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軾軒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過稿,謝謝我的編輯栗子!《花火》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雜志,這個故事也是寫給青春期里的女孩兒,希望女孩兒們會明白,青春像春天會發(fā)光的咸蛋黃,教會我們成長、教會我們如何去釋懷、教會我們如何去愛。
摘句:月亮本來就高懸于蒼穹之上,她永遠都摘不到的。
01
“你根本不懂玫瑰。英倫玫瑰是用來形容英國人心中的完美女性,比如戴安娜王妃,是一種意向,實際根本沒有這個品種。”
陳斐然騎著最新款的山地自行車,停在陸魚的攤位上,臉上滿是高傲與不屑。
賣玫瑰的女孩面色蠟黃,身板也是干癟的瘦,毫無美感,但攤位上的玫瑰花嬌艷欲滴。他再度出言諷刺:“一個臭賣咸魚的,也不怕玷污了這玫瑰?!彪S即腳踩踏板,揚塵而去。
陳斐然在社區(qū)里是個很特別的存在。父母都是從商人員,家境優(yōu)渥、相貌英俊只是外在條件。他的成績更是優(yōu)秀,自小學起,一直穩(wěn)坐年級第一的寶座。相傳他在看了“民國第一外交官”顧維鈞的視頻后,就立志要當一名英文翻譯官。
所以當陸魚謊稱自己培育出英倫玫瑰后,胡同的孩子都跑去找陳斐然,請他一辨真?zhèn)巍?/p>
“陸魚,你聽見了嗎?陳斐然說了,根本沒有英倫玫瑰這個品種,你和你媽媽一樣喜歡騙人!”
陳斐然走后,胡同的孩子們一哄而上,掀翻了陸魚的小攤位。
陸魚打不過他們,被推搡倒地,任由黃泥土鉆進鼻腔,頭發(fā)散亂,身上也是灰撲撲的。她知道再也守不住自己的小攤位了,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如果說第一名的強大光環(huán)是陳斐然,那么陸魚就是萬年老二。不同的是,她沒有陳斐然的天資聰穎,靠的全是一腔孤勇和勤奮努力。當胡同里的長輩去她家里買魚時,總會看到她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借著照明燈寫作業(yè)。
這場景,就是一副“別人家的孩子”的樣子,有些長輩會氣自家小孩不爭氣,直接拖過來就是一頓打。被打的孩子往往會表示不屑,“嘁,要學就學陳斐然,她都這么努力了也沒拿第一??!”
這個時代,人人只關注冠軍,第二名注定是不受優(yōu)待的。
胡同的孩子討厭陸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小魚媽,今天在你這里稱的魚是不是又缺斤少兩了?”
陸母一聽見這話,立刻停了正在洗魚的水管:“你去打聽打聽,我做生意什么時候會缺斤少兩?你這魚都不知道從哪兒買的,還想栽贓嫁禍給我……”
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怎能吵得過菜市場潑婦?那位客人也只能悻悻而歸。
這種場景,陸魚見過很多次。她還親眼看到母親將客人稱的活魚換成早已死掉的魚,一出現(xiàn)實版的“貍貓換太子”。
這種行徑被街坊鄰居左傳右傳,連帶著小孩子也很討厭陸魚一家。
可是她不能討厭母親。父親英年早逝,是母親含辛茹苦將她拉扯大的。其實她看過照片,母親年輕時很美,為了照顧她,甘愿從娉婷美女變成菜市場大媽、從豆腐西施變成了讓人厭惡的祥林嫂、從珍珠變成了魚眼珠……
所以她有什么資格去指責母親?
攤位被掀翻后,她趴在地上撿起摔落的玫瑰葉,回家后用手帕將它們擦干凈,一片、兩片、三片……然后細心地將它們夾在日記本里面。
陸魚每晚都要寫日記,出現(xiàn)在日記本里最多的名字,是陳斐然。畢竟,青春期哪個女生不喜歡陳斐然呢?她曾親眼看過陳斐然打籃球,他在學校的熱度甚至遠超校長,一記帥氣的三步扣籃惹得全校女生高呼,瘦瘦高高的少年,永遠意氣風發(fā)。
陸魚對陳斐然是仰慕、是佩服、是像追星一樣把他當成自己的偶像。
但這天,她開始明白一個道理:月亮本來就高懸于蒼穹之上,她永遠都摘不到的。就像她也想當翻譯官的夢想一樣,滑稽而可笑。
直到很多年后,陳斐然因為一次工作失誤,被上司批評謾罵時,他才明白初見時他對她有多殘忍。他恨得咬碎了牙,恨不得穿越回去,將小時候的自己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頓。
所以他很疼愛陸魚,鉆心入骨地疼。
02
“您好,我很喜歡這些玫瑰,是你栽培的嗎?我想買幾朵可以嗎?”
胡同里最出名最不能惹的,除了陸魚一家,可能就是西巷這個病秧子:修遠。
修家是兩年前搬來的,用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的話來說,修遠一住進來就“驚呆了所有人”。畢竟救護車天天去修家拉人,鬧得人盡皆知,街坊還有誰不知道修家有個病秧子?
某次修遠和新認識的小伙伴玩樂時,突然無癥狀地昏倒在地,嚇哭了一堆小孩。此事惹得人們對修家越發(fā)退避三舍,長輩也教育小孩子要遠離他,免得闖禍。
那天攤位被掀翻后,陸魚拖著破舊不堪的折疊架子路過西巷時,修遠恰好站在自家門前,喊住她問話。
但是此刻,看著溫溫柔柔的修遠,她也犯了難。
像是心有感應似的,修遠笑了笑:“沒關系,你不愿意賣就算了?!蹦┝?,那斯文干凈的臉上還有掩藏不住的失落。
陸魚立刻擺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不愿意賣!只是、這些花都被他們給踩爛了……”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甚至小到聽不見,修遠走近才聽出一絲哽噎的聲音……
他方寸大亂:“怎么了?是有人欺負你嗎?”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像極了受委屈的小兔子:“修遠哥哥,你要是真心喜歡我的玫瑰,就到我的花圃里摘吧?!?/p>
陸魚住在整個胡同最喧鬧、最便宜的地段。幸運的是,她家有個種菜的小院子,母親特意辟出一小塊地方給她種花。修遠推開門,看到的就是綠油油的菜園和莖上長滿小刺的鮮艷玫瑰,紅綠兩色,各占一地。
陸魚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枝花送給修遠:“修遠哥哥,這些玫瑰苗是我在市場上隨便買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p>
“是紅玫瑰的一類,學名叫卡羅拉玫瑰?!?/p>
修遠的父親是醫(yī)生。受此影響,他也夢想將來能做一名醫(yī)生,但他體質特殊,只能在家自學生物,并對植物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了玫瑰品類。
他蹲下身捏起一點土:“玫瑰喜陽光,耐光陰,生長時最好是松軟透氣的沙土,這些條件你都滿足了。陸魚,你很有種植玫瑰的天賦嘛!”
修遠抬頭看陸魚,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哭她。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哭起來無聲無息,像春日無聲的細雨。
陸魚聽著修遠的夸贊,突然就想起陳斐然那句“臭咸魚玷污了玫瑰”。她不是不懂英倫玫瑰的含義,可這是自己栽培長大的玫瑰花,自己給它取名叫“英倫玫瑰”也不可以嗎?
后來,陸魚還是沒有放棄賣玫瑰花的生意。因為窮,即使賣五塊、三塊都是為母親分擔憂愁,再說課余時間她又沒什么別的事做。
只不過,這個小攤位上多了一位神仙鎮(zhèn)場。
修遠喜歡稱自己為“藥仙”,因為天天吃藥。有次他甚至開玩笑地說:“你看,有我給你鎮(zhèn)場,現(xiàn)在就沒人敢靠近你了吧?”
每每這時,陸魚都會打趣:“托藥仙之福,希望小攤財源滾滾!”
小區(qū)里最奸詐的人和最短命的人成為好朋友,這無疑又是一件大事。
其實修遠心里想的是:“小魚兒,有我這個瘟神在,他們不敢再靠近你了。
“這也是我最無能的保護方式?!?/p>
03
“同學,您好,可以給我講一下最后一道大題嗎?我沒做出來?!?/p>
高二文理分科時,陸魚和陳斐然被分到了一個班。分班后第一次月考,陳斐然再度蟬聯(lián)冠軍寶座,唯有數(shù)學考得不好,全年級只有陸魚,數(shù)學是滿分。
陳斐然拿著卷子一臉謙卑地站在面前,正在背單詞的陸魚有些恍惚,那些塵封久遠的記憶也漸漸蘇醒。
“老師說了,這道題其實超綱了,不屬于高考范圍?!毖酝庵饩褪遣辉敢饨蹋矝]必要教。陸魚翻過一頁,就當沒看見眼前這人。
陸魚這副冷冰冰的樣子沒有擊退陳斐然:“我知道超綱了,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出來的。”
他不肯讓步,周圍已有好奇的同學圍過來,陸魚只好撕下一張草稿紙開始講:“這道題需要用到高數(shù)微分方程,按照題目設置以下未知數(shù)……”
經她講解,陳斐然恍然大悟。不得不承認她的能力在自己之上,天賦這件事,本就是努力不能及也??墒牵@個女生怎么對自己的敵意這么大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因為自己考了第一、她只能考第二的原因?就跟“文人相輕”是一個道理?
這么想著,他倒有些釋然。
好不容易趕走這個瘟神后,陸魚捂住耳朵,繼續(xù)背單詞,可事情的發(fā)展遠超她的預知范圍。
月考結束,班主任通知調換座位,不能任由學生分小團體,亂坐一排。神奇的是,陸魚居然和陳斐然被安排同桌……
陸魚來找老班申請調換座位。
“你的數(shù)學在斐然之上,斐然的英語在你之上,你們要互幫互助,取長補短。班里其他同學也是這樣安排的?!崩习嗟囊馑家埠苊黠@,他要用盡全力培養(yǎng)這對臥龍鳳雛。
搬完桌子后,陸魚去食堂吃晚飯,路過教學樓與藝術樓之間的長廊時,恰好碰見陳斐然坐在畫室門口作畫。他向來不愛穿校服,只穿著黃色的、絨絨的毛衣,淺藍色牛仔褲下露出一小節(jié)腳踝,更襯得他身軀修長,遠遠望去,很有鄰家大哥哥的溫潤感。
這個人好像和記憶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很不一樣。陸魚想起曾經看過的小說,說第一眼就心儀的人,第二眼還是會心儀。
藝術樓的畫室半開,斜陽像橘子汁般傾灑進來,照得地面明晃晃,陳斐然就坐夕陽中。他也看見了她,漫不經心地抬頭,兩人四目相對,有種靜美的曖昧。
他隨手扔下畫筆,沖她歪頭一笑:“喂!陸魚!你為什么討厭我?”
——為什么不愿意和我當同桌?
他說出心中的猜測:“不會因為我是第一吧?”
“嘁!才不是呢……”
后半句話陸魚沒說出來,因為他突然邁著大長腿走過來,近在咫尺的距離,他的呼吸輕輕噴在她的臉上,像下過雨的青草,清新香甜。
他繼續(xù)吊兒郎當?shù)貑枺骸澳鞘且驗槭裁???/p>
陸魚看他這樣就來氣,這家伙總是仗著自己家世好、相貌好,四處撩撥女孩子。此刻她也有種被調戲的感覺。新仇夾著舊恨,她對他越發(fā)沒有好感:“滾開,我要去吃飯。”
“你要吃什么?我也好餓……”
…………
因為什么,大概因為那顆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吧。
04
不管再怎么反抗,陸魚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吊兒郎當?shù)男峦馈V皇?,這個新同桌也太煩人了吧?
“小魚兒,這道數(shù)學題怎么做?”
“小魚兒,你這英語的發(fā)音不對啊,你這是方言版英文嗎?”
“小……”
更煩人的是,某天放學后,陸魚騎車回家,在校門口被某個一瘸一拐的男生擋住了路。某人指了指打石膏的右腿,可憐兮兮地說:“小魚兒,我下午打籃球踢傷了腿,我爸媽在外邊做生意沒空管我,我們都是一個胡同的,你看……”
陸魚覺得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陳斐然,堂堂七尺男兒,居然效仿嬌弱委屈的林妹妹,死乞白賴地要蹭她的車!而且這貨還說什么傷筋動骨一百天,竟然還想蹭一學期的車……簡直是人神共憤,天理不容!
“是嗎?這陳斐然還挺有意思的?!币故猩希捱h聽到陸魚的抱怨后,倒是笑得很開心。
陸魚一個腦袋兩個大:“跟他做同桌,我真是快被煩死了!”
修遠安慰道:“好了,好了,別煩了,快專心賣東西吧,剛才過去好幾位顧客了?!?/p>
陸魚還繼續(xù)經營著小攤的生意。與以往不同,小時候她只是單純地賣幾朵玫瑰花,現(xiàn)在完全擴大了生產經營,不僅有玫瑰花,還有女生的頭飾、耳飾、襪子之類的單品。
“陸魚?小魚兒!”陳斐然終于在夜市找到陸魚的攤位后,語氣里滿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同學們都說你在夜市擺攤賺零花錢,原來你周末不上輔導班啊。”
他隨手摘下一朵嬌滴滴的玫瑰,簡直是辣手摧花:“我還記得以前在這攤位上,有個賣玫瑰的女生,說自己賣英倫玫……”
后半截話戛然而止。熙攘的街景中,那個一向驕傲自滿的人,臉色忽然有些蒼白,甚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三個人都沒說話,氣氛一時降到了冰點。陳斐然還拖著拐杖,修遠實在不忍心,遞給他一個小馬扎。但他沒料到自己請了尊大佛。
陳斐然大大咧咧地坐在馬扎上:“小魚兒,你這攤位的生意不行啊,今天客流量不大?!?/p>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抱怨:“這夜市里也太熱了,你們怎么不帶個小風扇?”
更別提分別前,他還賤兮兮地補充了一句:“小魚兒,你周一還要繼續(xù)送我上學呀?!?/p>
陸魚已經忍他很久:“陳斐然,你閉嘴!”
好歹這尊大佛做了件好事,將陸魚攤位上所有的玫瑰花都買走了。
“小魚兒,下周是我的生日,你來我家給我過生日好不好?”陳斐然說出這話時,手里還舉著一支英倫玫瑰。
上次在攤位上買回她的玫瑰,他回家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五十三枝。他細心地將帶刺的枝葉剪掉,等到周一她來接他上學的時候,他就從背包掏出一枝來獻媚:“謝謝你送我上學!”
一連多日,陸魚對他這討好行為早習以為常,早上五點的夜空,還有月亮的殘影,她打著哈欠:“買了又還給我,你無不無聊?”
其實陸魚心里還是很得意的。她啟動電動車,臉卻悄悄紅到耳根,跟插在手柄處的玫瑰一樣紅。她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fā),有點后悔自己沒好好打扮一下就出門了……
“那就說好了,你一定要來給我過生日啊!”清晨的空氣格外清冷,后座的陳斐然緊緊抓著她的衣服,任由晨風從耳邊吹過。
陸魚不耐煩地應付:“知道了,你煩不煩?!?/p>
陳斐然這才心滿意足笑了。初見時,她冷漠的態(tài)度引起了他的注意,兩人成為同桌后朝夕相處,他發(fā)現(xiàn)這個同桌聰明又沉穩(wěn),就像一棵堅韌的蒲葦。
他是個缺愛的孩子,父母忙著做生意,即使他謊稱自己摔傷了腿,也得不到關心。母親只是來醫(yī)院匆匆看過一眼,扔下一筆錢就走了。他拖著假石膏腿在校門口偶遇到陸魚時,本來只是惡作劇,沒想到她真信了,還義無反顧地送了他一整個學期……
真是個傻得可愛的女孩子,他多希望這場惡作劇能永遠進行下去。
陳斐然心心念念的生日終究還是沒能過上,那天他在陸魚家門口翹首以盼,后來才聽胡同里的人說,修遠又犯病了,修父在外地出差,只能拜托陸魚去陪床。
他回家后失落極了,把原本要送給陸魚的道歉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封掉出一些玫瑰枯葉,有些玫瑰花已枯萎,統(tǒng)統(tǒng)被他做成了書簽標本。
最后一枝,第五十三枝英倫玫瑰,他沒能送出去。年少時缺乏管教,他為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羞愧,可想要道歉的話他也沒能說出去。
05
升入高三后,學業(yè)壓力鋪天蓋地而來,陸魚每天對著滿屏的試卷發(fā)愁,一張小臉愁成了苦瓜。直到高考結束,陳斐然一肚子的心事也沒能訴說成功。
好在兩人考入了本市同一所大學,他才能繼續(xù)沒皮沒臉地纏著陸魚。
“各位,走過、路過,看一看,看一看啦!”
大二時,陸魚在學校附近的夜市繼續(xù)擺攤賺零花錢。夜市熙熙攘攘,陳斐然這一嗓子喊出來,她立刻羞愧地用手堵住他的嘴:“不需要喊,我已經買小喇叭了?!?/p>
話畢,她才發(fā)現(xiàn)他們挨得有點太近了,一抬頭就撞到他的下巴,酥酥麻麻,手心上還傳來溫熱,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在親吻她的手……她像觸電般收回手,轉身去拿小喇叭,臉卻紅成了波特蘭玫瑰園。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亦步亦趨地跟過來:“小魚兒,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陸魚瞪他一眼,果然,他不說話了。
不一會兒,小喇叭的聲音循環(huán),夜市里都是青春的臉龐,熙來攘往,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
“小魚兒,我給你買了你最喜歡的奶茶!”陳斐然跑好幾條街,給她買了奶茶、烤冷面、烤雞翅等小吃,她根本吃不下,可他還沒完沒了地送。
就餐時兩人挨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松香的味道傳來,偏偏那雙桃花眼還一直盯著她,就像古代愛喝酒的世家公子,整天拿把扇子搖啊搖,還要笑瞇瞇地看著對方。
陸魚更覺得自己的心跳慢了好幾拍,對上他的眼眸,兩人相視一笑……
“斐然,你怎么會在這里擺攤?”
說話的是個妝容很精致的女孩子,也是本屆藝術系的系花溫阿諾。
辯論社團納新時,陳斐然憑借不俗的樣貌和一口流利的英文俘獲了一眾女孩子芳心,其中追求最激烈的,當屬溫阿諾。
陳斐然身形高挑,氣質也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偏偏有種隔世的高級感。夜市人來人往,已有好幾位花癡他的女生過來買東西。溫阿諾瞅準時機,擠進去幫他拿便利袋裝東西,陸魚只能灰溜溜地退到角落里,她穿的是夏天的涼拖,剛被溫阿諾推開時,被細高跟踩住腳背,正泛起一片紅,疼得厲害。
這時,一道溫和好聽的嗓音響起:“小魚兒,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陸魚面露怒色:“修遠哥哥,你是不是又從醫(yī)院跑出來了?”
修遠沒有參加高考。自從上次他發(fā)病住院后,斷斷續(xù)續(xù)治療了兩年多,用醫(yī)生的話來說,他這是娘胎里帶來的病,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切不可再憂思過度。
修遠點點頭:“醫(yī)院里太悶了,我想出來走走?!?/p>
陸魚憐他不容易,只能自發(fā)做起向導。兩人在夜市并排行走,喜笑晏晏,親密的舉動無形中刺痛了某人。
偏偏溫阿諾不著痕跡地問了一句:“那個男生是陸魚的男朋友嗎?”
修遠!又是修遠!
陳斐然嫉妒得要死,氣勢洶洶地跑來算賬:“你不好好養(yǎng)病,老往外跑干嗎?”
修遠正在病床上研究圍棋,見他來了也不急不躁,淡定地落下一顆白子:“斐然,追求女孩子不是這樣的。如果你不懂小魚兒,我可以提供幾點意見?!?/p>
陳斐然簡直討厭死了修遠這副洞悉一切的樣子,明明一樣大的年紀,心智卻成熟得像個八十歲的老翁。
可他又不禁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那你告訴我,該怎么追求她?”猶豫了很久,他才別扭地從牙縫擠出一句。
修遠沒忍住,“撲哧”笑出來。這人真奇怪,追求陳斐然的人何其多,如同過江之鯽。溫阿諾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和陳斐然家世相貌愛好各方面都很契合,偏偏他喜歡的是這個賣咸魚的粗野丫頭……
他看起來什么都有了,可偏偏得不到想要的。
這也是修遠第一次沒有羨慕陳斐然。
“她的胃不太好,要吃得清淡點……其實小魚兒的性子比較安靜,除了擺攤,不喜歡太熱鬧的地方……”
總之,修遠說一句,陳斐然就記一句,比考試時畫重點還要認真。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斐然,小魚兒年幼喪父,她對別人從不輕易付出感情,一旦付出了,人家半點猶豫,她都會不要。”
陳斐然愣了半晌,突然直直地盯著修遠:“修遠,我們公平競爭吧?!?/p>
修遠笑了笑,云淡風輕地說:“斐然,我與她不過是多年好友,你多想了。”
06
有了修遠的幫助,陳斐然不再跟愣頭青一樣,追求陸魚也變得得心應手。他不再強加自己的愛意,知道她胃不好后就每天盯著她按時吃飯,甚至還學會了為她煲粥。
往往最打動人心的是這些平凡小事,某次他去實驗室看陸魚,她正忙著做建模數(shù)據(jù)分析,旁邊的飯菜已涼透,絲毫未動。
他頓時就來了脾氣:“陸魚,我給你買的早餐你為什么沒吃?你知不知道不吃早飯會得胃病?”
他一旦煩起來就叨叨沒完,陸魚還在等計算結果出來。已是黃昏,實驗室沒開燈,夕陽悄悄地灑在他的肩上,像是莫奈油畫中最后一抹紫紅色的勾勒,她沒忍住,踮起腳尖在他的唇邊輕輕一吻。
果然,前一秒還聒噪不休的人立刻閉嘴了。
“小魚兒,你剛才是不是非禮我?”他的嘴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到最大弧度,但還是端著架子,“那你要對我負責啊,不然沒人要我了……”
陸魚:“……”
可是,當陸魚牽著陳斐然的手來找修遠,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時,卻怎么都找不到他了,修父也只是說他去旅游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陸魚哭成了淚人:“斐然,我好害怕啊,你記不記得以前他發(fā)病的時候……”
她難過,陳斐然也跟著難過:“沒事的,修遠可能是覺得醫(yī)院無聊,他在外面玩夠了就會回來的?!?/p>
但想起上次與修遠的交談,他突然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暑去寒來,陸魚不再出去擺攤,每天都為修遠疊千紙鶴。寒假前夕,修父打來電話,語氣滿是著急:“陸魚!你媽跟人打起來了,你快回家一趟吧!”
等陸魚和陳斐然趕回家時,卻看到這樣一幕:陸母狠狠拽著一個陌生女子的頭發(fā),手里還拿著敲魚的鐵錘,破口大罵:“你們溫家逃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知道要拆遷了,才敢跑出來搶房子?”
陸魚走近才認出,這個蓬頭垢面的女生,正是溫阿諾……
溫阿諾的臉被陸母撓破了,見陸魚來了反而更理直氣壯,捂著傷口坐在地上大哭大喊:“這菜園以前是我家的房子,當年火災后我家搬走了,才被你家長期霸占著!”
“你看看房產證和地契!這是不是我家的房子!”
溫阿諾傷得比較重,被陳斐然抱進救護車,臨走前他義正詞嚴地說了一句:“陸魚,你媽媽這樣真的太野蠻了!她必須要給阿諾道歉!”
他這副樣子,仿佛又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句“一個臭賣咸魚的,也不怕玷污了這玫瑰”,那種趾高氣揚的姿態(tài)壓得她說不出話來,胸腔某個地方正鉆心地疼。
07
“你爸爸就是因為救了她才死的!”
只此一句,陸魚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陸魚的父親是個消防員,十多年前在一場火災中救了一個小女孩,他自己卻因防護措施不當,在醫(yī)院不治而亡……
溫、陸兩家本是鄰居,那場火災將溫家燒得片甲不剩,所以陸家才有了一塊特別大的菜地。
“溫家人跪在你爸爸面前,當初說得好好的,會承擔一切撫養(yǎng)的費用?!?/p>
可溫家人還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舉家逃走了。
是非善惡,她不想去評價,可還有誰能記得她的父親是個英雄呢?英雄的后代連吃飽飯都是一種奢侈,被救助的人卻福壽延綿,現(xiàn)在還要來分走那片小菜園。
但陳斐然說的沒錯,她需要給溫阿諾一個道歉,千錯萬錯,打人總歸是不對的。
她提著滿兜瓜果走進醫(yī)院,走廊最靠里的房間里,她聽見陳斐然正溫聲細語地安慰溫阿諾:“阿諾,陸魚媽媽就是那個樣子的,在我們那片一直就比較野蠻。
“你家的房產證我看了,我會盡快勸陸魚媽媽給你騰出地,不會耽誤拆遷款的?!?/p>
醫(yī)院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不知為何,她突然就想起了修遠。他小時候常被玩伴拋棄,那時候,他的心,是不是比她現(xiàn)在還要冷呢?
陸魚悄悄坐了一會兒,還是下定決心離開。
所以她沒聽到那句“你可不可以不要報警,不要再追究陸魚媽媽的責任了?”
后來陳斐然給陸魚發(fā)了無數(shù)條信息,都被拉入黑名單,就連停掉小攤位,也沒通知他。有時在學校遇見了,她就當沒看見他似的,冷漠疏離至極。她甚至將他送的禮物統(tǒng)統(tǒng)退給他,每件物品,每一筆賬,她都算得清清楚楚……
久而久之,陳斐然也來了脾氣。沒有男生甘愿一直縱容一個女生,他本來就是個高傲的性子,難道就因為他幫了溫阿諾,就因為一次不好,她就否決了他之前對她所有的好?兩個人熟悉起來難,破碎卻只需要一秒。
他不知道的是,溫阿諾曾私下找過陸魚。
溫阿諾哭得很傷心,額頭還纏著紗布,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陸魚,你不能因為你爸爸救了我就搶走陳斐然……你不能這樣報復我?!?/p>
“斐然其實是很喜歡我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纏著他擺攤了?你放他自由好不好?這樣我就不會追究你媽媽的責任了,不然她年紀這么大了還要打官司……”
一字一句,像是溫柔的刀抽打在她心上。
陸魚覺得心力交瘁,突然就不想堅持了,不想再這么累,不想再做一條仰望月亮的魚。
她放棄了月亮。
直到畢業(yè)實習,兩個人都沒再聯(lián)系過。
舊區(qū)終于拆遷完畢,陸魚拿到一筆拆遷款,帶著母親離開了這個受辱十幾年的地方。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收到了修遠的遺書……
修父將遺書遞給她時,像是一夜間老了幾十歲:“上次醫(yī)生下了最后通牒,遠遠從來沒出過遠門,他說想自由一回。遠遠喜歡大海,我把他送到大海里了……
“他臨走前給你和斐然都留下了遺書,他的心思,估計只有你們才能懂?!?/p>
08
三個人的故事,修遠是被遺忘的存在。那天他又一次被玩伴拋棄,恰好看到收攤歸來的陸魚,他陪她一起擺攤,她陪他一起長大。若說她與陳斐然是同窗情誼,她與他又何嘗不是朝夕相處呢?
可他不敢,他打算獨自走到生命的盡頭,不牽扯任何人。他已經拖累父親很多年,難道還要再去拖累一個玫瑰色的年輕女孩?
他記不清有多少個早起的清晨,躲在胡同拐角看陸魚送陳斐然上學,看那個張揚的男孩光明正大地送她一枝玫瑰,看女孩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小魚兒,若有來生,請上帝賜我健康,我一定會光明正大地和他競爭。如此,我便也能送你五十三枝英倫玫瑰。
——斐然,小魚的日記是我在垃圾桶旁撿到的。你一定不知道吧,小魚在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你了,她的日記本寫滿了你的名字。
希望你們能永遠在一起。
陳斐然再也忍不住,跑回家翻出那封懺悔的道歉信,連帶著沒有送出的玫瑰。當年,他將第五十三枝英倫玫瑰做成了書簽,書簽內側寫著一句話:“愿你是我的英倫玫瑰?!?/p>
她在日記本中寫滿了他的名字,他何嘗不是早就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呢?
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積壓了多年的情緒瞬間崩塌,他不管不顧,拿著日記本和信件千里迢迢跑到陸魚的新家,站在門口沖她大喊大叫:“陸魚,你明明也是喜歡過我的,為什么后來不喜歡了呢?”
那時陸魚正在裝修新家,堆在過道的油漆桶被他一腳踢翻。他好像又變成了記憶中那個囂張跋扈的孩童。
“你明明也那么喜歡我,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谝黄稹?/p>
陸魚心力交瘁,樓道是新裝的燈管,燈光很刺眼,照得人頭暈。她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在同一天認識了兩位此生至交。一位用言語攻擊了她的玫瑰,另一位小心翼翼地呵護她。
那些事情恍若在昨天,她看著陳斐然的臉,那么遠,那么近。
“斐然,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p>
她曾經以為自己和陳斐然是泥土與月亮的差距,可她知曉了另一個人的心事,這差距中還隔了修遠,她再也無法坦誠去愛。
陳斐然走后,陸魚將第五十三枝玫瑰小心翼翼地粘在日記本最后一頁,之后取了炭盆,將它扔進去。火星噼啪炸開,以燎原之勢吞噬了日記本。從今往后,她的日記不會再有他的名字了。
總要往前看,總還會有新的旅途、新的開始。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