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和
1988年4月6日上午10點多鐘,我陪同臺灣的青年作家張大春到北京崇文門東大街22號,訪問我的三妹夫沈從文,雖然大門上貼著“免進牌”,我們還是破門而入。
我向沈從文和三妹兆和介紹了張大春。三妹沏上一壺湖南綠茶。咱們坐下聊天,聊上一大堆舊事和笑話。前三朝,后五代,談文章,扯家常。不知為什么,一扯就扯到了我那“半個字”的電報。沈從文笑了,指著我輕輕地說:“你是三姑六婆中的媒婆?!蔽姨岢隹棺h:“你說什么?”他用濃重的湖南腔重說一遍:“媒婆!”……
為什么說到“半個字”的電報,沈從文就要說我是“媒婆”呢?這件事,四妹充和在她寫的《我的三姐夫沈從文》文章里首先提到。后來凌宇先生在他的《都市中的鄉(xiāng)下人》一書里也談到??墒嵌颊劦锰唵???磥砦也坏貌辉俳o他們二人做個注解。下面我把可笑的歷史往事從頭說起。
那是1932年一個夏天的早晨,約莫10點鐘左右。太陽照在蘇州九如巷的半邊街道上。石庫門框黑漆大門外,來了一個文文縐縐、秀秀氣氣的身穿灰色長衫的青年人,臉上戴一副近視眼鏡。他說姓沈,從青島來的,要找張兆和。我家看門的吉老頭兒說:“三小姐不在家,請您進來等她吧?!边@個客人一聽,不但不進門,反而倒退到大門對面的墻邊,站住在太陽下面發(fā)愣。吉老頭兒抱歉地說:“您莫走,我去找二小姐?!?/p>
我家有個大小姐,常常不在家。我這二小姐成了八個妹妹和弟弟的頭兒。一聽呼喚,我“得、得”地下了“繡樓”,走到大門口。認出是沈從文先生,我說:“沈先生,三妹到公園圖書館看書去了,一會兒回來。請進來,屋里坐。”他一聽我這樣說,現(xiàn)出不知所措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個三個字的句子:“我走吧!”他這話好像對我說,又好像對他自己說。我很快把話兒轉(zhuǎn)個彎:“太陽下面怪熱的,請到這邊陰涼地方來?!笨墒撬麕h然不動。我無可奈何,只好說:“那么,請把您的住處留下吧。”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了他的住處,是個旅館。天哪,我想,這完了!三妹怎么會到旅館里去看他呢?他轉(zhuǎn)過身,低著頭,沿著墻,在半條有太陽的街上走著?;疑L衫的影子在墻上移動。
三妹回來吃午飯。我怪她:“明明知道沈從文今天來,你上圖書館,躲他,裝用功!”三妹不服氣:“誰知道他這個時候來?我不是天天上午去圖書館的嗎?”我說:“別說了,吃完飯,馬上去。他是老師么!”我告訴她旅館名稱和房間號數(shù)。三妹吃了一驚:“旅館?我才不去呢!”沈從文以前在上海的中國公學(xué)教書,我和三妹都是他的學(xué)生。那時候,女學(xué)生決計不肯到旅館去看男老師的。
“老師遠道來看學(xué)生,學(xué)生不去回訪,這也不對呀?!蔽艺f。
“可是怎么到旅館去回訪?”三妹只是搖頭。
我為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好辦法。就說:“還是要去,大大方方地去。來而不往,非禮也。究竟是遠道來的老師呀!”
三妹不得不同意。她問我:“怎樣開口講第一句話呢?”我說:“你可以說,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三妹說:“好,聽你的?!彼K于去了。
去了不到一個小時,三妹同沈從文來到我家做客人。三妹讓五個弟弟輪流陪伴沈先生。沈從文善于講故事,孩子們聽得入迷。聽得最起勁的是最小的小五弟。故事一直講到小主人們被叫去睡覺為止。我呢,不做臭蘿卜干,早托詞走開了。
這樣,沈從文在我家做客幾天,然后回到當時在青島的山東大學(xué)。隔了不久,由于沈從文的介紹,三妹也到青島的山東大學(xué)圖書館去工作了。
那年在蘇州的旅館,他們倆見面時候是怎樣開腔談話的呢?幾十年后,我才知道。
1969年9月,沈從文和三妹已經(jīng)結(jié)婚36年,住在北京。沈從文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三妹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工作?!拔幕蟾锩敝?,他們倆先后下放丹江的文化部五七干校。三妹先走,沈從文晚了好幾天才去。沈從文下放前一天,我去送行。閑談中,他告訴我36年前的情景:
“那年我從蘇州九如巷悶悶地回到旅館,一下躺倒在床上,也無心吃中飯。正在納悶的時候,忽然聽到兩下輕輕的敲門聲。我在蘇州沒有親戚和朋友。準是她!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心也跳了起來!開了門,看見兆和站在門外,雙手放在身背后。我請她進來,她卻往后退了一步,漲紅了臉,低低地說:‘我家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
三妹把我教她講的話,一字不差,背了出來!
1933年初春,我和三妹一同住在蘇州。一天,三妹給我看沈從文給她的信。信中婉轉(zhuǎn)地說,要請我為他向爸爸媽媽提親。并且說,如果爸爸媽媽同意,求三妹早日打電報通知他,讓他“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我向爸爸媽媽說了,一說即成。
那時打電報,講究用文言,不用大白話。電報要字少、意達、省錢。蘇州只有一處電報局,遠在閶門外。我家住在城中心,坐人力車要拐拐彎彎走好長的路。我在人力車上想,電報怎么打。想到電報末尾要具名,我的名字“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嗎?
進了電報局,我遞上電報稿:“青島山東大學(xué)沈從文允?!蔽覝蕚淞艘环捊o報務(wù)員做解釋,想不到報務(wù)員匆匆一看,就收下了電報稿,沒有問什么。我得意揚揚地轉(zhuǎn)回家門,告訴三妹:這一個“允”字,一當兩用,既表示婚事“允”了,也署了我的名字“允”。這就是“半個字”的電報。當時,三妹聽了不作聲,她心中有些不放心,萬一沈從文看不明白呢?
她悄悄地一人坐人力車再到閶門電報局,遞上了她的用白話寫的電報稿:“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兆?!眻髣?wù)員看了電報稿,覺得很奇怪!密碼?不收!報務(wù)員要三妹改寫文言,三妹不肯。三妹漲紅了臉,哀求苦惱地說:“這是喜事電報,對方會明白的!”說了半天好話,報務(wù)員才勉強收下電報稿。三妹的白話電報里,居然有一個“吧”字。這在當時真是別開生面??上щ娢倪€不完整,還缺少一個感嘆號。這甜酒多么甜!真是“蜜”電。
天長地久有時盡,這“半個字”的電報,以及這個白話文的“蜜”電,在三妹和沈從文的心中將是天長地久永無盡的甜蜜記憶。
(源自“群言雜志”,有刪節(jié))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