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兆光
有關亞洲/東亞史研究的學術史,我要討論三個問題:第一,亞洲史或者東亞史的研究,在東方和西方學術界是怎樣形成的?第二,它為什么會形成?第三,從學術史上看,現(xiàn)在中國的亞洲或東亞史研究,還有什么問題?
學術史研究的目的有四,即看清轉型、背景、方向和路徑。具體來說,第一,“轉型”,通過學術史,了解今天的現(xiàn)代學術是怎樣從過去的傳統(tǒng)學術“轉型”的。第二,“背景”,通過學術史了解這樣的轉型的背景或者動力是什么。是域外刺激?是政治危機?還是新資料發(fā)現(xiàn)?第三,“方向”,就是通過學術史的回顧,掌握當下學術研究的方向、理論、方法。什么重要?什么是前沿?什么是潮流?第四,“路徑”,就是通過學術史的回顧和研究,探索學術研究未來的方向和路徑是什么,什么才是可以持續(xù)發(fā)展的、有前景的領域。
回顧亞洲史或東亞史研究的形成與發(fā)展,我們看到,這一學術潮流是先從東洋和西洋開始的。我們先從東洋說起。明治維新刺激了日本的世界潮流與亞洲意識,也塑造了日本的普遍價值和日本主義,形成非常糾結的國民意識形態(tài)。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日本有關亞洲/東亞的學術研究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型。其中,有三方面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即學術取向上的“趨向現(xiàn)代”、解釋亞洲上的“與歐人爭勝”,以及政治與學術的合流傾向。
首先,明治時代興起的日本東洋學,是一種現(xiàn)代的學術研究。應該說,這種學術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西方刺激而產(chǎn)生的。當時的西方,尤其是影響巨大的德國歷史學,一方面固然在為民族國家書寫歷史譜系,另一方面則強調客觀而理性的史料批評?,F(xiàn)代歷史學一開始就有一種使命感,就是追求真相。現(xiàn)在,這種自信和使命也許在后現(xiàn)代理論那里有點兒被質疑,但是,在19、20世紀,這種信念很強大,而且是歷史學領域的大潮流。在這股潮流里,日本也逐漸形成了一種追求“科學”的歷史研究風氣。日本明治時代的東洋學根據(jù)科學、客觀、中立的立場,出現(xiàn)了旨在瓦解過去東亞(中國、朝鮮和日本)傳統(tǒng)的歷史系譜,用西方近代的判斷方式和概念工具對東亞歷史重新進行敘述和整編的取向。
這一類研究對現(xiàn)代歷史學產(chǎn)生的影響,就是把傳說和神話從歷史里面驅逐出去。東亞整個早期歷史的再書寫,即把神話傳說從歷史里面驅逐出去,使原本神圣化的古代不再具有神圣性,打破古代是黃金時代(在中國是三代)的想象。這其實可以看成是東亞歷史學現(xiàn)代轉型的大趨勢。
明治時期日本東洋學出現(xiàn)的另一個很大的轉變是,傳統(tǒng)日本關于中國的學問(比如漢學),轉化成了具有現(xiàn)代性意味的東洋學。這里面包含了很多新趨向,其中最重要的是,更加注意史料的批判,更加注意中國的周邊。原來的中國史,一方面超越漢族為主的傳統(tǒng)中國,一方面超越王朝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獻,被放大為東洋史。
日本明治時代的史學,不只是受到西方現(xiàn)代史學的單一影響。在日本現(xiàn)代東洋學的史學流派中,有東京帝國大學學派(簡稱“東京學派”),還有京都帝國大學學派(簡稱“京都學派”)。從“京都學派”一脈那里,我們還可以看到來自中國的清代考據(jù)學的資源也在起著催化轉型的作用。換句話說,就是日本東洋學從日本“漢學”或者日本對于中國學術的傳統(tǒng)知識中,也轉化出來一種很“現(xiàn)代”的研究方法。
日本漢學和我們現(xiàn)在講的歐美漢學不完全一樣。在日本語境中,它指的是對漢文典籍的學習和對儒家思想的研究,這使得一部分日本學者從這些知識傳統(tǒng)中,直接繼承了中國宋代、明代和清代的知識傳統(tǒng)和問題意識。特別是有一部分人受清代學術影響,沿襲了中國清代的考據(jù)學傳統(tǒng)。到了明治時代,一些學者又把這些知識和方法與來自西洋的近代主義思路結合起來,這一風氣在“京都學派”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出現(xiàn)了以狩野直喜(1868—1947)、內(nèi)藤湖南(1866—1934)和藤田豐八(1869—1928)為代表的一批學者。
可以一提的是,中國學者羅振玉、王國維曾經(jīng)長期住在京都,既深受日本京都東洋學的影響,也深刻地影響了京都東洋學。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里說到王國維與羅振玉曾一道在京都,有兩句是“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nèi)藤虎”,說的就是藤田豐八、狩野直喜和內(nèi)藤虎次郎(湖南)。這批人跟東京那些受到歐洲學術風氣影響的學者相比,有三點重要的不同:第一,他們認為,現(xiàn)實中國雖然不好,但歷史中國還是很好的,中國傳統(tǒng)中的那些思想、知識和學術,還是很了不起的,像章學誠、崔述等,就很有科學精神;第二,他們研究中國歷史與文化,往往心中的問題意識來自日本的歷史、社會和文化,以及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社會、思想、文學與日本的關系;第三,他們離明治時代的政治中心比較遠,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也比較淡,因此他們采取的似乎是一種更加中立、科學、強調理解的研究方式。他們將來自中國的這種考據(jù)學學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科學規(guī)范相結合,形成“京都學派”。后來,他們提出很多關于亞洲和中國的歷史見解,比如“唐宋變革”“明清學術的近代色彩”“中古的貴族社會”等,都很有影響。
不過,無論是“東京學派”還是“京都學派”,從根底里說,他們都是在明治大正時代大潮流之下形成的,相同的地方更多,歸納起來有三點:(1)他們都開始不局限于傳統(tǒng)歷史文獻,重視邊緣資料與實地考察;(2)研究的視野都逐漸超越傳統(tǒng)“漢族中國”或中央王朝,把滿蒙回藏鮮地區(qū)甚至更遠的東南亞、南亞和西亞納入考察范圍;(3)他們都越來越注重新問題和新觀念。
總而言之,明治大正時期,是日本東洋學追求現(xiàn)代性的時代。換句話說,就是明治大正時代的日本中國學,有意識地把傳統(tǒng)中國影響下的學術(漢學),轉化為具有現(xiàn)代科學特質的東洋學,把單純的“漢族中國”的文史研究,轉化為對中國及其周邊也就是“亞洲”的研究。這種轉換不僅對當時的日本學界,也曾經(jīng)對近代中國學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歐洲人的東方學在源頭上,跟早期傳教士對中國和日本的考察,以及新興的人類學對亞洲的闡釋分不開。18—19世紀歐洲東方學和傳教士、人類學家、探險者都是彼此相關的。一方面,傳教士了解中國和日本,跟一般意義上的中國學家,尤其是熟讀中國經(jīng)典的日本學者不一樣,他們往往帶有傳教信念,所以會深入邊緣地方,下潛到基層社會,去了解跟經(jīng)典、文獻中不太一樣的中國。另一方面,當時一些歐洲學者在亞洲探險,同時做人類學和文化學的比較,甚至進行地質、動植物、語言學的研究。當然有人說這是為殖民主義深入亞洲做準備,但在這個探險過程中,歐洲東方學者對中國及中國周邊,比如印度支那半島,乃至所謂“亞洲內(nèi)陸”,都有很多了解。這些學者包括李希霍芬、斯文·赫定,還有斯坦因、伯希和,以及一些俄國學人。歐洲人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對亞洲的了解,促使歐洲學者形成后來人們所說的“西域南海之學”,這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日本學界。
日本學界從一開始就有跟歐洲東方學爭勝的心理。我曾經(jīng)在《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中寫道:“日本學者對于進入世界學術潮流相當自信,他們甚至覺得,日本人比中國人更懂得西洋新方法,又比西洋人更善于閱讀東洋文獻,所以,日本才應當是‘東洋學’的前沿?!币簿褪钦f,在日本學界,有一個“究竟是誰更了解亞洲”的動力在里面,當然也有“誰是亞洲的主人”這個意識在里面。這很快就刺激出來一種學術傾向,即日本不再把“漢族中國”當作唯一的或主要的研究對象,而是把中國及其周邊國家乃至整個亞洲,都放置在日本所謂的“東洋學”的研究范圍內(nèi)。
正是在這一學術史的大背景下,日本東洋學界,以東京帝國大學和白鳥庫吉為代表,開始了與歐洲東方學爭勝的努力。
一方面,東京帝國大學在哲學、和文學、漢文學之外,于1886年新設立“博言學科”,在歐洲人巴茲爾·H.張伯倫的推動下,發(fā)展文獻學和語言學結合的方向。另一方面,佛教界的南條文雄、笠原研壽也去歐洲留學,學習當時德國和英國的比較宗教與比較語言,主攻梵文、藏文和巴利文。配合這一趨勢,寺本雅婉等人也在政府支持下,到處收集滿文、蒙文、藏文的大藏經(jīng),推動了各種語言學的興盛。而在考古方面,日本學者也開始把注意焦點從中國擴大到整個東亞甚至亞洲。中村久四郎(1874—1961)曾經(jīng)指出,日本明治四十年到大正初年,像關野貞、鳥居龍藏、濱田耕作等人,已經(jīng)把考古的空間延伸到中國滿洲、朝鮮、蒙古。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東方對歐洲文明有一些疑問,因此更要從東方自身尋找文明源頭。為了回應和推翻瑞典學者安特生(1874—1960)的“文化西來說”,他們對東亞整體的考古就更有興趣,除了外蒙古、西伯利亞之外,他們對于古代朝鮮如漢代樂浪郡的考古、吉林集安的高句麗早期王陵的考古,都開展起來。
其中,明治大正年間最值得注意的,當然是白鳥庫吉的研究成就。他最引人矚目的學術成就,基本都是圍繞著中國“四裔”展開的歷史與語言研究。例如,他在赫爾辛基世界東方學會上引起轟動的報告《突厥闕特勤碑銘考》和《匈奴及東胡諸族語言考》,1902年在德國漢堡世界東方學會上獲得好評的《關于烏孫的考察》和《朝鮮古代王號考》,1922年在巴黎亞細亞學會百年紀念會上發(fā)表的《匈奴起源考》等,都屬于這一類論著。正如市村瓚次郎所說,白鳥庫吉的研究囊括“東南西北”,東是朝鮮、中國滿洲和日本,南是東南亞,西是中亞和西南亞的民族,北是蒙古。
白鳥本人的學術研究成績當然很大,但是從學術史上看,他最重要的作用是作為日本東洋學的領導者和組織者。羽田亨(1882—1955)列舉白鳥庫吉的功績,包括:(1)組織亞細亞學會,并在1908年和東洋協(xié)會調查部合作,出版學術報告,后來在1911年改為《東洋學報》;(2)1908年推動滿鐵株式會社進行滿鮮歷史地理的調查,編輯了《白山黑水文庫》,出版《滿洲歷史地理》(包括德文版)、《朝鮮歷史地理》;(3)1924年推動巖崎家建立了“東洋文庫”并親自擔任理事和研究部長等。
在白鳥庫吉之后,當過京都大學校長的羽田亨成了這一趨勢的領袖人物。用石田干之助的話說,羽田亨推動了日本學界“注意中亞探險隊的發(fā)現(xiàn)與成果,也注意到敦煌、高昌、龜茲、于闐遺址出土的如流沙墜簡、石室遺書,以及這些發(fā)現(xiàn)帶來的新方法,努力使用語言學知識,靈活地使用新出的殘簡逸籍,并介紹西方人的新材料和新研究,為我國學界注入了新的活力”。
羽田亨曾經(jīng)總結這一時期日本東洋學的一些進步表現(xiàn):(1)東方新的考古資料與諸多文獻的研究(如闕特勤碑);(2)古代語文的發(fā)現(xiàn)(如回鶻文、吐火羅文、西夏文);(3)西域各國的人種的研究;(4)各種非漢族宗教文獻的新發(fā)現(xiàn)(如摩尼教經(jīng)典);(5)粟特文化對東方的影響;(6)回鶻文化的東漸。另外一個著名學者宮崎市定(1901—1995)也總結過明治大正時代東洋學的變化,從明治時代的那珂通世《支那通史》、桑原騭藏《中等東洋史》,到大正年間桑原騭藏《中等教育東洋史教科書》,當然也包括其他東洋史著作,這時日本逐漸明確了亞洲史就是東洋史的重要性,也逐漸區(qū)分了單純的中國史和東洋史,“中國史以記述中國自身沿革為最終目標,東洋史要解明東洋所包含的所有民族的命運”。
這個逐漸發(fā)展的歷史學取向,就意味著要把研究視野從“漢族中國”拓展開,逐漸關注到整個東亞,甚至整個亞洲;把過去純粹依賴文獻進行的歷史研究,變成結合考古學和語言學的歷史研究。日本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東亞/亞洲史”研究,就是這樣在明治大正年間蓬勃開展起來的。
我如此強調日本東洋史研究者在超越“漢族中國”的歷史研究方面的作用,并不是說同時代的中國學者,就不關注“漢族中國”之外的歷史、地理與文化。事實上,從19世紀中葉以后,中國也有后來叫作“西北史地之學”和“補訂重修元史”的學術潮流。
為什么那個時候西北史地之學也開始興盛呢?這大概和當時大清朝的周邊環(huán)境刺激有關。從康熙到乾隆,清朝開疆拓土,最終把西域、西藏并入大清。但是,乾隆盛世之后,中國國勢漸漸衰退,俄國、英國等新帝國對中亞、中國新疆一帶虎視眈眈,而大清帝國的理藩院經(jīng)營這一片新的土地卻捉襟見肘。剛好,這時有一些知識人,由于各種機緣,到了新疆或者關注西北。于是,開始有一些西北史地著作出現(xiàn)。比如:劉統(tǒng)勛(1698—1773)《欽定皇輿西域圖志》,七十一(?—1785?)《西域聞見錄》,祁韻士(1751—1815)《欽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傳》,祁韻士、祁雋藻(1793—1866)《皇朝藩部要略》,松筠(1752—1835)《伊犁總統(tǒng)事略》,徐松(1781—1848)《西域水道記》,魏源(1794—1857)《圣武記》,張穆(1805—1849)《蒙古游牧記》,何秋濤(1824—1862)《朔方備乘》。一直到光緒年間,還有韓善徽的《蒙古紀事本末》4卷出現(xiàn)。
至于重修元史的,除了眾所周知的學者錢大昕之外,另有邵遠平《續(xù)弘簡錄》、汪輝祖《元史本證》、魏源《元史新編》。到了晚清民初,出現(xiàn)了域內(nèi)域外的各種新史料,除了早先張穆從《永樂大典》中輯出來的《元朝秘史》、清初薩岡根據(jù)蒙文藏文資料撰寫的《蒙古源流》之外,人們又看到了海外文獻和論著,于是又出現(xiàn)了不少有關蒙元歷史的新著。比如洪鈞(1839—1893)在光緒三年(1877)撰寫了《元史譯文證補》30卷。此后,屠寄(1856—1921)撰《蒙兀兒史記》,柯劭忞(1850—1933)撰《新元史》257卷。如果我們再加上姚瑩(1785—1853)《康輶紀行》15卷對西藏史地的記載,李文田(1834—1895)《元秘史注》15卷對蒙古早期歷史的疏證,就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中國學界已經(jīng)有了西北史地和不同民族歷史的研究風氣。
不過,晚清中國學術大勢,并沒有像陳寅恪所說的那樣,能夠“驚雷破柱,怒濤振?!?,這些超越中國本部的學術研究最終重返書齋,成了“絕學”。值得深思的是,日本的東洋學卻蓬勃發(fā)展起來,這是因為其和日本明治大正時代的政治有著緊密關聯(lián)。具體說來,就是明治維新成功以后,東洋學的發(fā)展趨勢,和日本試圖成為東亞盟主因而產(chǎn)生的領土要求和侵略野心,剛好合拍,政治和學術互相激蕩,使得東洋學成為“顯學”。
事實上,日本很早就認為,17世紀中葉明清中國的變化,就是“華夷變態(tài)”,也就是中華變成了夷狄。所以在他們心目中,一直認為,長城以內(nèi)18省的明代疆域是“中國”,而包攬滿蒙回藏鮮的清代疆域,則未必是“中國”。這種日本傳統(tǒng)的中國觀念,在明治大正時期,隨著日本國力增強,變成所謂“支那非(現(xiàn)代)國家論”或“中國唯本部論”。這種論調在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初期的日本非常流行。因此,他們對“中國本部”之外的一些地方,尤其是已被日本控制的朝鮮,毗鄰朝鮮的中國滿洲,與滿洲相連的蒙古,當然還有已經(jīng)被割去的中國臺灣,都懷有極大興趣,甚至產(chǎn)生了“如同國土”的感覺。這種國家政治意義上的興趣恰恰與學術上受到歐洲東方學影響的“四裔”之學風氣互相結合,推動了明治大正年間對鮮、滿、蒙,甚至回、藏的研究熱潮。
關于這一政治與學術合流的風潮,最具代表性的倡導者,就是東京的白鳥庫吉和京都的內(nèi)藤湖南。白鳥庫吉在明治大正年間推動滿、鮮、蒙研究,就和這一線區(qū)域對日本的安全與利益直接相關有關系,所以,他在1915年創(chuàng)刊的《滿蒙研究匯報》“發(fā)刊詞”中說,“滿蒙于我(日本),一為北門之鎖鑰,一為東洋和平之保障,今滿洲為歐亞聯(lián)絡最捷徑,在未來東亞文明接觸圈,況我于滿洲投入戰(zhàn)費二十億,人命犧牲五六萬以上,我國民豈可輕忽視之?”同樣,內(nèi)藤湖南的《支那論》(1913)也與他對現(xiàn)實國家與區(qū)域的關懷相關。他的一個重要想法就是,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現(xiàn)狀,負擔不了對龐大帝國疆域的維持,所以中國的領土應該縮小,不能被“五族共和”這樣的空頭理論綁架,而要基于實力考量,寧愿一時失去領土而求得內(nèi)部統(tǒng)一。這里隱含的,一方面當然就有把滿蒙回藏不當作“中國”的意思,而另一方面,則是暗示日本對這些區(qū)域和族群負有某種使命。
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日本明治大正時代東洋學的興趣點為什么聚焦于朝鮮、中國滿洲、蒙古;白鳥庫吉為代表的一批頂尖東洋學家,為什么要與滿鐵株式會社合作,進行滿鮮歷史與地理的研究;為什么到了二戰(zhàn)之中,東亞的歷史視野會擴大為“大東亞”。這種有關中國“四裔”研究的政治意味,到了二戰(zhàn)前后,就促成了富含侵略意味的“大東亞論”。
在亞洲史或者東亞史領域,當時中國學界的情況如何呢?我曾經(jīng)總結過,晚清民初也就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術在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轉型時期的四大特征:第一是“歷史縮短”,第二是“空間放大”,第三是“史料增多”,第四是“問題復雜”?!皻v史縮短”指的是科學的歷史學興起,把原來的神話傳說從歷史里面驅逐出去,以“古史辨”運動的興起為代表,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學術大取向。而“史料增多”,指的是所謂“四大發(fā)現(xiàn)”(甲骨卜辭、敦煌文書、大內(nèi)檔案和居延漢簡),以及胡適所謂“日韓有關中國之文獻”,這些發(fā)現(xiàn)刺激了中國人文學術很多研究領域的拓展,比如中外交通、古文書學、宗教史、社會經(jīng)濟、近世政治和社會等方面,也刺激了中國學界真正關注古史(甲骨卜辭)重建、關注“四裔”交流(敦煌),這些史料使得中國學術舊貌換新顏。如果再加上歷史觀念改變之后,各種原本處在邊緣的史料進入中心的視野,這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史料問題了?!皢栴}復雜”指的是歷史學理論和觀念在西方影響下有所改變,觀察和分析中國歷史的角度、立場、方法變得豐富起來。比如,根據(jù)進化論提出的社會史分期,超越王朝/政治歷史帶來的歷史連續(xù)性的視角變化,經(jīng)濟/唯物史觀帶來的重新認識,等等。歷史學不再是帝王將相加上王朝政治,而是復雜得多的一門學問。
其中的“空間放大”,則涉及了本文所討論的超越中國的亞洲和東亞歷史。這一方面是中國學術自身的變化,前面說過,從晚清關注西北史地之學、重修元史之學開始,中國學者也對“殊方異域”和“異族文史”重視起來。另一方面,后來受歐洲和日本影響,我們的歷史學家對所謂“四裔”之學/虜學/西域南海之學,開始有了興趣,也開始關注“漢族中國”之外的,包括整個亞洲或東亞的族群、文化、語言和歷史。
回看晚清民初中國的學術史,實際上確已出現(xiàn)變化,這個變化也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很多成就。因為中國人善于用中文史料來對證新發(fā)現(xiàn)的異族史料,在那個時候中國人的學問是很領先的。當時,很多日本學者也很重視中國學者的研究,像我們提到的那珂通世、內(nèi)藤湖南都要學習當時中國人的論著。所以當時的中國人,像辜鴻銘就對歐洲人的中國學不大客氣,而沈曾植和羅振玉都敢于講這種“大話”:“歐人東方學業(yè)尚在幼稚時代”“鄙人昔所研習……創(chuàng)立在歐士之前”。
可是,我們要問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后來沒有形成“亞洲史”或者“東亞史”的傳統(tǒng)?我個人特別注意到的兩點是:
第一,晚清民初,重建中國、民族革命是人們最大的關注點,“四裔”還不是焦點問題,所以,中國人當時對于亞洲之史沒有一個非常強的研究動力。也就是說,這些學術上的變化沒有跟中國的命運、中國國家的建設、中國民族國家邊疆的建設聯(lián)系起來,中國人當時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領域的重要性。所以,這些學問還是少數(shù)人的書齋學問,好像象牙塔里的“絕學”,并沒有成為整個國家共同關心的問題,這與日本是不一樣的。
第二,我覺得中國學界,就像中國政界一樣,仍然殘留了傳統(tǒng)“天朝”“上國”“中心”的意識,總覺得歷史書寫里面,“中國”最重要,總是沉湎在自給自足的心態(tài)里面。特別是研究中國史的人,總覺得我們自己的史料汗牛充棟,就像天朝無所不有一樣,書寫中國歷史不必依賴周邊四裔,所以始終沒有發(fā)展出研究“亞洲史”或“東亞史”的風氣來。
所以,不要說中亞、東亞、南亞、北亞和西亞,我們看,就是和“漢族中國”直接相關的滿蒙回藏研究,在晚清民初,好多也不得不依賴日本的研究。那個時代,考察苗疆有鳥居龍藏的《苗族調查報告》(1903),研究西藏有河口慧海的《西藏三年》(1909),討論滿洲有鳥居龍藏的《滿洲人種考》(1910),研究蒙古有河野原三的《蒙古史》(1911)和矢野仁一的《蒙古問題》(1916)。雖然深受歐洲東方學和日本東洋學影響的少數(shù)學者,如羅振玉、王國維等,已經(jīng)注意到這種學術史的變化,但整體上說,中國學界對于亞洲或者東亞史是忽視的,此種狀況一直要延續(xù)到20世紀30年代。那時,由于中國處于國族危機的關頭,這些有關“漢族中國”之外,涉及整個亞洲或者東亞的問題,才成為學界重新關注的大話題??墒?,這距離日本明治大正時代的東洋史研究轉型,已經(jīng)晚了幾十年了。
最后,我重想溫陳寅恪先生的兩段話。
一是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里,陳寅恪說,王國維之所以取得那么大的成就,是因為他代表了當時學術的新方向:第一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第二是“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第三是“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
二是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里,陳寅恪說,學術必須要有新材料和新問題,用新材料來研究新問題,就是這個時代學術的新潮流。做學術的人,如果能進入這個潮流,叫作預流;如果不會用新材料,不會研究新問題,就叫不入流。
最后,我們?nèi)匀灰钊胨伎迹簽槭裁闯健皾h族中國”的亞洲史和東亞史很重要?為什么在亞洲史或東亞史上,歐洲與日本學者占了先機而中國學界落了后手?為什么今天仍然要用王國維“三結合”的方法來研究歷史?什么才是當今的新材料和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