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和魯迅筆下的“小人物”悲劇命運比較

⊙丁姝文 ［南京師范大學(xué)，南京 210036］

魯迅和契訶夫兩位世界名家，創(chuàng)作了許多典型的小說人物形象，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對“小人物”的關(guān)注。他們之中有苦悶和彷徨的中下階層知識分子，也有受苦受難的小市民和農(nóng)民；有碌碌無為的看客和幫閑，也有為虎作倀的小官吏和鄉(xiāng)紳。這些人物的命運各不相同，卻又有一定的相似性和規(guī)律性。他們的命運一方面與當(dāng)時社會上他們的原型相互照應(yīng)，一方面折射出兩位作家的思考與安排：當(dāng)時的中俄兩國，都面臨著幾乎無解的社會窘境。

一、革新者，步入陳舊

魯迅和契訶夫當(dāng)時面臨著非常相似的社會問題，正如魯迅所言：“中俄兩國間好像有一種不期然的關(guān)系……中國現(xiàn)實社會里的奮斗，正是以前俄國小說家所遇著的奮斗。”在同樣黑暗、壓迫、愚昧、無理性的環(huán)境下，他們關(guān)注起當(dāng)時尚有活力，眼界更為開闊，更具知識和道德的青年們。這些青年往往和迂腐陳舊的社會現(xiàn)實格格不入，他們被排斥，被同化，最終在迷?；蚵槟局袎櫬溥M舊社會里去。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契訶夫《約內(nèi)奇》里的斯達爾采夫和魯迅《孤獨者》里的魏連殳等形象。斯達爾采夫原本是一個熱愛生活，有情有義的青年知識分子?？伤环峙涞绞〕墙纪獾募卫锶真?zhèn)后，鎮(zhèn)子庸俗、乏味、單調(diào)的氛圍吞沒了他，他逐漸變得貪婪暴戾：“他單身一個人，他過著枯燥無味的生活，他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而魯迅筆下的魏連殳也是如此。他身為“洋黨”，本就被城里鄉(xiāng)間視作異端，朋友，房東，乃至孩子都疏遠他。而在他痛苦掙扎和最終墮落，成為杜師長的顧問后，他過上了三天兩頭猜拳行令，房東太太等人竭力巴結(jié)他的“快活極了，舒服極了”的生活。可這些庸俗而快樂的生活并沒有麻痹他，在這之下他清晰地感到痛苦：“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我真的已經(jīng)失敗了……然而我勝利了。”

在這兩位大師的筆下，先進的、向上的、年輕的生命，最終都會走向被社會同化和吞沒的命運。而這相似的命運又是有所區(qū)別的。

契訶夫筆下的這類人物雖然是進步、先進社會的代表，但并不像魯迅筆下人物那么具有“革命性”。例如《第六病室》的拉京醫(yī)生和格羅莫夫，他們從迂腐的封建思想中覺醒，進而排斥這種“黯淡無光，毫無意義”的生活，在鮮明的對立中再次被社會所吞沒。他們是“不正?！鄙鐣锏摹罢！比?，他們理應(yīng)保持純潔的品行，而不是跟社會一起變壞。魯迅所寫的青年則往往擁有高昂的斗志和革命性，懷著一腔熱血而來，卻屢遭挫折，在困窘不堪的處境中被迫向舊社會求和。這兩者在方向上趨同，卻又于兩個不同的位面上獨立。這與兩位作者的思想有所關(guān)聯(lián)：前者尋求的是正常的社會和鮮活的生活，而后者則對腐朽黑暗的舊社會痛恨不已，渴望革命，但又對革命的療效抱有疑問。

契訶夫所寫的這類革新者與社會的對立，是高雅、鮮活的先進者和庸俗、愚昧、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之間的對立。他們的墮落，是“近朱者赤”和“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的同化，是一種溫和的湮沒。他們最終成為社會的一部分，就像清醒的人陷入沉睡一般令人扼腕嘆息。如果說契訶夫描繪了一種從覺醒到幻滅的悲劇，那么魯迅就是展現(xiàn)了一種四處碰壁的新青年向愚昧的舊社會妥協(xié)的慘案。他們面臨的狀況要險惡得多：他們不僅無法改變這個社會，反倒被愚昧腐朽的封建現(xiàn)實所鉗制和打壓。他們最終或主動或被動地委曲求全，且直到最后一刻都懷著破滅的理想獨自痛苦。

但我們同時也會發(fā)現(xiàn)，這兩者的相似點即為“同化”。先進向上的年輕一代不可避免地被迂腐的舊社會同化。這個過程即便在中俄兩國國情之下有所差異，卻在過程上極其統(tǒng)一。兩位大師對這一過程細致入微的描寫，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們對此社會問題研究之深入，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他們的束手無策。在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青年如此葬送之時，他們既無法提出解救方案，也不相信有輕巧迅速的革命辦法，因而只能通過紙上的吶喊引起人們的注意了。

二、受難者，依舊受難

契訶夫和魯迅都描繪了病態(tài)社會下的受難者們。他們之中有小市民、農(nóng)民、婦人和老人，有無家可歸的孩童和無枝可依的寡婦。典型的兩個受難者形象就是契訶夫《苦惱》里的姚納和魯迅《祝福》里的祥林嫂。姚納是一個平凡的車夫，他收入微薄，生活艱苦，又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兒子也離他而去了。在他一整天的趕車和勞作中，他不斷試圖向旅客們傾訴自己的悲慘境遇，但始終被打斷、被無視，最終他只能向自己的老馬傾訴。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在經(jīng)歷上卻恰好相反：她失去兒子的遭遇被傾聽和咀嚼，被鎮(zhèn)子里每一個無聊的人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生活調(diào)料。她不斷試圖反抗，卻只能在絕望的漩渦里踏步，最終被舊社會無情地吞噬。

以姚納為首的，契訶夫筆下的受難者往往處在一種非常典型的社會底層壓迫中。所謂的上等人們奴役著他們，就和奴役牛馬一般。社會不關(guān)心他們的存亡，任由他們被壓榨至死。而魯迅所描繪的受難則更深刻和壓抑——它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壓榨和社會環(huán)境的排斥，更是心理和精神上的摧殘和踐踏。人們戲弄祥林嫂，咀嚼她的痛苦，排擠和嫌棄她，讓她無以過活。

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這些小人物都選擇了傾訴這一方式，試圖撫平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姚納所遇到的旅客行人，不是忙著自己的生活而無心關(guān)注他，就是對社會底層不屑一顧而冷漠待之。相比之下，雖然魯鎮(zhèn)的人們愿意傾聽祥林嫂講述遭遇，但祥林嫂的境遇卻因此比姚納的要糟糕得多：因為本質(zhì)上并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每一次訴說都是對她精神的摧殘和戲弄。因此他們和他們的故事已經(jīng)被社會物化和消費，在失去消費同情的價值后，他們便被社會無情地拋棄。

姚納、凡卡、拉庚等契訶夫筆下的受難者，他們的苦難是一如既往的。契訶夫也許只展現(xiàn)他們幾天或幾周的日常，但讀者們可以從中窺見他們長期以來所背負的苦難之深重。契訶夫給出的結(jié)局往往是在他們?nèi)粘５哪程礻┤欢沟模拖駭z影師停止了對某個紀錄片的拍攝。而祥林嫂、閏土、華小栓等魯迅筆下的受難者，他們的受難是階梯式下滑，不斷加深的。當(dāng)他們認為生活可以得過且過時，苦難又向他們逼近了一步。魯迅以其犀利的筆調(diào)，毫無保留地揭露了這些小人物的最后命運——他們是怎樣完完全全地被社會壓榨和吞噬，又有多少人正在走上他們的道路，被舊社會吃掉的。

魯迅對于這些身處底層的人民，懷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雙重情感。他一方面對被愚昧的封建社會壓迫的底層人民感到深切的同情，一方面又對他們的軟弱感到無奈和悲痛。他是荷戟彷徨的戰(zhàn)士，始終希望人們能夠解放思想，從封建的牢籠里走出來。

而契訶夫則更傾向于共情和深思。他在描繪這些小人物時，仿佛在與他們一并行走，并不動聲色地描繪和記錄下那深重的苦難。他不去批判或呼喚，但他在質(zhì)疑和沉思：到底為什么社會變成這樣，到底是什么把他們逼成了這樣？這種風(fēng)格是發(fā)人深省的，但從批判的角度上要比魯迅溫和得多。

這種區(qū)別既來源于兩位作家不同的性格、寫作風(fēng)格以及文化差異，也同樣展現(xiàn)了社會矛盾的地域性。試想之，將兩者的文字對調(diào)，以溫和的質(zhì)疑面對陳腐封建的中國舊社會，以深切的憤怒和彷徨者的悲哀向俄國舊時社會那溫吞水的麻木和庸俗吶喊，都會顯得錯位和不當(dāng)。由此我們同樣可見，即使不是問題的解決——僅僅是問題的呈現(xiàn)，呼吁和詢問，依然在不同地域和不同人筆下顯現(xiàn)了其獨一無二的特殊性。

三、庸俗者，丑態(tài)盡顯

魯迅和契訶夫同樣描繪了一群可笑可嘆的守舊者和庸俗者。他們要么是走狗，要么不是官僚本身，卻往往為其辯護；他們從欺壓社會底層中收獲聊勝于無的油水和廉價的快樂，他們的奴性已深深刻入基因，把討好上級和“官老爺”作為不可撼動的人生準(zhǔn)則。例如《變色龍》里的奧楚蔑洛夫、《胖子和瘦子》里的小文官瘦子、《套中人》里的別里科夫，以及《小職員之死》《在釘子上》等作品中的可悲可笑的小官吏形象，還有魯迅所寫的魯四老爺、七大人、四銘、假洋鬼子等中國舊社會特有的鄉(xiāng)紳階層。讀者在閱讀到他們的言行時，心中會油然升起悲哀感。

兩位大師筆下的庸俗者都有很強的官僚特征，但他們也因為當(dāng)時中俄兩國的社會現(xiàn)實區(qū)別而有所不同。契訶夫筆下的庸俗者往往具有階級性，他們夾在大官僚、社會既得利益者和被壓迫的社會底層之間，不由自主地媚上欺下。最典型的是《變色龍》里的警察奧楚蔑洛夫。由于對主人身份的不確定，他反復(fù)對一條咬人的狗做出截然相反的裁決，顯得荒誕而庸碌。還有《胖子和瘦子》里的瘦子，在得知自己的老同學(xué)胖子已是三品文官后，一下子“誠惶誠恐”，“做出頂爽快的笑容”，獻媚的態(tài)度令人作嘔。

而魯迅的筆法則要隱晦得多。中國當(dāng)時的庸俗和腐敗是社會性的，是敗絮其中的?！讹L(fēng)波》里趙七爺“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nèi)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xué)問家”，村里的人們見了他肅然起敬，對他的一言一行毫不懷疑且尊敬著。他們的庸俗和可笑存在于舉手投足間，在不經(jīng)意的一個驕傲而鄙夷的眼神中，在一句虛張聲勢的詰問中?！皼]有辮子，該當(dāng)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薄皶蠈懼狈路鸩谎宰悦鞯穆煞?，無須表明來源即可給予愚昧大眾最深刻的震撼和最原始的敬畏。

正如盧梭在《人與人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里所言：“奴役關(guān)系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賴，以及將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的相互需要形成的?！边@些守舊、荒誕、官僚的庸俗者并非奴役著空氣或由虛名假物驅(qū)使。庸俗者有其市場，有人圈養(yǎng)，有人捧場和擁戴。在瘦子誠惶誠恐的諂媚笑容之前，是胖子一臉厭棄地伸出了他的幾根指頭以供握手；在趙七爺?shù)靡獾霓陕渲?，是七斤一家六神無主慌了神的丑態(tài)。毫無疑問，社會各階層都在對庸俗者寬容以待：這寬容便是社會體系腐朽的證據(jù)。契訶夫筆下媚上欺下的小文官也好，魯迅筆下莊嚴自得的鄉(xiāng)紳貴族也罷，他們既被這個社會驅(qū)使著去做庸俗之事，也是這個庸俗社會的既得利益者。

比起前兩種，還有一種人物形象是魯迅和契訶夫不留情面地諷刺和批判的對象。在小說中，他們不會被安排上某種悲慘的命運，甚至反倒在陳腐的社會中顯得如魚得水，但他們的存在就是悲劇和荒誕喜劇的結(jié)合——他們端著架子的丑態(tài)在兩位大師辛辣的諷刺下盡數(shù)體現(xiàn)。這些諷刺讓人讀了發(fā)笑，但發(fā)笑之后“總還留些什么，這就是問題”。

契訶夫擅長使用“漫畫式”的諷刺手法。例如奧楚蔑洛夫在做出判決時反復(fù)穿和脫下大衣，瘦子獻媚時“捏住胖子的三根手指”，“套中人”穿雨衣帶雨傘豎衣領(lǐng)的，等等。這些富有夸張性和漫畫性的描述把諸多庸俗荒誕的舊社會丑態(tài)紛紛暴露了出來。而魯迅則擅長使用類似“白描”的手法。例如《肥皂》中四銘對學(xué)生們用洋文罵他很不滿，但卻不動聲色、高高在上地拿他不懂的洋文去詰問自己的兒子，并大談新文化之無用。這些場景要日?；枚啵x者在閱讀時會感到微妙的錯位感和不協(xié)調(diào)感。魯迅巧妙地把迂腐和守舊者的個性安置在字里行間，初看尚顯平淡，但在讀者領(lǐng)悟其中滋味后，就愈發(fā)顯得深刻。

而在對庸俗者的“捧場”之處進行渲染時，契訶夫和魯迅又著力于不同的方面。前者更善于著眼一對一的矛盾關(guān)系，如胖子和瘦子之間的問答、奧楚蔑洛夫的反復(fù)無常和金銀匠的委屈和敬畏，這些人物之間一打一挨、一唱一和，構(gòu)成了極具張力的諷刺。而魯迅則以平靜的語調(diào)刻意白描出庸俗者和他們擁躉的夸張和可笑，在莫名其妙的煞有其事之中展露了對他們的暗諷和批判。如在聽說留發(fā)不留頭的規(guī)矩在“書上寫著”之后又驚又怕、哭著埋怨的七斤嫂，屏息凝神聽阿Q 眉飛色舞描述殺頭場景的酒店看客，等等，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荒誕形象更能體現(xiàn)“捧場”一詞的內(nèi)涵，在這悲喜交加的局中，庸俗盡顯。

四、小人物們命運的相似

試圖將社會往前推進卻困難重重的革新者，僅僅想要自保卻不能的受難者，以及迂腐頑固的庸俗者，他們交織的命運共同構(gòu)建了魯迅和契訶夫兩位大師想要展現(xiàn)和描述的社會問題。

當(dāng)時中俄兩國的社會是停滯的，是沉寂的，吶喊和哀號都被悶在重重艱難之下。兩位大師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典型形象，也描述了他們不同命運之下某種驚人的相似：無論他們本意如何，他們最終都被充滿壓迫和陳腐的、吃人的舊社會所扭曲和改變，分化成這個腐朽的龐大機器的一個部件。稀少的新鮮血液難以撼動這座大山，反倒會被它同化和吸收；迂腐和愚昧的人們互相欺瞞，不是成為高高在上的壓迫者，就是被壓迫到無法生存。社會鼓勵庸俗者的誕生，庸俗者又反過來推動社會，向上層獻媚而壓迫下層，被壓迫者則化為他們的犧牲品。

契訶夫和魯迅都看到了他們所處社會中的弊病。契訶夫看到的是官僚的壓迫，社會的陳腐和荒誕，而一個庸俗乏味的社會無法向好的那一面轉(zhuǎn)換的惡性循環(huán)；魯迅看到的是革命的先天不足，人們在吃人的舊社會里逐步沉淪而尚不自知的茍且。我們可以從他們對筆下人物的命運處理中窺見他們高超技藝方面的異同，同時也能更深刻地理解當(dāng)時兩種社會問題的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