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用坪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辯訴交易制度是美國刑事司法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辯訴交易中,輕罪又占了絕大部分。亞歷山德拉·納塔波夫在結合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以及對全美輕罪案件總量的統(tǒng)計調(diào)研后,對美國輕罪案件進行了深入研究,著成《無罪之罰——美國司法的不公正》,揭示了輕罪案件訴訟程序中迫使無辜者認罪、漠視無辜者權利、造成司法不公的現(xiàn)象?,F(xiàn)在的美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刑事案件(包括聯(lián)邦及州)都以被追訴人與控方形成辯訴協(xié)商而結束。但是在此背景下,也潛藏著無數(shù)被追訴人虛假認罪形成的交易[1]。輕罪案件一般不會經(jīng)過庭審,或者經(jīng)過庭審也只是走過場,不會進行實質(zhì)性審理,以至于聯(lián)邦最高法院都承認“當今美國的刑事司法在很大程度上屬于認罪制度而非審判制度”。在我國當前的刑事訴訟司法改革浪潮中,認罪認罰從寬的訴訟制度改革將引起中國刑事司法的制度性變遷,由改革的趨勢來看,這種變遷將會是一種持續(xù)性、影響深遠的漸變過程,該制度設計的初衷是為了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促進司法資源合理分配,提高訴訟效率。然而,司法公正是訴訟的底線,在我國當前法治還不夠完善的背景下,不能一味追求效率而忽視公正和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納塔波夫指出,在美國,輕罪案件中的錯案和權利保障極易受到忽視。反觀我國,大案、重案中的人權保障在近幾年的司法中因為政策或理念的變革而受到重視,但是輕罪案件中的錯案卻可能被忽視。在當前認罪認罰案件大部分是輕罪案件的背景下,域外輕罪錯誤認罪案件的經(jīng)驗和教訓值得我們關注。在司法改革中要持續(xù)關注權力與權利之間、公正和效率之間的平衡關系,這也是我們必須認真思考和應對的時代命題。
在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下,無罪被告人通常(但不總是)在以下三種情形可能做有罪答辯:第一,觸犯輕微刑事犯罪,快速認罪提供了免除牢獄之災的鑰匙;第二,案件的被告人被錯誤定罪,說服其上訴并提出辯訴交易,以確保其被立即或盡快釋放;第三,如果被告人不認罪,他們將受到嚴厲的懲罰[2]。而美國輕罪案件的正式審判非常少見,大約97%的輕罪案件都會以認罪結案。美國輕罪案件占辯訴交易的大部分,輕罪案件又是無辜者認罪的重要案件種類,所以在辯訴交易制度下,輕罪案件中的無辜者認罪案件占比相當大。在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下,輕罪案件中的無辜者錯誤認罪導致的錯案現(xiàn)象如下:
輕罪案件認罪的內(nèi)容虛假是指無辜者會自愿承認自己沒有犯下的罪行。在美國的輕罪辯訴案件中的當事人多是貧民或黑人,這些被追訴人大多數(shù)貧困潦倒,無力支付保釋金,也無法聘請律師。因此在輕罪案件中認罪能給他們帶來相當?shù)暮锰?,在無奈的情況下不得不接受認罪協(xié)議。輕罪案件加快了辦案流程,如某案從審理到宣判整個過程還不到三分鐘。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告人在做出認罪答辯時,通常還沒來得及完全了解自身權利,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甚至不知道他們的選擇意味著什么,許多被告人在犯罪證據(jù)尚未查證屬實的情況下就作出了認罪答辯[3]。所以在輕罪案件中,錯誤的認罪內(nèi)容是常見的。美國甚至允許被告人在認罪的同時,堅持認為自己沒有犯下罪行,這就是著名的“阿爾福德答辯”①“阿爾福德答辯”簡單而言,就是被告人自認為無罪,但是因為證據(jù)對自己極端不利,于是采用有罪辯訴來和控方達成降低處罰的交易,但是在當庭的有罪辯訴過程中依然宣稱自己清白。這一交易的緣起是1963年北卡羅來納州的阿爾福德被指控一級謀殺,而且證據(jù)對其極為不利,北卡羅來納州仍保留死刑,因而阿爾福德接受和控方進行辯訴交易,以認罪來換取控方對其的指控改為二級謀殺,但是開庭中阿爾福德仍然堅稱自己沒有謀殺。后來該案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認為這種方式并沒有違憲,該判例后來形成了“阿爾福德答辯”。。所以在輕罪案件中,許多被告人被迫承認虛假的犯罪內(nèi)容,這在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下并不少見。
輕罪案件認罪的形式虛假是指被追訴者不是自愿接受辯訴交易中的量刑協(xié)議,只是因為種種原因被迫承認自己的罪行,不得不接受檢方提出的量刑建議,沒有在合意和協(xié)商的前提下自愿認罪認罰。事實上無罪被告人可能認罪,原因在于他們擔心由于行使美國憲法第六修正案中接受陪審團審判的權利而受到懲罰(往往是非常嚴厲的)。在辯訴交易中,存在一種“審判陰影”理論,在此理論下,在控辯協(xié)商過程中被告人面臨兩種選擇,一種是通過協(xié)商獲得的可確定的預期結果,另一種是通過審判獲得的不確定的預期結果[4]。在辯訴交易制度下,控方為了實現(xiàn)使被追訴人接受量刑協(xié)商的目的,可能會刻意隱藏對被追訴人有利的證據(jù),而更多展示對被追訴人不利的證據(jù)來誘使不自愿認罪的被告人認罪。這導致了很多被追訴人若不能正確認識自己的行為,也沒有律師幫助時,為了不承擔法庭正式審判的風險,會不得已接受控方的辯訴交易。
在理想狀態(tài)下,無罪被告人不會被指控他們沒有犯下的罪行。同樣,被錯誤指控的無罪被告人也絕不會認罪,而是進入審判程序,然后被陪審團宣告無罪。然而,在現(xiàn)實中,卻有許多無辜者出于各種原因會對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行認罪,在輕罪案件中尤甚。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下輕罪錯案的產(chǎn)生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的初衷是為了節(jié)約司法資源,解決案件過多帶來的壓力,因此會有意無意促使被告人認罪。在司法資源不夠充分以及輕罪案件積壓的狀態(tài)下,檢察官、法官都盡可能想讓被追訴人盡快認罪,司法程序的主要目的更多在于解決糾紛盡快結案而不是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辯訴交易制度下的法律原則和實踐多關注認罪答辯是否知悉和理智,但是對于交易的事實基礎是否真實以及認罪態(tài)度是否自愿的關注卻寥寥,基于全案綜合情況對案件證據(jù)和事實以及認罪供述在交易下的自愿性往往被掩蓋。
由于美國的輕罪案件涉及基本生活秩序以及公共秩序維持,在以輕罪案件為名進行逮捕時的警方自由裁量權很大,所以輕罪案件的啟動程序非常簡單?!盁o罪推定”原則在輕罪案件中貫徹得也不徹底,當被追訴人被采取強制措施后就被推定為有罪,接受檢控方的認罪協(xié)議似乎是他們的義務。一方面,雖然是輕罪,但被追訴人還是不得不面臨審前羈押,在失去自由的狀況下,接受認罪協(xié)議獲取緩刑是換取自由(一般是緩刑)的途徑。而對于重罪案件而言,被告人意識到即使認罪也不可能獲得自由,所以在輕罪案件中被追訴人在心理上認罪認罰的意愿可能更高。另一方面,由于涉及輕罪的很多人是底層人士或者黑人,在美國階級分化及種族歧視的背景下,這些被追訴人往往很難繳納高額保釋金,認罪認罰或是他們更好的選擇。
在美國,檢察官在決定是否對被告人提起刑事指控時,享有相當程度的自由裁量權。檢察機關可以根據(jù)一定時期內(nèi)刑事政策的要求或者與犯罪作斗爭的實際需要,決定對犯罪人不予起訴或降格起訴[5]。美國的檢察官在辯訴交易中的權力體現(xiàn)首先是在是否提出指控方面,他們有不受監(jiān)督和控制的自由裁量權,控訴方的認罪協(xié)議具有(被設計成)高度強制性,認罪協(xié)議的罪名、量刑輕重都由他們來決定。檢察官的審查起訴決定在司法上不受審查,也免予訴訟,而不論檢察官的主觀心態(tài)是出于惡意或是不誠實,法院都不能命令檢察官提出或者撤銷指控,檢察官也不會因為未提出指控或者提出指控被起訴[6]。
其次在實踐中,檢方在辯訴交易中掌握主動權,為了促成與被追訴方的辯訴交易,檢察官會盡力搜尋對被追訴者不利的證據(jù),例如被告人是累犯、慣犯或者其他欺騙性、引誘性的證據(jù),以撤銷指控或者減輕量刑為條件盡量使被告人認罪,被指控犯有輕罪的無罪被告人認罪往往是為了盡快出獄,或為了避免懸在他們頭上的刑事指控帶來的麻煩,抑或是為了避免因要求完整審判而受到懲罰。檢察官還會濫用羈押程序,長時間無理由無根據(jù)羈押被追訴人,被錯誤定罪或者錯誤羈押的被追訴人在直接上訴或定罪后的復審程序中被撤銷定罪的被告人,認罪是為了得到一個包含抵消已服刑期的判決,檢察官便以“實報實銷”的量刑和獲取人身自由作為誘餌來取得被追訴人的認罪答辯。
在美國司法制度中由于現(xiàn)實主義和功利主義思想的影響,辯訴交易案件可以在被告人認罪認罰后不經(jīng)過審判就定案,甚至在檢方開始未與被告人達成辯訴交易協(xié)商,而在審理過程中達成協(xié)議的情況下,法官也可以終止陪審團審理,而直接認可檢察官的量刑建議。在辯訴交易制度下,法官成為事實的確定者而不是事實發(fā)現(xiàn)者,刑事案件的事實準確性層次結構因而發(fā)生了改變[7]。如索爾·卡辛(Saul Kassin)所說,美國最高法院已經(jīng)認識到,認罪證據(jù)可能是最有力的有罪證據(jù),事實上,認罪供述的引入使其他方面在法庭上審判成為多余的,從實際的目的來看,在獲得供述時才能發(fā)生真正的審判[8]。
相對于重罪案件法官的謹慎態(tài)度,在輕罪案件中,法官對檢察官的量刑建議一般不會進行實質(zhì)性審理。美國有罪證明標準為“排除合理懷疑”,但是“合理”是一個較為主觀的表述,在輕罪案件中,“合理懷疑”并不需要太多的證據(jù)來支持,許多輕罪案件在證據(jù)或事實模糊的狀態(tài)下就可以被法官裁定有罪。在美國的輕罪案件中,警察可以根據(jù)一些簡單的罪行,例如擾亂社會秩序、尋釁滋事等罪名隨意對人進行攔截或逮捕,攔截或逮捕的標準是“合理的懷疑”,這種合理懷疑與普通案件中證明案件事實的“合理懷疑”標準不一,相關標準很寬泛,導致警察很多時候可以以任意理由對存在輕微不適宜行為的人以輕罪罪名逮捕。而在后續(xù)的審查起訴過程中,辯訴交易依據(jù)的證據(jù)主要是逮捕依據(jù)的證據(jù)或事實,在審查起訴和后續(xù)審判過程中也不會認真審查逮捕證據(jù),速決速裁的方式使得輕罪案件中有很多人因為“莫須有”的理由被懲罰。
一方面,輕罪案件中律師幫助的數(shù)量不足。因為輕罪案件性質(zhì)輕微,一般的被追訴人在面臨輕罪指控時,出于經(jīng)濟或便利的因素考慮,不會聘請律師,除非是富?;蛴械匚坏谋蛔吩V人。在重罪案件中則一般會有律師,要么是被追訴人自己聘請或者由國家指派律師為其辯護。因為法律未明確規(guī)定在輕罪案件中無辯護律師的必須有辯護律師,在沒有辯護律師的案件中,法官不會指派律師。所以輕罪案件中的辯護率是大大不足的。
另一方面,輕罪案件中律師幫助質(zhì)量不佳。即使被告人自行聘請了律師或者被指派了律師,他們也仍有可能無法獲得有效的律師幫助。美國的很多制度會要求律師為窮人服務,有些人是從入會律師名單中征召出來的,他們被要求無償服務。征召可能延伸至缺乏任何刑事法律經(jīng)驗或?qū)I(yè)知識的律師,指定律師的報酬較低且有上限[9]。因此,在美國法律援助律師承擔著繁重的法律援助案件的壓力,所以律師們不會有太多的時間認真做法律援助辯護,也不會有動力去真正為被追訴人爭取合法權益,甚至律師會為了經(jīng)濟利益主動勸說被追訴人接受檢方的量刑建議,以減輕自己的經(jīng)濟和時間成本負擔。
因為普遍性與廣泛性,美國的輕罪制度猶如巨獸利維坦將觸手伸向所有地方,甚至逾越了刑事司法的邊界。而輕罪案件中的錯誤認罪現(xiàn)象對公民的權利以及司法制度都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這些不利影響讓人不禁反思美國輕罪制度的重大缺陷。
一方面,在訴訟過程中,公民無法得到公正的審判,不能得到有效的辯護。在美國的輕罪認罪案件中,被追訴人的公正審判權受到侵害,有的案件會在達成辯訴協(xié)議之后無需審理即結案,有的案件中法官會經(jīng)常指示被告人直接與檢察官溝通案件,有的案件甚至沒有檢察官由警察自行負責公訴;另一方面,一旦被追訴人被貼上“犯罪”的標簽,對未來的生活也會造成損害,影響其就業(yè)權、社會福利的享受以及家人的工作、學習和生活。因觸犯輕罪被逮捕和定罪的被告人輕則被監(jiān)禁、處罰金、監(jiān)控、跟蹤、留下案底、受到侮辱,重則將被剝奪工作、駕照、福利、監(jiān)護權、移民身份和住房。他們有可能被取消貸款、吊銷執(zhí)業(yè)執(zhí)照,也有可能陷入債務危機,產(chǎn)生不良信用記錄。有時即便他們的案子被撤銷,上述后果仍有可能發(fā)生。輕罪案件的錯誤定罪對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造成了持久不利的影響,給被追訴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利。
司法活動能夠有效開展,離不開司法公信力的保障。司法機關運用憲法和法律賦予的公權力,通過開展一系列司法程序,作出為社會公眾普遍認可和接受的裁判結果,司法機關也因為公正的結果被民眾尊重與服從,這種尊重與服從更能強化司法的權威。在美國的輕罪制度下,輕罪案件中的對抗性保障不足,案件事實和刑事指控都是可以商議的,許多輕罪案件都是認罪答辯的結果。辯訴交易的便利性和效率性高于事實認定的準確性,被告人可能無罪,但是他們不清楚法律規(guī)定或者沒有自我評估的能力,因此被迫放棄憲法上的權利而認罪認罰[10]。警察隨意以輕罪罪名對民眾實行攔截、搜身、逮捕;檢察官明碼標價罪名刑期,隨意決定起訴或不起訴;法官批量審理輕罪案件,快速審理快速結案成為審理的目標,而不顧司法正義。在無數(shù)被錯誤定罪的輕罪制度下,司法權成了取私謀利的工具,司法的公平公正也受到了質(zhì)疑,民眾對政府、對司法制度失望,國家的司法公信力受到嚴重影響。
輕罪案件的高錯誤率一定程度上也激化了美國本就嚴重的階級矛盾、種族矛盾。因為在階級分化與種族主義下,被追訴人一旦被逮捕就被推定有罪,檢察官依據(jù)逮捕時并不明確的證據(jù)引誘、威脅被追訴人認罪,有時為了促使被追訴人認罪,警方和檢方甚至會為了某些目的“制造”一些有罪證據(jù)或者使用錯誤的或者有內(nèi)在缺陷的證據(jù)對他們想要“追訴”的被追訴人進行指控。擁有更多財富和資源的人也更有能力擁有更多的司法資源,如在著名的辛普森案中,被告擁有足夠的財力聘請律師,使其擁有挑戰(zhàn)控方每一項證據(jù)的資源[11]。但是反觀輕罪案件,許多人都是黑人或者底層階級的人民,他們無法與控方抗衡,長此以往,過高的錯誤率必然導致民眾對政府與司法制度的不滿,引發(fā)更多的社會矛盾。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由一系列訴訟和實體上的法律制度改革形成的一項訴訟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積極因素。自愿認罪能夠給被追訴人帶來刑罰上較大幅度的量刑優(yōu)惠,司法機關也傾向于利用該制度提高訴訟效率以解決案多人少的矛盾。自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廣以后,在司法實踐中,隨著社會經(jīng)濟生活的巨大變化,犯罪的基本樣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傳統(tǒng)的暴力型犯罪比率下降,新型犯罪和輕型犯罪增多,輕罪案件的認罪認罰不可避免地會成為我國未來刑事訴訟司法中的重要部分。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雖然與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有區(qū)別,但在制度實際運行過程中也有相似之處,我國也存在錯誤認罪認罰的制度土壤。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運行了幾十年后暴露出了錯誤認罪問題,在我國大力推行認罪認罰案件之際,輕罪案件錯誤認罪呈現(xiàn)的問題也值得我們引以為鑒。
在我國,關于輕罪和重罪的劃分,曾經(jīng)有以法定刑為標準、以宣告刑為標準或綜合考察行為人的罪過、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情節(jié)等衡量罪行輕重等幾種不同的標準[12]。目前的主流觀點認為以法定刑為標準來衡量罪行輕重更為適宜。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案件占比持續(xù)增加,而且,以醉駕為代表的法定犯犯罪案件占比較大[13]。因此筆者以我國法定刑三年以下的案件為立論基礎,對我國認罪認罰制度下的輕罪案件運行狀態(tài)進行分析。
1.積極刑法觀影響下的“輕罪”案件數(shù)量增加
從實體法角度看,在當前轉(zhuǎn)型中的社會現(xiàn)實背景下,我國刑法立法活動所展示的是一種積極刑法觀,既拓寬了處罰領域,也在一定程度上轉(zhuǎn)變了法益觀(重視行為的抽象危險,不再追求發(fā)生實際侵害的“結果導向”),使得不法的直觀性、可感性降低,同時增加了新的處罰手段、剛?cè)嵯酀?4]。在積極刑法觀的影響下,我國的刑法通過增設輕罪來參與社會治理的大趨勢凸顯。筆者以“三年以下”“認罪認罰”為檢索條件對近五年內(nèi)的案件在聚法案例網(wǎng)上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我國的輕罪認罪認罰案件呈逐年增長的趨勢(見圖1),所以司法機關的辦案壓力也隨之增大,對案件處理效率的追求自然而然成為司法機關的一個重要目標,尤其是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各個機關都想“簡者更簡”,案件的質(zhì)量必然會受到諸多影響。
圖1 輕罪認罪認罰案件數(shù)量變化圖
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協(xié)商的職權性邏輯影響大
我國目前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存在一種職權性協(xié)商邏輯,體現(xiàn)在檢察機關獨享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啟動權、被追訴方承擔著先行認罪悔罪的前置性義務、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檢察主導性和行政性等方面[15]。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中的主導性凸顯,其傾向于搜集對被追訴人不利的證據(jù),提高協(xié)商“價碼”以促使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筆者以“三年以下”“認罪認罰”為檢索條件,在聚法案例網(wǎng)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這類案件占比最多的是盜竊類案件(見圖2),在輕罪案件中被追訴人多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由于知識水平以及傳統(tǒng)觀念限制,其無法與控方形成平等協(xié)商,只能被動接受量刑協(xié)議。另一方面,控方提出的量刑建議籠統(tǒng)簡單,由于我國目前沒有統(tǒng)一的量刑建議指南,檢察官的量刑建議自由裁量權大,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因為檢察官個人專業(yè)水平以及職業(yè)素養(yǎng)影響產(chǎn)生的同種類型案件不同量刑的情形,而且檢察官不會公開量刑建議的產(chǎn)生過程以及影響因素,缺乏與辯方的實質(zhì)性協(xié)商要素與量刑建議監(jiān)督。這樣的實踐運行狀態(tài)極易產(chǎn)生類似美國輕罪案件中檢察官單方操控整個協(xié)商過程的情形,讓被追訴人在認識錯誤或者被迫狀態(tài)下錯誤認罪認罰。
圖2 輕罪案件案由示意圖
3.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法院中立性審查案件證據(jù)和事實不足
在認罪認罰制度下,對于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法院一般會采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時期,量刑建議采納率曾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確立以后,量刑采納率有所回落,但是認罪認罰適用率也達百分之八十以上,量刑建議采納率也是百分之八十左右。特別是從2019年下半年以來,檢察系統(tǒng)要求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的量刑建議”,并且自上而下考核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和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從而進一步壓縮了法院的量刑裁量空間,嚴重損害了法院裁判的中立性[16]。雖然2020年11月“兩高三部”出臺的《關于規(guī)范量刑程序若干意見的問題》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法院有最終采納或不采納量刑建議的決定權,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中“一般應當采納”的話語分歧,但是“不采納”卻有一定的條件,法官的中立性仍可能受到了一定的沖擊。另外,即使法官會按照法律規(guī)定對輕罪案件進行審理,但是由于觀念上對輕罪案件的不重視及追求效率的要求,法官對輕罪認罪認罰案件的審查往往會流于形式,很多案件甚至只有幾分鐘的審理時間[17]。在這樣的運行機制下,要求法官對認罪答辯依據(jù)的事實基礎以及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進行實質(zhì)性審查幾乎是空談。
4.認罪認罰從寬輕罪案件中律師幫助效果有限
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開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工作的辦法》第二條規(guī)定:“適用普通程序?qū)徖淼囊粚彴讣?、二審案件、按照審判監(jiān)督程序?qū)徖淼陌讣?,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qū)徖淼陌讣?,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派駐的值班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庇袑W者通過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在速裁程序的試點中,“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的建立以及值班律師在速裁程序中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平衡的[18]。所以在輕罪案件多適用的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中律師辯護不能得到保障,且值班律師的幫助很多時候流于形式,沒有實質(zhì)性的法律幫助??梢钥闯?,我國輕罪案件中被追訴人的辯護權保障并不充分,也具有類似美國錯誤認罪認罰的風險。同時,2020年“兩高三部”出臺的《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方法》規(guī)定“值班律師要主動約見被告人需要經(jīng)過辦案機關的同意”,這勢必會影響值班律師的調(diào)查權和介入的主動性積極性,造成值班律師法律幫助效果受限。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對冤假錯案給予了特殊關注,司法機關也糾正了多起重大冤假錯案,引起了社會的強烈關注。對于輕罪的錯誤判決雖然不至于給被追訴人帶來長時間失去自由或者是生命的代價,但是也不可避免給被追訴人的生活帶來影響。一方面,對于短期的實刑,會使無辜的人失去自由,反而會使真正有罪的人得不到懲罰,損害司法公正;另一方面,即使是輕罪的緩刑也會對被追訴人的生活、工作產(chǎn)生不利影響。例如,在被判處緩刑以后,個人信息中依然會留下刑事處罰的記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前科,被判處緩刑的人將無法參軍、考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無法出具無犯罪證明,很多公司、企業(yè)錄用人員時也會將前科作為不予錄用的相關因素作為考慮,在國有企業(yè)不能擔任領導職務等等,而且還會影響子女及直系親屬入黨、參軍等。在輕罪制度下,被追訴人可能因為輕微的違法行為就對以后的人生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功能得不到體現(xiàn),就會阻礙我國司法改革進程。因此有必要警惕美國的輕罪辯訴交易中出現(xiàn)的問題,在我國的制度背景下進行防范。
1.完善輕罪治理體系
實踐經(jīng)驗表明,一味地犯罪化、重刑化的做法并不能有效遏制犯罪,過度將輕微違法行為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中不符合刑法的謙抑性原則,一味重刑化會讓民眾的法感情遲鈍化,可能還會進一步激化社會矛盾。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任何希望通過懲罰和威懾方式解決社會問題(包括希望通過刑法提升國民規(guī)范意識)的做法,都不失為幽暗的思考和解決問題方式,不值得也不應當提倡[19]。因此,社會治理不能過度依賴于刑法,有必要促進刑法與行政法、民法等法律的協(xié)調(diào),加大國家在預防犯罪行為的投入,實現(xiàn)社會的多元治理模式建立。刑法不應過度擴張設立輕罪,輕罪的前科制度也應根據(jù)犯罪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社會危險性等因素為依據(jù)裁量是否取消,避免輕微違法行為給公民帶來的不利影響。此外,在打擊犯罪的懲罰性思維主導下,以及司法機關為了便利辦案,審前羈押率也一直居高不下。不斷增加的輕微案件與高羈押率是極易造成輕罪錯案的重要原因,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的社會危險性低,且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被追訴人影響辦案的可能性小,采取羈押性強制措施的必要性就大大降低[20]。筆者認為,為了謹防美國以羈押來促進被追訴人錯誤認罪認罰的情形出現(xiàn),我國輕罪案件的羈押率應該控制,切實轉(zhuǎn)變司法實踐中將強制措施等同于刑罰的觀念,在輕罪案件中適用強制措施要嚴格遵循比例原則,不能輕易對輕罪案件被追訴人實施強制措施。
2.促進檢察官量刑建議規(guī)范化
美國的辯訴交易最開始產(chǎn)生的制度根源是對無爭議的事實簡化審理,或者是在檢察官掌握了部分證據(jù),但對案件事實還掌握不夠清晰的情況下,與被追訴人達成答辯協(xié)議,以減少司法風險。美國的法律制度上是為了防止辯訴交易帶來的風險,也做了一些法律規(guī)定,如保障被追訴人獲得公開審判和律師幫助的權利、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要求庭前公示證據(jù)的權利、要求在法庭上獲得對認罪答辯的事實基礎進行說明總結的權利,明確規(guī)定了答辯人能夠通過認罪獲得好處的公開,法官公開聽審等措施。但在司法實踐中卻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出現(xiàn)了操作異化的情形,所以導致在輕罪案件中錯誤認罪認罰的現(xiàn)象較多。我國應該警惕這種傾向,在輕罪認罪認罰案件中作出應對。具體而言,要規(guī)范認罪認罰量刑從寬的幅度,限制認罪認罰從寬的權利擴張傾向,制定統(tǒng)一的量刑指南,以防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濫用量刑裁量權;繼續(xù)完善刑事審判參考指導案例制度,避免“同案不同刑”;增強被追訴人的參與權利,檢察官庭前證據(jù)開示應該成為法定義務;加強對檢察官起訴或者不起訴決定的監(jiān)督,給予被追訴人對起訴或不起訴決定的申訴權利。
3.強化法官實質(zhì)審查的權利
我國可以借鑒美國辯訴交易中的“罪狀答辯程序”,即使是輕罪認罪認罰案件也應該開庭審理,在庭審中“將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作為法庭審理的重心。同時,具體的審理方式也需要進一步強化,為了貫徹繁簡分流、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可以適當將輕罪與重罪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區(qū)分,在程序上適用不同程度的簡化程序,但是輕罪程序的簡化只能簡化偵查起訴繁瑣的行政程序,審判程序?qū)τ谡J罪認罰有罪答辯的審查不能簡化,即使是書面審查,法官也應當認真細致把握全案證據(jù)與事實,不僅重點審查有罪答辯的自愿性和真實性,還要審查控辯協(xié)商中的基礎事實是否真實可靠。通過審查判斷在案的其他證據(jù),使證據(jù)相互印證且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標準。不能僅憑“被告人對認罪認罰無異議”就忽視自愿性的判斷。法官還應該在裁判文書中進行證據(jù)印證的說理,對控辯協(xié)商依據(jù)的基礎事實和證據(jù)進行說明。
4.保障律師幫助的量與質(zhì)
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職權性邏輯凸顯,在強大的國家公權力面前,被追訴人所處的環(huán)境和知識水平使信息對稱、平等協(xié)商不容易實現(xiàn),必須有律師進行幫助,以實現(xiàn)控辯平等。確保律師參與認罪認罰程序尤其是“認罪協(xié)商”程序,并對《速裁程序試點辦法》規(guī)定的值班律師制度進行完善,“建立值班律師強制法律援助制度”。國家給予充分的經(jīng)費保障,盡量實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值班律師全覆蓋。同時要保障值班律師的閱卷權、調(diào)查權,讓律師和當事人充分溝通以及調(diào)查有利于被告人權益的證據(jù)。辦案機關工作人員也應該和律師充分溝通,聽取律師的意見,與辯方平等協(xié)商,接受律師的“討價還價”。同時國家應該給予值班律師足夠的經(jīng)費支持,讓值班律師有動力去應對案件壓力,實現(xiàn)有效辯護。完善值班律師履職考核監(jiān)督機制,建立法律幫助質(zhì)量手冊,對于存在違法違紀行為以及不認真履行職責的值班律師依法依規(guī)予以相應懲處。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是我國司法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任何刑事司法制度都應該符合刑事法的基本原則與理念。無論是輕罪還是重罪冤假錯案都會對我國刑事司法公正及公民權利造成嚴重的損害。在犯罪輕刑化背景與刑事司法現(xiàn)實圖景下,輕罪錯案應當?shù)玫礁嗟年P注。當前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剛開始起步,實踐中的輕罪錯誤認罪案件現(xiàn)象還未受到重視,應該始終秉持“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理念,使輕罪治理與現(xiàn)行司法改革步伐協(xié)調(diào)。在未來,我們應該進一步關注實踐中輕罪錯案的現(xiàn)實運行圖景,通過實證研究總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下的輕罪錯案實踐樣態(tài)與深層次原因,并提出系統(tǒng)性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