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敏
辦好入住手續(xù),將背包放進酒店時,肚子并沒什么餓意,但晚飯總是要吃的,于是,蘇敏下了樓。
就在酒店附近,蘇敏找了一家火鍋店。掀開門簾,年輕的服務員問,“先生,您幾位?”
“一個人。”一個人吃火鍋?蘇敏差點兒就笑出聲來。一個人,無論是午飯還是晚飯,一盤蛋炒飯,或者一碗面條,可能便是最好的安排了,如果再馬虎一點,一份外賣,一桶泡面,也可以填飽肚子。這要在平時,不吃,餓一頓,也是常有的事兒。其實,餓一頓也不至于餓出事的,比如周末,蘇敏經常就只吃兩頓。
“一個人可以吃火鍋嗎?”蘇敏盯著服務員,有點兒調侃的意思。
“當然可以?!狈諉T依舊一臉標志性的笑容。略顯暗淡的紅色燈光下,這笑容仿佛是火鍋里即將要沸騰的湯汁兒,咕嚕咕嚕冒著絲絲熱氣;又仿佛是春風拂過桃花淺深處。這笑,既匠心獨運,又自然雅致,別具神韻?!澳悄@邊請。”說著,服務員從柜臺里走了出來。只見她左手置于腹前,伸出蓮藕般白皙的右手,將蘇敏往進門的右邊指引。
右邊的卡座里,已經有了不少食客,他們或兩人一對,或三人一桌,多的有四五六人。圍著一只火鍋,桌上擺滿了啤酒、肉、蝦、豆腐和蔬菜等,觥籌交錯之間,談笑風生。
蘇敏就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坐在一群人里,蘇敏多少還是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況且蘇敏現在也越來越喜歡安靜了,比如平時的周末,他總是一個人呆在出租屋里,看書,寫字,翻手機。
蘇敏退了回來,往左邊的卡座走去。左邊的卡座顯得有些空蕩。只有在靠墻的角落里,有兩男一女圍在一起,涮牛肉,喝啤酒,擼串。
蘇敏在離服務臺不遠處找了一個座位。這種座位大概是按照四個人來設計的,兩張貼有海綿和塑料皮革的凳子,中間是一張桌子,桌子上的正中間是一只鴛鴦火鍋,太極圖那種的。桌子一側有個開關,輕輕按一下,這對“鴛鴦”就戲起水來了。
蘇敏在卡座靠走廊的位置坐了下來。蘇敏總習慣坐靠走廊的位置,坐動車也是,每次買票都要選靠走廊的座位,不過有時候并不一定能選到。在蘇敏看來,靠走廊的位置,自由,寬敞,不受車壁的約束,更不會受到別人進出的影響。
一個人本來可以隨便找點什么填一下肚子的,可此時的蘇敏,此地的蘇敏,怎么都覺得今日良宵不能就這樣簡單打發(fā)掉?;蛟S是心血來潮,也或許這是一個冥冥之中的約定吧,蘇敏覺得,是時候該請?zhí)K敏吃頓飯,喝頓酒了。
蘇敏因公出差,到蘇州處理一件公司里的債務糾紛。蘇敏所在的公司與蘇州的一家公司曾是合作關系,后來發(fā)生了不愉快,蘇州公司起訴了蘇敏的公司。半個月里,蘇州公司接連寄來了兩份律師函。律師函除了引起了蘇敏的重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覺得蘇州公司真的會去打官司。就這事,蘇敏說了幾次,可一直沒人理,后來蘇敏也就干脆懶得再說了。可等蘇敏請假回了一趟家后,公司收到的已經不再是律師函了,而是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法院快遞來的傳票。收到傳票后,公司上上下下這才開始火燒眉毛起來,問蘇敏怎么辦?蘇敏說,還能怎么辦,要么跟人家談和,要么應訴去。起訴書上,白紙黑字寫著,要求蘇敏的公司支付蘇州公司加工款一百一十多萬元,利息約十萬元。
天剛蒙蒙亮,蘇敏就出發(fā)了,坐了四個多小時的動車,再昏昏沉沉輾轉兩趟地鐵,好不容易在蘇州“秋褲”附近的一棟高樓里找到了律師。令蘇敏沒想到的是,談判只花了大概不到半個小時就解決了問題。原告方蘇州公司其實目的很簡單,就是要錢,也沒其他要求,可以調解。律師姓孫,個頭不高,看起來和藹可親,一點律師的架子都沒有。據孫律師講,他對浙江有感情,他說他曾在浙江寧波當過十二年海軍。說這話時,蘇敏注意到了孫律師身上那件海軍衫,藍白相間,水手常穿的那種。
蘇敏剛來這家公司不久,在公司里任職常務副總。他算是一個職業(yè)經理人,也算是一個業(yè)余作家,四十出頭,中等個子,不胖不瘦,歲月已經在他身上有了明顯的痕跡。比如,額頭越發(fā)敞亮,頭發(fā)日漸稀疏,兩鬢銀絲夾雜,胡須里也常有一兩根刺眼的,至于臉部,早就沒有了那種分明的輪廓。寬大的額頭和松弛的面部之間,常常有著一對黑眼圈。這對黑眼圈,常常讓蘇敏想到那個后來逃亡到美國的阿富汗人——阿米爾的父親。
蘇敏點了一盤牛肉,一份蝦丸,一份青菜拼盤,一碟花生米,外加兩份火鍋湯汁。其實蘇敏沒有多少餓意。下午見律師前,蘇敏在“秋褲”附近的地下商城里,花了三十元吃了一份快餐,快餐是可以免費加飯的。蘇敏當時心里想著,下午可能要與律師“大戰(zhàn)三百個回合”。這些年,蘇敏參加過不少這樣的談判,他知道,談判不僅需要智慧,需要懂些法律知識,需要有三寸不爛之舌,還需要有力氣,有時就是耗到最后,看誰還能繼續(xù)撐下去,耗下去。肚子里沒貨,餓得頭暈眼花,就容易守不住底線,喪失陣地,繳械投降。蘇敏沒想到的是,下午的談判竟然是意想不到的順利。這大大出乎意料,這也讓三十元的快餐顯得多少有些浪費了,尤其是最后添加的那半碗免費的大米飯。
將菜點好后,蘇敏問服務員,有什么酒?請酒的蘇敏是不太愿意喝啤酒的,一是啤酒度數太低,喝起來沒什么酒味兒,二是那玩意兒喝了容易長肚子。盡管四十了,蘇敏的身材還算保持不錯,這些年的體重一般都維持在一百一到一百二十斤的樣子,每每覺得肚子想要放肆,要突破褲腰帶的束縛時,蘇敏便開始節(jié)食,比如不吃晚飯,或者晚餐只吃一只水果。
盡管茅臺、五糧液這樣的美酒喝不起,但對于那些瓶裝的在別人看來算是好酒的白酒、啤酒,蘇敏也是不輕易喝的。蘇敏喝的最多的是產自溫州的農家燒酒,這是用真糧食燒出來的酒,絕不會勾兌,不會有香精之類。蘇敏喜歡用這種糧食酒浸泡楊梅。蘇敏將這種浸泡的楊梅酒稱作“胭脂紅”。蘇敏曾專門為這樣的“胭脂紅”寫過文字,甚至動過念頭要去注冊個“胭脂紅”的商標?!半僦t”不僅色澤妖艷、濃烈,而且味道妖嬈、嫵媚,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佳釀。蘇敏某次喝了大約一斤胭脂紅后,像詩仙李太白那樣吟誦道:“一壇胭脂紅,邀君來入甕。三杯不得倒,可以嘯長空。人生多歧路,難得是相逢。要問何所志?愿作一醉翁?!?/p>
“白酒有江小白,有小郎酒,啤酒有青島、雪花、百威。”服務員連珠炮一樣,這倒是有點像KTV 里陪唱小姐齊刷刷站成一排,依次報出自己的名字來:凱迪、瑪麗、露絲、安妮,等等??墒?,喝江小白的人,哪里算得上是真喝白酒的人呢?還有那小郎酒,瓶子長得難看極了,味道更是怪怪的,完全敗壞了“郎”這個動聽的詞了。
蘇敏問:“喝什么酒呢?”
“隨便啊。沒有那么多的講究。”能有怎樣的講究呢?五六百的月工資,什么酒不是好酒呢。“你想喝什么便喝什么吧?!碧K敏說。
蘇敏對服務員說的酒一點兒興趣也沒有。這感覺就像每次去KTV,蘇敏總覺得那些小姐沒啥意思,也不知道她們被多少人摟摟抱抱過。到KTV 不就該好好地吼幾嗓子么?什么凱迪、瑪麗、露絲、安妮落潮一般退去。
蘇敏問服務員:“附近有超市或者便利店沒有?我自己去買一瓶?!?/p>
“哦,您出門,往右拐,大概兩百米,有個便利店?!狈諉T遲疑了一下——她大概沒見過一個人來店里吃火鍋,一個人喝酒,還對酒竟如此挑剔。
蘇敏起身,掀起門簾,出了火鍋店,右拐,很快便找到了那家便利店。便利店的貨架上,擺滿了酒,紅酒、黃酒、啤酒、白酒,還有洋酒。這倒真像是KTV 那站成一排的小姐們。蘇敏逡巡了一圈,又倒著逡巡了一圈,最終挑了一瓶上海石庫門黃酒。蘇敏記得好像是在哪里看到過,說什么“東情西韻,華洋交融”,是石庫門黃酒區(qū)別于其他黃酒的特色。蘇敏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石庫門,這酒瓶子的外觀與包裝的確不一樣,有三十年代老上海的風韻和味道。
酒的味道喝起來不算壞,但也說不上好,比起“胭脂紅”來,自然還是差了不少??伞半僦t”并不是可以隨身攜帶的。蘇敏咽了咽口水,將石庫門放在手中掂了掂,對蘇敏說:
“要不就喝這個?”
“好”。
蘇敏踩著路燈黃暈的光,拎著一瓶石庫門回到了火鍋城。
桌上的湯汁開始沸騰起來了,在鴛鴦鍋里泛起了紅浪與白浪。香菇、白菇、金針菇、紅棗、蔥,開始在湯汁里上下翻飛,像一群女人打情罵俏,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蘇敏夾了一只蝦丸兒,一片牛肉,放在火鍋里涮。鴛鴦鍋里溫度高,牛肉熟得快,不到一會工夫,就可以吃了。蝦丸兒需要稍等一下,得煮透了才行。趁這會兒工夫,蘇敏旋開了酒瓶蓋兒,給玻璃杯里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
來蘇州前,蘇敏提前一天在微信上約了唐曉文,約了王瑩,當天中午又約了妮妮,蘇敏想約他們一起吃晚飯。蘇敏心里想著,如果不能將他們全部約到一起吃飯,跟其中的某個人單獨吃個飯也不枉此行。
蘇敏有些興奮。與邀約吃飯的這幾位已經有好久沒見面了,除了平時偶爾在微信上互相點個贊,或者偶爾因為一些朋友找蘇敏問到蘇州住院治病的事情外,蘇敏已經很少與他們聯系了。前些年,蘇敏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他們發(fā)短信,發(fā)微信,拜年,節(jié)日問候之類,現在這樣的問候也漸漸少了起來。這倒不是蘇敏已經忘記了問候,是他覺得在這電子信息龐雜的年代,默默地關注而不打擾可能是一種最好的問候了。
唐曉文回信說:親,不好意思,我不在蘇州。王瑩回復說:抱歉,晚上已經有安排了。妮妮在微信中說:敏哥,最近高血壓,在家調理,下次你來蘇州,我做東請你。
一個人都沒請成,蘇敏多少有些遺憾,有些失落,這也或許算是蘇敏今晚決定請?zhí)K敏喝酒的原因之一吧。但這次蘇州之行,不知道為何,蘇敏總覺得必須得喝頓酒了,這想法就像是寒山寺的鐘聲,隱隱約約,卻又聲聲入耳。與律師會面后,時間剩下一大把,蘇敏去了趟拙政園。“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辈恢蓝嗄昵暗奶K敏是否許過這樣的愿望,是否想過一定要去蘇州城里看一眼,去蘇州的園林里逛一圈。
正值盛夏,號稱天堂的蘇州城暑熱難耐。但在拙政園里,雖游人如織,卻有一份難得的清涼。徜徉在亭臺綠蔭里,蘇敏想起了葉圣陶的《蘇州園林》:“務必使游覽者無論站在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講究亭臺軒榭的布局,講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講究花草樹木的映襯,講究近景遠景的層次??傊?,一切都要為構成完美的圖畫而存在,決不容許有欠美傷美的敗筆?!睕]想到的是,蘇敏至今還能背誦出這樣的段落來。
在拙政園里,蘇敏帶著蘇敏,從東邊往西邊走了一圈,又從西邊往東邊走了一圈。大多數的游人都是從西邊往東邊走的,這是景區(qū)指定的游覽路線,留聽閣、浮翠閣、倒影樓、別有洞天、荷風四面亭、雪香云蔚亭、梧竹幽居、海棠春塢。從東往西,則是聽雨軒、玲瓏館、繡綺亭、遠香堂、倚玉軒、小飛虹、香洲、別有洞天、鴛鴦館,以逆方向的路線游覽,算是蘇敏給蘇敏一個遲到多年的補償吧。
知了在高大的樹上發(fā)出悅耳而明亮的叫聲,池水碧綠,倒映著蓊郁的樹木,碧綠的垂柳,修長的細竹。池水里,有野鴨,有金魚??上且怀睾苫ㄒ呀浀蛑x了,遠遠望去,零星的幾朵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這多么像那些與病魔殊死搏斗的病友啊。這些年的生活經歷,讓蘇敏失去了某些閑情雅致,少了些悠然自得。假如,蘇敏當年到蘇州僅僅是游玩,今天的蘇敏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呢?——十七年過去了。整整十七年。如果十七年前的蘇敏出現在十七年前的蘇州園林里,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境呢?
蘇敏將鍋里的那片牛肉夾了起來。蘇敏故意讓它在鍋里涮的時間長了一些。蘇敏將熟透了的牛肉放在桌前的調料盤里,蘸上剛調制好的火鍋佐料?;疱佔袅系姆N類很多,蘇敏喜歡每種佐料都放一些,比如花生醬、海鮮醬、牛肉醬、芝麻醬、麻油、辣椒油、醋、香蔥、大蒜、芫荽,滿滿一小碗。蘇敏喜歡這樣混雜混搭的味道。
牛肉很嫩,吃到嘴里,不用嚼幾下就化了。蘇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
從拙政園回來,蘇敏乘坐1095 路公交車。蘇敏提前在高德地圖里預定好了乘車路線。從拙政園出來之前,蘇敏便決定重回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一趟。
2013年的9月,天氣十分炎熱。那天清晨,蘇敏被架上一輛綠色的出租車。這一路上,蘇敏已經昏迷不醒了。等蘇敏清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上,他的左手和右手手臂上分別插上了一根粗大的針管,連接針管兒的透明塑料皮管快有小拇指粗了。小床的旁邊兒,是一臺進口機器,正嗡嗡地響著,紅色與綠色的電子燈不停地閃爍著。蘇敏體內的血正被這個機子不斷地抽出來,通過這臺機器分離掉那些興風作浪、無惡不作的壞細胞后,血液重新輸送回體內。
清醒后的蘇敏覺得好奇,感覺這是一場兒時看過的露天電影。膠片通過鏡頭和輪軸,從一個盤子慢慢地卷到另一個盤子上。經過這樣的轉動,電影里的人和風景便頓時鮮活起來。奄奄一息的蘇敏大概就是這樣“鮮活”起來的。經過這樣的分離之后,那些作惡的細胞暫時被請了出去。
醒來之后,蘇敏問做醫(yī)生的小叔:“我這是到了哪里?”
小叔個子矮,伸直腰身說:“蘇州?!?/p>
“那我得的是什么???”
“還不知道?!毙∈逯е嵛?,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
火鍋里的湯汁越來越濃。服務員拎著一只長嘴銅壺走了過來,加了些湯汁進去?;疱仌簳r停止了沸騰。蘇敏舉起酒杯說:
“來,喝一杯?!?/p>
蘇敏將半杯石庫門一飲而下,然后拿起筷子,夾了幾顆花生米。油炸的花生米被撒了鹽。蘇敏用嘴吹了吹,蘇敏其實不喜歡這種撒了鹽粒子的花生米。生活還應該是原汁原味的好,花生米就該是花生米的脆,香,花生味,撒上鹽了,就全是苦咸苦咸的味道,像是額頭上的汗水,像涌出來的血。
蘇敏從1095 路公交車上下來,朝醫(yī)院方向走去。這眼前的街景想必與當年有了某些區(qū)別吧。十梓街。這是蘇敏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條街道,也是蘇敏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忘記的一條街道。對于病人來說,這整條街都算是為醫(yī)院而建的吧。
蘇敏的心情開始有些激動起來。他即將穿越,走進蘇敏當年的場景——那里是另一個年代,另一種環(huán)境,另一種心境,另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門診室、住院樓、檢查室、CT 室、手術室、病房、護士站、藥房,還有那條狹長的黑暗的通道,一個個鏡頭開始鮮活起來,膠片繼續(xù)轉動。
蘇敏很快便找到住院樓。住院樓一共五層,蘇敏住的是五樓,五樓是血液科病房。在這之前,蘇敏聽說過外科、骨科、兒科、婦科、呼吸科,他從未聽說過竟然還有血液科。蘇敏在這里先后換了有四五間病房吧。
在第一間病房里,有一個還沒畢業(yè)的研究生,他躺在被窩里,幾乎不怎么說話。許多時候,蘇敏與他套近乎,可他總是有一句沒一句應答著,聲若蚊蠅。也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聊,還是沒力氣聊。研究生的母親,一個個子矮小的女人,每天準時來給他送飯,定期給他送生活用品來。蘇敏在與這個小個子女人的交流中知道,研究生做的是自體移植。小個子女人每次要看著研究生將帶過來的食物慢吞吞地咽下去才轉身離去??沙3J堑人D身離去不久,研究生就趴向垃圾桶嘔吐不止,將剛才吃進去的食物全都嘔吐出來。
在第二間病房里,住著一位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體型瘦弱,看起來大出蘇敏不少,約莫三十五六歲。他大概算是一個“資深”的病人了,蘇敏向他請教了一些就醫(yī)問診的知識,比如如何看檢查報告,如何在掛水時上洗手間,便后如何用高錳酸鉀消毒,發(fā)燒時不要吹風最好能捂出汗來等等。中年男人有一個漂亮的老婆,身材很好,走起路來高跟鞋“呱呱”響。沒有多久,蘇敏便再也沒能聽到這“呱呱”的高跟鞋聲。蘇敏那天聽見中年男人低聲地打電話。過了幾天,他四十幾歲的姐姐哭紅著眼睛從老家趕了過來。
在第三間病房里,住著一名高中生。這孩子個頭長得高大,身材魁梧。相比較而言,他算是病友里最活躍的一個。每天的水掛完后,他便從床上一躍而起,在病房里到處轉,摳摳墻,開開窗,反正就是不愿意停下來的那種。有一天,高中生躡手躡腳地從病房外走了進來,他一邊推開病房門,一邊在嘴邊豎起食指,示意蘇敏不要吱聲。他豎起食指時,蘇敏看到了那個讓他羨慕很久的置留針。這個置留針價格不菲,德國產的,放在血管里可以長達一個月,從而可以免除每天插針的痛苦。關上門后,高中生笑嘻嘻地從病號服寬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并小聲地說:偷來的,偷來的。他在衛(wèi)生間里將注射器灌滿水,朝著窗戶、墻壁、天花板到處噴射。讓蘇敏羨慕的不僅是他手上的置留針,還有高中生的飯菜里香噴噴的牛肉和雞腿。
第四間病房里,是個退休的老頭兒,他剛從美國治病回來。退休老頭身材有些肥胖,說起話來常常是笑瞇瞇的。一天,他對蘇敏說,他女兒女婿在美國,他還說在美國治這個病幾乎不用錢。蘇敏怎么也不信,這該死的資本主義國家,治病怎么能不要錢呢。蘇敏還算是一個“吃國家飯”的人,盡管在鄉(xiāng)村,但也是一名正式有編制的人民教師,且剛剛被提拔為教務主任??沙試绎埖奶K敏并沒有醫(yī)保。所有治病的錢,全得靠自己掏腰包。
這些都是普通病房,一般住兩個或三個病人。蘇敏還住過“凈化艙”。凈化艙也就是所謂的無菌病房??墒翘K敏習慣“凈化艙”的叫法。艙里的蘇敏瘦得像一只猴子,體重秤上的指針一直在四十左右搖擺。生病之前的蘇敏有六塊腹肌,可以算得上是一名體育健將了,籃球、乒乓球、羽毛球、跑步、跳高、跳遠,都不在話下。學校里的老師們組了一支籃球隊,蘇敏司職小前鋒。在球隊的戰(zhàn)術體系里,蘇敏最擅長擋拆、空切、無球掩護、快攻這幾種戰(zhàn)術,他四十五度打板幾乎百發(fā)百中,發(fā)揮好的時候三分球也能夠十拿六七穩(wěn)??蛇M了醫(yī)院后,身手如此矯健的蘇敏,頻繁出現惡心嘔吐狀況,接著又出血,拉肚子,掉頭發(fā)。
入院剃了光頭沒幾天,蘇敏頭頂的毛發(fā)樁輕輕一摸就是一枕頭,嘩啦啦地往下掉。緊接著又開始掉眉毛,隨便薅一下就是好幾根,差不多要成無眉大俠了。嘴上的胡須倒是牢固些,每天得用電動剃須刀刮掉??舍t(yī)生不再允許使用這樣鋒利的東西了,蘇敏只能任由胡須瘋長。不過胡須也漸漸變得沒有力氣,漸漸偃旗息鼓,步步退縮,終究只有幾根頑強地冒出來。這幾根頑強的胡須,大概是為了證明蘇敏還算是一個男人吧。
蘇敏又涮了一片牛肉,兩瓣兒生菜,再接著又喝了滿滿一口酒。蘇敏越來越喜歡喝酒了。這一杯酒,他是敬凈化艙里的蘇敏的。
盡管隔壁病房里不斷傳來絕望的嚎啕,但蘇敏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會死掉。這個信念尤其強烈。醫(yī)生告訴蘇敏說,再過幾天,你弟弟的骨髓就可以輸進你的體內了。痛苦的放療和化療之后,蘇敏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早日到來。這像是一場莊嚴的宣誓,是發(fā)起總攻與決戰(zhàn)的正式開始。短短一個多月里,蘇敏經歷了無數場戰(zhàn)爭,無數次生死,差不多可以用血流成河、橫尸遍野、硝煙彌漫、炮聲隆隆這樣的詞語來形容。為了將體內的惡性白細胞趕盡殺絕,蘇敏還專門去了一趟上海。
一瓶一瓶的藥水,一把一把的藥物,令蘇敏惡心、嘔吐不止,有時甚至能把腸子給吐出來。但是只要能將過去的那個不爭氣的、已經病入膏肓的蘇敏殺死,一個新的蘇敏就能重新鮮活起來,一想到這個,蘇敏就渾身充滿了力量。住院半年,蘇敏從來沒喊過一聲疼,叫過一聲苦,反而覺得只要能留在醫(yī)院就是一種福氣。那粗大的鋼針打在髖骨上,打在腰椎骨上,蘇敏能聽到醫(yī)生用力將鋼針鑿穿骨頭的聲音,嘎吱嘎吱響,骨頭一點點讓步。在鋼針面前,原來堅硬的骨頭竟也是如此不堪一擊。將骨頭打個洞后,醫(yī)生再將粗大的針頭伸進去,用力往外抽骨髓。針筒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像是一個口干舌燥的人,在猛地汲水,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響。醫(yī)生有時也會往洞里面灌藥液,一針藥液灌進去,骨頭便好像要爆炸,那種酸脹的感覺,比起疼痛來,其實更難受一些。
蘇敏似乎有些激動起來,眼里淚花直打轉兒,舉起酒杯,對蘇敏說:
“你是英雄!來,干一杯。”說完,蘇敏仰起脖子,又干了一杯。
蘇敏的脖子上掛著五根輸液管,加長的那種,從墻角一直到床上,大概有三米多長。這是蘇敏見過的最長的輸液管了。輸液架上掛滿了塑料袋或者塑料瓶子,五根透明的輸液管將袋子里的藥液一路輸送過來,輸入蘇敏體內。蘇敏高興的是,自從住到艙里后,手背、手臂或者小腿再也不用插針了。頸部的這根管子,沖鋒陷陣,解救了苦難中的手背、手臂和小腿上脆弱得一塌糊涂的血管。
一個胖胖的、臉圓圓的護士,笑瞇瞇地宣布:“蘇敏,我將是你艙里的主管護士,從今往后,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聽我指揮了?!?/p>
蘇敏笑瞇瞇地回應道:“請首長放心,我保證一切行動聽您指揮?!?/p>
蘇敏躺在手術臺上,天花板上的無影燈聚攏過來,映照著蘇敏。蘇敏并不緊張,神情自然地說:
“來吧,沒事,放心好了,我的血管好著呢?!?/p>
胖護士先是插了蘇敏左邊的頸脖子。弄了半天后,覺得仿佛不對勁兒,然后再插了蘇敏右邊的脖子。無影燈下,胖護士開始滿頭大汗,汗水快要漫過她高聳的胸脯了。蘇敏覺得過意不去,抱歉地說:
“給你添麻煩了?!?/p>
弄了一下午,這根調皮的管子總算是插進了脖子里。管子插好后,蘇敏被推回病房?;氐讲》坎痪?,蘇敏的主治醫(yī)生唐曉文走了進來,看了看蘇敏(實際上是看蘇敏脖子上的管子)。蘇敏喜歡被唐曉文看,蘇敏喜歡唐曉文的笑,那笑容像朵花一樣美好。這樣的笑容,讓蘇敏忘卻了疼痛,忘卻了恐懼,甚至忘卻了死亡。有一天晚上,蘇敏竟做了一個夢,夢見牽著唐曉文的手在園林里游玩。
唐曉文的臉色突變——這根管子終究還是插錯了,插到了動脈里,必須立即拔出來。動脈可不是好惹的,管子被拔出來后,蘇敏的脖子上頓時鮮血噴射而出,一剎那如萬馬奔騰,如大江決堤,來勢洶洶,勢不可擋。唐曉文用棉紗布按著針口,再用一只沙袋壓著棉紗布。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蘇敏瘦弱的脖子上。這脖子真是一個鬼地方,上面是頭顱,下面是軀干,軀干里裝著五臟六腑,全靠脖子與外界聯系著,算是最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吧。這按法,太用力會壓得出不了氣,不用力鮮血就會往外噴。
蘇敏或許并沒有想到動脈破了的后果,他并沒覺著恐懼,反而是心疼起給他按壓著沙袋的唐曉文來。蘇敏看到唐曉文口罩后面那張白皙的臉上已經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滲出來。唐曉文剛才還勻稱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口罩一癟一鼓地,想要逃離唐曉文的臉。
蘇敏夾起了一只蝦丸。煮熟的蝦丸,肉質不松不緊,富有彈性,有蝦的肉質鮮美,有面粉的清香滑嫩。一顆蝦丸,蘸上調好的底料,適合兩口吃下去,味道鮮美,有嚼勁兒。蘇敏吃一口蝦丸,再喝一口酒。瓶子里的酒已經喝了快一半了。
蘇敏端起酒杯,接著又呷了一口酒問:“艙里還有哪些故事???”
蘇敏說:“不急,我繼續(xù)跟你講?!?/p>
進艙前,蘇敏常聽醫(yī)生說“艙”這個詞,也有不少家屬常提到這個詞。也許,病人只有到了“艙”里,才會有活下來的希望吧。很多人因等不到“艙”位,拿不到這樣一張“船票”,從而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機會。那是一只怎樣神奇的艙呢?像航天員楊利偉住在太空的那種艙嗎?人可以自由漂???住進艙后,蘇敏才知道那并不是飛船那樣的艙,也不是潛水艇那樣的艙。這艙其實就是一個獨立的、空氣凈化的病房。但它的確是一個可以救命的“艙”。
從上海瑞金醫(yī)院化療回來后,蘇敏便獲得了這樣一張船票。進艙前,在一間特制的浴室里,蘇敏脫光了衣服,在藥水里浸泡了半個小時。剃頭,凈身,體內的白細胞通過放療和化療全都打掉。進入到這樣的艙里,是絕不允許將任何可能的病毒帶進去的。
除了每天早上醫(yī)生準時查房,護工定時前來護理,艙內就只剩下蘇敏一個人了。每天下午探視時間里,隔著兩層玻璃,蘇敏的老婆,或者蘇敏的弟弟會與蘇敏打一通電話,電話里有時談蘇敏當天的各項檢查指標,談得最多的就數血象了,比如白細胞增加了,血紅蛋白上升了,血小板也上去了;有時也會談一些醫(yī)院外邊的事情,或者學校組織給蘇敏捐款的事情。但病房里更多的時候,常常安靜得能聽見輸液管里滴滴答答的聲響。
在艙內,蘇敏的覺睡得越來越少。躺在床上,多半是醒著的,但又像是睡著的,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道外邊的時辰光景?!皢柦袷呛问溃瞬恢袧h,無論魏晉”。一連五十多天就這樣躺著,如果沒有那部電話,蘇敏差不多算是與世隔絕了。不過,在艙里醒過來才是最難熬的時光。每天清晨醒來,蘇敏便總會慨嘆,嗯,我還活著。蘇敏常常擔心在某天晚上一覺睡了過去。因為大劑量的放療和化療產生極大的副作用,蘇敏的免疫力與抵抗力很低,稍不小心就會感染,就會大出血。
就當蘇敏還沉浸在骨髓成功輸進體內后的喜悅時,唐曉文急匆匆地走進艙來。唐曉文的臉色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難看過,仿佛有一絲緊張。唐曉文來到窗前,將蘇敏翻了過來,又翻了過去,就如同翻一只木炭上的咸魚。就在骨髓移植后不到一周的時間里,蘇敏的腿部、背部開始冒出一些細小的出血點來。
“你不要害怕,這種排斥反應是一把雙刃劍?!碧茣晕膶μK敏說。
蘇敏輕輕地“嗯”了一聲。雙刃劍的意思大概就是出現了這種急性排斥反應,表示輸入的新骨髓已開始生長,裂變,而體內的細胞視這新骨髓如同洪水猛獸,開始奮起反擊。這種反擊如果控制不住,蘇敏便很有可能命喪黃泉。
不過,唐曉文終究還是有些著急起來。唐曉文著急的并不是蘇敏無藥可救,而是著急蘇敏再也拿不出錢來治療了。蘇敏剛參加工作不久,這兩年又結婚生孩子,幾乎沒什么積蓄,后來父親賣了鄉(xiāng)下那幾間土房子,還四處借了一屁股債。人到了醫(yī)院里,就像是掉進了一個大窟窿里一般,這窟窿深不見底,那個錢花起來啊,嘩啦啦地,像流水一樣。眼看醫(yī)院就不給藥了,沒藥治療,唐曉文的醫(yī)術再高明也沒用。
唐曉文叮囑護士將其他病人用不完的藥收集起來。那種抗排斥的藥物,是要根據病人的體重來確定劑量的,超出劑量的放第二天失效,丟了也是浪費。收集起來的藥物,全都拿來給了蘇敏。這世上,有人吃百家飯,還有人吃百家藥。除此之外,醫(yī)院允許蘇敏從藥販子手上直接拿藥。兩支進口的抗急性排斥的針劑,醫(yī)院里需要兩萬五千塊一支,從藥販子手中拿兩萬差點兒。
用了這兩支比黃金還貴的藥后,唐曉文很快就控制了蘇敏的急性排斥反應。蘇敏算是逃過了移植手術后的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在那個時候,生命就像小霸王游戲機里的“超級瑪麗”,得一個關卡一個關卡地過,不知道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就會墜入深淵,“game over”。不相同的是,游戲結束了可以重新開始,生命是沒有可以第二次從頭再來的機會了。
盡管蘇敏并不知道這個急性排斥的嚴重性,但吃了這兩只“蘑菇”后,蘇敏覺得自己應該不會“game over”了。蘇敏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床前的一塊小空地上原地踏步,慢跑,接著蘇敏還會做上幾節(jié)廣播體操。蘇敏一邊喊,一邊做。生病之前,蘇敏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里教書。蘇敏每天早上負責放廣播,有時天還沒亮,校園里就有廣播里喊操的聲音。蘇敏對這樣的聲音太熟悉了。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了,蘇敏可能有些想念這樣的聲音吧。蘇敏調整了一下呼吸,動情地喊道:現在開始做,第七套廣播體操,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蘇敏的聲音,虛弱縹緲,又抑揚頓挫。
值班的護士從玻璃窗外靜靜地看著蘇敏。蘇敏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她。后來有一次,蘇敏突然發(fā)現在病房門上的那塊小玻璃窗前,有一個護士正在偷偷地抹著眼淚。那護士一邊哭,又一邊笑,一邊揉著紅紅的眼睛。蘇敏趴在病床上寫了一首詩叫《白衣天使》,就是這個抹著眼淚的護士拿出去張貼在醫(yī)院走廊上的?!栋滓绿焓埂纷屘K敏很快在醫(yī)院出了名,大家從此都知道,艙里住著個會寫詩的病人。
蘇敏在艙里的生活起居,是由一名專職的護工護理。護工是名年輕的女子,約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皙嬌嫩,長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她笑起來,特別迷人。年輕的女護工每天清晨都要給蘇敏護理口腔。她輕輕地走到艙里,來到蘇敏的床頭。
“我來了,蘇敏?!甭曇糨p柔,動聽。
蘇敏睜開瞇著的雙眼,發(fā)出會心的笑來。
“啊,張嘴。”
“啊?!?/p>
女護工取出兩支棉簽,沾上白色的藥水,輕輕地給蘇敏清洗牙齒和舌頭。
“等我好了,做我的老婆吧?!?/p>
蘇敏每次說這話時,年輕的女護工就會用手中的棉簽輕輕地按壓著蘇敏的舌頭,讓蘇敏的舌頭不能動彈。出院后,年輕的女護工專門提著一籃水果來看過蘇敏。她叫什么來著?可惜蘇敏已經想不起她的名字了。那個瘦瘦的,五官勻稱,眉清目秀,皮膚白里透紅的年輕女護工,你現在在哪兒呢?
蘇敏有些被蘇敏的敘述感動了,從火鍋里夾起了一片牛肉,放進嘴里,然后舉起酒杯,咕咚一口,將大半杯酒喝了下去。
有些人的青春在追求夢想,有些人的青春在流浪遠方,有些人的青春在花前月下,有些人的青春在奮力打拼。蘇敏的青春,與藥為伍,與輸液管為伴,與絕望一天天斗爭,與死亡一次次較量。蘇敏并不知道那時的蘇敏到底是憑著一種怎樣的意志去戰(zhàn)勝這個病魔的。當一個人奄奄一息,身邊不斷有人蓋著一層白布被哭哭啼啼地拉走時,他是否恐懼過死亡?讓他一直堅持著要活下來的信心到底是什么,來自于哪里呢?
比起十七年前,醫(yī)院已經冷清了許多。醫(yī)院前的廣場正在修建地鐵,附近的建筑已經被拆掉了一大半,裸露出的破殘不堪的鋼筋與混凝土,遠遠望去像是一道道碩大的傷口。站在空曠的廣場上,蘇敏仿佛看到了那個戴著口罩的蘇敏,那個瘦弱單薄的蘇敏,正從那條叫十梓街的馬路走過來,他正要去門診大樓,去住院部,去化驗室,去放射室,去藥房。蘇敏仿佛看見,蘇敏的眼神里并沒有恐懼,反而有一道奇異的光亮。蘇敏說不出那是一道怎樣的光亮。
蘇敏沿著醫(yī)院門前的通道往外走。路邊的藥店差不多都關上了門,只有一些招牌零零落落地亮著。那些店名蘇敏是如此熟悉啊,佳發(fā)大藥房、鴻基大藥房、禮安大藥房。在這些藥房里,蘇敏都買過藥,進口的,國產的,吃的,掛的,不知道為什么,蘇敏對這些可能賺了他很多錢的藥房一點憤怒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內心里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感激之情來。夜幕之下,蘇敏仿佛看到拎著藥袋的蘇敏幾乎有著一種激動甚至感恩的神情。
出廣場左拐,便是十梓街。沿著十梓街往東走,一直走到底,便是蘇州大學的西門。隨著醫(yī)院搬遷,這一帶明顯地蕭條了許多,路上行人很少,零星開著的幾家店鋪,仿佛在述說著當下的蕭條與衰落,也仿佛在印證這里曾經的繁華與熱鬧。街道兩旁的建筑并沒有任何變化,路旁高大參天的樹木也沒有太大變化,枝頭那些正“知了知了”撕心裂肺般的蟬鳴似乎也沒有變化。不過,想必這些樹的腰圍變得更加粗壯了吧,這蟬也該是當年那些鳴蟬的第幾代子孫了吧。蘇敏沿著蘇敏當年經常往返于醫(yī)院和出租屋之間的這條街道走了過去。
這條大概一百多米的街道上,走過蘇敏的妻子、弟弟、母親,還有不滿一歲的女兒。他們可能是陪蘇敏去醫(yī)院,或者是去醫(yī)院探視蘇敏,給蘇敏送午餐和晚餐。蘇敏的女兒那會兒才一歲不到,她或許被蘇敏的母親抱在懷里,也可能是牽著她的小手在街上走。蘇敏仿佛看見當年那個小不點姑娘,黃黃的頭發(fā),梳著一對細麻花辮子,表情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興呢,是剛哭過鼻子吧?蘇敏的鼻子有些發(fā)酸起來。
走到一株梧桐樹前,蘇敏拍了拍梧桐的樹干,梧桐以清脆的響聲回應,它仿佛知道拍它的人是十七年前的那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曾經無數次在這里迷惘過,在這里徘徊過,甚至在這里絕望過。梧桐樹站在那里,不說話,可誰說一言不語的梧桐樹不將這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幸福與災難,甜蜜與痛苦,全都看在眼里呢?十七年前,那個叫蘇敏的小伙子,他曾一度想要放棄過,心灰意冷過,甚至決定兩眼一閉,從醫(yī)院的五樓樓頂上一躍而下,結束這潦草的一生。不過,他終究還是選擇活了下來。十七年后的今天,一個叫蘇敏的中年男人,正走在這條曾經繁華喧囂如今有些寂寞凄清的街道上。這條馬路上,有蘇敏當年留下的腳印,灑過的汗水。
不知不覺間,蘇敏便看到了蘇州大學的西門了。那老式的木門牌,白色的油漆有些脫落斑駁,但毛筆書寫的“蘇州大學”幾個大字,依舊蒼勁有力,氣勢逼人,與當年并沒什么兩樣。蘇敏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蘇州大學,蘇州大學只是一個特別的參照物而已。從蘇州大學西門左側的一個小院子進去,有幾棟四五層高的舊樓,高樓前還有一些矮瓦房。這是一處多么熟悉地方啊??墒?,時光啊,時光,它又像流水,沖刷走了太多的回憶,曾經如此熟悉就這樣變成今天的全然陌生了。
盤里的菜越來越少了,酒也越來越少了,但是蘇敏此時的酒意正濃。
“最終找到了那間出租屋嗎?”蘇敏問。
“沒有呢?!碧K敏顯然有一絲小小的遺憾。
“聽說,在這間出租屋里,你為了給妻子過生日,起了個大早,做了一頓生日宴?”
臘月初七是蘇敏妻子的生日。蘇州的冬天特別冷。那天凌晨四點左右,蘇敏從床上悄悄地爬了起來。蘇敏穿好笨重的棉襖,戴上厚厚的口罩,然后輕輕地推開門,從獨屬于他一個人的隔離房里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女兒從老家來蘇州那天,蘇敏好想出去抱一下快半年沒見著的孩子。但所有的人都不允許他走出這間房門。那時,蘇敏剛從艙里出來,免疫力還很低,稍不注意便會感染。這一回,母親、弟弟、妻子和女兒都還在睡夢之中,沒有人阻攔他。木門發(fā)出“吱吱呀呀”輕微的響聲,蘇州的凌晨,真是出奇地安靜啊,難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出了院門,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在蘇州凌晨的晨曦里,蘇敏打了一個寒顫。
借著晨曦,蘇敏徑直來到廚房。廚房緊靠東面的院墻,廚房很小,小得幾乎只能容一個人。生病前,家中燒茶做飯的事情,蘇敏從來沒有讓妻子動過手。蘇敏兄弟三個,沒有姐妹,家里除了一個像男人般勞作的母親外,再也沒有別的女人了。妻子嫁過來后,家中突然多了一個女人,這讓蘇敏竟一時不知所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蘇敏竟不知道該怎樣來寵愛他的女人。在蘇敏看來,一個女人天生就應該是被拿來寵的,絕不是像母親那樣如同男人般啥苦力活兒都干,啥苦都能吃。母親整日忙著田地里的活兒,蘇敏從小就學會了做飯,六七歲時就能燒得一手好菜。在學校教書時,每到飯點,一幫年輕老師們都愛捧著飯碗到蘇敏家蹭菜吃。自從生病后,蘇敏覺得自己基本上是一個廢人了,每天除了吃藥,打針,抽血,拍片,幾乎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但蘇敏想,絕對不能成為一個廢人,于是,他決定給妻子一個驚喜,給她做一頓生日宴。
不過,這還不完全是蘇敏決定下廚房最重要的原因。這幾天,蘇敏從玻璃窗里看到,母親、弟弟和妻子之間,似乎不再不像前些日子那般親熱。蘇敏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之間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弟弟與荊萍(蘇敏的妻子)打了一架!”蘇敏端起酒杯,又猛喝了口酒。
這話是許多年后母親跟蘇敏講到的。蘇敏的母親哭哭啼啼地說到,荊萍晚上跟一個男人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給你送飯的時間到了她還沒起床。你弟弟說了她一句,兩人就吵了起來。吵著吵著,荊萍就掄起巴掌要打你弟弟。你弟弟哪里忍得了,兩人就打了起來……我后來沒法子,只好給荊萍下了一跪。
蘇敏的母親那幾年動不動就哭一場,哭哭啼啼的母親與蘇敏生病前那個像男人一般彪悍的母親比起來,完全判若兩人。
動手打架的弟弟就是給蘇敏捐獻骨髓的兄弟,叫蘇肖,比蘇敏小一歲多點?;蛟S是蘇敏不該死,蘇肖的骨髓配型六個點全相合。這是最理想的一種骨髓配型了。一般來說,雙胞胎之間是全相合的,同胞兄弟姐妹之間概率只有百分這二十五,非親緣之間這個比率是十萬分之一到百萬分之一。所以說,血緣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蘇肖捐完骨髓后,也留在了蘇州,一是這樣多個人照應,二是他在蘇州臨時找了份事情做。這些日子,蘇肖見哥哥在醫(yī)院里不知生死,嫂子每天晚上還跟別人聊天,正憋了一肚子火。
蘇敏大概猜想到了出租屋里一定發(fā)生過什么,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竟然動過手。蘇敏也擔心過自己的老婆跟別的男人跑了,得了這個病,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xù)活著,即使活著,將來欠下一屁股債,這日子怎么過?蘇敏想起那個教他發(fā)燒時一定不能吹風的病友,他那個貌美如花的妻子剛開始的確來了幾趟,但很快便再也沒見著蹤影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樣的故事不僅在戲文里,現實中比比皆是。
蘇敏系好了圍裙,點起了火。蘇敏盡量不讓廚房里發(fā)出太大的動靜。其實,要做的菜都提前想好了,一碗紅燒肉、一條魚、半只雞、一盤青椒炒雞蛋、一碟青菜、一盤土豆絲兒,四葷二素,一共六個菜。輕輕地切菜,顛勺,蘇敏想著,要給妻子在蘇州過一個特別的生日。蘇敏覺得愧對妻子,覺得妻子跟他受了苦。蘇敏的妻子是師范里的同學,兩人從戀愛到結婚,到后來女兒出生,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便突遭這樣的變故,蘇敏覺得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太不公平。
“這也是你這些年來一直不愿離婚的原因吧?”蘇敏端起酒杯,再喝了口酒。
“那幾年,她的確吃了不少的苦啊?!碧K敏感慨道。
為了盡快償還債務,從蘇州回到老家后,蘇敏先后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擺地攤,送牛奶,開小店,辦培訓學校。眼看著這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沒想到妻子的脾氣卻變得越來越暴躁。幾乎每個周末,她回到家里都要找蘇敏吵架,幾次拿著刀架在蘇敏的脖子上,哭著鬧著要和蘇敏離婚。蘇敏和妻子去過民政局兩次,這兩次都是蘇敏繳械投降,臨陣逃脫。那時,蘇敏的女兒剛剛學會寫字,蘇敏的女兒每次拿起筆來,寫的都是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蘇敏有些激動,仰起脖子,將半杯黃酒喝了下去,眼眶里泛著淚花一樣的東西。
“繼續(xù)你的故事吧!”蘇敏抹了抹殘留在嘴角的酒,夾起了一片牛肉放在面前的醬汁里蘸了蘸。
蘇肖的骨髓液在蘇敏的體內已經生根發(fā)芽了。蘇敏每天站在鏡子前,看著光溜溜的頭顱上,慢慢長出一些細軟的頭發(fā)來,剛長出的頭發(fā)柔軟、烏黑,富有彈性,那是新生的象征,是生命的跡象。
但就在蘇敏以為即將戰(zhàn)勝病魔,重新獲得了新生時,噩耗再次傳來,蘇敏很快又被查出患上了間質性肺炎。這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疾病。對于一般人來講,處理起來可能會比較容易些,但對于一個剛做完骨髓移植的的病人,這簡直是一種要命的病。唐曉文對蘇敏說,這種病的病死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在一條狹長幽暗的通道里,蘇敏被一名護工推著,輪椅的輪子摩擦地面,發(fā)出“滋滋”的響聲,護工穿著拖鞋,拖鞋踩在地面上,“噠噠噠”作響,這聲響在狹長的通道里回蕩,久久不能散去。輪椅上,蘇敏耷拉著腦袋,他有些搞不清楚,這肺部到底出了多大問題?只是百分之九十五這個數字像蘇州初春的寒意,令人手腳冰涼,讓人心生絕望。
“你是去看唐曉文嗎?”蘇敏問。
“不是。唐曉文已經與我聊了一個下午了。唐曉文有些著急,但依然面帶微笑。后來,你不是寫過一篇《她的微笑》嗎?”
“是的,我寫過,我還貼在了她的主頁下面?!?/p>
“唐曉文對我說,‘不要放棄,我還有武器?!?/p>
“武器?”
“治療方案與藥物。”
“后來呢?”
“護工推開那條通道的大門,我去見的是一名胸外科的醫(yī)生。他舉起我的胸片CT,半天沒說話。我問他:‘醫(yī)生,沒事,你說,我還有多少天?’我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只見醫(yī)生放下片子,面色凝重,說,‘還能救,去一趟北京協和醫(yī)院,或者上海華山醫(yī)院,但如果不去,大概四十天?!艺f‘好’。然后,示意護工我要出去。那時,救命錢已經全用完了,家里再也借不到錢了。我在電話里說,我不要死在外邊,我要回去看一眼我的女兒。是的,我沒有流淚。”
“然后,你就回了老家?”
“對。我回老家后寄居在姑父家里。叔叔從藥販子那里賒了些藥,將昂貴的抗生素換成了價格便宜的國產藥——反正他們已經死馬當活馬醫(yī)了?!?/p>
“那怎么活過來的?”蘇敏舉起酒杯。
“或許,是一直在等著喝今天這杯酒吧?!碧K敏眼眶一熱,迅速仰起脖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