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清
(韓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摯虞(?—311),字仲恰(一作仲治),京兆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晉武帝泰始年間舉賢良,拜中郎,歷任聞喜令、秘書監(jiān),官至太常卿。摯虞著述頗豐,但現(xiàn)存較少,基本散佚。史書及相關(guān)文獻有載其著述情況?!稌x書·摯虞傳》載:虞“又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各為之論,辭理愜當,為世所重?!薄端鍟そ?jīng)籍志》云:“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zhuǎn)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辩妿V《詩品序》說:“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辩妿V所說的《文志》,應(yīng)該就是《流別》。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摯太常集題辭》說:“《流別》曠論,窮神盡理,劉勰《雕龍》、鐘嶸《詩品》,緣此起議,評論日多矣?!睋从莸摹段恼铝鲃e論》現(xiàn)今只殘存片斷,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現(xiàn)今關(guān)注其詩學“俳諧”觀的成果極少,有必要論述之。
最早見于《藝文類聚》卷五十六引摯虞《文章流別論》曰:
詩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后世演之,遂以為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七言者,“交交黃鳥止于桑”之屬是也。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之屬是也。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此唐代類書記載的關(guān)鍵詞是“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在五、七言所舉詩句之后只有“之屬是也”四字。《太平御覽》卷五八六引《文章流別論》云:
“詩言志,歌永言?!惫庞胁稍娭?,王者以知得失。古詩之四言者,“振鷺于飛”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是也,樂府亦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黃鳥止于?!笔且玻?。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是也,不入歌謠之章,故世希為之。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聲成為節(jié)。
此宋類書記載在七言所舉之詩后少了“之屬”二字,而多出了“于俳諧倡樂世用之”一句。明陳禹謨補注《北堂書鈔》(唐虞世南撰)卷一百二引摯虞《文章流別論》則出自《太平御覽》。明梅鼎祚編《西晉文紀》卷十三引摯虞《文章流別論》: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毖云渲?,謂之詩。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后世演之,遂以為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屬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黃鳥止于?!敝畬偈且?,。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之屬是也,不入歌謠之章,故世希為之。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西晉文紀》這段文字是否為《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兩段文字的合并,還很難說?!段鲿x文紀》所引摯虞《文章流別論》,其作者有可能見過這篇完整的文章。近人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又全引過來,故后世影響很大。不管是出自《藝文類聚》,還是出自《太平御覽》《西晉文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它們最大的不同在于五言之后多出“于俳諧倡樂多用之”一句,七言之后多出“于俳諧倡樂世用之”一句。其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摯虞堅持“四言為正”,五、七言皆為不正即“俳諧”。為什么《藝文類聚》在七言之后沒有“俳諧倡優(yōu)”等字,而在《太平御覽》中又有呢?難道宋代類書編纂者所見原文便是如此?作為類書編纂者,很清楚是要忠實原著,而不應(yīng)該隨便更改原作。非正體的五、七言詩真正成熟是在唐宋,而摯虞的觀點顯然落后于唐宋時代,當然不能滿足后來五、七言詩創(chuàng)作的實際需要。既然摯虞的時代“四言為正”,那么五言、七言“于俳諧倡樂多用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今有學者辨析“五言”非“于俳諧倡樂多用之”,則看出了唐宋類書記載之間的差異,但沒有考慮摯虞提出這一詩體觀的特定時代和背景。
從《藝文類聚》和《太平御覽》殘存片斷來看,《文章流別論》對當時各類文體的性質(zhì)、體制特點、來源及歷史演變諸多問題,都做了較為細致的梳理,體現(xiàn)出當時文體研究的最高水平,所以《晉書·摯虞傳》說它“辭理愜當,為世所重”,《隋書·經(jīng)籍志》說它“各為條貫而論之”。清劉師培《魏晉文學之變遷》說:“其論及文體正變及各體源流者,晉人撰作,亦多可采……其著為一書者,則有摯虞《文章流別論》二卷,今群書所引尚十余則。于詩、賦、箴、銘、哀、詞、頌、七、雜文之屬,溯其起源,考其正變,以明古今各體之異同,于諸家撰作之得失,亦多評品,集古今論文之大成?!逼湮捏w種類除上所列之外,還有誄、碑等,大凡有十幾種類型,足見摯虞對文體劃分已經(jīng)相當細致。而摯虞之前,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已經(jīng)涉及了文體論。摯虞《文章流別論》則是我國古代文體論進一步發(fā)展的重要標志。劉勰《文心雕龍》中的不少材料和論點都引自《文章流別論》。摯虞《文章流別論》云:
周禮太師掌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言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頌者美盛德之形容?!笫乐疄樵娬叨嘁樱涔Φ抡咧^之頌,其余則總謂之詩。頌,詩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成功治定而頌聲興。于是史錄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廟,告于神明,故頌之所美,則以為名。
摯虞詩體觀的理論依據(jù)是《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沿襲的是《詩經(jīng)》“采詩說”,主要申明《詩經(jīng)》以來四言為正體的地位。有學者認為:“《文章流別論》論詩首先指出詩之本在言志,他說:‘言其志謂之詩。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知得失?!⒅赋鲈姟郧橹緸楸尽?,這明顯繼承了《詩大序》的觀點。然后他對三言至九言各體詩的起源進行考察。從摯虞的論述可知,他認為各體詩都是從《詩經(jīng)》中演變而來的,從這可以看出他的宗經(jīng)思想。在對各體詩考察的基礎(chǔ)上,摯虞進一步指出‘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將四言視為詩歌之正體,而將其他各體稱為‘非音之正’,體現(xiàn)了他崇尚雅正的審美觀,這與西晉時期的文學風尚基本一致。后世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稱四言為‘正體’,五言為‘流調(diào)’,顯然受到摯虞的影響?!敝麑W者詹锳指出:“《文心雕龍》上篇的文體論部分,基本上就是仿照《文章流別論》的體例寫出來的?!迸_灣學者呂武志以《文章流別論》現(xiàn)存佚文與《文心雕龍》全書進行梳理對比,從“進行文體分類”“追溯文體源流”等五個方面進行了長篇論證,指出摯虞《文章流別論》深刻啟迪了劉勰,并使之建構(gòu)完成了《文心雕龍》文體論的篇章結(jié)構(gòu)模式。這些論述,無一不在強調(diào)摯虞《文章流別論》文體觀對后世劉勰等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
另外,楊明先生《六朝文論若干問題之商討》一文,從文章風格和審美角度對摯虞詩論“雅音之韻,四言為正”說進行辨析。指出“摯虞推重四言詩,與他所處時代風氣一致”,“從美學角度說,體現(xiàn)了一種崇尚典雅風格的審美趣味”。有學人在論文中進一步論說摯虞“正體”以外的詩歌觀念,乃有高下之別?!叭杂糜诮紡R,其用近于頌,地位也相當尊崇,次之為六言,用于樂府,亦可登大雅之堂,最次為五言和七言,俳諧倡樂所用,等而下之。至于九言,極不常見,則存而不論。在征圣、崇經(jīng)思想下,這種觀點是追源溯流時的主流看法?!边@些觀點亦在突出摯虞詩論“雅音之韻,四言為正”的詩體觀,當然,也有評論者持指斥的態(tài)度。
在摯虞三言至九言的詩學觀念中,常常被后來的研究者所詬病的,主要在于七言之后的那句“于俳諧倡樂世用之”,認為是故意貶低七言詩的價值。加之《全晉文》編撰者將“五言者”一句轉(zhuǎn)引為“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由此推斷摯虞對五言詩也是持否定的態(tài)度。的確,摯虞是以四言為正體?!叭粍t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钡⒁猓瑩从菟摗皾h郊廟歌多用之”“于俳諧倡樂多用之”“樂府亦用之”等皆是從漢代音樂的使用角度為出發(fā)點。詩歌發(fā)展到魏晉,它們逐漸與音樂分離。上述只涉及五、七言與音樂的關(guān)系,卻遺漏了五、七言與俗言的關(guān)系,這在《文心雕龍·時序》多人創(chuàng)作的比較區(qū)別中有所體現(xiàn),其對摯虞的文章所做“結(jié)藻清英,流韻綺靡”的評價應(yīng)該是比較客觀的。
《世說新語·文學》說“摯仲治長于翰墨”,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說“虞長筆才”,《晉書》亦記載摯虞擅長創(chuàng)作?!段恼铝鲃e論》是魏晉時期文學理論的集大成之作。劉勰在評價《文章流別論》時,稱其品評與創(chuàng)作似“黃白之偽說”?!包S白之說”源于《呂氏春秋·別類》,一位相劍之人說“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韌也。黃白雜則堅且韌,良劍也?!贝水斣醋曰缸T之疏,說明其品評詩文和創(chuàng)作要有金石之聲,是延續(xù)和守正《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
摯虞現(xiàn)存完整詩歌五首(另有一首五言殘篇),皆為《詩經(jīng)》四言體。這些作品在藝術(shù)上有明顯的模仿《詩經(jīng)》的痕跡,但在模擬中又有新變。摯虞留存文章五十二篇。其中,贊、頌、箴、銘等均為四言體韻文,仿《詩經(jīng)》語言體式。劉勰《文心雕龍》云“流別精而少巧,翰林淺而寡要”,鐘嶸《詩品序》云其“詳而博瞻,頗曰知言”,正為洵言。
《文心雕龍·才略》云:“摯虞述懷,必循規(guī)以溫雅?!睆膭③牡挠涊d中可知摯虞所推賞“雅”文,是具備儒家“溫柔敦厚”之特點的。如東漢王粲《贈蔡子篤》詩:“翼翼飛鸞,載飛載東。我友云徂,言戾舊邦。舫舟翩翩,以溯大江。蔚矣荒涂,時行靡通。……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君子信誓,不遷于時。及子同寮,生死固之。何以贈行,言授斯詩。中心孔悼,涕淚漣洏。嗟爾君子,如何勿思。”就正符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規(guī)范。
在“四言為正體,五言為流調(diào)”的時代,摯虞的詩歌創(chuàng)作免不了沿襲或化用《詩經(jīng)》等書的成句,如在其《答伏武仲詩》一詩中,“邂逅之遇,良愿是適”“同闬比屋,笑語卒獲”“望宋謂近,曾不咫尺。一葦則杭,矧茲隔壁”就分別語出或化用《詩經(jīng)》之《野有蔓草》《楚茨》《河廣》。引用或化用其他書成句者,如上詩第四章中的“金聲玉振”出自《孟子·萬章下》。再如《贈褚武良以尚書出為安東詩》之“武有七德,眾鮮克舉”“雖有周親,唯能是與”“智名不彰,勇功斯廢”分別引自或化出《左傳·宣公十二年》《尚書·泰誓中》《孫子兵法·軍形篇》等等。
摯虞現(xiàn)存頌文有《太康頌》《釋奠頌》《連理頌》三篇;贊文有《庖犧贊》《神農(nóng)贊》《黃帝贊》《帝堯贊》《夏禹贊》《殷湯贊》《周文王贊》《周武王贊》《周宣王贊》《漢高祖贊》《漢文帝贊》等十五篇;官私箴有《新婚箴》《尚書令箴》兩篇,銘文有《武庫銘》等三篇,皆以《詩經(jīng)》四言句式寫成,言簡意賅,篇制短??;隔句押韻,一韻到底。如其贊文:“漢之光大,實惟孝文。體仁尚儉,克己為君。按轡細柳,抑尊成軍。營兆南原,陵不崇墳?!?《漢文帝贊》)重在贊文帝之德。還有如銘文:“搏噬爪牙,鋒距之先。毒螫芒刺,矛矢以存。圣人垂象,五兵已陳?!?《武庫銘》)“門之設(shè)張,為宅表會。納善閑邪,去柝防害?!?《門銘》)皆是四言,句式整齊,兩句一韻;四六句一篇,篇制短小。內(nèi)容上皆強調(diào)正德修身,弘揚孝道和德性。
從摯虞的詩文創(chuàng)作來看,他強調(diào)的“四言為正”詩體觀在其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平心而論,在摯虞所處的時代,他所主張的詩體觀應(yīng)該說繼承了《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但后世批評家們在解讀摯虞的詩體觀時認為其陳腐落后,這是有失公允的。
摯虞詩體觀之“俳諧”與劉勰之“俳諧”相比,除了劉勰《文心雕龍》在其基礎(chǔ)上繼承詼諧幽默之“俳諧”論之外,還有一個長期以來被人們所忽視的俳諧觀,即“雅音之韻,四言為正”之外的五、七言“俗言體”,后世以唐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李商隱《俳諧》詩之“俳諧體”為代表,就是繼承摯虞的五、七言“俗言體”俳諧觀。但因歷來解讀含糊不清、莫衷一是,有必要正本清源。
上文分析了摯虞之“俳諧”是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之外的五、七言俗言體。那么到了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中,“俳諧”成了一種怎樣的文體觀呢?《文心雕龍》在其文體論的最后一章專論“俳諧”的文體“諧隱”,其開篇云:“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蛐碾U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昔華元棄甲,城者發(fā)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戲形貌,內(nèi)怨為俳也。又蠶蟹鄙諺,貍首淫哇,茍可箴戒,載于禮典。故知諧辭隱言,亦無棄矣?!边@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是通過芮良夫之詩和華元棄甲、臧紇喪師之例定義了什么是“俳”,劉勰說“內(nèi)怨為俳也”,老百姓心中有怨恨,就會以謳歌形式吐露;二是這種謳歌是來自民間的“蠶蟹鄙諺,貍首淫哇”之詞,且有一定的箴誡作用。接著劉勰云:“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說“諧”就是淺俗之辭,能引人發(fā)笑。指出“諧”起源于民間的特點。合而言之,“俳諧”就是將心中的不滿怨恨用淺俗而令人發(fā)笑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劉勰此篇對“諧隱”的系統(tǒng)闡述,首先明確“諧隱”的意義,即“諧辭隱言”“無棄矣”。他認為普通民眾用戲謔語言來表達隱藏于內(nèi)的悲憤之情,對統(tǒng)治者有一定的箴戒價值。在當時條件下,能夠提出這種觀念具有相當?shù)倪M步性。其次是具體探討“諧”的特點,它是一種“辭淺會俗,皆悅笑也”的文體。這種文體符合一般民眾需求,是可逗引發(fā)笑的產(chǎn)物。劉勰列舉一系列例子來加以說明。最后,其贊語認為“古之嘲隱,振危釋憊”,此語說明諧辭隱語有挽救危機,解除苦難的作用。很明顯,劉勰的“俳諧”觀受到了摯虞的影響,其《文心雕龍·明詩》稱四言為“正體”,五言為“流調(diào)”便是摯虞詩體觀的體現(xiàn)。
既然摯虞認為五、七言“于俳諧倡樂多用之”為俗言體,那么晉以來詩歌的發(fā)展恰好是向五七言方向,這就導(dǎo)致了摯虞的詩學觀被正統(tǒng)的詩學所屏蔽,而后世的杜甫的俳諧體正好是踐行其詩學觀。杜詩“俳諧體”之“俳諧”的含義應(yīng)該就是最早繼承晉摯虞《文章流別論》“俳諧”觀的代表實例。我們來看很多研究者把其當作另類看待的唐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云:
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
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
舊識能為態(tài),新知已暗疏。
治生且耕鑿,只有不關(guān)渠。
西歷青羌坂,南留白帝城。
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
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耕。
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
晚唐的李商隱有一首與杜甫“俳諧體”相同的《俳諧》詩:“短顧何由遂,遲光且莫驚。鶯能歌《子夜》,蝶解舞宮城。柳訝眉雙淺,桃猜粉太輕。年華有情狀,吾豈怯生平?!边@是一首用通俗之語調(diào),寫一位少女急于求偶的情態(tài)的詩歌,并沒有多少幽默詼諧的成分。但李商隱目之為“俳諧”,當是因其與摯虞“俗言體”有關(guān)聯(lián)。清姜宸英云:“‘遮莫鄰雞下五更’,‘遮莫’舊注:俚語,猶言盡教也。按(唐鄭綮著)《傳信記》:劉朝霞獻明皇幸溫泉詞:‘直攖得盤古髓,掐得女媧瓤,遮莫你古時千帝,豈如我今日三郎?!耸琴街C,正合俗語?!薄百街C”即是“俗語”。也有學者認為“俳諧指戲謔取笑的曲詞,但又絕非打油之詞。下字不太文雅,而以俗為趣,故俳諧被稱之為曲中之科諢”,此言道出了“俳諧”的“以俗為趣”的特點。清代彭定求等編纂《全唐詩》,其中專設(shè)“諧謔詩”類,輯有近二百首詩歌。詩題中大多含有有“戲”“嘲”“誚”“謔”等字樣,但并未收杜甫的《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與李商隱的《俳諧》詩,可見編者對俳諧體的理解正是與晉摯虞“俳諧”觀一脈相承的。
沿襲晉代摯虞、唐代杜甫、李商隱的“俳諧體”之路,宋代黃彥平、范成大、楊萬里、朱熹、方回等人在俳諧詩創(chuàng)作上也體現(xiàn)了這樣的觀念。黃彥平(?—1139,一云1146),一名次山,字季岑,江西豐城人,黃庭堅族子,有《三余集》?!度摹贰度魑摹肪形K亍饵S次山傳》。其《宿新喻縣戲為俳體》:“短短長長柳,疏疏密密杉。秧深先熟稻,葉貴再眠蠶。御暑烏油傘,傷春白纻衫。鄉(xiāng)風盡江右,魂夢莫湘南?!薄岸潭涕L長、疏疏密密、熟稻、眠蠶、烏油傘、白纻衫”都是典型的農(nóng)家語、淺俗易懂。陸游淳熙七年(1180)七月作于撫州的五言律《初秋小疾效俳諧體》:“宿疢逢秋劇,衰容逐日添。專房一竹幾,列屋萬牙簽。遣悶憑清圣,忘情付黑甜。晚來風月好,一笑卷疏簾?!薄皩7?、竹幾,列屋、牙簽、清圣、黑甜”亦平實通俗。清圣,指清酒,典出《三國志》卷二七《魏書·徐邈傳》。黑甜,出自蘇軾《發(fā)廣州》詩,其“一枕黑甜余”句自注:“俗謂睡為黑甜?!碑斎灰运籽?、民間語為“俳諧體”的典型體表要數(shù)范成大五言古詩《上元紀吳中節(jié)物俳諧體三十二韻》:
斗野豐年屢,吳臺樂事并。
酒壚先疊鼓,燈市蚤投瓊。
價喜膏油賤,祥占雨雪晴。
筼筜仙子洞,菡萏化人城。
檣炬疑龍見,橋星訝鵲成。
小家厖獨踞,高闬鹿雙撐。
屏展輝云母,簾垂晃水精。
萬窗花眼密,千隙玉虹明。
薝蔔丹房掛,葡萄綠蔓縈。
方縑翻史冊,圓魄綴門衡。
擲燭騰空穩(wěn),推球滾地輕。
映光魚隱見,轉(zhuǎn)影騎縱橫。
輕薄行歌過,顛狂社舞呈。
村田蓑笠野,街市管弦清。
里巷分題句,官曹別扁門。
旱船遙似泛,水儡近如生。
鉗赭裝牢戶,嘲嗤繪樂棚。
堵觀瑤席隘,喝道綺叢爭。
禁鑰通三鼓,歸鞭任五更。
桑蠶春繭勸,花蝶夜蛾迎。
鳧子描丹筆,鵝毛剪雪英。
寶糖珍粔籹,烏膩美飴餳。
捻粉團欒意,熬稃腷膊聲。
筳篿巫志怪,香火婢輸誠。
箒卜拖裙驗,箕詩落筆驚。
微如針屬尾,賤及葦分莖。
末俗難訶止,佳辰且放行。
此時紛仆馬,有客靜柴荊。
幸甚歸長鋏,居然照短檠。
生涯惟病骨,節(jié)物尚鄉(xiāng)情。
掎摭成俳體,咨詢逮里甿。
誰修吳地志,聊以助譏評。
這首詩有著豐富的民間俗語特色的自注。如第3句自注:“歲后即旗亭先擊鼓不已,以迎節(jié)日?!钡?句自注:“臘月即有燈市。奇珍者,數(shù)人醵買之,相與呼盧彩,勝者得燈?!钡?句自注:“坊巷燈,以連枝竹縛成,洞門多處,數(shù)十里?!钡?句自注:“荷花燈最多。”第9句自注:“舟人接竹桅檣之表,置一燈,望之如星?!钡?0句自注:“橋燈。”第11句自注:“犬燈?!钡?2句自注:“鹿燈。”第13句自注:“琉璃屏風?!钡?4句自注:“琉璃簾?!钡?5句自注:“萬眼燈,以碎羅紅白相間砌成。工夫妙天下,多至萬眼?!钡?6句自注:“琉璃球燈,每一隙映成一花。”第17句自注:“梔子燈?!钡?8句自注:“葡萄燈?!钡?9句自注:“生絹糊大方燈,圖畫史圖故事。”第20句自注:“月燈?!钡?1句自注:“小球燈,擲空中。”第22句自注:“大滾球燈。”第23句自注:“琉璃一瓶,貯水養(yǎng)魚,以燈映之。”第24句自注:“馬騎燈?!钡?5、26句自注:“民間鼓樂,謂之社火。大抵以滑稽取笑。”第27句自注:“村田樂。”第28句自注:“街市細樂?!钡?9句自注:“每里門作長燈,題好句其上?!钡?0句自注:“官府名額,多以絹或琉璃照映。”第31句自注:“夾道陸行為競渡之樂,謂之劃旱船?!钡?2句自注:“水戲(一作木象)照以燈?!钡?3句自注:“紫燈?!钡?4句自注:“山棚多畫一時可嘲誚之人?!钡?9句自注:“春蠶自臘月即入食次,所以為蠶事之兆。”第40句自注:“大白鵝花無貴賤,悉戴之為迎春之物也?!钡?1句自注:“紅畫鴨子相饋遺?!钡?2句自注:“剪鵝毛為雪花,與夜蛾并戴。”第43句自注:“吳中謂之寶糖饣追,特為脆美?!钡?4句自注:“烏飴糖即白餳,俗言能去烏膩?!钡?5句自注:“米團子?!钡?6句自注:“炒糯谷以卜,俗名孛婁,北人稱糯米花?!钡?8句自注:“俗謂正月百草靈,故帚葦針箕之屬皆卜焉。多婢子之輩為之?!钡?9句自注:“敝帶系裙以卜,名掃帚姑。”第50句自注:“即古紫姑,今謂之大仙,俗名筲箕姑?!钡?1句自注:“以針姑卜,伺其尾相屬為兆,名針姑?!钡?2句自注:“葦莖分合為卜,名葦姑?!痹姼枳詈笳f:“掎摭成俳體,咨詢逮里甿?!狈冻纱蟊救思袋c明此詩不過為“俳體”詩,所記曾在鄉(xiāng)里百姓中征求意見。
此詩描敘宋淳熙以后平江吳郡(今蘇州)一帶燈節(jié)盛況,節(jié)日活動熱鬧紛繁,令人目不暇接,所述人情習俗,無不躍然紙上。大致可分四類,第一類為燈市品種繁多,有坊巷燈、荷花燈、桅檣燈、橋燈、犬燈、鹿燈、萬眼燈、琉璃球燈、梔子燈、葡萄燈、大方燈、月燈、小球燈、大滾球燈、馬騎燈、紫燈、燈棚等;第二類為豐富多彩的鼓樂游戲活動,如民間鼓樂、村田樂、街市細樂、劃旱船、水戲等。有社火,節(jié)慶搬演的民間鼓樂雜戲;有披蓑戴笠、表演動作有些粗俗的“村田樂”;有在陸上模擬水中競渡的民間舞蹈“劃旱船”;有在水中嬉戲的“水傀儡”?!稏|京夢華錄》云“駕幸臨水殿觀爭標”,“繼有木偶筑球舞旋之類,亦各念致語、唱和,樂作而已,謂之水傀儡”。第三類為吳中特色的小吃,有糖饣追、粔籹、烏飴糖、米團子、糯米花等;饣追質(zhì)脆而味美,如同珍貴的粔籹。寶糖,吳中稱饣追為寶糖。粔籹,古代一種美食?!冻o·招魂》:“粔籹蜜餌?!蓖踝ⅲ骸把砸悦酆兔酌妫炯遄骰壔s?!睘躏嵦羌窗尊h,也是一種甜美的食物,食之可去烏膩。飴餳,即飴糖,泛指甘美的食物。顏師古注:“渜弱者為飴……厚強者為餳?!钡谒念悶槊耖g占卜活動,有掃帚姑、針姑卜、葦姑等。其材料采集于本鄉(xiāng)本土,且廣泛征求過鄉(xiāng)里百姓意見,堪稱詳備、確切、可信。后世追溯燈彩藝術(shù)源流,考校民俗文化沿革,以及編撰辭書相關(guān)條目等,皆常征引此詩為據(jù)。應(yīng)該說此俳諧體詩是一首珍貴的民俗詩。詩中所用皆為吳郡俗語,如果不是自注,我們今天是無法理解的。
《河南通志》卷七十四有仿范成大此詩的《戲紀大梁元宵節(jié)物仿范石湖俳諧體二十四韻》:“兩間交泰日,四海屢豐年。澤遍人兼物,恩深地與天。上元迎氣始,中土望光先。劫轉(zhuǎn)重輪后,燈張九市前。規(guī)模仍北闕,技巧自南船。五色籠紗麗,千層剪紙鮮。收來便折迭,攜去各團圓。界畫分心畫,丹青寫意填。蹋歌爭角逐,打謎費鉆研。隊子工游戲,群兒太劇顛。圍場排絳樹,按譜演紅蓮。抹額昭君艷,騰身劉海狷。喧闐來士女,仿佛見神仙。旦即黃昏達,明當白晝眠。街衢紛鬧鼓,邊塞忽凄弦。鱗甲行空至,冉頁耏顧影旋。鳶飛純是火,馬走亂生煙。脫手流星去,當空賽月懸。長竿埀玉合,遍地落金錢。竹借梁園爆,花偷艮岳燃。繁華雖未極,和阜實相連。萬歲環(huán)亭祝,千春度曲傳。豫名州果稱,樂舉世同然。不夜平臺路,光添麗藻邊。”此詩描寫了汴京無比熱鬧的元宵節(jié),有花燈、剪紙、丹青,有蹋歌、打謎、游戲,有演紅蓮、昭君和觀者士女;從早到晚,從晚到白晝,角鼓聲聲,震耳欲聾,還有鱗甲、冉頁耏、鳶、馬等各式花燈,令人目不暇接。可見范成大“俳諧體”對當時和后世有一定之影響,但是,這種俗言之“俳體”“俳諧體”并沒有引起學術(shù)界的重視。
值得注意的是,楊萬里有一組《初秋戲作山居雜興俳體十二解》,應(yīng)屬同類型的佳作。此組詩中“針來大”“雞下唇”“千取百”“一生三”“十六七”“十分虧二分”“笑殺官人”“浪歡喜”“早禾酸”“煮吃”“只生吃”“白醭”“茲緇滓”“谷古孤”“堆饤金”“作么生”“兩頭冷”“四面涼”“不粟肌”“沒賽”等俗言俗語,讓人好像走進了一座有豐富盛景的民俗文化宮。其七自注:“諺謂早秫酒為早禾酸?!逼湫T疲骸爸V謂,楊本與四庫本作‘俗謂’。備要本作‘俗云’。”其實,諺謂、俗謂、俗云,意思完成一樣,沒什么差別。其九的“茲緇滓”,象聲詞,象蟬叫聲?!肮裙殴隆?,象聲詞,象蟋蟀叫聲。其十的“蜜青房”,謂蜜漬李子。青房,李的一種。其十一的“火傘”,喻太陽。其十二的“不粟肌”,謂肌膚不感到寒冷。“沒賽”,猶云“沒如”。此詩楊萬里命名為“俳體”,亦是承襲摯虞的俗言體“俳諧”觀。
之后,大理學家朱熹創(chuàng)作有《云谷合記事目效俳體戲作三詩寄季通》、《苦雨用俳諧體》等,將“俳諧體”或“俳體”詩向俚俗化更推進一步,體現(xiàn)了朱熹關(guān)心民間疾苦、與鄉(xiāng)民休戚與共的情懷?!把鲈V天公”“九關(guān)虎豹”的詩句感情強烈,通俗易懂。另外,宋末元初的方回亦是遵循俗言體原則,創(chuàng)作了《春日俳體》《俳體戲書二首》《久苦春寒三月三日戲作俳體》等“俳體”詩。
從晉到唐宋“俳諧體”詩歌的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用金人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來做總結(jié)。很多學者關(guān)注點在“俳諧怒罵”,胡傳志先生《金代文學研究》中有相關(guān)論述,其中關(guān)注到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的一段話:“(參寥)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鄙俚之言,一經(jīng)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焙鷤髦菊J為“《風月堂詩話》為朱弁羈金時所作,在金有傳本,元好問當能讀到。他作此詩,心中必有此語,故能為前兩句作注”。但元好問接下來對李白、杜甫等的批評就脫離了其論詩詩的題旨,并非針對漢魏以來的雅正觀來批評雜體詩如“衣冠語俳優(yōu)”“俳諧怒罵”“俳諧怒罵豈詩宜”等,而是重點批評“今人”嘲笑古人之“拙”,“除卻雅言都不知”,只知有雅言,不知有俗言。這正是對今人以曲學、小說、俳諧等俗言入詩的肯定。
歷代文人對“俳諧”的解讀主要認為其與“滑稽”屬同一概念?!稄V韻》卷五:“滑:滑稽,謂俳諧也。”司馬遷撰、唐司馬貞索隱《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第六十六:“索隱:滑,謂亂也。稽,同也。以言辯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能亂同異也。楚詞云: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崔浩云:滑音骨?;鳎破饕?,轉(zhuǎn)注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揚雄《酒賦》云: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籍沽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猶俳諧也。滑讀如字,稽音計也。以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也?!倍洞呵镒髠髯⑹琛肪砣?起襄公二十七年盡二十八年)“優(yōu)俳音義”疏:“注正義曰優(yōu)者,戲名也。晉語有優(yōu)施?!妒酚洝せ袀鳌酚袃?yōu)孟、優(yōu)旃,皆善為優(yōu)戲而以優(yōu)著名。史游《急就篇》云,倡優(yōu)俳笑是優(yōu)俳,一物而二名也。今之散樂,戲為可笑之語,而令人之笑是也。宋大尉袁淑取古之文章令人笑者,次而題之名曰《俳諧集》?!焙笕苏J為“俳諧體”來自《俳諧集》,這也是較早的一種解讀。
但是,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太子洗馬劉訥言嘗撰《俳諧集》以獻賢。賢敗,搜得之。上怒曰:‘以《六經(jīng)》教人,猶恐不化,乃進俳諧鄙說,豈輔導(dǎo)之義邪?’流訥言于振州?!彼卫顮c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七十“哲宗”:“元祐元年閏二月辛亥,詔:‘正議大夫、知樞密院事章惇,累有臣僚上言輕薄無行,好為俳諧俚語,及嘗受內(nèi)臣宋用臣饋遺。’”在宋代的史籍中經(jīng)常使用“俳諧”與“俚語”兩詞連用的情況,說明“俳諧”起源于民間,當時朝廷中人是看不起的。這與摯虞的“俳諧”觀一脈相承。
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在“四言、五言古、七言古、樂府、律詩、五言律、七言律、排律、絕句、詠史、詠物、和韻、聯(lián)句”之后專列“雜俳諧體”:“雜詩。自孔融離合、鮑照建除、溫嶠回文、傅咸集句而下,字謎、人名、鳥獸、花木,摹仿日煩,不可勝數(shù)。至唐人乃有以婢仆詩登第,孩兒詩取禍者。詩文不朽大業(yè),學者雕心刻骨,窮晝夜致功,猶懼弗窺奧妙,暇役志及此?皆詩道之下流,學人之大戒也。”明胡應(yīng)麟《詩藪》《明詩綜》等持相同的觀點,皆云雜俳諧體為詩道之下流者。明袁中道亦認為“俳諧”與方言、時語、調(diào)笑是同類產(chǎn)物。
清代四庫館臣對“俳諧”的解讀有回歸非雅言、俗語、俚語及俗體的層面。這些提要的原著大多是明人。如:“語皆粗鄙,雜以俳諧,殊乖說經(jīng)之體?!薄安赊m富,而俳諧瑣事?!薄罢Z意纖仄,體近俳諧。”“體近俳諧,無關(guān)大雅?!薄敖越街C之言?!薄凹婕敖?jīng)義史論詩話,又參以神怪俳諧。”“雜記神怪俳諧,事多猥鄙?!薄绑w近俳諧,頗傷猥雜?!?“自紀皆俳諧雜說及游戲詩賦?!薄八麟s文,而俳諧游戲之篇居其大半?!薄端膸烊珪喢髂夸洝肪矶靼脖P撰《頤山詩話》二卷:“其論詩以嚴羽為宗,持論往往中理,雖載及俳諧,未免涉于小說,然不害其宏旨也。”以上提要和目錄的指向:一種是“語皆粗鄙”“俳諧瑣事”“俳諧游戲”“俳諧猥瑣”指向“俳諧”的民間性,語言淺俗,這應(yīng)該是摯虞俗言詩的傳遞;一種是“體近俳諧”“神怪俳諧”“俳諧雜說”認為“俳諧”是與小說、神怪、雜說類似的不被人瞧得起的文體。
近現(xiàn)代最早對摯虞“俳諧”具有代表性的實踐者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做出解讀的當是胡適,其《白話文學史》云:“杜甫最愛作打油詩遣悶消愁,他的詩題中有‘戲作俳諧體遣悶’一類的題目。他作慣了這種嘲戲詩,他又是個最有諧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詩(如《北征》)便常常帶有嘲戲的風味……他晚年無事,更喜歡作俳諧詩,如上文所舉的幾首都可以說是打油詩的一類。后人崇拜老杜,不敢說這種詩是打油詩,都不知道這一點便是讀杜詩的訣竅:不能賞識老杜的打油詩,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處。”胡適將杜甫“俳諧體”當作打油詩,其實與俗言詩為同一個概念,認為不能賞識老杜的這一類詩,便不識老杜詩的妙處。胡適應(yīng)該說真正理解了杜甫“俳諧體”源自摯虞的“俳諧”的真諦。因為杜甫“俳諧體”是摯虞“俳諧”觀的真正體現(xiàn)。
新時期以來的學者對“俳諧體”的理解基本是建立在南朝張勰、宋黃徹、張表臣、明楊慎、清四庫館臣、近現(xiàn)代胡適等人對“俳諧”的解讀之上。今人論述“俳諧”“俳諧體”時往往追溯到劉勰的“諧隱”理論。如曾棗莊、馬興榮、傅璇琮諸先生對“俳體”“俳諧體”的定義便是如此。很顯然,以上諸先生認為“俳諧體”與諧趣體、詼諧體、滑稽體是一體或近似的文體,但卻忽視了摯虞“俳諧”之俗言體,以至于將杜甫《戲作俳諧體解悶》二首俗言體作為例證,這就值得商榷,因為杜詩二首并不詼諧、幽默、滑稽,也沒有諷刺意味。魏裕銘著將杜甫的戲題詩分作四種類型,其中第一類是自為戲作以消遣愁悶的,云:“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等都是以審美的眼光觀照自然和生活,抒寫心愫,排遣憂愁?!钡窃诰唧w論述杜甫的風趣幽默的戲謔詩風時,并沒有列舉這首著名的“俳諧體”詩。這里作者在分類時,顯然關(guān)注的是詩題中“戲”的成分,而沒有觀照“俳諧體”這一文體特點。王毅認為:“杜甫的這兩首詩,我們今天讀來并不覺得好笑,也不會感到低俗或俚俗,其中有些詞還很難理解……但是,我想杜甫稱此為俳諧體的主要原因,還應(yīng)該是內(nèi)容情感上的自嘲與豁達?!睂ⅰ百街C體”解讀為“內(nèi)容情感上的自嘲與豁達”,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亦有學者持杜甫“俳諧體”是“嘲人自嘲”的觀點。杜甫此二首“俳諧體”并沒有自嘲意味,但他們均沿襲“自嘲”這樣的觀點。
當然,還有外國學者對杜甫《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進行解讀。韓國學者林熒澤認為:“這首詩的基本詩題是《遣悶》(驅(qū)走苦悶)二首?!畱蜃鳌c‘俳諧體’則是對本題的說明,即為玩笑而作的俳諧體詩。俳諧體是以玩樂態(tài)度而做的詩的總稱,類似戲子的噱頭或趣話,有些許輕視的口吻。上面的詩是杜甫首次赴夔州(中國西蜀之地)時有感于當?shù)嘏c眾不同的習俗而作,表達了要適應(yīng)這遙遠陌生的土地上的奇怪習俗的無奈,并借此撫慰自己凄涼可憐的身世。作者或許是想借‘弄’字來一笑排遣心中的苦悶。因其形式與俳諧體相近,由此可以窺見戲作的端倪?!表n國學者的理解離真相也還有一定的差距。
在當代戲謔、幽默詼諧文學研究中,當然也有例外。有學者以“玩笑詩”“嘲諷詩”“勸世詩”“游戲詩”的分類來討論“唐代的幽默詩歌”,從“嘲戲之風”“飲酒之風”“狎妓之風”三個方面來探討“唐代幽默文學所反映的時代風尚”,但均未涉及杜甫此二首“俳諧體”詩,說明論者已看出它們不屬于幽默詼諧詩歌。
摯虞“俳諧”觀,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之外的五、七言俗言體。從文學正變來看,摯虞所處的時代正是五言詩剛剛興起之時,所以他不可能正確對待這一新興的文體。但是縱觀中國文學史,詩詞文賦的發(fā)展無一不是經(jīng)歷了從雅到俗,再從俗到雅的過程。摯虞“俳諧”觀,在唐代及以后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呈現(xiàn)是無法屏蔽的,在唐及以后的詩話和詩評中是無法回避的,因此有必要梳理那些被我們忽視的或屏蔽了的摯虞“俳諧”詩學觀,還原歷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