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琦(中國礦業(yè)大學 人文與藝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整理國故”首倡于新潮社的毛子水在1919年5月《新潮》雜志上發(fā)表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一文,他不滿學界守舊一派對待國粹所固守的“抱殘守缺”的態(tài)度,疾呼挽救國學應是以“科學的精神”指導對于中國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整理。胡適是這一學術主張最早的響應者和最為積極的實踐者,他撰文《“新思潮”的意義》刊發(fā)在同年12月的《新青年》上,就毛氏所言“科學的精神”給予了更為細致的闡述,即“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整理國故”既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一貫注重疑辨精神的現(xiàn)代延續(xù),也是身處新文化運動中的一代學者企圖化解狹隘的中西二元對立觀念的努力嘗試,其根本目的是在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科學找尋出兩相契合的一條可行之路。
1926年,余紹宋經(jīng)中華書局出版 《畫法要錄》一書,在初編序例里就近代畫壇因不究畫理進而導致畫風衰糜的現(xiàn)象予以了強烈地譴責:“畫學衰微于今日而極矣,以狂怪獰惡為有氣魄,以涂脂抹粉為美觀,市井喜之,上海畫派提倡之,日本之淺識者附和之,動開畫會,自標聲價,耳食者震之,輒為所惑。后生小子羨其易致富裕而博浮名也,競趨而師事之,習俗如斯,誰復肯細研畫理之精微,誰復肯推究古人之緒論,甚且以為歷來劇跡亦不足師,就易舍難,急于自表而畫道遂不可問矣,此雖風會使然,而畫籍之失于整理使學者茫然不知所以從事,亦實有以致之也?!辫b于以上所述情形,“挽頹波而標正規(guī)”的強烈責任感促使余紹宋認為畫學書籍的整理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爸袑W為體,西學為用”的學養(yǎng)背景,師友梁啟超“新史學”觀念的影響,長期致力于史志學研究而練就的文獻搜集與整理的扎實功力,加之平生以金石書畫為旨趣并從學畫伊始就注重對于論畫之書的研讀與摘錄等,都為余氏編纂《畫法要錄》奠定了必要的基礎。此書共輯錄古人論畫書籍119種,因主要用于指導山水畫創(chuàng)作,故以山水畫畫法之書為主,兼錄論述之書,并佐以超出一倍有余的參考書籍。余紹宋認為傳統(tǒng)畫籍可劃分為畫品、畫史、著錄、題跋、論述以及作法六類,但言明如若以此類別各自收書則無法實現(xiàn)整理的目的,原因是舊籍在性質上極少有邊界明晰者,“紛雜糅亂,漫無統(tǒng)紀”。為“明畫論之源流,使成為有系統(tǒng)之科學,故以近代科學方法為之分類排比”。他按“前錄”“總錄”“分錄”“后錄”編排書目,“前錄”三篇,“通論”“氣韻”“畫病”,所論皆畫學之總則,對以下三錄起指導作用;“總錄”六篇是作畫的總訣,分“布局法”“用筆用墨法”“鉤皴擦染法”“點法”“設色法”以及“臨摹法”;“分錄”亦六篇,“樹木畫法”“山石畫法”“水泉畫法”“時景畫法”“點綴畫法”和“雜畫法”,論及具體對象的作法口訣;“后錄”兩篇,談及“紙絹”與“題識”的相關內容。全書“甄集精粹,區(qū)劃類次,疏抉而條貫之,繁而不亂,位而各當”,開中國畫學系統(tǒng)研究之先河,故“友人見之咸謂此為整理國故之一端”,梁啟超更是贊譽此書為“古今言藝術方法之書亦未有其比”。
1932年,余紹宋又經(jīng)國立北平圖書館刊行《書畫書錄解題》一書,著錄自東漢以來的各類書學與畫學書目和篇目共千余種,數(shù)量遠超前代著錄各書總和。他在“序例”中闡釋了書名的來由:其一,古典目錄中“藝術”一類的內涵較廣,除書畫外還包括琴棋雜伎等,而若采“藝林”或“藝苑”為名,則容易使人誤解為涉及文學內容,皆不如以書畫二字注明錄書范圍更加明確;其二,舊有書畫專目以人名和作品專目為主流形式,此書實為書畫典籍專目之濫觴,名稱參考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而定。書中所用的“十一類四十三目”的分類體系是余氏在前作基礎之上進一步細化的結果,各類先列書部,后列畫部,并各按時代為先后次序排布(表1)。
表1 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類目情況表
就《書畫書錄解題》與《畫法要錄》兩書類目劃分情況進行比較可見,其中“史傳”(對比“畫史”)“作法”“論述”“品藻”(對比“畫品”)“題贊”(對比“題跋”)“著錄”“叢輯”(對比“著錄”)等七項在采錄文獻上都具有重合之處,至于“雜識”“偽托”“散佚”“未見”四類,其中所涉及書目也可按內容側重分別歸屬《畫法要錄》所列六類之中。
《書畫書錄解題》一書“是中國古代書畫文獻第一次以現(xiàn)代目錄學方式整理和分類的里程碑式成果,創(chuàng)書畫典籍文獻系統(tǒng)分類與忠實考據(jù)之始”。它不僅為數(shù)量眾多、性質龐雜的中國書畫文獻架構起較為全面且明晰的類例體系,而且余紹宋運用多種方法為所錄之書逐一撰寫了要言不煩、切中肯綮的解題,使得此書同時成為我國首部書畫類著作提要目錄。這些都使得書畫文獻的學術與實用價值得到極大程度地提升,更是為研究之人索書、讀書開辟了有效的指引門徑,被林志鈞贊曰:“不讀《書畫書錄解題》,不可以論中國藝術”,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1940年8月,俞劍華所撰《國畫研究》一書經(jīng)商務印書館(長沙)出版。他在第二章《畫史之研究》中首先將中國繪畫史的內涵概括為六種:畫政、畫家、畫跡、畫論、畫籍以及插圖,而后就概念及其與繪畫史之間的諸種關聯(lián)逐一予以了扼要闡釋,之后又將《畫籍之研究》單獨寫就一個章節(jié)作詳細論述。
經(jīng)歷代積累,我國畫籍之數(shù)量可謂汗牛充棟。依據(jù)性質的不同,俞劍華將古代畫籍大致歸納為畫史類、畫論類、畫譜類、畫跋類、畫鑒類、叢輯類、雜記類和偽托類等八個類別。類分看似明晰,然而實際情況卻是“每類之中又分若干子目,每一子目之中有一種者,有多種者,又有一種書涉及各方面性質不易確定者,有書與畫合編者,有散見于叢書類書之中而原書已佚者,有稿本未及刊印而已銷毀者,有雖經(jīng)刊印而流傳絕少者”,其中能夠兼具“科學之組織”“豐富之內容”與“正確之見地”者更是鳳毛麟角。鑒于上述甚為復雜的狀況,不利于讀者從中獲取全面且正確的信息,俞劍華主張治中國繪畫史者的當務之急應是對于歷代畫籍施以整理,涉及的工作包括考訂畫籍的編纂年代,分辨內容的價值與優(yōu)劣,核實版本的流傳與真?zhèn)?,疏解含義的晦澀,刪減辭藻的繁冗,辨證理論的空泛與矛盾,以及辨別糾正文本中的詞句錯誤等;具體方法,他則認為“可引用近代盛行之整理國故方法”。
整理國故的實質是對于中華民族文化遺產(chǎn)采取批判繼承的態(tài)度并倡導對其予以更為科學和系統(tǒng)的整理,這是俞劍華將其引入用以指導古代畫籍研究的根本原因。畫籍整理的具體實踐他認為應落實在“消極之整理”與“積極之建設”兩個層面。
“消極之整理”是在對固有畫籍不改變原有內容和撰述方式的前提下進行的,所謂“整理”主要涉及四個方面:一是版本,研究同一畫籍在流傳過程中因傳抄、編輯、刊印等原因而產(chǎn)生的不同版本,比較版本之間的差異和特點,鑒別優(yōu)劣、辨別真?zhèn)?;二是文字,校正畫籍文本中的錯誤字句并添加正確標點,對于艱澀難懂和引經(jīng)據(jù)典之處適當加以注解或按語;三是意義,指辨別偽托之書并對畫籍中凡屬妄談、謬說、空言、玄論之類言辭予以駁斥;四是質量,一方面指刪除原文中的煩瑣虛言以使文本精簡卻原意不失,另一方面則是建議編制一部分類完整、收錄齊備的畫籍著錄叢書并加設單行本以備讀者按需購買避免重復。
“積極之建設”則是建立在“消極之整理”的基礎上就內容組織與撰著方法所進行的根本性改造,從而產(chǎn)生區(qū)別于古代畫籍的更加適宜閱讀、教學、研究、收藏以及傳播的現(xiàn)代畫學書籍。俞劍華以六種畫籍為例對改造之后所應具備的特征作了進一步的說明:畫史類書籍,應有系統(tǒng)的組織脈絡,嚴明的史實考證與客觀公正的見解,敘述要詳實,插圖要豐富;畫法類書籍,應將中國畫所有技法分門別類細致解析,配以印刷清晰的古代名家作品供讀者參照、臨摹之用;畫理類書籍,應將雜糅于他類畫籍中的畫理言論析出,或按時代、或依性質另編成書,辨其是非,評述優(yōu)劣;畫鑒類書籍,應詳盡著錄歷代鑒藏與海外公私所藏繪畫作品,并選取重要的存世真跡印制畫冊便于觀賞;叢書一類,應盡量將歷代畫論、畫理、畫法之書收入,但不錄僅供鑒藏參閱的著錄之書、卷帙繁多不易翻印之書、家喻戶曉單本易購之書以及抄襲舊說雜錄成文之書;譯書一類,一是可以將海外有關中國繪畫研究的重要著作譯為中文,做他山攻磋所用,二是亦可選取代表畫籍譯為外文,幫助國外愛好與研究人士準確理解中國繪畫的精深之處,達到傳播民族優(yōu)秀文化藝術的目的。
“消極之整理”的目的是盡可能還原古代畫籍的真實面目,而“積極之建設”則是從內涵、性質、分類、編撰方法、敘述方式以及傳播形式等方面著手,對于傳統(tǒng)畫學文獻遺產(chǎn)進行的更為科學化和系統(tǒng)化的深層次研究,兩者之間呈現(xiàn)出相輔相成的關系。
文獻分類,是指依據(jù)內容、性質的異同對于文獻進行分門別類地組織和揭示。分類首先需要建立在一定數(shù)量的文獻積累基礎之上才具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為此,俞劍華在《畫籍之數(shù)目》一節(jié)中就預先展開了對于自明清以來十二種較為重要的類書、叢書所著錄的畫籍數(shù)量予以匯列的工作,并根據(jù)文本的收錄情況將這十二種類書、叢書分為三類:第一類“全錄原文者”,屬此類者有明代王世貞《王氏畫苑》與《畫苑補益》、清代紀昀等《四庫全書》、黃賓虹、鄧實《美術叢書》以及于安瀾《畫論叢刊》;第二類“摘錄原文者”,清代王原祁等《配文齋書畫譜》、清代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藝術典》、清代彭蘊燦《歷代畫史匯傳》以及余紹宋《畫法要錄》均列于此類;第三類則是“摘錄論列者”,包括鄭昶《中國畫學全史》、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以及俞氏自著的《中國繪畫史》。
俞劍華據(jù)以上書目所錄統(tǒng)計中國古代畫學著述約計584種,然而存世可見者僅占三分之一,其余則或亡佚或難尋,無法查考。造成此種局面的原因他大致歸納為以下七種:1.書本本身無流傳價值;2.僅有鈔本亦已失傳;3.原本昂貴且刊行極少;4.卷帙繁多購藏不便;5.刊印發(fā)行困難;6.子孫不肖致孤本損失;7.天災人禍以致善本銷沉。與之相對,幸存的三百余種畫籍被列為九類:1.民間普遍流行者;2.專門家所備者;3.版本稀少者;4.國外盛行者;5.被叢書著錄但單本無存者;6.被收入?yún)矔辉救源嬲撸?.僅被摘錄片段者;8.僅存書名者;9.后人偽托者。如若再依據(jù)通行的難易程度加以篩選,存世者最多不過百種。
針對存世畫籍在數(shù)量與質量方面的整理和分析屬于俞劍華畫籍研究方法論體系中“消極之整理”層面的工作,即在文獻原有形式并未改變的前提之下,厘清版本、糾正文字、明確意義、甄別質量,為接下來包含“分類”在內的“積極之建設”施以鋪墊。
分類的作用對于文獻工作者而言,可以更加明晰文獻的學科屬性與內容特征;而就一般讀者而言,則可以幫助其更為迅速準確地檢索和了解文獻。俞劍華在《國畫研究·畫籍之分類》中就近代以前中國繪畫書籍分類的總體情況給予了客觀中肯的分析與評價。在他看來,中國畫籍的分類一直未能形成統(tǒng)一的標準,在綜合目錄中,隨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見五代官私書目,首次采用“經(jīng)”“史”“子”“集”四部類名,較好地滿足了日益增長的各類文獻的分類需要,“四部分類法”逐漸為后世編目采用,并隨著清中期《四庫全書》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編修,其體系得以進一步完善,最終固定而成“部—類—屬”三級類別。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例,所收文獻共10254部172859卷,分布于四部四十四類六十六屬,其中書畫文獻提要123部,包含存世文獻71部1066卷和存目文獻52部223卷,較為集中地分布于“子部—藝術類—書畫屬”,“譜錄類”“雜家類”“小說類”以及“經(jīng)部”的“禮類”和“集部”的“別集類”“總集類”則有少量分布。此種類屬關系的基本確立,在一定程度上既改善了漢魏時期流行的“七分法”中書畫文獻自身性質被弱化且分布相對分散的窘?jīng)r,又進一步強化了綜合目錄分類體系中書畫文獻的獨立地位,但欠缺之處在于“書畫”以下不再作進一步性質劃分,專業(yè)種類文獻未能得到更為清晰地分辨與顯現(xiàn)。相較于綜合目錄,傳統(tǒng)畫籍的分類情況更加困難和復雜,“一書之中,往往體例不純,言史者恒及于理,論法者或涉于傳,雖欲使之分類,而勢有未能”,因而即便存世數(shù)量有限,也鮮有專業(yè)目錄學者涉獵于此。
俞劍華認為余紹宋的《畫法要錄》和《書畫書錄解題》兩書可被視作近代以來能夠在書畫文獻分類方面有所建樹者。但肯定的同時,他也指出“共分十一類四十目,可謂詳盡之極,但以分類過繁,而舊有書籍性質多難確定,又一書恒兼兩三類,故讀者每不易定為何類,而《書畫書錄解題》一書又以書法畫法并列,難免牽強之處,茍無索引,殊難檢閱,但其開創(chuàng)之功則不可沒”。對此,他在1937年1月經(jīng)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繪畫史》中將余氏分類精煉為九類十七目(表2):
表2 俞劍華《中國繪畫史》畫籍分類情況表
這里,俞劍華是僅以歷代畫學著述為對象進行分類的,“散佚”與“未見”兩類因只有存目而無存書并未列入。他自認此種分類雖然并非完全合于科學方法,只是就故有書籍中性質相近的文獻歸屬一類而來,但比較《書畫書錄解題》則更趨精簡易辨。
1957年,俞劍華又出版《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一書。此書初編自1936年始,受《書畫書錄解題》與《畫論叢刊》啟發(fā)與影響。為求盡可能完備地收錄歷代畫籍,他將以畫品、畫評、畫鑒、畫譜、畫訣、畫法、畫說、畫麈、畫筌、畫跋、畫詩等命名之書皆視為畫論一類囊括進來。雖內容翔實,卻同樣存在名目繁多、相互重疊的不足,可簡之為四類:專論繪畫原理原則的“畫理”類,專涉繪畫技法的“畫法”類,言及繪畫批評的“品評”類,以及談論繪畫鑒賞的“畫鑒”類。
20世紀80年代初,繪畫史論家溫肇桐在所撰《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的“前言”中再次指出對于古代畫籍進行分類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所在:“根據(jù)一九二九年中華版鄭昶《中國畫學全史》附錄《歷代關于畫學之著述》所記:‘按《四庫提要藝術類》及《藝術存目》所列關于畫學之著述,凡六十八種。《佩文齋書畫譜》纂輯書籍目共一千八百四十四種。彭蘊璨《歷代畫史匯傳》引證書目,共一千二百六十三種,其中較似專著或確為專著者,在《書畫譜》里約七十種,在《畫史匯傳》里約百種?!嵤纤?,計三百七十種。一九三三年,吳辟疆《有美草堂畫學書目》得二百三十種。一九六二年九月,朝花美術出版社刊拙編《歷代中國畫學著述錄目》增訂本,其中收錄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五八年部分不計外,東晉至清代共達八百十四種。從這些數(shù)字來看,中國古代畫論著述的繁復,真有浩如煙海之感。這里又涉及它的分類,‘類例既分,學術自明’。分類的作用就是‘辨同異’?!?/p>
他首先認為,面對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畫論著述若想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研讀,分類是首要的工作。因為“人守其學,學守其書,書守其類”“欲明書者,在于明類例”“類例分則百家九流各有條理”。
對于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之分類,溫肇桐的看法基本是與俞劍華相符合的,在肯定其合理性的同時也指出了不足之處,“因為最后兩類的內容是可能有前八類的著述的,也就是說,偽托、散佚與未見三類書中會有史傳、作法等前列各種性質的著述的。如果為了區(qū)別真?zhèn)味选畟瓮小瘎e為一類還是可以的。列‘散佚’為一類,就顯得不是那么恰當了”。對此,他根據(jù)自己多年研習中國古代畫論的經(jīng)驗體會,綜合其內容、性質與體裁,將畫論著述劃分為八類:畫理,即畫學和創(chuàng)作的總論、泛論、短論、雜論等;畫法,即關于技法的闡述和圖錄等;品評,即關于畫家的評論與畫作的鑒賞等;畫史,即繪畫的通史、專史、斷代史、編年史,以及畫家志傳、年譜等;著錄,即對于宮廷內府和私人藏畫的記錄;詩詞題跋,即評論繪畫的題識、跋語以及詩詞等;叢輯,即纂輯畫論的類書和叢書等;書錄書目,即關于畫論的書目和解題等。
溫肇桐還針對《書畫書錄解題》書中余紹宋將“史傳”一類所收畫史文獻又分為“歷代史”“專史”“小傳”和“通史”四類這樣的分類方式提出了異議,他認為“畫史可以分為通史、專史和志傳三種。而通史中又可以分為斷代史和編年史。專史則可以分為畫種史和地方畫史”。從《書畫書錄解題》所列“史傳”一類收輯的文獻目錄內容來看,“歷代史”的一部分和“通史”都應歸屬于“通史”一類,無需單列。《書畫書錄解題》將成書于某一朝代的通史(《歷代名畫記》)及斷代史(《圖畫見聞志》)皆列入“歷代史”是不符合史學概念界定的。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講,“通史”指的是從遠古到現(xiàn)代的歷史,如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俞劍華《中國繪畫史》等皆隸屬此類。溫肇桐在《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畫史要籍》中選錄了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南宋鄧椿《畫繼》、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清代徐沁《名畫錄》、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清代蔣寶齡《墨林今話》以及清代彭蘊璨《歷代畫史匯傳》八種,皆“是通史兼有斷代史而又具有志傳性質的重要著作。前六種,其內容基本上是連屬一貫的,其最后一種是歷代畫家的志傳,內容尤為全面”。而如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北宋劉道醇《宋朝名畫評》和《五代名畫補遺》、北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明代王樨登《吳郡丹青志》以及清代李放《八旗畫錄》等,溫氏則認為是“為了進一步明了一時一地和一個畫種的歷史源流及其演變”而必讀之斷代史畫學要籍。
然需辨析的是,溫肇桐在《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中的分類是將畫論的內涵作了一定程度的擴大化處理,“畫論”中包含了“畫史”。此種分法作用于畫學分類尚可,但作用于畫論的分類便會稍欠妥當,因為“畫論”與“畫史”應為同級的兩個類別。畫論的概念是指編撰者基于對繪畫創(chuàng)作、品評、思想等現(xiàn)象加以認知和總結,并依據(jù)自身的立場與觀點,就其中的規(guī)律予以概括,從而形成特定的有內在聯(lián)系的原理原則。根據(jù)此定義,“畫法”一目當不應與“畫理”“畫鑒”以及“品評”三目同屬“畫論”之類,因其多數(shù)為關于繪畫技法的闡述,如人物畫法、山水畫法、花鳥畫法等,實應編入中國畫技法教材中去更為嚴謹,然理法兼收的現(xiàn)象卻仍然普遍存在于今人編輯的畫論叢書中。
表3 俞劍華《國畫研究》中國繪畫書籍分類表(俞氏自制)
再將溫肇桐畫籍分類和俞劍華在《國畫研究》書中所列“中國繪畫書籍分類表”相對照可見,俞氏“畫論”一類是將溫氏“畫理”“畫法”“品評”三類包含其中;溫氏“著錄”“詩詞題跋”分別歸入俞氏“畫鑒”“畫跋”;溫氏將俞氏“畫史”類“專史”一列的“類書”析出歸于“叢輯”一類;俞氏“通史”之下有“全史”“分史”之別,“分史”以下再列“斷代”“編年”等九小列,而在溫氏分類體系中“通史”“專史”“斷代史”“編年史”則為同級關系,與“畫家志傳”和“年譜”并列,同屬史傳類畫籍。
經(jīng)過以上的對比和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溫肇桐是在對俞劍華畫籍分類體系繼承的基礎上實施了一定程度的簡化,將其中性質最易辨別確定、形式最為固定常見的八種類別提煉出來,進而實現(xiàn)了自己“辨同異”的分類研究目的。溫氏編纂《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一書的意圖是要為初涉古代畫論之人解決入門的問題。既然是針對初學者,他的畫籍分類體系就不可能如余紹宋、俞劍華兩位先賢一般追求盡可能地細致甄別,過于專業(yè)化的呈現(xiàn)容易給人造成望而生畏的距離感。為了凸顯此書的“向導”作用,他按照上述八個類別精選出46部不同性質、體裁和內容的經(jīng)典名篇評介相間、言簡意賅地加以介紹,確是為初入中國古代畫論研習的一部明燈之作。
“凡讀書最緊要者,目錄之學。目錄明,方可讀書;不明,終是亂讀。目錄之學,學中第一要緊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睍嬆夸浭撬囆g文獻的一種特殊組織形式,它將某一時段內的作品或著述按照某種分類方法和順序組織并記錄下來,從而使其名稱、作者、時代、內容、存佚等情況得以保存,雖屬二次文獻,但一方面可以幫助研究者從宏觀的視角給予書畫事業(yè)整體發(fā)展狀況有較為清晰的了解與審視,另一方面則是可以為美術史、美術批評以及書畫鑒定等相關研究工作提供便捷且有效的輔助。
“目錄之兩大要素,曰分類,曰編目。有書目而不分類,未得盡目錄之用也?!苯?jīng)歷代匯集而成的書畫文獻數(shù)目龐大、體裁多樣、內容豐富、性質復雜,這就為分類帶來了一定的難度。僅就畫籍分類而言,便常常會遇到“一書之中多兼數(shù)種,究宜歸于何類,頗費斟酌”的情形。例如,“畫理是古代畫論的首要部分,可以說,它是整個古代畫論的一個綱領。其內容,包括畫學和繪畫創(chuàng)作問題的泛論、總論、短論和雜論。此中又以創(chuàng)作問題的闡述,占據(jù)了它的重要方面”,但從所論范圍來看,往往兼及畫法,甚至還及于畫史;古代繪畫技法的要籍,多從各種畫種的角度來加以論述,“關于這些著述的內容,有的是泛述,也有涉及于畫理畫史的”。此外,畫中專講理論之作,其名稱還有畫原、畫絮、畫憶、畫贅、畫筌、畫話、畫寄、畫談、畫編、畫塵、畫識、畫引、畫集、畫評、畫譜、畫訣、畫說、畫訓、畫記、畫序等,想就性質作嚴格區(qū)分實屬不易。因此,正是由于古代畫籍在內容、性質方面多有交織,體裁又多種多樣,才造成了“欲作正式科學之分類,幾不可能”的局面。加之書畫向為專門之學,分類、編目與評介之人若無相關修養(yǎng)并輔以科學方法,恐也難以勝任。
20世紀初,以胡適、梁啟超為首的一批學者引入西學之研究方法積極推進“整理國故”的學術運動?!按篌w上,從事國故整理工作的重要學者,他們所做的工作要比早期那些攻擊中國傳統(tǒng)的人更具建設性,也可能更有遠見卓識”。1922年4月15日,梁啟超在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所作的名為《美術與科學》的演講中,對美術研究者提出了須要“有極明晰極致密的科學頭腦”的要求,并希冀學者們能夠探尋出一條“科學化的美術”之路。梁氏所論意在強調要變傳統(tǒng)感悟式的治學方式為科學的理性研究,這也為古典書畫目錄的現(xiàn)代轉型提供了契機。身為任公摯友的余紹宋積極投身于古典書畫文獻的整理工作中,創(chuàng)撰《書畫書錄解題》一書,從而徹底改變了古來書畫文獻無專目的歷史,其書所采用的文獻分類體系“條分類例,剖判明晰,既全面反映了種類書畫典籍存佚傳承,又正確反映了中國書畫學術體系”。40年代,俞劍華借用“整理國故”之名建構自己畫籍研究的方法論體系,運用“消極之整理”與“積極之建設”相結合的方法進一步促進古代畫籍研究的科學化進程。他同樣十分重視文獻分類問題,將之視為“積極之建設”不可或缺的一項創(chuàng)建性工作。在肯定余氏《書畫書錄解題》“為中國畫學書籍詳細分類之創(chuàng)造者”的同時,針對其“書畫并列”“分類過繁”“殊難檢閱”等欠缺之處將其調整為上文所列九類十七目,希望能夠揚長避短。溫肇桐是同輩學者中于目錄學領域成果最為豐碩之人,1958年出版的《歷代中國畫學著述錄目》是繼《書畫書錄解題》之后畫學文獻輯錄數(shù)量可與之匹敵的第一部??颇夸?,共收古今畫學書目篇名(包括散佚)1200余種;《1912—1949美術理論書目》 (1965)和《美術理論書目1949—1979》(1983)可被視作《歷代中國畫學著述錄目》續(xù)書,補充錄入自1912年初至1979年10月間陸續(xù)出版的美術理論類書目千余部。1980年代溫肇桐在《中國古代畫論要籍簡介》序言中就余、俞二人的文獻分類予以了調整與歸納,力求使古代畫籍在性質與內容方面更為“同則同之,異則異之”(《荀子》)。
“以個人之眼光不同,分類之方法自亦因之而異。過簡則掛一漏十,無類可歸,過繁則條目詳盡,不易記憶。”余紹宋、俞劍華、溫肇桐三人對于中國古代畫籍的分類詳略不一,究其根本,也是上述原因所致,并無絕對正誤之分,但三人之努力確為古代畫學文獻在現(xiàn)代學科體系中真正實現(xiàn)“類例既分,學術自明”貢獻了可以參考的有效路徑,顯著提升了古典畫學文獻的學術價值與實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