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關(guān)紀新
滿族的書面文學,滿打滿算,也僅只有大約四個世紀的歷史。可是,富有內(nèi)在張力的流變,卻每每震蕩與充斥其間。滿人用漢文寫作品,從民族文學的常規(guī)說來,似乎不如他們選用母語創(chuàng)作更有價值,甚至很容易被人看作這只是少數(shù)民族在被動無奈場景之下,對大民族文化的一種隨波附麗?!朔N看法有無道理,或許有待于其持有者在全面了解滿族文學總貌之后再來商議。
清代從始到終,滿族基本還是艱辛地維持著自己在文壇上雙語創(chuàng)作的態(tài)勢,所謂艱辛,是指其雙語創(chuàng)作中母語創(chuàng)作的一翼。社會的大環(huán)境,使他們?nèi)找娕畈臐h文書寫,比愈益萎縮的母語書寫,要醒目得多。不管是從積極意義還是從消極意義上講,滿族一旦開啟了運用漢文寫作書面文學這只“魔瓶”,便勢所必然地,要走上文化與文學大幅度轉(zhuǎn)軌的方向,這一方向所昭示的,恰是一條漫長修遠的“不歸”之程。倘若單從漢族舊有的文化觀念出發(fā),便會輕易地把滿人的漢文創(chuàng)作統(tǒng)統(tǒng)掃進“漢化”的籮筐,以為它那特別的民族文化價值到此已告了結(jié),而倘若單憑從滿族的文化站位去思想問題,率先跨進漢文寫作這道門檻的鄂貌圖,則因其舍母語寫作而改操他民族文字寫作,便非但不是“功臣”,反倒像是一個“罪人”了。
歷史現(xiàn)象的價值判定,或許并不那么直截了當。當代學人,業(yè)已超越了歷代先人的偏狹文化思維,可以用更加科學的民族文化觀來指導自己的文學考察。是耶非耶鄂貌圖,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有必要,也有可能,從歷史上多民族交流互動的大文化背景下,重新找尋答案。
當然,這個答案即便是現(xiàn)在就亮明到這兒,也未必能為剛剛閱讀此文的讀者接受。筆者以為,假使可以大致讀完本文中的內(nèi)容,鄂貌圖——滿族文學史上第一個在語言文字上面鋌而“越界”的書寫者,其價值內(nèi)涵,就會自然而然地凸顯出來。
在滿族文學的歷史演進當中,鄂貌圖可說是一個醒目的轉(zhuǎn)捩點。
重視到鄂貌圖個人的坐標性質(zhì),卻不是說離開了他,滿族文學的整體發(fā)展就會是另一番氣候。誠如前文所介紹,滿族既然橫下一條心傾巢進了關(guān),就必得學會在中原文化的汪洋大海當中振臂遨游,轉(zhuǎn)而運用漢文寫作,那不過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
只比鄂貌圖稍晚了不多時日,滿族當中以漢文書寫作品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梯隊,便及時跟進上來。
其中需要著重介紹的是高塞。高塞(1637—1670),是清開國時期的宗室(即皇族。清代制度規(guī)定,只有顯祖塔克世的直系子孫,始得稱為宗室。)顯貴,清太宗皇太極的第六子,順治皇帝的庶兄。此人在那么一個風起云涌的大時代,委實是愛新覺羅家族當中的特例。打從努爾哈赤起兵,到多爾袞擁戴著沖齡幼主福臨進入北京紫禁城,建起清皇朝的一統(tǒng)江山,滿洲民族尤其是當時的愛新覺羅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極度興奮地成長在英雄主義的熾烈氛圍里??孜渖袆住⒔üαI(yè)的迫切訴求,是他們壓倒一切的人生追求。多少勇猛的將士戰(zhàn)死沙場,也有那炙手可熱的宗室近支,無悔無憾地倒在了皇權(quán)爭奪之下。而唯有這位高塞,是一個不為時勢所動且完全置身局外的人。史書上關(guān)于他的記載不多,我們知道的,僅是他常年索居于遼東醫(yī)巫閭山的峰巒之間,過著喜禪慕道、詩書琴曲的閑在日子。當時的愛新覺羅·高塞,必能精通滿語滿文,但沒有留下母語作品,而漢文創(chuàng)作上,卻有自己的作品《恭壽堂詩集》(又作《壽祺堂集》)。
高塞的漢文詩,題材面比較窄,基本上是反映個人于山中閑居的現(xiàn)實見聞及精神生活,其中也有不少興致盎然地游冶名山秀水的作品。
終朝成兀坐,何處可招尋?極目遼天闊,幽懷秋水深。浮云窺往事,皎月對閑心。興到一樽酒,沈酣據(jù)玉琴。
——《秋懷》
平生愛丘壑,歷勝恣登眺。醫(yī)閭夙所期,茲焉愜懷抱。鳥道薄層云,盤紆陵樹杪。系馬憩中林,拂石坐荒草。野衲候柴荊,朱顏發(fā)皎皎。問渠何來時,云在此山老。修嶺逸驚麏,斜陽急歸鳥。古洞駕長虹,細泉屢回繞。亭亭階下松,百尺參青昊。托根護斯地,籽落無人掃。逶迤度幾峰,下瞰群山小。曠然豁心目,頓覺離紛擾。再上白云關(guān),萬象咸可了。石門破蒼藹,返景墮空杳。煙霞情所鐘,登陟險亦好。大海面巖岫,波光動林表。自古遞相傳,其中有蓬島。安期與羨門,往事終綿邈。滉漾失端倪,氣色變昏曉。豈識天地心,物理費探討。冷然此游豫,何用心悄悄。
——《登醫(yī)巫閭山觀音閣》
高塞遠離凡塵紛擾,將自己全身心融入山水云林,先前可能會有點兒造成這一個人行為的社會原因,但從他的作品來看,那主要還是緣于他的個性。親近大自然,向往著自身生命如“百尺參青昊”般的松柏托根于山川大地,是跟滿洲民族古遠的自然崇拜觀念相通相系著的。不論有什么原因教他與身邊的軍事政治狂潮彼此隔膜,高塞的心畢竟不再屬于塵世。在《立秋》詩題下面,他吟道:“蕭蕭夜雨暑初收,清淺銀河淡欲流。懷抱不堪聞落葉,相思何處是南樓?邊塵朔氣催征雁,塞草西風勁紫騮?;厥自粕酵鼩q月,一聲蟬噪已清秋?!边@是今人能讀到的他唯一涉及戰(zhàn)爭事項的詩,詩人一意堅持的,仍然是“回首云山忘歲月”的心緒指向。
王士禎對高塞的看法是:“性淡泊,如枯禪老衲。好讀書,善彈琴,精曲理。常見仿云林小幅,筆墨淡遠,擺脫畦徑,雖士大夫無以逾也?!弊阋娖湫撵`倚傍及藝術(shù)修養(yǎng)之端倪。
他很有一些高僧宿道的知交,常常與他們贈答唱和,哪怕其中有的人出家前后有所謂政事涉嫌,他也并不在乎。他不想作政治人物,心里就不會存有相應的芥蒂。朋友韓宗騋,本是前明禮部尚書的兒子,削發(fā)為僧后,法名剩人,因為有反清傾向,被流放關(guān)外,高塞和剩人和尚結(jié)成了要好的詩友,后者圓寂,高塞還寫詩悼念他:“一葉流東土,花飛遼左山。同塵多自得,玩世去人間。古塔煙霞在,禪關(guān)水月閑??毡糍侍?,今日共躋攀?!保ā兜渴:蜕小罚?/p>
對照鄂貌圖等漢文詩歌的第一批寫手,高塞的詩,從內(nèi)容到風格,更顯恬淡潔凈。他是最早寫漢文作品的滿人之一,是頗得唐代“詩佛”王維余韻的一位少數(shù)民族詩客。沒有“皇兄”的身份,高塞不可能那么早便得到良好的中原文化習養(yǎng),沒有跳出“圈兒”外的人生抉擇,他的詩作也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就走出一條滿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定軌跡。
鄂貌圖的創(chuàng)作調(diào)式,與高塞是有區(qū)別的。如果把鄂貌圖的創(chuàng)作道路,認作是滿人寫漢詩源頭的一道主流,那么,高塞的創(chuàng)作,則可以說是它的一道支流。主流、支流的會通,恰是滿族書面文學剛剛啟用漢文書寫時的本來圖景。
既然我們把鄂貌圖那端比作主流,就讓我們再來看看主流發(fā)端過程的另外幾位作者情況。
圖爾宸、禪岱、顧八代、費揚古,都是順治朝代略晚于鄂貌圖和高塞而開始寫漢文詩歌的滿人。順康時期,圖爾宸做過工部侍郎,禪岱當過吏部侍郎,顧八代是個立有軍功的禮部尚書,費揚古則是在大敗噶爾丹戰(zhàn)爭中勛績卓著的撫遠大將軍。下面各選他們的一首詩作:
野色初開宿霧清,晚清天氣嫩涼生。半陂新水鷺鷥立,一架落紅鶗鴂鳴。霽后煙痕連樹碧,雨后虹影接霞明。蔣生三徑無人到,怊悵行吟句未成。
——圖爾宸:《晚步》
衡陽南頭少塞鴻,故園只有夢魂通。三秋舊病千山里,一路新詩百感中。瘦馬總肥云夢草,破帆還受洞庭風。歸家可耐親朋老,白發(fā)文章未送窮。
——禪岱:《大軍次衡陽西山,是夕余先之武昌》
弱冠讀經(jīng)史,胡為事遠征。揮戈追定國,從帥靖滇城。崇蔭非投筆,髫年未請纓。妖氛圍上將,參贊委書生。一自單車去,相將萬里行。機宜因合算,攻伐偶然成。以此堪歸隱,誰知更作卿。余年叨祿養(yǎng),報國寸衷縈。
——顧八代:《述舊》
秋日出都門,言尋西山道。試登最高峰,放眼觀浩浩。天風飄塞鴻,荒原衰白草。日暮起層陰,落葉隨風掃。煙云蕩長空,野水枯行潦。薊邱古戰(zhàn)場,殺氣飛霜早。草昧竊英雄,妄意窺大寶。千秋幾斗爭,士卒涂肝腦。白骨幽黃沙,撲面?zhèn)麘驯?。依杖獨徘徊,漫憶渭濱老。百世樹奇功,長往終難保。何似赤松游,飄然歸絕嶠。
——費揚古:《雜詩(四首選一)》
以上四人,都與鄂貌圖近似,是明清之際“積極入世型”的滿族官吏將領(lǐng)。幾位寫的詩,功力雖有參差,欲以中原傳統(tǒng)詩歌形式來表述的思想,卻跟鄂貌圖很近似。作為當時置身軍旅的滿人,他們無不豪氣充滿胸臆,以功名事業(yè)為人生鵠的,可是作為漢文詩歌的作者,又跟鄂貌圖一樣,總得顧及中原的文體及文化傳統(tǒng)對自己的約制,得讓作品帶有些個“中和”色彩。即便分明是奮不顧身的征人戰(zhàn)將,卻還是要在創(chuàng)作上添加幾筆“愁”呀“歸”呀的文辭,似乎不這么著,就不像是在寫漢文詩歌,也得不到中原詩壇的認可。他們作為漢族“先生”的首批滿族藝徒,希望自己的寫作“中規(guī)中矩”,希望獲得“先生”的滿意和夸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殊不知,這在無形中卻又束縛了這批異民族作者真性情的嶄露。
從鄂貌圖到高塞,再到圖爾宸、禪岱、顧八代、費揚古……清朝開國不久,滿族就及時地從一個母語寫作民族,轉(zhuǎn)變?yōu)樵谖膲蟽擅娉鰮舻碾p語寫作民族。而且,一旦漢文寫作這扇門被訇然推開,滿族人的漢文寫作就仿佛領(lǐng)受了八面來風的激勵,迅速超過了母語寫作的規(guī)模和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