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曉博
(中國礦業(yè)大學人文與藝術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憑借《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等作品逐漸走向大眾視野的雙雪濤是當下炙手可熱的“80后”作家,被譽為“遲來的大師”,是當代中國最被看好的小說家之一。他的短篇《大師》收錄在《平原上的摩西》小說集中,位列第二篇,在這部雙雪濤連作品順序都反復推敲好幾次的小說集里,足以見其對《大師》的“偏愛”。巧合的是,在“遲來的大師”雙雪濤出生后的第二年——1984年,被視為“尋根文學”發(fā)軔之作的《棋王》登場,它不僅與《樹王》《孩子王》“三王”系列構成文學經(jīng)典,更奠定了作家阿城在當代文壇不可撼動的地位。兩篇寫就不同時代,但都圍繞“棋”這一相同故事內(nèi)核,且頗具淵源的小說,在“棋王”和“大師”的人物塑造上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值得重返“文學現(xiàn)場”,挖掘象棋背后的故事,探析時代記憶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影響。
身體作為人與外界連接的媒介,無論何時何地都扮演著重要角色,而一個人的身份地位恰是身體對應的外在表征,蘊含著關鍵信息。由于時代的特殊性,《棋王》中的王一生和《大師》中的父親在某程度上都失去了掌控自我身體的權利,他們的身體不再歸屬于自己,而是伴隨著國家政策的變化而發(fā)生相應的位移。兩人知青、工人的身份,以及他人對其呆傻的評價,使得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一個既體面又瘋癲的相悖之態(tài)。
首先,他們的體面來自知青和工人的社會身份。個人無法脫離社會生存,一個人的成長軌跡可謂一個時代發(fā)展的縮影。《棋王》的小說背景發(fā)生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時期,當時城市中的絕大多數(shù)青年都自愿或非自愿地流向了農(nóng)村,改善農(nóng)村環(huán)境的同時,接受農(nóng)村的教育改造。結(jié)合作者阿城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他高一中斷學業(yè)后,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插隊知青中的一員,和小說中的王一生一樣坐上了開往農(nóng)村的火車,開啟了下鄉(xiāng)之旅,因此,阿城對知青生活是再熟悉不過的,寫作《棋王》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看作他本人對當時記憶的復刻與再現(xiàn)。雖說是下放到農(nóng)村,但起碼有個“知識青年”的名號,在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地區(qū)還是受到了理應的尊重,并且受國家政策的影響,知青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甚至對于家庭貧困的知青來說,生活水平還有了一定幅度的提升,正如王一生自我滿足道:“不錯,真的不錯。還說什么呢?糧?錢?還要什么呢?不錯,真不錯。”相對于“我”被下放的愁悶,王一生的心態(tài)可謂十分明朗。
和王一生一樣,《大師》中父親工人的身份也十分體面。父親原是拖拉機廠的倉庫管理員,工作內(nèi)容雖說乏味,但他毫無怨言,工作之余參加廠里的象棋比賽、在路邊棋攤觀摩下象棋等,樂在其中,生活平穩(wěn)向前。新中國成立后,工人階級當家做主,工人的工作成為“鐵飯碗”,社會地位不斷提升,越來越受到尊重?!洞髱煛纷髡唠p雪濤的出生地——遼寧沈陽鐵西區(qū)艷粉街,正是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重鎮(zhèn),而他的父親也曾是一位工人,喜歡下象棋,不難看出,這篇小說同樣帶有濃厚的個人色彩。東北地區(qū),一度被稱為“共和國的長子”,這里不僅創(chuàng)造了數(shù)百項工業(yè)第一,誕生了蘊含著東北人民一片赤誠之心的首枚國徽,孕育了“鐵人精神”,還積極支援“三線”建設,為社會主義工業(yè)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當時的工人談道自己的身份滿是自豪,小說中的父親就是生活在那樣一個工人歸屬感極強的年代。
其次,他們的瘋癲來自呆傻的外在評判。王一生因在路邊過于入迷下棋,被小偷利用自己卻渾然不知,被同學嘲笑呆頭呆腦,進而有了“呆子”的綽號;王一生身體精瘦,給人一種柔弱之感,仿佛誰都能將他按倒在地,但在下棋時總是能夠以柔克剛,淡定自若,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洞髱煛分懈赣H自從“我”的母親離開,失業(yè)下崗,“我”的爺爺去世后,整個人逐漸頹靡,精神幾近癡傻,而這一連串的事件發(fā)生時間不過半年。父親“傻”掉后,喜歡穿著“我”肥大寬松的校服四處游蕩,身上掛著寫著家庭住址的牌子,時常撿地上的煙蒂來抽,身體日益消瘦,但仍念念不忘象棋??梢哉f,王一生與父親癡迷于下棋,癡迷到一種不分場合的程度,無論在去往下鄉(xiāng)農(nóng)村的擁擠車廂,在本該接受改造教育的農(nóng)村,還是在戀愛對象也就是“我”的母親來家中做客時,在下崗失業(yè)無經(jīng)濟來源時,都不能阻擋他們下棋、看棋,他們仿佛活在一個自我編碼的空間,外界的紛紛擾擾都與他們無關。雖然兩人在生活中被叫作“呆子”和“傻子”,但他們下棋時卻是一等一的高手,落子迅速、毫不含糊,看待事物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大智若愚的聰慧,形成一種巨大反差。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無論體面還是瘋癲,皆來自他人的界定,王一生和父親反倒是毫不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在棋盤中,兩人作為棋手能夠做到進退自如,可在現(xiàn)實中,他們卻成了棋盤中的“棋子”,“下鄉(xiāng)潮”和“下崗潮”兩條歷史潮流分別對兩人產(chǎn)生了不可抵抗的滾動力量,間接引起了物質(zhì)與精神的割裂。
根據(jù)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生理需要是最基本的層次,人活著首先需要滿足就是“吃”的本能欲望。故而,人往往是滿足物質(zhì)層面的需求后,開始追求精神的愉悅,但王一生和父親不同,他們在生活條件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仍存有自我充盈的主觀精神世界。
在《棋王》中,主要以“吃”和“棋”這兩大主題來分別對應王一生的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王一生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無疑是貧乏的,其實不僅王一生,當時整個社會的物質(zhì)環(huán)境都可謂荒蕪。文中有多處刻畫王一生吃相的細節(jié),初讀之時可能略感夸張,但仔細思考又覺得合情合理:一是王一生家境本就貧困,吃飽飯對于他來說可謂奢侈之事,自然一粒米不舍得浪費;二是他把“吃”當作一生的主題,正如他解釋自己名字中的“生”一樣:“生活的生”,在王一生看來,吃或者說活著,就是他的人生大事,因此,無論面對什么食物,無論身處何地,他都致力于吃得虔誠,吃得精細。小說中,阿城故意將王一生的“吃”這一日常行為有意放大,與“我”、倪斌等人的“饞”形成鮮明對比,側(cè)面烘托出“人對自己本質(zhì)的迷失、本真的丟棄以及本分的逾越,于是他通過王一生的‘道的境界’為現(xiàn)代人的病態(tài)解毒,試圖找回現(xiàn)代人那個本質(zhì)、本真、本分的自我”。另外,母親也時常教導王一生要先保證吃,再下棋,因為在她看來,下棋只不過是精神享受,其前提必須是先解決吃上飯的問題。王一生生活的年代可以說是一個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饑餓的年代,但王一生仍然能夠堅持下棋,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深耕自己的文化圣地。面對知青下鄉(xiāng),他能夠以平常心態(tài)處之,順其自然,寵辱不驚,與其說是對世態(tài)漠不關心,毋寧說是在象棋中另尋一番天地。拾荒老人傳授給王一生的棋譜,在“文革”中被造反團撕毀,但他卻牢牢記在了心中,可以看出當時文化被破壞的同時,仍存有王一生這樣的人,他們身體力行將文化傳承下來,同時,也體現(xiàn)了阿城想要傳達的高手在民間的世俗文化精神。
《大師》中父親體面的工人工作可惜并沒有一直維持下去,便被時代的車輪漸漸消磨?!拔覀兊拇蟪鞘谐錆M了廢棄物,其中大部分是人,比如那些在工業(yè)化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中,由于某種原因掉隊,從而被其曾為之工作的工業(yè)組織所拋棄的男人和女人”,很不幸,父親成了20世紀90年代的廢棄物,父親下崗了。從工廠這樣的集體社會中脫離出來,看似是獲得了個體的自由,其實不然,當工人們從一個高度組織化、高度規(guī)律化的空間場域,突然轉(zhuǎn)向一個毫無計劃性的活動區(qū)域,身體隨即成為流浪狀態(tài),工人失去的不僅是工作,更是自信和自尊,換言之,他們從當家做主的“主人翁”瞬間變成了社會底層的“棄兒”。但是,父親選擇默默接受了時代犧牲者的身份,甚至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正如“我”的爺爺所說:“何況有這么多人下崗,陪著,不算虧。”失去經(jīng)濟來源后,父親變得更加頹靡,并且這種頹靡感不由自主地傳遞到“我”的感知中,從而造成“我”與父親兩代人的創(chuàng)傷體驗。當然,父親或許可以在下崗后再就業(yè),但由于父親沉默的性格,失去自尊后便放棄了所謂的掙扎,隨慣性般自由落體,一點點墜落。如果說,父親墮落后幾近失掉了所有,那么很慶幸的是,象棋成了唯一的留存物,一直與他為伴,父親在象棋中找到了人生的尊嚴,學會了生活的坦然。憑借父親高超的棋藝,其實縱使他不去工作,也可以在下棋中通過掛東西的方式改善生活條件,將象棋當作謀生工具,但在父親眼里,下棋是絕對純粹的,他一直把下棋當作一種精神享受。可以看出,父親“大師”的名號不僅僅是棋藝的精湛,更代表著人生境界的崇高。
總而言之,在物質(zhì)條件得不到滿足之際,象棋于王一生和父親來說,就好比精神家園,是他們的“避難所”,在那里他們可以不必理會外面世界,專心享受象棋帶來的精神愉悅,擔任專屬于他們領域的強者。
在兩篇小說中,都通過第一人稱“我”來講述故事,從側(cè)面來烘托王一生與父親被注視、被觀察的形象,除了寥寥數(shù)筆的母親形象,幾乎沒有其他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無論是《棋王》中王一生與“我”、倪斌、老畫家之間,還是《大師》中父親與“我”之間,皆建立在同性之下,這其中不僅包含了朋友間微妙的隱晦情愫,還有時代烙印下社會邊緣人的父子關系。
《棋王》中的同性目光十分隱蔽,好比繁華街巷上一臺躲在暗處的攝像機,極易被讀者忽略。首先,“我”與王一生的關系。文中有多次描寫“我”盯視王一生身體的情景,并通過“肋骨”“精瘦”“綠筋”“屁股”等詞語來表達“我”的主觀視覺感受,從對王一生在火車上下象棋的不解,到得知他失去雙親的同情,再到農(nóng)場分離后的掛念,最后到理解象棋在他心中的價值等等,這一系列的情感變化,都從側(cè)面反映出“我”對王一生不斷升華的情感。其次,倪斌與王一生的關系。王一生第一次與倪斌見面握手,就漲紅了臉,且多次夸贊倪斌是個好人。而倪斌對王一生的初印象也十分要好,不停地說“蠻好,蠻好”;飯后主動分享巧克力、麥乳精和掛面等珍貴食物;為了讓王一生能參加地區(qū)比賽主動把家中祖?zhèn)鞯臑跄酒逅徒o了文教書記。倪斌在“我”的印象中本是一個有點高傲利己的高知子弟,但為了王一生多次主動慷慨解囊,令人詫異。最后,王一生與畫家的關系。阿城對王一生與畫家相識的緣由,并未進行解釋,但從畫家與王一生的對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兩人關系匪淺,王一生每次來地區(qū)都是投奔這位畫家,并寄宿于他的家中。此外,畫家以河邊洗澡的知青為對象進行人體素描,也隱喻著強烈的性張力,此情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青春》,同樣是一位老畫家在海邊描畫赤身少年,不同的是,白先勇的同性描寫更為公開,指向更加明確。值得一提的是,阿城在臺灣版自序中,曾提到“同性目光”“情色曖昧”等,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增添了別樣的闡釋空間。當然,這種同性目光并不一定要囿于同性戀這一范疇,王一生他們長期共同生活在一個排他性的同性空間,異性之間的欲望被壓抑,很容易對經(jīng)歷相似、愛好相同的同性產(chǎn)生微妙的好感,更像是那個特殊年代情感不能得到滿足地再匹配。
在《大師》中,這種同性目光即表現(xiàn)為父子之間。父親在兒子的成長環(huán)境中影響是巨大的,因而這種少年目光具有視角的特殊性。小說中的敘事視角是第一人稱敘事,全篇建立在作為兒子的“我”內(nèi)聚焦視角下,“我”既是父親和時代的旁觀者,又是親歷者,這種以“子一代”視角觀察父輩生活、審視世界的方式,雖有限但不失本真性。相對于傳統(tǒng)作品中父親高高在上的權威形象,《大師》中的父親無論在家庭中還是在社會上,都可謂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因為過于癡迷下棋,妻子出走,家庭破裂;因為工廠改革,下崗失業(yè),精神頹靡。由于父親的“不上進”,對“我”的成長學習環(huán)境也產(chǎn)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影響:家庭的教育缺失,導致“我”青春期經(jīng)常打架斗毆;經(jīng)濟條件的惡劣,導致“我”無法接受補習班教育等。父親雖然成了世俗意義上的無用者,總是沉默失語,但從“我”的視角看去,卻有閃閃發(fā)光的一面:講授在“我”看來超出父親認知領域的象棋知識、國家歷史;本可以贏得棋局的父親,最后卻在無腿和尚面前主動認輸?shù)鹊?,這些都是父親的人生哲學,也是父親傳授給“我”的棋外之道。同時,父親的失意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勵了“我”的奮進,父親固然失去了為“我”提供優(yōu)渥物質(zhì)條件的可能,但他的精神力量一直沒有消失,并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的思想,比如主動輸?shù)襞c無腿和尚的比賽。無腿和尚過了十年來找父親再次下棋,只為贏棋后讓“我”叫他一聲“爸”,足以見其內(nèi)心情感的缺失,而父親十分豁達大度,在明可以贏得棋局的前提下峰回路轉(zhuǎn),主動輸?shù)袅吮荣?,以滿足和尚心靈的慰藉。從監(jiān)獄犯人到無腿和尚,從工廠工人到流浪“傻子”,十年間,兩人一盤棋的功夫,已半生滄桑,這對“我”的觸動是極大的。
當然,在《棋王》中也有父子之間關系的細微表現(xiàn),主要為父輩形象的缺位。王一生的親生父親解放時突然消失跑掉,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身體衰弱,沒有勞動力,每日酗酒;“我”的父親在“文革中”被打翻死去;倪斌雖然有個棋藝高手父親,但因知青下鄉(xiāng),和父親距離遙遠。現(xiàn)實中,阿城父親著名電影理論家鐘惦棐,“文革”時期被打為“右派”,阿城的人生急劇轉(zhuǎn)向,此后遭受了不少冷落和歧視,后來輾轉(zhuǎn)多地上山下鄉(xiāng),和父親之間的關系難免有些疏遠??梢哉f,在他們青少年成長的關鍵時期,父親形象都是模糊的,甚至是缺失的,這種家庭中父親獨有的男性氣質(zhì)的長期缺席,對他們在性別角色的定位和形成過程中有著不言而喻的影響,同性間的目光自然而然會發(fā)生別樣情愫轉(zhuǎn)向??梢园l(fā)現(xiàn),這種“同性目光”無論是在《棋王》中,抑或《大師》里,都極其容易被忽略,因為他們之間親密的關系,這種目光不必隱藏,也最為公開。透過這種同性目光視角,以王一生為代表的知青形象和以父親為代表的工人形象也變得更加真實、立體和多元。
無論是“下鄉(xiāng)潮”還是“下崗潮”,都對特定年代的人群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阿城和雙雪濤的“經(jīng)驗自我”正是通過對特定年代記憶的加工,映現(xiàn)了兩位時代創(chuàng)傷下的棋師形象,無論是外在的身份符碼,還是超脫自然的內(nèi)在精神,抑或同性、父子之間的關系,都可以看出王一生與父親的人性光輝。同時,兩位作家也在極力向世人證明,世俗之下的敗北者并不是毫無用處,他們也具有超逸的民間智慧,也可以自我建構一個的精神富足的世界。兩部作品也無不體現(xiàn)出作者對特殊年代底層普通人的細致觀察與同情關愛,他們于世俗邊緣人物中書寫歷史,以陣痛記憶發(fā)出無聲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