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生命力美學的問題之思①

吳 炫 蔡甜甜 閆 淑

“中華生命力美學”作為否定主義美學之基礎，是在2020年10月由中華美學學會、太原師范學院和上海財經大學中華文化理論原創(chuàng)中心共同主辦的“中華生命力美學與賈樟柯電影全國學術研討會”上提出的。作為區(qū)別中西方“生命美學”的“中華生命力美學”，不是對自然性的“生命”進行文化性提升的美學(如超越美學、仁愛美學)，也不是對復雜性的“生命”進行人為切割的美學(如欲望美學、身體美學)，而是生命以自身的力量捍衛(wèi)生命的感覺、意念、情感、私欲、關愛等復雜性內容以獲得尊嚴感的美學，是將生命力之美作為生命信仰，參與中國現(xiàn)代文化信仰建構的美學。當代中國人需要還原生命的復雜性尊嚴之審美力量，銜接和重建已被我們遺忘的中華生命神力崇拜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才能在根本上扭轉由先秦哲學建構的功利性哲學思考和美學問題。

具體而言，“中華生命力美學”首先是針對殷商先秦生命，以及自秦漢之后受儒道文化束縛，生命力逐漸式微、不敵外族侵略的情況提出美學問題，是在承接遠古生命神力崇拜的文化中發(fā)現(xiàn)中國抗擊外來侵略的案例和文學經典呵護生命力的案例作為美學問題的經驗支撐。中華生命力美學區(qū)別了儒家“中和之美”、道家“柔弱之美”、道教“長壽之美”，更注重在先秦諸子功利性考量的哲學問題中發(fā)現(xiàn)諸子生命力受《易經》兇吉思維制約之問題，并且將之與當代青年生命柔化、生活宅化、網絡憤化現(xiàn)象關聯(lián)起來，旨在發(fā)現(xiàn)國人生命力強弱問題，從而使中華生命力美學在應對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上發(fā)揮重要作用。

一、 生命力孱弱難以支撐生命和民族尊嚴

儒家以“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63)將生命力及個性納入溫柔敦厚倫理美學予以規(guī)范，道家對生命愛欲及介入現(xiàn)實的生命力量予以回避，法家和道教將個體生命同質化和養(yǎng)生化，逐漸架空和異化了中國人秦漢以前生機勃勃的生命內容，從而弱化了生命力，這是中國幾千年外受侵略、內受奴役的原因之一。因此，中華生命力美學以“生命力孱弱難以支撐生命尊嚴和民族尊嚴”為中國現(xiàn)代美學必須面對的歷史教訓。

一方面，中國歷史自北魏鮮卑族生命力原生性文化入主中原，與漢民族儒道禮儀文化抑制生命力相反相成，揭示的不僅是儒道文化與外來民族文化如何相融之問題，更是需要改造儒道文化，使生命力從邊緣走向前臺的問題。漢代至魏晉南北朝的文化失誤在輕視殷商的生命力而選擇了道教、玄學、佛學，北宋的文化失誤在于選擇“重文輕武”之求和而不是“文武并重”，這導致“崖山之戰(zhàn)”中儒家精英跳海殉國。漢民族生命力在漢高祖推行休養(yǎng)生息的黃老政策時就開始式微了，劉邦和劉徹不能將呵護生命尊嚴的生命力與抵抗匈奴的戰(zhàn)斗力聯(lián)系起來，反而將尊重生命力與百姓休養(yǎng)生息看成對立的問題，推行“獨尊儒術”，致使?jié)h末以后的中國進入權力紛爭、士人行樂的無生命尊嚴之魏晉時代；且鮮卑后裔唐太宗未對戰(zhàn)國和三國的多元混雜文化進行“天地人”的非《易傳》性哲學建構，從而縱容了舉國文人進入快樂浪漫、長生不老的抒情世界，生命力的迷失為安史之亂的權力任性埋下了伏筆；又由于宋仁宗雖然倡導道家“無為”親和生命的策略，明仁宗廢除朱元璋和朱棣的酷刑執(zhí)政九月，但休養(yǎng)生息的國策不等于輕視國人生命力的問題未得到審視，崖山之戰(zhàn)體現(xiàn)的無生命力之中國是比崖山之戰(zhàn)后無儒家氣節(jié)之中國更為嚴重的問題，漢族文化才失去了借遠古生命力崇拜創(chuàng)造中國現(xiàn)代文化信仰之最好機緣。元、明、清三朝對此問題依然懸置，雖然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1)，但也沒有觸動儒家用倫理之道遮蔽生命之道的根本。結果，生命力孱弱、貪圖享受的群體與先進軍艦軍力之怪誕組合，便成為國力水平和生命狀態(tài)不相匹配、外強中干之大清的縮影。因為“師”本身就是儒家宗經依附思維的產物，無助于文化思想和科技原理的自我原創(chuàng)。與此不同，明治維新的日本始終強調批判改造西方，創(chuàng)造日本文化主體性。故戰(zhàn)爭勝負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手握技術的人的信仰問題；信仰問題也不是移植西方宗教信仰，而是建立有自己文化資源的中國現(xiàn)代信仰問題。“生命尊嚴之道”作為高于皇權穩(wěn)定和百姓安樂的根本之“道”，之所以被放逐，是因為魏源之后更多中國學人還是以儒家的依附思維直接移植西方文化觀念和技術，而不關注對儒家文化的批判改造——諸如牟宗三“內圣外王”的儒家圣性與西方民主打通的提法——這樣，“弱生命力必然弱國家強力”這個問題，自然就成為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問題盲點。

另一方面，孟子的“威武不能屈”(孟子99)看似也接近人的生命尊嚴之問題，但由于儒家“不能屈”之氣節(jié)解決的是捍衛(wèi)忠孝節(jié)義問題，缺乏生命自衛(wèi)的內驅力，這就必然導致南宋精英只能跳海殉國而不能呵護生命尊嚴，生命尊嚴的丟失也必然會導致清末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國而老百姓的生命反應麻木。百姓生命反應麻木和南宋精英殉國說明生命尊嚴不是自殺成仁的問題，而是生命尊嚴不可被侵犯、反抗侵略必須戰(zhàn)之能勝的問題；不是精英們怕死不怕死的問題，而是死也要戰(zhàn)死，并且是為生命尊嚴而戰(zhàn)才能有戰(zhàn)斗力的問題。這意味著，國家強大是強大在能呵護每個人的生命感覺、意志、情感所構成的生命有機體之尊嚴，而不是強大在讓每一個子民為不能呵護不同生命的皇權去犧牲，所以生命的力量不是觀念化的“舍生取義”之吶喊，而是每個人為同胞的生命而戰(zhàn)，這才是在為國家而戰(zhàn)的實踐。尤其需要說明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力也不是國家輸送個人利益就能產生的力量，利益輸送產生的是快樂享受而不是生命尊嚴的痛苦承擔，所以利益的快樂享受正是削弱生命力的原因。20世紀國民黨失敗的原因正是在于利益驅動且迷信武器更新，而共產黨成功的原因則在于每個老百姓當家作主的意志激發(fā)了生命自發(fā)力，用小推車去打飛機大炮?？上У氖?，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只知道宣講顧炎武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298)，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卻不知道喚起每個中國人生命力覺醒、捍衛(wèi)生命尊嚴。當代中國學界儒家復古主義盛行，但缺乏對輕視生命力文化的審視，說明儒家忠孝氣節(jié)不可能捍衛(wèi)有生命尊嚴的國家尊嚴的問題依然被放逐至今，這才是生命力孱弱需要創(chuàng)造性改造儒道文化之問題追問。

另一方面，遠古涿鹿之戰(zhàn)中黃帝借助天神的力量才能取勝于蚩尤，其實已開啟了不靠自己的生命力量戰(zhàn)勝對方的功利計謀文化之先河，與漢代劉邦不擇手段追逐權力的“真小人”性質相通?！俺赏鯏】堋币坏┏蔀橹袊撕饬可鼉r值的主要尺度，黃帝自然就是中國功利性文化的祖先，而“雖敗猶榮”的生命力信仰便成為真小人們嘲笑的對象?？v橫家鼻祖鬼谷子的權謀術和孫武《孫子兵法》的戰(zhàn)爭術，也可以作為中國人回避生命力以消滅對方為目的之謀略文化之分支?！氨粎捲p”其實是“權不厭詐”和“利不厭詐”的源頭，可以描繪劉邦的謙卑偽善與諸葛亮的運籌智斗，可以描繪趙國郭開和明孝宗時期嚴嵩的陰險狡詐，更可以描繪中國當代現(xiàn)實普遍存在的欺詐現(xiàn)象，從而使得“誠信”名存實亡的原因從未被深層追問。生命力被智謀權術排斥，不僅項羽式的生命率性英雄稀有不再，而且老莊式的超功利道家也必然會被道教養(yǎng)生術所替代。余英時在《東漢生死觀》中用“此世性”(8)來概括東漢生死觀雖然不夠準確，但此世享樂自漢至清在中國官場和學人間大行其道，才會不斷出現(xiàn)和珅這樣的貪官與錢謙益這樣的“偷生”學人。饒有意味的是，這種享樂性的文化對蒙古、女真等外族的麻醉，常常會被中國學者美化為中國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同化力，并混同為文化生命力，卻不能理解朱元璋趕走元皇帝正是蒙古人生命力在漢文化的享樂主義腐蝕下的必然結果，故這樣的“此世性”實在是中國文化的負面性。當代中國官場腐敗和學術腐敗之一唱一和，所謂美學建構同樣只能是中西方美學概念中既要“天人對立”又要“天人合一”的拼湊整合，又焉能不是知識性賞玩文化的延續(xù)，從而遠離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原創(chuàng)問題提出？

因此，中華生命力美學將中國近代受國外勢力侵略的歷史和國內優(yōu)秀生命力文化受權貴打壓的歷史，看成儒家、道家、道教、法家不尊重個體生命感覺、意志、情感、欲望的文化長期熏陶教化而成的歷史。捍衛(wèi)國家、民族的尊嚴和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作為生命力美學視域中相輔相成的問題，其解決的路徑需要在哲學上對儒道為主的傳統(tǒng)哲學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造，進入尊重生命力的中國現(xiàn)代“生命復雜變化地道”的建構中來，以此區(qū)別“宇宙神秘創(chuàng)化天道”和“文化多元創(chuàng)造人道”(《生命力·變化力·創(chuàng)造力》179—189)，建立對“天地人”的新的文化哲學理解。

二、 生命力之美是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

抵抗日本侵略的龍?zhí)稕]有一個百姓逃跑之經驗，志愿軍以弱抗強之經驗，婦好、項羽、木蘭、楊家將、楊靖宇這些響當當?shù)臐h民族個體生命力形象影響海內外，上承《山海經》對抗自然力的“后羿射日”的無畏勇力之美，中顯《國風·溱渭》中的率性愛力之美，下傳《紅樓夢》中丫鬟晴雯生命本真烈力之美，說明中國生命力文化雖然邊緣化、文學化，但未真正消失。如何將之提升為文化性的中國現(xiàn)代生命力信仰，是中華生命力美學之于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之愿景。

一方面，我們應該將中國夏商動植物生命神力崇拜，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396)、九黎戰(zhàn)神蚩尤崇拜(借天神勝蚩尤的黃帝尊蚩尤為兵主)，殷商武術如“凡執(zhí)技，論力： 適四方，裸股肱，決射御”(楊天宇159)和桑林舞的生命神力祭贊，以及春秋俠士“誅暴不避強謂之力”(晏子1)，看成一個由中國人鬼神合一的“巫”文化分離“巫官-禮儀”而成“巫婆-鬼神”的民間生命力傳統(tǒng)。從《國語·楚語》的“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左丘明378)到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54)，都意在貶抑生命神力和鬼神崇拜，但孔子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83)則暴露了儒家的尷尬，表明儒家仁道不是建立在對生命力的尊重上，因而無能為力；而這同時也暗示著，生命力是一種呵護生命本身復雜內容的力量，只能尊重疏導，不能節(jié)制。所以不能提出“見利思義”的命題而只能提出“己利不損他利”命題——“小利之利”和“大利之義”不是前者受后者牽制的關系，“大利之義”之所以不能利用和剝奪“小利之利”，是因為不尊重“小利之利”便只能導致“以權謀私”和“假公濟私”之權力腐敗。而“己利不損他利”首先屬于小利之間的關系問題，也可以推出大小利之間的關系問題： 利益追求不能以干預他人利益追求為前提，個人利益、他人利益與群體利益之間也不能有主從、大小理解，所以“小利”本身就是傳統(tǒng)倫理輕視個體生命內容的一種體現(xiàn)，應該改造為“利利對等互尊”，不分大?。弧袄堋标P系也應該秉持對等原則去解決。最重要的是，因為生命訴求的差異，每個人利益需求種類、程度均是千差萬別的，所以嚴格來說不存在欲望滿足和欲望節(jié)制的標準問題——“節(jié)”意味著對生命欲望的差異性和程度性的輕視，很容易導致叛逆的沉湎欲望異化為從眾的欲望享受。節(jié)制的倫理性、淡泊的去欲性會逆反性地帶來趨利的一致性、享樂的雷同性，這都體現(xiàn)了不尊重生命感覺和欲望差異性的異化結果。與此同時，每當國家危難、生民涂炭之時，常常只靠有生命力的英雄或群體來力挽狂瀾，而貪圖利益的權力者均在自私保身，這不是因為后者不知道儒家大義的問題，而是不知道這個大義是不是呵護每個個體生命尊嚴之問題。

另一方面，西南少數(shù)民族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夷”，走上了一條區(qū)別于儒道文化的“生命神力信仰”之路，在一定程度上承接了新石器至夏商的動植物生命神力崇拜的傳統(tǒng)?！吧窳Α笨梢苑夯癁椤疤斓郎窳Α碑a生物質世界，也可以解釋為“地道神力”衍化為動植物和人類生命的創(chuàng)生力量，但肯定不同于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和圣王權力的倫理建構。漢民族稱少數(shù)民族為“蠻”，在邏輯的意義上可以理解為漢族文化對“生命神力”的擠壓同化，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生命神力”民族發(fā)展自己的區(qū)別于“圣王崇拜”的中國文化信仰，也阻礙了西南少數(shù)民族走向自己的區(qū)別于儒道文化的哲學創(chuàng)造之路。但《離騷》之“狷狹楚風”沒有轉化為“生命力美學”，并不影響楚文化的生命神力崇拜在中國近現(xiàn)代建立超世俗、超功利、超生死的生命力審美形象： 湖南是抗日戰(zhàn)爭日軍攻占七年也沒占領全境的省份，長沙是全國唯一會戰(zhàn)4次的省城，衡陽47天保衛(wèi)戰(zhàn)是東方歷時最長的城市保衛(wèi)戰(zhàn)，而溆浦龍?zhí)稇?zhàn)役則是日軍唯一承認在中國失敗的戰(zhàn)役。這些戰(zhàn)役最重要的美學精神就是毛澤東所概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生命力信仰： 生命尊嚴不可侵犯。與天奮斗的革命先烈“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毛澤東145)的偉大氣魄，可以銜接“盤古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化精神；與地奮斗的大寨人大戰(zhàn)狼窩掌，可以銜接“后羿射日”和“愚公移山”；與人奮斗的志愿軍以弱抗強，可以銜接秦末的巨鹿之戰(zhàn)、三國的官渡之戰(zhàn)。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弱者可以對抗天力、地力之強，也可以對抗數(shù)倍于我的軍力之強，我認為這就是毛澤東的生命力美學之核心所在。這種令中國人自信的文化也是對世界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文化，應該在中國現(xiàn)代美學的問題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再一方面，從早期的中國新石器性交圖騰、殷商玉雕虎鳥龜蛇以及《山海經》神話傳說一直到《詩經·國風》、“樂府民歌”和“唐傳奇”，再到魯迅的《鑄劍》，均有中華生命力之美的超功利信仰之文學形象建構，發(fā)揮著激勵中國人生命愛欲、生命抗爭力的審美作用。但這樣的生命力之美常常被視為儒家文化性解讀(如《木蘭辭》被解讀為替父從軍之孝)，而文化性的生命痛苦(如屈原和王國維)又常常被混淆為生命哲學之痛苦，所以中華生命力美學需要辨析“生命痛苦”與“文化痛苦”的性質區(qū)別并張揚前者，尤其是辨析王國維依托叔本華生命哲學抒發(fā)文化性痛苦，辨析《史記》中項羽不肯過江東維護生命尊嚴之信仰與君子之德的區(qū)別。王國維、屈原、項羽的自殺性質之不同在于： 如果生活在北宋，王國維不會自殺，如果楚懷王接受了屈原的建議，屈原也不會自殺，說明王國維和屈原均殉生于文化政治信仰之堅守。唯獨項羽是一個文化上的無家可歸者——非道、非儒、近俠： 項羽的英雄性在于手刃秦朝的不得民心之專制，但不屑于君子和小人的大利小利之考量；項羽在鴻門宴上可以放走對手劉邦，并不是君子的以德報怨，而只是生命無親疏遠近之同情，這是俠心之本體；項羽自刎烏江是因八千兄弟已死而愧對江東父老的生命尊嚴之慮，本質上是生命自信、自尊、自豪的尊嚴不可污辱之體現(xiàn)，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忠孝”并無關系。生命力之英雄往往不能忍受污辱，而很多君子卻在忍受污辱中方顯大度。所以人們喜歡和尊敬項羽，與喜歡僅憑力量進行戰(zhàn)斗、不玩手段的九黎戰(zhàn)神蚩尤是一樣的，而與喜歡《三國演義》劉備、關羽、張飛這樣的桃園結義之英雄則是不一樣的。如果說，結義之前的張飛勉強接近靠勇力說話的英雄，那么，結義之后的張飛被儒家的義氣收編，其力量之美就化為蠻力武夫而含貶義了?！端疂G傳》對黑旋風李逵的處理也大同小異，生命力捍衛(wèi)生命尊嚴之美隱遁，張飛和李逵便只能以義氣之美和忠孝之美為褒義評價。

因此，中華生命力美學將消解儒家人倫的偽善性，從而恢復生命力文化的坦率性，以此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生命信仰，形成傳統(tǒng)儒道生存智慧和現(xiàn)代生命信仰對等互動的關系；將弘揚中國歷代抗擊侵略、傷害、污辱生命的英雄，視為中國優(yōu)秀文化，并與東西方英雄觀打通，形成生命力英雄和道德性楷模對等互動的關系。這將在儒家忠孝文化之外建立以呵護所有生命尊嚴為目的的美學，形成中華生命力美學與儒道美學對等互動的中國現(xiàn)代美學形態(tài)。

三、 生命感受大同造成哲學問題小異

另一方面，如果生命感受受制于文化，其哲學創(chuàng)造就會文化化，而不再關涉生命感知的問題?？鬃右浴皝y”感知先秦世界，其生命感知尺度是禮樂化生命而不是原生化生命，所以對《詩經》的生命自然本真也只能用“無邪”去把握?！靶啊迸c“正”是倫理尺度而不是生命尺度，功效上就難以走向生命自然感覺的審美鑒賞。這使得孔子的《論語》只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但哲學創(chuàng)造不如老子的《道德經》，這也是后來的哲學史對孔子是不是哲學家產生爭議的原因。至于揚雄，他之所以沒有能最終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哲學，同樣是因為他沒能在生命感受與儒道文化的矛盾關系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哲學問題，其所謂“莊、楊蕩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揚雄121)，不過是在儒道法墨之間互比長短，其所謂“太玄”也終究沒有擺脫老子的“道生萬物”思維之左右，突破不了先秦諸子哲學的框架。

特別是伴隨春秋分封制向戰(zhàn)國郡縣制轉換，先秦民間社會的生命狀態(tài)開始由《易經》的兇吉占卜巫性文化向權力利益的逐鹿文化演變——儒家禮儀之安、之吉不敵利益追逐之亂、之兇，可見儒家禮儀并不是尊重生命欲望，建立人性文化從而避免利益角逐的最好倫理方案，而且其“節(jié)制欲望”的態(tài)度必然逆反性地導致“沉湎欲望”之現(xiàn)實。但可惜先秦哲學沒有一個哲學家從“欲望與關愛并立”的角度思考生命復雜性的倫理哲學建設。一方面，在殷商貴族競技性武術經由春秋競技性戰(zhàn)爭向戰(zhàn)國武力性吞并的轉換中，作為生命力展現(xiàn)的武術異化為權力利益爭奪的武力，直接開啟了秦始皇以武力，而不是用人心統(tǒng)一中國的大一統(tǒng)文化。生命力信仰隱遁而權力信仰滋長，是造成中華民族被外來勢力侵略只能靠謀略應對而常常失策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德國漢諾·夏里修斯和里夏德·弗里貝所說的“每個微生物群系都是獨一無二的”(18)和英國尼克·萊恩所說的“復雜細胞的起源”(151)，這樣的個體原生復雜生命說，并沒有走向尊重生命復雜性的文化秩序建構，而是異化為個體利益兇吉糾葛考量之文化，從而使得諸子哲學均為“小利大利”所困擾——哲學問題的大同小異使得先秦哲學超功利的信仰之思難以出場，“先天八卦”天文符號所可能產生的中國仰望星空文化徹底中斷，使得自然神秘的“天道”成為儒道化的兇吉之道的助力符號，這是先秦哲學創(chuàng)造與中國超功利信仰文化建設擦肩而過的根本原因。墨子的“兼愛”和楊朱的“貴己”看似有所對立，但實際上是針對儒家的大利之義、之愛，考慮非差等之利和個人利益問題，這亦未出“利即愛”的思維框架。莊子的“無待”看似批判儒家的權力化世俗功利，但實際上是個人快樂哲學之利的另一種考量，且在關懷蒼生上難以為力。所以道家和墨家均不會提出超功利、超快樂的信仰問題來審視儒家，更不會提出雖痛苦但幸福的超兇吉之信仰哲學問題來開辟中國現(xiàn)代性文化哲學之維。墨家和楊朱哲學在先秦產生而在漢代獨尊儒術后式微，正好說明漢代以后國人的生命狀態(tài)已被儒家、法家和道教收編。儒道哲學將生命力理解為“怪力”，這種“怪力”潛入民間則成為“妖力”，生命力在文化的雙重異化中以“怪力-惡力”循環(huán)，由此產生的哲學局限，只能由《聊齋志異》這類以個體哲學來呵護生命復雜性的作品來彌補，這就造成中國哲學史中具象思想與抽象思想互動的特性。

值得說明的是，老莊哲學雖然在民間為主導，但并不是說老莊哲學是鼓勵思想文化創(chuàng)造的哲學，而是老莊哲學低調無待、自適其適、不依附權力與世俗，從而使生命狀態(tài)處在相對自在的狀態(tài)，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文學和哲學創(chuàng)造。老莊的生命自在狀態(tài)雖然也不是尊重生命復雜變化性力量的哲學，但多少為生命的感覺、欲望、意志的千差萬別提供了可呵護的精神空間。由于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精神空間對現(xiàn)實空間的疏離審視，所以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先秦諸子為什么是學在民間、思在民間。準確地說，道家化的民間為個體創(chuàng)造提供偏向內心自在自由的土壤，這就為個體生命意志捍衛(wèi)自己提供了空間： 無論是生命力的敞開還是退讓，均由個體的選擇來承擔。

四、 當代青年柔化、宅化和網絡憤化現(xiàn)象中的生命力問題

當代青年柔化、宅化和網絡憤化所構成的生命力虛弱現(xiàn)象，說明道家柔弱美學遇阻退縮的生存方式并沒有在市場和權力博弈的當下空間消失，反而以躺平的生存方式宣告一個不想作為，也不知何為的生存方式的到來。而辨析其中是否有“雖弱且強”“雖宅且敞”“雖憤且思”的個體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潛在涌動，則成為中華生命力美學必須面對并回答的當代文化美學問題。

一方面，當代青年男性柔化一般是指男性女性化。女性化不僅指女性的裝束打扮，而且是指女性的柔性氣質在男性身上出現(xiàn)并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柔性氣質作為女性由受動支配的生命特性，在性質上不能理解為女性的軟弱，而是女性主體建構自身并與男性剛性對等互動的方式。女性的溫柔性既可以內含生命力，形成韓劇《大長今》中“外柔內堅”的氣質形象，也可以內含順從性和依賴性，從而揭示中國女性依賴家庭和夫權的生命異化關系。當代青年男性的女性裝束和溫柔特性，如果不遮蔽其內在的生命感覺和意志，其實是一個無可厚非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因為陰陽互動也包括氣質互滲，因為唐代敦煌壁畫中也有女扮男裝，漢代樂府民歌中也有替父從軍的花木蘭，為什么當代就不能有男扮女裝和剛柔轉換的混雜特性呢？

當然，如果“娘炮”特指男性討好取悅女性，“娘化”就成為男性生命自然魅力喪失的同義語，而喜歡被討好的女性則相應成為虛假快樂的生命接受體——躲避生命痛感的人造麻醉感。由于快感痛感相伴才是生命的自然正常體驗，所以當生命拒絕痛感、迷戀人造麻醉感時，男女兩性均喪失了“自己讓自己開心”的生命獨立快樂能力。愛情不再以獨立、自尊、魅力產生愛的吸引力，“我要你哄才能開心”“哄你開心我便開心”便組合成了一對生命虛弱共生的異化關系。討好的本質是迎合，迎合的本質是屈尊，屈尊的本質是權力，權力的本質則是自私，自私的本質是享樂，享樂的結果就是虛弱，虛弱的結果便是死亡。于是，討好、迎合、權力、自私、享樂、虛弱、死亡共同扼殺了生命天然的自愛力、抗爭力、關愛力、變化力，個體生命必然從傳統(tǒng)的人格依附、思想依附進入生命感覺也依附的無真狀態(tài)，其思維是“你的感覺就是我的感覺”，這是生命力嚴重喪失之體現(xiàn)。

上述現(xiàn)象之所以是同一種文化病癥，是因為功利性的為國、為單位、為自己的目標趨向，是與現(xiàn)代性的“不同于他人”的超功利文化信仰教育背道而馳的，更是與生命天然的差異性感覺背道而馳的，所以它阻礙了當代人獲得不同于功利快感之幸福，反過來也會使當代中國人不可能有不同于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依托和行為方式。當“我為什么不能成為我”異化為“我為什么不能成為他人”時，“借助從眾性人生進行不同于他人的奮斗”的思維方式就是缺席的，自我應對不鼓勵自己人生設計的社會環(huán)境之思考也是缺席的，對“要么什么也不做”和“要么就從眾性之做”的逆反惡性循環(huán)之審視同樣是缺席的。看起來“從眾性之做”似乎比“什么也不做”更積極一些，但由于“從眾性之做”的廉價性和非創(chuàng)造性是從未經過理性審視和追問的，故“宅化”中的生命同樣也是未進行理性審視的，這就是文化上的烏合之眾形成的原因。如果當代青年能通過生命力美學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在自我審視中超越前人，在宅化和躺平中能展開“什么是自己的做”之獨特思考，讓生命孕育生命力并通過建構性的創(chuàng)造力區(qū)別于原來不躺平的從眾性生存狀態(tài)，宅化躺平與社會奮斗之爭的問題就會被雙雙消解，即“做和不做”之命題就轉化為“什么是自己的做和不做”之命題。

再一方面，當下網絡世界群憤攻擊現(xiàn)象屢見不鮮，從另一個方面揭示出社會壓力的變異宣泄，反映出重儒家“大我情感”的生命群體喜歡在“膜拜-拒斥”的思維下進行價值判斷的問題，也揭示了個體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虛弱的問題。在思想力根本上受生命力制約的邏輯下，網絡群憤其實是儒家的“抒情自大”與“實力自卑”文化之體現(xiàn)。這種文化遮住了這樣一個道理： 生命力之強是靠行動力而不是靠抒情力，是靠關愛力而不是靠排斥力，是靠理解力而不是靠判斷力。正如愛情是靠行動關懷而不是靠語言關懷一樣，迷戀和依賴語言的抒情暴力正好是生命行動力虛弱、不敢有所為也不能有所為的中國生命孱弱吶喊文化之延續(xù)。生命的行動力之所以是深度分析能力而不是煽情判斷能力，是因為分析作為思想和思維的行動不是表現(xiàn)在簡單肯定什么和否定什么上，而是通過分析性語言不斷揭示現(xiàn)象后面的問題，并且讓問題構成對現(xiàn)象的審視，這種審視會使我們對社會現(xiàn)象的認知走向深刻和復雜，并讓我們對司空見慣的判斷標準進行深思，從而將情感判斷隱遁，情感性的自大才能轉變?yōu)槔硇曰淖孕?。所以，靠分析行為看待對中國文化的認知，就會意識到中國的儒道文化并不一定是令中國人今天自信自豪的文化，反而民間性的《山海經》《國風》《樂府民歌》等才是肯定生命力的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也不是用儒道文化與西方文化去拼接，而是從中國自己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中提出現(xiàn)代性的哲學問題對儒道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造的實踐，因此中國應當為什么樣的文化而自豪就成為中華生命力美學研究的問題。

最后，一個國家的網絡現(xiàn)實不是抒情性地捍衛(wèi)自己國家的利益，不是貶低與我們價值觀不一致的民族和國家，而是放棄自己的利益考量，包容并理解與我們價值觀不一致的民族和國家，才能以有胸襟、有理性的關愛人類的方式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形象，突破情感性的自大和自卑相伴的弱生命力文化思維定勢。這里面就有一個如何理解“國家強大-生命強大-思想強大”的關系問題。如果每一個人的生命強大在于尊重不同生命的感覺和意志，派生出每一個人的文化強大在于不同思想的產生，那么生命之間的排斥打壓和文化之間的排斥打壓必將得到糾正；如果每一個人有自己對世界理解的追求并按照這樣的理解去生活，不受社會環(huán)境左右，那么，由這樣的生命個體組成的群體自然就不是相互排斥、輕視、打壓的聲討性關系，而是彼此尊重、批評、創(chuàng)造、影響的多元對等之文化關系。這樣的關系之展開，才能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要求的不同文化對等互動創(chuàng)造的健康關系，突破以自我利益為價值判斷標準的傳統(tǒng)親疏遠近關系，也突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傳統(tǒng)抒情性的排他性思維關系。

① 本文系中華生命力美學研究系列論文之一。另外兩篇分別為中華生命力美學的內容之思和方法之思。

② “生命切割”意指人的倫理創(chuàng)造以動物的某種特性如“私欲”來切割動物的復雜生命，形成人與禽獸之別的先秦哲學命題。荀子視“私欲”爭斗為“性本惡”，明清顧炎武、王夫之肯定“人欲”。孟子則以“惻隱之心”對生命的關愛性進行另一種稱之為“善”的生命切割。

③ “原生性文化”意指其文化停留在狩獵層面，依靠力量獲取資源，尚未在思想創(chuàng)造層面上完成自己的文化建構。

④ 否定主義哲學認為，現(xiàn)代性的強國首先是現(xiàn)代文化思想創(chuàng)造的影響力之強，而不是經濟指標和軍備數(shù)量之多。而在生命力孱弱的土壤中，其生命感覺和意志是被文化制約的，難以在生命與文化的張力關系中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性問題。

⑤ 源自《宋季三朝政要》“真德秀乃真小人，魏了翁乃偽君子”，指品德低下的人。參見羅竹風： 《漢語大詞典》第2卷，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140。

⑥ 桑林舞，是“用以祭祀自然神的一種舞蹈……據(jù)記載，表演桑林舞時，舞者頭戴五色羽旌，形狀可怖”。參見趙志遠、劉華明： 《中華辭?！返?冊，北京： 印刷工業(yè)出版社，2001年，2004。

⑦ 參見《國語·楚語》：“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币宰笄鹈鳎?《國語》，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378。

⑧ “己利不損他利”意指自己的利益追求不能以損害他者的利益追求為前提，而應該以生命實力相互競賽。損利是指干預他者追求自己利益的權利，這屬于權力對利益的干預，所以會以群體之利的“義”輕視個體之“利”的合法性。

⑨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對人民解放軍王杰同志一心一意為革命的崇高精神的概括，后經毛澤東的贊揚和倡導，這一口號在全國廣泛流傳，體現(xiàn)了“為了共產主義的偉大事業(yè)，要有不怕流血犧牲的徹底革命精神”。參見羅國杰： 《中國倫理學百科全書》第1卷，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5頁。

⑩ 生命力維護的生命感受差異性在與文化規(guī)范的矛盾關系中容易發(fā)現(xiàn)不同的哲學問題，進而成為文化哲學創(chuàng)造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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