丞相舒公之子,不慧。有妻未嘗接,其舅姑憐而嫁之,雱自若也。侯叔獻再娶而悍,一旦叔獻卒,朝廷慮其虐前夫之子,有旨出之,不得為侯氏妻”。(6)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698頁。杜文瀾據(jù)宋魏泰《東軒筆錄》??保疲骸啊稏|軒筆錄》卷七作京師諺語。又云:王雱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龐女為妻,逾年生一子,雱以貌不類已,百計欲殺之,竟以悸死。又與其妻日相斗哄。荊公念其婦無罪,遂與擇壻而嫁之。是時有工部員外侯叔獻者,荊公之門人也,娶魏氏女為妻,少悍,叔獻死,而幃薄不肅。荊公奏逐魏氏婦歸本家。”(7)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698頁。
王雱(字“元澤”)乃王安石(卒后追封“舒王”)子,《孔氏談苑》說他“不慧”,《東軒筆錄》稱他“素有心疾”,杜文瀾表示懷疑,故轉引清董潮《東皋雜鈔》的說法:
史稱元澤未冠,著書千百言,作策三十余篇,極論天下事,不類失心者。其后病疽死,魏泰所云,恐未必然……意元澤或是病痿者,不然人即失心,亦無遽嫁其婦之理。荊公雖執(zhí)拗,當不至是。(8)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698頁。
杜氏引用本朝人帶有質(zhì)疑性的說法,證明他已認識到此諺可能存在問題。但在沒有更多材料支撐的情況下,杜文瀾當然只能信從成書于宋代的《孔氏談苑》《東軒筆錄》,擬題作“京師為王雱侯叔獻語”。
《孔氏談苑》舊題為孔平仲所作,但據(jù)清人周中孚考證,“其所記當時雜事,多與宋人雜記小說相出入”(9)周中孚著,黃曙輝、印曉峰標校:《鄭堂讀書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1044頁。,當是后人在《稗說》《雜說》的基礎上摻雜他書編成?!犊资险勗贰烦蓵?,僅以抄本形式流傳。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繡水沈氏刊入《寶顏堂秘笈》。清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館臣又據(jù)鮑士恭家藏本抄錄。嘉慶年間,南匯吳氏聽彝堂將是書刊入《藝海珠塵》,民國時期收入《叢書集成初編》。
“王雱”,明《寶顏堂秘笈》本作“王旁”,宋杜大珪《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卷十四《王荊公安石傳》亦載:“(王安石)子雱、旁”(10)杜大珪:《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第16冊,第4頁b。,說明王安石有王雱和王旁兩個兒子。那么生前嫁婦的“王太?!本烤故峭蹼勥€是王旁呢?對于這一問題,余嘉錫《王雱不慧有心疾辨》、王晉光《王安石嫁媳事辨證》、程毅中《從王安石的次子談校書之難》、劉成國《稀見史料與王安石后裔考》等論文已有詳實考證,論定有心疾且生前嫁婦的是王安石次子王旁,而非王雱。然而四位先生側重于從相關史料中尋找旁證,對于謠諺本身的內(nèi)證缺乏足夠關注。本諺的下句,其實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此諺的下句“侯兵部死后休妻”,宋王辟之《澠水諺談錄》、魏泰《東軒筆錄》、舊題彭乘《墨客揮犀》、曾慥《類說》、江少虞《新雕皇朝類苑》皆作“侯工部死后休妻”。余嘉錫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其《四庫提要辨證》卷十七稱:“《長編》言叔獻為工部郎中,亦與《談苑》稱侯兵部不同,未詳其故?!?11)余嘉錫著,戴維校點:《四庫提要辨證》,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919頁。但可惜的是,余先生并未沿著這一線索繼續(xù)深入。
侯叔獻(?-1076)字景仁,宜黃(今屬江西)人,仁宗慶歷六年(1046)進士。熙寧三年(1070)權都水監(jiān)丞,九年三月“在淮南按督河役感疾”(1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6692頁。,于當月病卒。事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在宋元文獻中侯叔獻曾任兵部員外郎的說法,僅見《孔氏談苑》及《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四“熙寧八年五月”條轉引呂惠卿的《日錄》?!度珍洝吩瓡沿?,只能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略窺其面貌。呂氏稱“侯叔獻元是祕書丞,汲是著作。叔獻今為兵部員外郎”(1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6464頁。,說明熙寧八年(1075),侯叔獻任兵部員外郎。而《皇朝事實類苑》《續(xù)墨客揮犀》卻明確稱侯叔獻為“判都水監(jiān)侯工部”?!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七十二載:“(熙寧九年正月壬申)詔判都水監(jiān)、工部郎中侯叔獻減磨勘二年。”(14)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6661頁。同書卷二百七十三“熙寧九年三月癸未”條亦載:“都水監(jiān)言故工部郎中侯叔獻道死。”(1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6697頁。
《宋史·職官志》“都水監(jiān)”條云:“判監(jiān)事一人,以員外郎以上充;同判監(jiān)事一人,以朝官以上充?!?16)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第3921頁。而據(jù)吉岡義信考證:“(判監(jiān)、同判監(jiān))多是由‘屯田’‘虞部’‘水部’‘工部’(即工部尚書的員外郎)(后行員外郎,月俸30緡)擔任。工部比其他五部序列略低……”(17)[日]吉岡義信:《宋代黃河史研究》,薛華譯,黃河水利出版社,2013年,第176頁。侯叔獻任“判都水監(jiān)”,負責國家的水利事務,故當作“侯工部”為是?!豆胖{諺》作“侯兵部”,非。
此外,還有一些重要史料是前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如司馬光《涑水記聞》卷十六載:“及王雱死,有習學檢正張安國者,被發(fā)藉草,哭于柩前,曰:‘公不幸,未有子,今郡君妊娠,安國愿死,托生為公嗣?!?18)司馬光撰,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中華書局,1989年,第313頁。王雱卒于熙寧九年,按照司馬光的說法,王雱死的時候沒有兒子,且當時妻子還懷有身孕,這顯然與“生前嫁婦”一事矛盾,“生前嫁婦”之人不可能是王雱。
又《澠水燕談錄》卷十、《宋朝事實類苑》卷六十四還記載了一則相似的諺語:“王太祝生前嫁婦,鄭夫人死后出家?!?19)王辟之、陳鵠撰,韓谷、鄭世剛校點:《澠水燕談錄 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1頁;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53頁。《澠水燕談錄》云:“丞相王公之夫人鄭氏奉佛至謹,臨終囑其夫曰:‘即死,愿得落發(fā)為尼?!八?,公奏乞賜法名師號,斂以紫方袍?!?20)王辟之、陳鵠撰,韓谷、鄭世剛校點:《澠水燕談錄 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1頁。
“丞相王公”指北宋宰相王珪(1019-1085),字禹玉。其夫人姓鄭,乃“奉國軍節(jié)度使戩之女”(21)杜大珪:《新刊名臣碑傳琬琰之集》,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第2冊,第9頁a。。宋張師正的《倦游雜錄》也有其夫人死后出家的記載:“熙寧中年,王禹玉丞相奏亡妻慶國夫人鄭氏,臨終遺言,乞度為女真。敕特許披戴,賜名希真,仍賜紫衣,號‘沖靜大師’。”(22)張師正撰,傅成、李裕民校點:《括異志 倦游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6頁。
據(jù)《宋史·王珪傳》的記載,“熙寧三年,(王珪)拜參知政事。九年,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23)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第10242頁。。宋朝官制,參知政事、節(jié)度使等人之妻封“郡夫人”,“宰相、使相……曾祖母、祖母、母封國太夫人;妻,國夫人”(24)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第4084-4085頁。。則熙寧九年(1076)王珪拜相以后,其妻才能被封為國夫人。王珪替其妻“乞賜法名師號”“乞度為女真”最早也在熙寧九年以后,其奏獲允,為此王安禮還曾奉敕撰《(王珪)亡妻鄒國夫人追賜沖靜大師鄭氏可特追封越國夫人制》一文,收錄《王魏公集》卷二。
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后休妻、鄭夫人死后出家三事的發(fā)生時間相去不遠,故時人并而言之。而侯工部死后休妻、鄭夫人死后出家二事均發(fā)生在熙寧九年之后,而王雱熙寧九年六月已經(jīng)病逝,由此更可知“王太祝”不是王雱,只能是王旁。
綜上所論,《古謠諺》此條諺語題目當改作“京師為王旁侯叔獻語”,諺語文字則當據(jù)《東軒筆錄》《墨客揮犀》等文獻改作“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后休妻”。至于“鄭夫人死后出家”也當作為校語收錄,以便于參考。
《古謠諺》卷六十一據(jù)《雞肋編》收錄紹興三年(1133)平江(今江蘇蘇州)地區(qū)童謠“地上白毛生,老少一齊行”,并稱:“紹興三年八月,浙右地震,生白毛,韌不可斷,時平江童謠言云云”“時軍卒多虜掠婦人,有母子每隨軍而行,謂之‘老少軍’。老少之行已數(shù)十萬人也。”(25)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718-719頁。
然國家圖書館藏清初影元抄本《雞肋編》作“地上白毛生,老小一齊行”,并云:“時軍卒多虜掠婦女,人有四三,每隨軍而行,謂之‘老小’。方韓劉自建康、鎮(zhèn)江更戍。既而,劉移屯池州,韓復分軍江寧,王燮往湖南,岳飛自江外來行在,即至九江,郭仲荀赴明州,老小之行,已數(shù)十萬人也?!?26)莊季裕:《雞肋編》,國家圖書館藏清影抄元抄本,第2冊,第66頁。
“白毛”指白色的霉菌。地生白毛,即地上長出白色的霉菌,這種現(xiàn)象一般與地震有關。古代文獻中多有記載,如《南史·檀道濟傳》“道濟死日,建鄴地震白毛生”(27)李延壽撰,周國林、高華平、譚漢生校點:《南史》,岳麓書社,1998年,第256頁。、《金史·五行志》“丙午,京師地震,有聲自西北來,殷殷如雷,地生白毛”(28)脫脫等:《金史》,中華書局,1975年,第537頁。?!袄仙佟奔茨赣H和孩子,而“老小”特指婦女,那么軍卒擄掠隨軍的人到底是母親、孩子還是婦女?《古謠諺》所引《雞肋編》與清初影元抄本的差異又該如何解釋?
宋高宗時士兵常擄掠、攜帶婦女隨軍出征,稱作“老小”。老小隨行導致行軍隊伍日益龐大,士兵無心戀戰(zhàn)。正如杜甫《新婚別》謂:“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29)傅東華選注,盧福咸校訂:《杜甫詩》,崇文書局,2014年,第67頁。老小之患已逐漸發(fā)展為嚴重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御史中丞張守上奏陳述“老小”之弊:“今每出師,則水舟陸車,累累隨行,謂之‘老小’,其實皆婦女。故出師之數(shù),婦女必倍之,弊日以滋,古所未有?!?30)張守撰,劉云軍點校:《毘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34頁?!端螘嫺濉芬噍d建炎三年(1129)臣僚之言:“軍興以來,鮮有可用之兵,蓋以紀律不嚴,軍政弛翫……婦女從行,謂為‘老小’,將領而下,各有所攜,少則一人,多則數(shù)輩,上下相蒙,無復斗志,此老小之患也?!?31)劉琳、刁忠民、舒大剛、尹波等校點:《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592-8593頁。老小之患無疑是南宋初期軍隊屢次戰(zhàn)敗的原因之一。從南宋初軍事斗爭的現(xiàn)實看,此諺當以“老小一齊行”為是,那么《古謠諺》為何作“老少”呢?這還要從《古謠諺》此則童謠的文本來源《雞肋編》談起。
《雞肋編》傳世之本主要有兩大版本系統(tǒng):一是元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二是明《說郛》本系統(tǒng)。元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主要包括國家圖書館藏清初影元抄不分卷本(以下簡稱“國圖本”)、《四庫全書》本和《琳瑯密室叢書》本。國圖本卷前有紹興三年二月莊季裕序,末有至元十六年(1279)陳孝先跋,稱“此書莊綽季裕手集也……經(jīng)秋壑點定,取以為《悅生隨抄》,而訛謬最多,因為是正如右。然掃之如塵,尚多有疑誤”(32)莊季裕:《雞肋編》,國家圖書館藏清影抄元抄本,第3冊,第120頁。,知莊綽編成《雞肋編》后,曾經(jīng)賈似道(號悅生、秋壑)修訂,抄入《悅生隨抄》,但賈本錯訛頗多,故元人陳孝先又重加訂正。此本內(nèi)有“王氏元伯”“黃鶴山樵者”“曾藏汪閬源家”“鏡汀書畫記”“涵芬樓”“海鹽張元濟經(jīng)收”諸印,但卷首“王氏元伯”“黃鶴山樵者”二印與卷末二印筆畫粗細、字形結構均不相同,乃后人以朱筆摹寫(參見圖1),并非元人王元伯、王蒙(號黃鶴山樵)所鈐。然其余清人印鑒皆是原印鈐蓋,并非描畫而來??芍吮敬_為清初影抄元王元伯抄本,經(jīng)汪士鐘(號“閬源”)、張元濟、吳鏡汀遞藏。
圖1 國圖本王元伯、王蒙卷首、卷末印記對比
今浙江臨海市博物館藏有明抄本《說郛》六十卷,系汲古閣舊藏。其第二十卷末有毛扆短跋稱:“此本《說郛》與世行本迥異,所未詳也。其二十卷載《雞肋編》,紕繆百出,幾不可讀,家藏有元人王元伯手抄本,取而校之,改正如右?!?33)徐三見:《默墨齋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2頁。則汲古閣曾藏有王元伯手抄本《雞肋編》,疑即國圖本所據(jù)以摹寫之底本,惜今已下落不明。
除國圖本外,屬于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的還有《四庫全書》本、《琳瑯密室叢書》本。《四庫全書》本乃據(jù)“江西巡撫采進本”收錄,“書前有自序,題紹興三年二月五日……此本較《說郛》所載約多五倍,后有至元乙卯仲春月觀陳孝先跋……蓋猶季裕之完本也”(34)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607頁。。魯迅曾將商務印書館影印涵芬樓所藏《雞肋編》(即“國圖本”的影印本)與文瀾閣《四庫全書》本加以對照,發(fā)現(xiàn)《四庫》本刪改頗多,并指出清朝“不但興過幾回‘文字獄’,大殺叛徒,且于宋朝人所做的‘激烈文字’,也曾細心加以刪改”(35)魯迅:《魯迅文集·雜文卷》,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50頁。,可見《四庫全書》本價值不高。咸豐三年(1853)胡珽編印《琳瑯密室叢書》,收入《雞肋編》?!读宅樏苁覅矔繁尽峨u肋編》雖得以參校影元抄本,然其底本是文瀾閣傳抄本,存在先天不足,版本價值有限??傊?,國圖藏影元抄本是元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中最佳之本。
《雞肋編》存世版本的第二個系統(tǒng)是明《說郛》本系統(tǒng),包括明郁文博校補一百卷《說郛》本(以下簡稱“郁文博本”)和明陶珽重輯一百二十卷《說郛》本(以下簡稱“陶珽本”)。兩部《說郛》本《雞肋編》“僅錄其二三十條”(36)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607頁。,并非全本。然郁文博本編輯較早,相對接近陶宗儀所編《說郛》原貌。而陶珽本則是在郁文博基礎上增補、改撰而來。郁文博本今有國家圖書館藏明弘治十三年(1500)抄本,陶珽本則有國家圖書館藏明末刊本。
筆者通過校勘發(fā)現(xiàn),《古謠諺》所收此謠文字與陶珽本同,二本皆作“地上白毛生,老少一齊行”,且所錄本事與陶珽本基本相同。而元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各本及郁文博本皆作“地上白毛生,老小一齊行”,所載本事亦與《古謠諺》、陶珽本略有差異。由此可知《古謠諺》此謠的直接來源是陶珽《說郛》本《雞肋編》。陶珽本是明《說郛》本系統(tǒng)中晚出的劣本,而明《說郛》本系統(tǒng)中相對較好的郁文博本及元王元伯抄本系統(tǒng)諸本均作“老小”,且陶珽本“老少”之說并無其他宋代文獻佐證,故自當以“老小一齊行”為是。當然,杜文瀾編輯《古謠諺》時所見典籍數(shù)量、版本有限,我們不能對其文本的準確性加以苛求。但此例再次提醒我們要注意《古謠諺》中容易出現(xiàn)訛混的文字,并對可疑之字詳加推考,方可求得準確可據(jù)的文本。
然而經(jīng)筆者調(diào)查,“羊頭二四,白天雨至”疑非此謠原貌。考察現(xiàn)存文獻,這則童謠最早的出處是宋吳處厚的《青箱雜記》。《青箱雜記》卷七載:“又乾和中童謠曰‘羊二四日天雨至’。解者以羊是未之神,是歲辛未二月四日國亡;‘天雨’,猶天水,斥國姓。”(38)吳處厚、何薳撰,尚成、鐘振振校點:《青箱雜記 春渚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5頁。
《青箱雜記》有一卷本、十卷本、三十五卷本、九十七卷本等四個系統(tǒng),其中一卷本、三十五卷本、九十七卷本皆源出陶宗儀《說郛》。(39)參見程嬋:《吳處厚〈青箱雜記〉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13頁。唯十卷本與《宋史·藝文志》著錄卷帙相合?,F(xiàn)今通行的李裕民點校《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本,即以十卷本為底本?!肚嘞潆s記》十卷未見宋元本傳世,今存版本主要有明會稽商氏半埜堂刻《稗?!繁?、《四庫全書》本、《筆記小說大觀》本、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除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此謠作“羊頭二四日天雨至”外,其余各本皆作“羊二四日天雨至”。清梁廷枏《南漢書考異》曾提及這條存在異文的謠諺:“按《宋史》云:‘羊頭二四,白天雨至。’天雨者,王師如時雨之義?!肚嘞潆s記》云:‘羊二四日,天雨至。’天雨猶天水,斥國姓。兩說未知孰是?”(40)梁廷枏:《南漢書考異》,傅璇琮、徐海榮、徐吉軍主編:《五代史書匯編》,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6417頁。
綜合以上材料,歷史上此謠至少存在三種不同文本:
第一種是“羊二四日,天雨至”,見明《稗海》本、清《四庫全書》本、民國《筆記小說大觀》本《青箱雜記》卷七。
第二種是“羊頭二四,白天雨至”,見《文獻通考》《宋史》《古今風謠》《萬歷廣東通志》《六語·謠語》《十國春秋》《南漢紀·后主紀》《南漢春秋》《南漢書》《全唐詩》《古謠諺》《光緒廣州府志》。
第三種是“羊頭二四日,天雨至”,見《(崇禎)肇慶府志》《(天啟)封川縣志》《廣東新語》及清抄本《青箱雜記》。
從歌謠內(nèi)容上看,三種文本有不少字詞是相同的,且都預示辛未年二月四日,北宋政權會消滅南漢政權,它們原本應當是同一首童謠。顯然,這首童謠在傳播過程中逐漸產(chǎn)生了訛變。欲明此謠的原本面貌,還須對三種文本逐一加以分析。
現(xiàn)存十卷本《青箱雜記》中明《稗?!繁?、清《四庫全書》本、民國《筆記小說大觀》本等大部分版本此謠均作“羊二四日天雨至”,則宋代原本或即如此?!肚嘞潆s記》是北宋中后期重要的筆記之一,多記宋及五代朝野雜事、詩話、掌故。從成書時間看《青箱雜記》作為北宋的重要文獻,距離此謠的產(chǎn)生時間最近?!肚嘞潆s記》作“羊二四日天雨至”,究竟該斷句為“羊二四,日天雨至”,還是“羊二四日,天雨至”呢?筆者認為當作“羊二四日,天雨至”,原因是《青箱雜記》原文將“天雨”作為一個詞來解釋:“天雨,猶天水,斥國姓。”宋朝國姓是趙,而甘肅天水正是趙匡胤的郡望,故“天雨”代指祖籍天水的趙匡胤。若作“羊二四,日天雨至”,于義不通。
元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脫脫等人所編《宋史》成書時間晚于《青箱雜記》,他們記載此謠作“羊頭二四,白天雨至”,并云“雨,王師如時雨之義也”?!豆胖{諺》即采此說。元代諸書將“雨”單獨作為一個詞來解釋,則“天”字當上讀,“白天”為一個獨立的詞?,F(xiàn)代漢語中的白天指的是從黎明至天黑的一段時間,表示的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在宋代文獻中,“白”與“天”連用少見。主要有以下三種情況:
1.指白色天空,多用于下雪天。
如姜夔有《丁巳七月望湖上書事》一詩:“白天碎碎如拆綿,黑天昧昧如陳玄。白黑破處青天出,海月飛來光尚濕。”(41)姜夔撰,孫玄常箋注:《姜白石詩集箋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8頁?!懊撩痢?,昏暗貌?!瓣愋笔恰澳钡膭e稱?!鞍滋臁迸c“黑天”相對,指天的顏色?!熬d”在宋代詩詞中常指柳絮,如宋張先《少年游慢》詞:“春城三二月,禁柳飄綿未歇?!?42)張先著,吳熊和、沈松勤校注:《張先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9頁。陸游《沈園》詩之二:“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43)孔凡禮、齊治平編:《陸游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2年,第48-49頁?!安鹁d”“飛綿”均指柳絮飛揚。這里的“白天碎碎如拆綿”是模仿唐李賀詩“官城團圍凜嚴光,白天碎碎墮瓊芳”(44)李賀著,吳企明箋注:《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上冊,中華書局,2012年,第38頁。,指下雪天天色發(fā)白,雪花墜落的樣子?!秴桖樇し可椒考庠~》卷四《水龍吟·雪中憶西溪》一詞亦云“白天碎碎飛綿,打窗又是年時雪”(45)厲鶚撰,羅仲鼎、俞浣萍點校:《厲鶚集》下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27頁。,可見這些詩詞中的“白天”并非現(xiàn)代漢語意義上表示時間的概念,而指下雪時的白色天空。
2.山名
“白天”作為山名,有宋胡宏《皇王大紀》一例?!痘释醮蠹o》卷一云:“地有四方,方有岳。東曰皡天,西曰成天,南曰白天,北曰玄天?!?46)胡宏:《皇王大紀》,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1頁。
3.西方的天空
《太平御覽》卷七十地部三十五“弱土之氣仰乎白天,白天九百歲生白礜”(47)李昉編纂,夏劍欽、王巽齋校點:《太平御覽》,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18頁。。原注:“弱土,西方土也?!边@里的“白天”指西方的天空,源自《淮南子·地形訓》:“弱土之氣,御于白天,白天九百歲生白礜。”(48)劉安:《淮南子》,北方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83頁。
“白天”在宋代的這三個義項在本條謠諺中顯然難以成立。在存世文獻中最早記載此謠作“日”的是《青箱雜記》,成書于北宋,而作“白”最早的文獻是《文獻通考》,成書于元中期??紤]到“日”在古書中多有訛錯為“白”的情況,我們認為《文獻通考》等書中的“白”字是“日”字之訛。由于《文獻通考》等書“日”訛作“白”,導致“白”字上讀不通,只能與“天”下讀,使得本謠變?yōu)椤把蝾^二四,白天雨至”。至于多出的“頭”字,當是刻意添加以補充音節(jié)。
《(崇禎)肇慶府志》引《青箱雜記》作“羊頭二四日,天雨至”,實乃雜糅《青箱雜記》與《文獻通考》等文獻,將“天雨”解釋為“王師如時雨之義也”?!稄V東新語》則保留了關于雨的兩種解釋“天雨,猶天水也。又王師如雨之義也”。清抄本《青箱雜記》亦云“天雨,猶天水,斥國姓”。三書都將“天雨”作為一個詞來解釋,則“日”當上讀,斷句為“羊頭二四日,天雨至”。這種說法比“羊二四日,天雨至”多出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頭”字,意思雖然相同,但卻更晦澀、拗口。
綜上,筆者推測此謠在宋代原作“羊二四日,天雨至”,但元泰定元年(1324)西湖書院所刻《文獻通考》已作“羊頭二四,白天雨至”,說明至晚到元代中期,此謠已發(fā)生訛變,“日”訛作“白”。為了與“白天雨至”對應,人們又在首句添加了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頭”字,使得前后字數(shù)統(tǒng)一,便于記誦。明《(崇禎)肇慶府志》、清《廣東新語》顯然看到了此謠的兩種不同面貌,但不知何故將它們雜糅在一起,使此謠又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文本“羊頭二四日,天雨至”??梢娭{諺在傳播過程中會發(fā)生訛變,魯魚亥豕,我們在使用古代謠諺時,應當對謠諺中容易訛混的文字保持警惕,并對謠諺產(chǎn)生、演變的全過程加以考察,方可探明謠諺原貌。
其實,《古謠諺》曾參考過《青箱雜記》,杜文瀾在此謠本事中有校語稱“《青箱雜記》卷七作‘乾和中童謠’”(49)杜文瀾輯,周紹良點校:《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第241頁。,但杜文瀾卻沒有指出《宋史》與《青箱雜記》的異文,徑取《宋史》所記文本,導致所收謠諺有誤,實屬遺憾。
《古謠諺》中存在的文本問題遠不止此三例,篇幅所限,我們只能選取較為典型的三個例證詳加辨析。通過上文的討論,可以看出《古謠諺》纂輯謠諺時雖注意使用產(chǎn)生年代較早的文獻,但卻沒有條件使用這些文獻的早期善本,所用多是明清時期文本訛誤較多的后出之本,這直接影響了《古謠諺》文本的準確性。且《古謠諺》在考定文本時還存在偏信《宋史》等權威典籍,忽視撰作年代更早的宋人筆記的問題,這也加重了《古謠諺》存在的文本問題。謠諺本就篇幅短小,缺乏背景鋪墊,較難理解,而《古謠諺》存在的文本問題無疑使得謠諺更難讀懂,可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因此我們在研讀《古謠諺》等民間文學文獻總集時,尤其應當注意追溯早期文獻、早期版本、早期史料,對文本準確性加以確認。而從整個民間文學文獻的角度來說,利用日益豐富的文獻資源對古代經(jīng)典文學總集進行再整理,也是可行且必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