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平
她走時98歲,按民間說法,這是喜喪。親戚們都去送她,看到她時,她已被壽衣包裹好了放在床上。屋里光線有些暗,她的臉有點(diǎn)發(fā)灰,但面部皮膚還是緊繃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全白了,卻白得好看。只有嘴略微張開,怎么也閉不上,月娟放了一枚冥幣在她兩唇之間,才不會顯得猙獰。
按照風(fēng)俗,每個人點(diǎn)上幾張燒紙和一炷香,扔在泥盆里,伴著冒起的白煙和嗆人的氣味,送行的人便哭出聲來。這是一樁儀式。好像這樣做,就能讓她知道是誰來送行了,也讓活著的人得到些許安慰。
月娟說:“娘走了也好,阿爾茨海默癥到了后期,她徹底糊涂了,又抹屎又抹尿,看著真心酸,這回算是徹底解脫了??删褪恰痹戮觐D了頓,“娘臨走前嘴里總念叨,咋不回來找呢,咋不回來呢……”
人們猜測,是在說他吧。
她是個小腳女人,個子不高,年輕時談不上漂亮,卻也周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943年,她嫁給了村里的木匠楊東林,生了個女娃——月娟。
楊是村里的大姓,楊東林祖上曾有馬有騾,可到他這輩時,家道中落,成日里頭拱地、腳踩泥,地里刨食,日子緊巴得很。況且兵荒馬亂的,還要擔(dān)驚受怕,吃了不少苦頭。但有老婆孩子,他心里還算滿足。
1945年的初春,天還是那么寒冷。他從村民議論里得知,日本人油盡燈枯了,跟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膠東王”趙保原,也沒了指望,被八路軍打得只剩殘兵敗將,從萊陽跑到了留格莊??紤]到姜山有日本人的據(jù)點(diǎn),他想借道姜山逃往即墨,一路奔來,所到之處,一片混亂。楊東林和她的這個村子就在姜山。
有消息靈通的說,趙保原的部隊(duì)馬上就到眼前了。村里人害怕極了。這些年遭的罪太多,各種軍隊(duì)、勢力換走馬燈似的,鬧得人心慌慌。如今,趙保原的部隊(duì)要來,保不齊又是一場生死劫。
楊東林也害怕。他老實(shí)木訥,鬧不清這些年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有人得勢他也羨慕,可也看到了他們失勢的時候,心有戚戚。既然看不透,不如不去琢磨,眼下只要保住命,日后還有機(jī)會。他告訴媳婦,少出門,看好孩子,趙保原他們要來了。
那天,月娟剛滿十一個月,小小的人裹在肥肥的棉襖里,凍得臉紅、鼻子紅,眼看著他走出了家門。中午,本家侄子楊保春跑來,使勁拍門,直把門砸得要散架。她緊抱著月娟,以為是趙保原他們來了,哪里敢開門。楊保春急了,岔了聲地在門外喊,“嬸,我叔讓趙保原的人逮走了!”
她在沙漠跋涉,頭頂是熾熱的太陽。此時的沙漠就像一個燒窯,太陽在上面烤,大地在下面烤,讓人喘不上氣、邁不開腿,眼前發(fā)暈,天旋地轉(zhuǎn)。突然,出現(xiàn)了一棵樹,鋪展的、綠色的樹冠在向她招手,她拼命掙扎著向前,想抓住那棵樹,可怎么也夠不著,她心里急,可是越急越夠不著,腿里好像灌了鉛,一步都挪不動……
她急醒了,汗?jié)裢噶速N身的小衫,她大口喘著粗氣,心口突突地跳?!安皇呛谜最^啊!”她再也睡不著了。
自打楊東林被抓了兵,她就焦急地打探消息。聽說,那天趙保原的一股潰軍一路逃、一路抓兵。那些機(jī)靈的見勢不妙,趕緊“貓”起來,跑得快的拔腿就跑,只有那些犯傻的,等當(dāng)兵的把槍戳到眼前了,才想到要跑,哪里還跑得了?楊東林就屬于那犯傻的,被當(dāng)兵的拿槍托悶了一棍,硬生生給拽走了。
那天,她家的門檻上來來往往,楊家親戚一個個過來探望,說過幾句安慰的話,也就只能干坐著,看著她掉眼淚?!疤焖?!”她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這三個字??伤蛛[約感覺到,他能再回來。對,他能!想到這兒,她好像舒服了一點(diǎn)兒。
過了半個月,仍然沒有消息。他們似乎越跑越遠(yuǎn)了,絕望的空氣開始蔓延,一切好像都凝固了。只有偶爾傳來的似真似假的消息,能掀起少許波瀾。
一天晌午,楊保春帶來了可靠消息,“趙保原那幫人確實(shí)已經(jīng)到即墨了,不過,沒再往南走?!彼?,他還在青島,該是能回來的,可是,什么時候能回來?。克麄?nèi)蘸蟛粫阶咴竭h(yuǎn)吧?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心里又激動又酸澀,“哇”地一聲哭了。
月娟嚇壞了,咧著大嘴哇哇地哭,眼淚從兩只大眼睛里嘩嘩淌出來。她看著這可憐的娃,更止不住流淚。這眼淚就像那泉水,是打心底涌出來的?。∵@亂世里,誰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孤兒寡母更要經(jīng)歷多少難處啊,以后的日子就得撐著、熬著。她怕極了,不知道該咋個熬。
1946年夏天,趙保原的部隊(duì)被解放軍徹底殲滅了。消息很快傳到了村里,可村里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笑的是那趙保原終有一報(bào)了,哭的是男人們?nèi)匀簧啦幻鳌?/p>
這段日子好歹是熬過來了,月娟也稀里糊涂地拉扯起來了。沒聽到關(guān)于他的什么好消息,可也沒有實(shí)打?qū)嵉膲南?,她比之前平靜了許多。她覺得,只要沒有死訊,就應(yīng)該還活著。
沒過多久,臭名昭彰的“還鄉(xiāng)團(tuán)”來了。她又回到了擔(dān)驚受怕、手足無措的日子里??伤至粜摹斑€鄉(xiāng)團(tuán)”的一切消息,因?yàn)樗睦镉袀€可怕的念頭,或許楊東林也在“還鄉(xiāng)團(tuán)”呢?這年頭,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要是他真的在“還鄉(xiāng)團(tuán)”,那就說明他還活著。有時候,她也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到羞恥,但她覺得只要楊東林還活著,就總有一天能回來……
她和他都像是水上漂流的一葉扁舟,找不到方向,也抓不住稻草。后來,她跟村里人都聽到了解放軍進(jìn)軍的號角,村里人說,戰(zhàn)爭這回真的要結(jié)束了,他也該回來了。她比任何時候都覺得有希望了。
許多年后,她才知道,隨著解放軍一路勢如破竹,不知怎么又穿上了國民黨軍服的楊東林們,已經(jīng)離家越來越遠(yuǎn)。最后,漂過了那一灣海峽,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徹底望不到家了。
說到老青島,人們常說那是“東方瑞士”。隨處可見的德式建筑和石板路面,讓青島有了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的氣質(zhì),用土話講就是“洋活兒”。
老青島的西部人稱西鎮(zhèn),卻沒有這般光鮮亮麗。它緊臨膠州灣口,咸咸的海風(fēng)常年吹打著這里的丘陵地貌,是窮苦移民的聚居地。這些難民中,有的來自兵荒馬亂、無以為生的農(nóng)村,有的是闖過關(guān)東又難忍思鄉(xiāng)之苦的“歸客”。他們在城里打零工、出苦力,到處討活計(jì),慢慢地聚集到了西鎮(zhèn),枕著波濤,抱團(tuán)取暖。
她哥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拾過煤核、拉過板車、扛過大包,也在劈柴院里賣過“洋火”。跟其他移民一樣,他也在海邊搭了一個窩棚棲身,又把老家的媳婦、孩子接來,成了第一代西鎮(zhèn)移民。
后來,為了安置這些居住條件極差的移民,改變青島的城市形象,當(dāng)時的國民政府通過撥款、籌資等方式在西鎮(zhèn)建設(shè)了平民大院群,共有十個大院,他們這才離開窩棚,住進(jìn)了有墻有頂?shù)奈葑?,算是燒了高香。貧窮的人總是帶著酸酸的幽默,大院雖不上檔次,卻被戲稱為“十大公館”。她哥就蝸居在第七“公館”,也叫七院。
哥是她唯一的親人。雖然早就知道了她家的變故,可自己暫時無力接濟(jì)。如今,仗打完了,他也住進(jìn)了“公館”,便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天,終于在天擦黑的時候來到了她的門前。
打開門的一剎那,她以為是在做夢,如同當(dāng)年在沙漠里拼命掙扎的那個夢一樣,她仿佛瞬間抓住了那棵樹,不由百感交集。頓時,身上的千斤重?fù)?dān)像是卸下來大半。
哥催促她收拾東西,她猶豫了,“我要是走了,他回來找不到我們怎么辦?”說著,又落淚了?!八窍牖貋恚匀挥修k法捎個信兒。好幾年都沒動靜了,怕是兇多吉少。你在這里無依無靠,月娟又到讀書年紀(jì)了,還是快點(diǎn)兒走吧。走前跟保春說一聲,要是見到楊東林了,就讓他到西鎮(zhèn)找我?!彼纯丛戮?,月娟正好奇地打量著表情嚴(yán)肅的舅舅,感到陌生極了。
家徒四壁,沒什么值錢什物,能帶的都帶了。走的那天早上,楊東林的大哥特意來給屋子上了鎖,嘴里還嘟囔著,“等東林回來,你們再回來?!彼溃戮瓴皇悄泻?,楊東林這一脈已然“摘了門牌”,若是楊東林不回來,她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
她領(lǐng)著月娟,穿過村里那片毫無生氣的土地,楊東林就是在這里被逮走的。她思緒亂了,難道這就是命嗎?
這是她和月娟第一次離開村子,滿眼都是新奇的風(fēng)景,低沉的情緒也慢慢攪動起來。他們經(jīng)過了中山路,看到了盛錫福、謙祥益、亨得利的招牌……一間間的老字號讓她眼花繚亂。穿過中山路,他們來到了海邊,湛藍(lán)的海水反射著陽光,波光粼粼,有的地方還有些刺眼。棧橋就像一把利劍把回瀾閣直推入海中,真是神奇,不可思議。她聞到了海的咸味,感受到了海風(fēng)的清爽,她覺得跟海似乎有緣,大海好像有一種說不上的力量,第一次接觸就讓她覺得那么舒坦、喜歡。
沿著海邊一直往西走,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上坡,進(jìn)入了“十大公館”的“領(lǐng)地”。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那是屬于她的階層。可在她看來,這些人和她不一樣,雖然都是窮人,但他們有股洋氣勁兒,更重要的是,他們眼里有光。
和氣的嫂子接過她手里的包袱,拉著月娟的小手,憐愛地看著這個有爹卻似沒爹的孩子。她環(huán)顧四周,這個七八平米的小屋里沒有像樣的家具。屋里有一道狹窄的梯子,爬上梯子就是吊鋪,她哥的兩個女兒住在吊鋪上,吊鋪下面是一張炕,除此之外,就是鍋碗一類的。她知道,哥嫂過得不容易??伤幌雍?,這條件比起老家來,除了屋小,都是讓人舒服的。尤其是走一會兒就能到那大海邊,還有中山路。她終于理解哥為啥不愿回老家種地了。
從此,她幫著嫂子洗衣、燒火、做活,變著法兒地喂飽三個孩子。后來,她尋思,不能總讓哥一人養(yǎng)全家,她娘兒倆這兩張嘴可是來添負(fù)擔(dān)的?
最厲害的是,她能踮著一雙小腳爬上高高的電線桿安裝物件。風(fēng)起時,電線桿搖來晃去,她緊緊地抱著桿子,生怕木質(zhì)的線桿被風(fēng)吹折了,把又瘦弱又渺小的她吹下線桿。她永遠(yuǎn)記得第一次爬桿時,一群人好奇地圍觀,想看她是不是真敢爬上去。她打退堂鼓了,好半天杵在桿子下面不動彈,有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慫恿她,也有對女流之輩不待見地譏笑她。她牙一咬、心一橫,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爬,居然真的爬上去了??斓綏U頂時,她感受到桿子越來越強(qiáng)烈的晃動,不敢往下看,大聲問下面的人:“桿子能倒不?”只聽見底下大笑的聲音。她回想起來,自己那時真是膽小,那天沒有風(fēng),壯實(shí)的桿子掛上她這么個小瘦人兒,如何倒得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最喜歡在閑聊時講這段故事,估計(jì)這是她的“人生巔峰”吧,因?yàn)樗谝淮胃械浇o哥爭了臉。
再后來,附近的被服廠看好她吃苦耐勞,招她做了臨時工,雖然不是光榮的正式工,但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不用再爬電線桿,也不用成天和那些男的一般土一身、泥一身的,她不知道有多滿足!有時,她恨自己的一雙小腳,急的時候跑不起來,搬沉東西的時候站不穩(wěn),她要是有一雙大腳,肯定比男人強(qiáng),她常常這么想。
她哥似乎也交上了好運(yùn),家里添了男娃,他又成為了部隊(duì)的臨時工,替部隊(duì)看管游泳訓(xùn)練池。雖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軍人,但也發(fā)了軍裝,只是沒有領(lǐng)章帽徽。想想曾經(jīng)的逃難生活,他多感激黨的恩情啊!
她唯一心疼的是月娟。兩個侄女都聽話肯學(xué),尤其是大侄女,1957年考上了師范,成為七院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這讓哥“洋相”起來,走著背手,站著掐腰,假裝嚴(yán)肅卻時常憋不住笑意,美上天了。
月娟卻不同。她喜歡做家務(wù),手巧,有力氣,做飯、清掃、針線活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一提學(xué)習(xí)就沒了精氣神,逼急了還逃學(xué)。有一天,月娟又逃學(xué),她哥氣極了,把她趕到屋外,不讓她吃飯,只為了讓她好好反省。月娟哪里懂這些,甚至有些恨這個舅舅。她既恨月娟不爭氣,又擔(dān)心月娟凍著、餓著,便偷偷揣個饃給月娟。她哥知道后氣得跳腳。她心里有苦說不出,誰叫月娟是個打小就沒見過爹的苦命娃呀。
很多人都猜,楊東林一定是到臺灣去了,要不怎么連點(diǎn)音信都沒有呢?她也是這么暗暗覺得,卻又不甘心。
這幾年,村里也常有消息飄來,當(dāng)年一起被抓走的四個人里,有兩個已有死訊了。楊東林一直沒有消息,她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八成還活著。他是被抓兵的,不是自己要扛槍,也是可憐人,老天爺會眷顧的,總有一天,他會推開門,喊著找月娟。她也想過,全國解放都這么久了,他一直沒回來,是不是在哪落下腳就不找她們了呢?她琢磨良久,覺得不會,他心里總還惦記著月娟不是?他那么喜歡月娟,腦子里總該有月娟的小模樣吧?
雖說家庭出身定為貧農(nóng),但她是不是“逃臺家屬”卻成了問題。哥在部隊(duì)工作,事事靠前,年年先進(jìn),不得不格外看重自己的鐵飯碗。漸漸地,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說她哥家雖然是貧農(nóng),但祖上養(yǎng)過大馬大騾子,走到村口就聽見牲口叫,至少是個富農(nóng)。還有的說,楊東林不是被抓走的,是自己跟著趙保原走的,因?yàn)闂罴乙郧笆瞧坡涞刂?,一直有升官發(fā)財(cái)?shù)乃枷?,肯定是跟著國民黨敗退到臺灣去了,所以她應(yīng)該是“逃臺家屬”。為此,部隊(duì)首長專門找她哥了解過情況。
她聽說,像她這種情況,大多數(shù)都辦了離婚,就怕跟這“逃臺家屬”四字扯上關(guān)系。這些年,也不是沒人瞧上過她。她哥在部隊(duì)吃著公家飯,每天跟首長們打交道,在平民大院里也算是個人物,再加上愿意幫別人,用他的話說,“都是階級兄弟”,威信自然就豎起來了。她自己雖有一雙小腳,干活卻不遜于男人,粗活、細(xì)活都干得有模有樣,怎么看都是個不錯的女人。
自從她來到青島,時不時有人把那點(diǎn)意思表達(dá)給她哥嫂。哥嫂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十分勸說,由她自己去考慮。她感激哥嫂對她的理解。這些年,她眼看著哥的頭發(fā)往白里轉(zhuǎn),嫂子的背也開始駝了。有時她也在想,她若是成了家,也能給哥嫂減輕負(fù)擔(dān),但她心里的沉重卻總也放不下。有時看著月娟,她就想起楊東林。一晃十多年了,她都快記不得楊東林的模樣了,但一想到改嫁,又總覺得有道過不去的坎。她不知楊東林的死活,總覺得兩個人的緣分還沒有斷,這個時候改嫁有些不舒服。她也怕,怕自己改嫁了,楊東林卻回來了,可怎么辦?她越想心越亂,這改嫁的事就一再拖了下去。
如今,形勢發(fā)生了變化,比起她,她哥更怕那種形勢,怕這些講不清的事會牽連到全家。有些事,想不到、想不明,但它就擺在那里,隨時可能發(fā)生,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啊。
青島的夏天是潮熱的。三伏天里,若只是熱,還不至于那么難受,偏偏打南邊飄來濕漉漉的空氣,黏在人臉上、飄進(jìn)鼻子里,悶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到了晚上,即便有風(fēng)吹來,也是黏乎乎的,絲毫感覺不到?jīng)鏊?。那個夏天的晚上更特別,白天悶熱極了,到了晚上還是沒有一絲風(fēng)。晚飯過后,人們坐在院里,搖著蒲扇,扯著閑呱,罵這悶罐似的天氣。
她正在屋里給小侄子縫汗衫,后背已經(jīng)冒出了汗。她縫得認(rèn)真,卻不知她哥已經(jīng)坐在了旁邊的馬扎上。
“你改不改嫁?”
她一怔,半天沒回過神來。
她哥又重復(fù)一遍:“你改不改嫁?”
她沒有回答,眼睛朝下看著手里的汗衫。為什么問這個?又有人看上她了?
她說:“說過了?!?/p>
“先辦離婚吧,將來就是改嫁也順理成章。”
“我不改嫁。”
她哥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話:“就是不改嫁,也得辦離婚。”
她哥的語氣依然平淡,卻讓她打了個寒戰(zhàn),在這連蟬都燥熱的天氣里。
見她沒接話,哥嘆了口氣,說道:“他肯定是逃臺了。你想,他要是活著,還在大陸,怎么能不給個信兒?可他要是打仗死了,解放這么長時間了,也總該知道了。所以,他肯定是到臺灣了。”
她哥接著說,“你不愿意改嫁,也不要緊。但先把婚離了,不然,全家將來都可能吃虧呀。”
她哥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她害怕,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認(rèn),哥說得對。她小聲試探著問:“不離不行嗎?”
她哥有點(diǎn)急了,“不離?咱家跟臺灣什么關(guān)系,你說得清嗎?我在部隊(duì)上工作,孩子們將來還要上學(xué)、當(dāng)兵、進(jìn)工廠,這事兒說不清不行啊,對咱家將來會有麻煩呢?!彼珙D了頓,“再說,他很可能回不來了?!闭f完,她哥低下頭,猛嘬了一口旱煙。他語氣堅(jiān)定,內(nèi)心卻矛盾得很,可又能怎么辦呢?
她盯著手里的針,眼前卻模糊了。突然,肚子里翻江倒海起來。她放下手里的東西,直奔屋外的公用茅房而去。邊跑著,鼻子一酸,眼淚和著汗水一起掉了下來。
她一連拉了三天肚子,身上無力,昏昏欲睡。睡著時還算平靜,醒來就默默流淚。嫂子心疼她,替她求情,被她哥回絕了。她知道,哥看得長遠(yuǎn)??伤桓市陌。∫菞顤|林回來了,她該怎么對他交待?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哥說得是對的,不能因?yàn)檫@事連累了全家,連累了月娟這些孩子們哪。
離婚手續(xù)是她哥替她去辦的。白天,她照常出工、做家務(wù),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夜里,卻常常合不上眼,這回,她真的怨楊東林了?!澳闳敉袀€夢回來也好?。 彼÷暷钸吨?。
1960年,西鎮(zhèn)苦出身的人們又嘗到了饑餓的滋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雖然部隊(duì)不斷供,但也減少了供給量。以前,全家人都盼著她哥從部隊(duì)里帶回吃的,現(xiàn)在,孩子們越來越吃不飽,眼見著都瘦了,尤其是小侄子,只剩了脖子上挑著個大腦袋。
于是,她跟其他女人一樣去挖野菜,幫著嫂子變著法地把野菜做成飯食給孩子們填到嘴里。
吃野菜的一大問題是大便干結(jié),尤其是小侄子,大便干成了“屎蛋子”。小侄子實(shí)在屙不出來,她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用手指給摳出來,一邊摳一邊想,這日子什么時候到頭啊。
她跟哥提過,回老家去吧,就算是吃野菜,農(nóng)村的野菜也比城里多。她還聽說,有的人家確實(shí)過不下去了,便再次“闖關(guān)東”去了,似乎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在不停地向他們招手。哥不肯,好不容易在城里混出個樣兒來了,怎么能輕易地走呢?更何況,吃不上飯的不止一家,黨不會總讓老百姓吃不上飯的。
自打她們娘兒倆離開了楊家莊,跟楊家便幾乎斷了往來。楊家似乎早已忘記了這娘兒倆,只有楊保春偶爾到青島來,會在她哥家落個腳、拉個呱。這些日子,農(nóng)村雖然也苦,卻比城里好一些,楊保春便動起了到城里販賣地瓜干的腦筋。在那個年代,這是投機(jī)倒把的行為,他很快就被帶到了公安局。眼看投機(jī)倒把的“大帽子”就要扣上了,他想起了她哥。公安局一個電話打到了部隊(duì),她哥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忙向部隊(duì)首長告假,首長見他急火火的樣子,派軍車把他送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同志一看她哥穿著軍裝,又是從軍車上下來的,便生出幾分敬重,向他說明了情況。他一聽,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便決定給楊保春求個人情。公安的同志手里拿著她哥蓋著公章的工作證,讓她哥寫了個擔(dān)保書,就讓把楊保春帶走了。楊保春激動得都快哭出來了。
地瓜干被沒收了。楊保春想著自己非但沒提著仨瓜倆棗進(jìn)門,卻還要蹭一碗飯吃,又擔(dān)了一個天大的人情,很是過意不去。他決定把那件事告訴她,不然,他更覺虧欠。
“嬸,咱們楊家分家了?!?/p>
老楊家共有三個兒子,楊東林排行老三。楊保春是楊東林二哥的兒子。她想過,分家是遲早的事,楊東林不在家,月娟又是個女兒,若要分家肯定會吃虧。但她又想,楊東林沒有死訊,也可能還活著,要是大哥和二哥不藏心眼的話,她家也應(yīng)該有一份。
她豎著耳朵聽,想知道家是咋分的。
“當(dāng)初你們走的時候,大爺就把我三叔家落了鎖。這些年三叔沒音信,他就權(quán)當(dāng)三叔這人已經(jīng)沒了。分家的時候,我爹提過,讓嬸回去一塊兒商量,大爺不同意,說是已經(jīng)辦了離婚,又沒兒子,不算數(shù)。我爹說,那離婚是因?yàn)闆]辦法嘛,我三叔回來還得復(fù)婚。我大爺不同意,說我三叔肯定死了,沒盼頭了?!?/p>
她心里涼了半截,楊東林的死活還不知呢,家里的老大就等不及了。
“按著大爺?shù)南敕?,我們兩家對半分。我爹不同意,他說,我三叔興許還沒死,憑什么現(xiàn)在就把三叔的那份也占了?他倆好一頓吵。大爺也是頭犟驢,就是不讓步。你也知道我爹老實(shí),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氣得直犯頭暈,我怕出大事,就勸他別跟大爺爭了。最后,就把我三叔家的屋子留下了,鑰匙還在大爺手里。大爺說,要是我三叔回家了,這屋子還是三叔的,地再重新分。要是我三叔回不來了,這屋子就歸我大爺。”
聽完保春的話,她氣憤了?!氨4?,你三叔還不知死活咧,怎么就能把我家的地也分了呢?”
“嬸,你別上火,咱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家月娟要是個男娃,我大爺也不能這么霸道,你說是吧?”楊保春訕笑了一下。
她哥半倚在被子邊,手里拿著旱煙桿,一直在聽。直接把孤兒寡母扔在一旁,也太薄情了吧。想到這里,她哥直起身來,腿搭在炕沿上,對楊保春說,“保春,你回去跟你大爺和你爹學(xué)我的話,就說,老楊家不厚道,自家兄弟欺負(fù)自家兄弟,當(dāng)大哥的自私霸道,當(dāng)二哥的太過老實(shí),長輩們不能主持公道,我瞧不上?!闭f完,把旱煙桿在炕上重重磕了一下。
楊保春臉紅了,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她委屈極了。她曾想過,老楊家分家的時候她會吃虧,但沒想到大伯哥連兄弟情分也不顧了。她是個善良的人,凡事總不愿意往壞里想,更不愿意把人往壞里看,可今天,她忍不住想,大伯哥是不是盼著楊東林永遠(yuǎn)也回不來,好占他那份家產(chǎn)呢?
她恨,可她又不能理直氣壯地去鬧、去爭、去搶,誰叫楊東林沒個音信呢。她哥的那幾句公道話,雖然嚴(yán)肅,可也改變不了什么。
她眼前浮現(xiàn)出了楊家莊的老屋,還有楊東林被抓走的那塊土地。你在哪,你在哪呵?
熬過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二侄女考上了青島醫(yī)學(xué)院,又轟動了七院。月娟和她一樣,到被服廠當(dāng)了臨時工。她哥總覺得月娟可惜了,但她覺得當(dāng)了工人,能掙錢,她很滿足。更讓人高興的是,她哥也給她掙得了一處小屋,屋子雖小,卻可以獨(dú)居,她終于感覺自己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她高興。
沒事的時候,她會想,要是楊東林回來,也足夠他們仨住了。
轉(zhuǎn)眼到了1987年,初春的一天,海仿佛比以前更藍(lán)了,海浪不緊不慢地悠蕩著,傳遞出海底深厚的偉力。她喜歡大海,如同她40多年前第一次看見海那般,大海讓她心里踏實(shí)。
那天,尤其讓她高興的是,楊保春帶來了好消息。
楊保春是個知情知意的人,他一直記得1960年她哥把他從公安局撈出來的恩情。于是,在1987年那個初春,他第一時間就跑到了青島,找到了她和她哥,屁股還沒沾上板凳,就興奮地說,“我叔還活著!”
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如何站住的,只覺得腦子蒙住了,暈乎乎的。
“上個禮拜,咱莊老吳家的三兒從臺灣回來了,全家哭得不行,笑得不行,跟傻了似的。他要是再不回來呀,就見不到他娘了,他娘早就不大行了,就撐著一口氣呢。他走的時候年紀(jì)小,就是想家,到臺灣更是哭得一只眼看不清了,就早早不扛槍了。可這小子機(jī)靈啊,在臺灣還混得不錯呢,給政府一個什么大官家里當(dāng)廚子,娶媳婦、養(yǎng)娃,小日子過得舒服著呢。”楊保春一口氣說了這些,趕緊喝口水。
她瞪大眼睛盯著楊保春的嘴唇,耳朵仔細(xì)聽,生怕落掉一個字。
她哥急了,問:“他是怎么回來的?你怎么知道東林還活著?”
楊保春舔了一圈嘴,接著說:“原本是回不來的,這不他想家想得厲害,就偷偷跑回來了,這次走之前還說,回臺灣也得繞個遠(yuǎn)路,偷偷地回,免得被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就是他說的,我叔還活著呢?!?/p>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仰面看著楊保春,就等著他后面的話?!八f,在高雄的時候見過我叔,那得是兩三年前了,是在馬路上碰見的??赡翘煊屑笔?,他和我叔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號碼留給了我叔,但后來沒接到過電話,也沒法再聯(lián)系了。他還說,我叔好像混得不太好,在那邊一個人過日子?!?/p>
“還有呢?”她哥問道。
“沒有了,跟我叔有關(guān)的就這些。不過,知道活著不就行了嘛。說不準(zhǔn)哪天,我叔就回來了咧!”楊保春說完,咧著大嘴一陣哈哈。
她覺得她的心快跳出來了,不知怎的,說不出話來。月娟怎么還不回來?等月娟回來,她得第一時間告訴月娟,她爹要回來了,要回來了!
正想著,月娟推門進(jìn)來了。她強(qiáng)按住心中的激動,讓楊保春又把話說了一遍,她得以再聽了一遍,不斷地回味,不想忘記每一個細(xì)節(jié)??伤吹皆戮甑姆磻?yīng)有些平淡,是啊,對這個爹,她沒有任何概念,“爹”對她來講只是個稱呼,現(xiàn)在,這個爹隨時就可能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一下子也有點(diǎn)兒發(fā)蒙吧。
楊東林啊楊東林,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見了你,該說什么?
容不得她多想,她哥喊她打發(fā)月娟去廠里的食堂打一碗紅燒肉,再來一碗豬頭肉拌黃瓜。楊保春咧著嘴直樂,她哥也高興起來,跟楊保春嘮起了嗑,反反復(fù)復(fù)還是那件事。
她去幫著嫂子揉面,搟餅給楊保春吃。嫂子年紀(jì)大了,就這一年里,眼睛差得厲害,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到有水滴叭嗒叭嗒往面板上掉。嫂子問她,“今天不熱,你咋還出汗了呢?”她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吭聲,怕一張嘴出來的哭腔讓嫂子笑話,眼里的淚卻止不住地滴,她順手把它和進(jìn)了面里。
一連幾天,她都睡不好覺,總覺得家里那扇門會咚咚響起來。到了她哥家,她會不自覺地盯著她哥看一會兒,想從他表情上讀出有沒有楊東林的消息。
有時,她也會胡思亂想,楊東林后來會不會又娶了?想到這兒,她心里就不大穩(wěn)了。他要是娶了,是不是就不回來了?可陸陸續(xù)續(xù)地,她又聽到不少關(guān)于臺灣老兵回鄉(xiāng)探親的消息,有一些是在臺灣又成家的,探親后又回臺灣了。她想,楊東林要是再娶了,她也不為難他,她就看一眼,知道他還活著,就沒遺憾了。
日子倏倏地過著,到了1987年底,臺灣當(dāng)局放開了老兵回大陸探親,老兵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她覺得楊東林真的要回來了。
那年,“十大公館”棚戶區(qū)改造完成,她哥家分得了套二帶廳六十平米的房子,寬敞明亮,南北通透,緊靠馬路,馬路對面就是西部城區(qū)最好的中學(xué)——青島一中。她戶口本上的人口少,房子面積也小,她哥想了許多辦法,給她要到了一處套一帶廳的房子,樓層合適,還算寬敞,從此告別了爬吊鋪的日子。她激動不已,從來沒想到自己在青島也能住上樓房,美中不足的是,這房子離她哥家的安置區(qū)有段距離。
她搬進(jìn)了新家,和月娟還有她當(dāng)技術(shù)工人的女婿一起拾掇東西,月娟在新家做第一頓飯,女婿在搬搬抬抬,小外孫滿屋跑得歡。家里有了小孩兒,就更像個家的樣子了,有句話不是說么,大人過得其實(shí)是孩子的日子??粗@樣的家,過著這樣的日子,她滿足得很。
到了1988年,快進(jìn)臘月門的一天,她哥急匆匆地來了。“剛才,咱老鄰居許奉華跟我說,兩三天前,有個男的在他們院里找‘月娟’,敲了幾戶門,也在院里喊了兩聲。奉華說,這男的沒找到人,就走了。我埋怨他咋不早說?他說,他早忘記誰的小名叫‘月娟’了,他這也是剛想起來?!闭f到這兒,她哥有些氣惱。
她急了,“那咋辦?肯定是楊東林,他肯定是先回了楊家莊,保春他們告訴他到西鎮(zhèn)找咱們,我又搬了,他也不知道啊。咋辦呀?”
“別急,他要是想找,總能回來再找的。我趕緊給保春打個電話,問問啥情況?!?/p>
說完,她哥就走了。她心里又急又怨,欲哭無淚。但她轉(zhuǎn)念一想,她哥說得對,要是想找,他一定能再回來。她攥著衣襟,坐在床沿上,就那么坐著,啥也干不了。
很快,她哥帶來了不好的消息。據(jù)楊保春說,楊東林回老家只待了兩天。他過得不好,在臺灣沒掙到錢,也沒成家,賭博又欠錢,就連回家的路費(fèi)也是關(guān)系不錯的老兵資助他的。他本不打算回來的,但看到別人都回家了,他又不舍,就回來了。他聽說她娘兒倆到了西鎮(zhèn),過得不錯,覺得沒臉見她們。楊保春勸他去看看,并把地址給了他。他說不用陪,自己去就行了。
“是不是因?yàn)椴疬w,他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現(xiàn)在的房子都是樓房了,鄰居們也不像以前那樣成天聚在院子里了,沒找到他就回去了?!彼绶治鲋?,語氣里滿是失望。他突然又生起氣來,“自己過得不好怕啥嘛,見一面又能怎樣!怎么找半截就不找了呢?”
如同從天上掉到了地上。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望透頂,欲哭無淚。幾十年的等待,今天,卻是真的盼到頭了……
可她不死心,她不相信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她說:“那咱去找他行嗎?”這時,一直不作聲的月娟突然跳出來說:“不去,他不找咱,咱也不找他。我舅說得對,他要是想找,一定會再找的?!彼?,月娟是在賭氣,但也是真生氣了。對這個爹,月娟沒有任何印象,她自然理解不了楊東林的做法??墒?,她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勸說哥、月娟,也包括她自己。
她渾身無力,頭昏昏沉沉的,越來越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說得有些傻。想去找他,去哪找?他在哪?他要是想找到她們,怎么會不再來了呢?西鎮(zhèn)就這么大點(diǎn)兒地方,又有不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怎么能找不到了呢?可東林啊,你為什么不找了呢?你是怕見我們嗎?還是你錢花光了?你留下個字條也好??!難道楊家莊你也再不回去了嗎?那里還有咱家的屋子、咱家的地,有你的根哪……
她一口氣頂在胸口,下不去、上不來,難受得很。她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生氣,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改嫁,當(dāng)年看上她的可不止一個呢,要是當(dāng)年改嫁了,她還用得著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嗎?她認(rèn)識的人里,幾乎都改嫁了,只有她跟民芬是沒改嫁的,可人家民芬的男人從臺灣回來了,那人雖然又成了家,但覺得對不起民芬,臨走還留下了些物件。東林,你要是見我一面,我肯定不怨你的。
她委屈極了,又不愿意總想楊東林的不是。她覺得楊東林不是那樣的人,他去了臺灣,定是過得很難。他挺老實(shí)的一個人,怎么會好賭呢?他有手有腳,怎么會掙不到錢呢?會不會是他怕給她們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所以不敢大張旗鼓地找,不然,怎么會悄悄地走了呢?她越想越覺得這個理由充分。她哥的兒女要么當(dāng)兵、要么當(dāng)老師,月娟也是國營廠的員工,說到底,都是吃公家飯的,估計(jì)是怕帶來不好的影響吧……
她想得累了,從來沒覺得這么累。為什么不能見一面再走呢?他到底咋想的呢?她真的想不通。
或許,這就是命吧。
一陣悲涼襲來,她鼻子酸了,清淚叭嗒落在枕頭上,慢慢地,濕成了一大片……
她火化那天,月娟哭得很兇,她的外孫也哭得不成樣子。
在侄子的張羅下,她的骨灰被送回了娘家,葬在哥嫂旁邊的墓地里。墓碑的大小是一樣的,只不過,哥嫂的碑上是兩個名字,她是一個。
楊東林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也沒有什么消息傳來。他就像一只風(fēng)箏,在空中飄呀飄,線卻不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