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誰寄錦書來”

陳漱渝

又逢人間四月天。鶯飛草長，雜花爭秀。室內(nèi)的蝴蝶蘭還未全部凋謝，推窗已可見身姿婆娑的金黃色迎春花。路邊的街心花園，白色的櫻花已綻滿枝頭，還有梨花、桃花、海棠、丁香、二月蘭，在陪伴著綿綿春雨。北京已停止供暖，卸去冬裝，夜間不時有些涼意。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夜，已逾耄耋之年的我俯身在箱篋中清理一批舊信。我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從不輕易撕毀對方的來信，因為凡信都有信息的貯存，也有情感的傳遞。缺點就是很少認真整理來函，書籍和信函都雜亂無章，分類查閱起來，眼累手累腰更累，勝過一場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但這是我有生之年想做的一件要事，所以還是費盡全力堅持完成了。

現(xiàn)存的這批書信寫作日期大多在20 世紀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此前的書信都已在“文革”中焚毀，包括一些學術(shù)書信，如孫楷第先生考證中國古代白話小說淵源的書簡。而到20世紀70 年代中期至80 年代，中國的政治生活發(fā)生變化，萬象更新。那是一個希望復(fù)甦的年代，是一個滿懷豪情年代的年代，也是一個學術(shù)上充滿生機活力的年代。我收藏的這批書信，真實傳達了那個年代的氣息，其意義已經(jīng)超越書信內(nèi)容本身。

開筆寫這篇跟書信文化相關(guān)的短文，首先涌進我腦海的就是“云中誰寄錦書來”這七個字。它出自宋代婉約派女詞人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其時詞人新婚不久，在一個月光皎潔的秋夜思念遠方的丈夫，希望在那白云舒卷之處，大雁能捎來丈夫的錦書。錦書就是華美的情書，并不一定寫在錦帛之上。至于鴻雁傳書，那是漢武帝派赴西域的使者蘇武虛構(gòu)的一個故事。大雁秋來南去，春來北遷，怎能準確傳遞書信？只有經(jīng)過訓練的信鴿，才能有發(fā)達的神經(jīng)，對生活周圍的磁場十分敏感，短程、中程、遠程都能精準飛到。不過信鴿的腿部畢竟短小，只能傳遞簡短的情報，無法傳遞洋洋灑灑的尺牘。

談到中國書信文化的源頭，我說不清是在西周時期還是春秋時期。但確知現(xiàn)存最古老的書信是距今2400 多年的《云夢秦簡家信木牘》。這是兩個遠征的兄弟寫給大哥的信，向老母和長兄要錢要布。木牘是寫在狹長木片上的信，竹簡是寫在狹長竹片上的信。但無論寫在木牘、竹簡上，還是寫在泥板、羊皮上，傳遞的信息都會受限，傳遞起來也有相當?shù)睦щy，自東漢蔡倫用樹皮破布等物造紙成功之后，才為書信提供了價廉輕便的載體。不過，書信文化的發(fā)達，還是要歸功于現(xiàn)代郵政。在中國古代，雖然有李陵的《答蘇武書》、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李密的《陳情表》之類名作，但畢竟有限。直到1878年中國海關(guān)附設(shè)送信局，1896 年大清郵政總局設(shè)立之后，才徹底改變了用烽火臺、驛站或托人傳書的落后方式，讓中國郵政跟國際郵政接軌，近現(xiàn)代的書信文化也才得到了進一步豐富。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宗白華、田漢、郭沫若的《三葉集》，傅雷的《傅雷家書》等都成了經(jīng)典之作。書信體的文學作品更影響廣泛，如冰心的《寄小讀者》、丁玲的《不算情書》、馮沅君的《春痕》、石評梅的《緘情寄向黃泉》等都是其中的佳作。據(jù)說，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梁實秋最愛寫信和收藏信件，僅他寫給女兒梁文薔一個人的家信，三十年中就積存逾千封。

我跟書信有何淵源？我這個人經(jīng)歷看似復(fù)雜，其實簡單。1962 年從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先教了十四年中學，然后調(diào)到魯迅研究室，在那里工作了三十二年，退休至今。上學期間和剛工作時，我經(jīng)濟窘迫，除了跟母親有書信聯(lián)系之外，幾乎跟其他人均無書信聯(lián)系。那時雖然郵資極低，寄本地四分錢，寄外地八分錢。但我連那四分和八分錢也得算計。我之所以在1974 年至80 年代末與外界通訊頻繁，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我從那時開始自學魯迅，當然會遇到許多難點，需要主動拜師釋疑解惑。二是我1976 年4 月正式調(diào)到魯迅研究室工作，先后承擔了編輯《魯迅研究資料》，編撰《魯迅年譜》（四卷本），組織編寫《魯迅大辭典》，以及參與1981 年版《魯迅全集》的部分注定稿任務(wù)。我的五年大學生涯幾乎是在政治運動中度過的，學識甚淺，要從事魯迅研究，自然會感到捉襟見肘，困難重重。要驅(qū)逐這些學術(shù)征程上的攔路虎，我選擇了兩條路徑：一是大量查閱相關(guān)文獻資料，二是走訪或函詢一些魯迅的同時代人和有關(guān)專家學者。這在當時叫作“搶救活資料”。我至今難忘當年在單位傳達室取信時的心情。捧讀一封封信封不一、字跡各異、厚薄不同的來信，心中都會激蕩著一股暖流，滋潤著我那知識干涸的心田。

用函詢的方式拜師求教，首選對象當然是所謂“魯迅研究的通人”?！巴ㄈ恕痹馐菍W識淵博且通達事理之人。1942 年，有蘇聯(lián)友人詢問關(guān)于研究魯迅文學遺產(chǎn)的幾個問題，其中問道：“在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誰是被認為先生文學遺產(chǎn)及其手稿最優(yōu)秀的通人？”許廣平的回答是：“在北京以前（一九二六年以前），許壽裳、李霽野、臺靜農(nóng)先生比較接近;二六年以后，則曹靖華、茅盾等先生更了解他;而自到上海以后（一九二七至三六年）的十年間，以馮雪峰比較可以算是他的通人?！庇嗌餐?，魯迅的老友許壽裳1948 年2 月在臺北被刺身亡時，我剛7 歲，自然未能親承謦欬，但我有幸結(jié)識了他的女兒許世瑋，兒子許世瑮，兒媳徐梅麗、華珊，以及他的侄孫女許慈文——他是許勉文的妹妹，范瑾即是許勉文的筆名。從他們那里，我不僅得知了一些魯迅跟許壽裳交往的史料，而且有機會讀到并參與整理許壽裳的全部遺稿。馮雪峰是1927 年6 月在白色恐怖中入黨的老黨員，20 世紀20 年代末和30 年代中期成了溝通魯迅和黨的關(guān)系的橋梁。令人痛心的是，從50年代中期開始，這位忠誠的老革命蒙冤受屈，直至1979 年才被摘去“右派”分子的帽子，并隨之恢復(fù)黨籍。雪峰蒙冤時我剛13 歲，待我調(diào)入魯迅研究室時他剛病逝，因此也失去了向他求教的機會;只是從他的兒子馮夏熊、孫子馮列、孫媳方馨未那里得到了不少學術(shù)上的幫助。除開這兩位“通人”，我跟許廣平提到的那些前輩倒都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接觸。曹靖華是魯迅研究室的顧問，因某種原因，從未在單位露過面。我專程在京津唐地震期間拜訪過他，他也為我留下了珍貴的墨寶。我拜訪茅盾時，他已經(jīng)81 歲，身體相當虛弱，但仍應(yīng)我之約為《魯迅研究資料》撰稿，至今仍留下了他的三封來信（其中有一封涉及其他同事，不便披露）。

在魯迅研究的通人中，李霽野先生跟我關(guān)系最為親密，初見他是1957 年在南開大學校園，開始通信大約是1975 年。那時先生已逾古稀之年，患有冠心病。他不厭其煩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瑣細問題，有一段時間平均每月往返書信多達10 余封;不少信件是復(fù)寫件，說明他留有底稿，是認真寫的。其中有一封為臺靜農(nóng)辯誣的信。他特意叮囑我好好保存，因為臺靜農(nóng)當時遠在海峽彼岸，而兩岸同胞尚處于隔絕狀況。這封信不僅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而且說明李霽野先生忠于史實，篤于友情。待我親自到臺北市和平東路龍坡里拜訪臺靜農(nóng)這位87 歲的老人時，因事前未做足“功課”，所以多次聊天，扯閑篇多，談魯迅少。待到第二年我再去登門求教時，他已駕鶴西行，給我留下的只有幾幀照片、一幅墨寶。這是我此生追悔莫及的事情之一。

此生追悔莫及的事情之一。除開以上這些許廣平所說的魯迅研究“通人”，本書收錄書信的作者大多是諸多領(lǐng)域的杰出人物或?qū)W術(shù)大家。比如胡愈之，是1933 年發(fā)展的秘密黨員，曾任民盟中央主席，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陳翰笙，1925 年參加革命，1926 年加入共產(chǎn)國際，是一位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國際關(guān)系學家。夏衍，1927 年入黨的老黨員，著名左翼劇作家，曾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顧委委員。林默涵，著名文藝理論家，曾任中國文聯(lián)黨組書記。來信者中還有一位傳奇人物叫蕭三。1983 年2 月20 日，《人民日報》刊登了胡喬木在“蕭三同志追悼會上的悼詞”，對他的評價是“一位老一代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一位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戰(zhàn)士，國際著名詩人，一位為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為保衛(wèi)世界和平促進各國人民的友誼和文化交流做出了積極貢獻的政治活動家和國際活動家”。然而初見時，我去敲他房門之前，手持單位介紹信先到當?shù)嘏沙鏊鶊罅藗?。蕭老當時一人坐在一棟平房的客廳里，室內(nèi)有一個小煤爐。他老態(tài)龍鐘，邊說邊喘，讓我難于想象他組建新民學會時那風華正茂的英姿。我們談興正濃時，有一位金發(fā)老婦推門進來，手持一個鐵簸箕，往爐膛里添煤。她就是蕭三的原外籍夫人葉華——她也是一位國際主義戰(zhàn)士，著名攝影家。我們談得最多的是中國左聯(lián)跟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的關(guān)系問題。為了讓我們正確認識左聯(lián)的歷史地位，他還援引了他延安時期日記（《窯洞城》）中毛澤東談話的內(nèi)容。我請他題寫一首舊作，他就欣然用鋼筆抄寫了一首《海濱晚憩》，這是他1959 年所寫《青島隨筆二首》中的第一首。1979 年，蕭老才恢復(fù)了黨籍，獲得了自由，但第二年就住進了友誼醫(yī)院。他在病中仍然會客、創(chuàng)作，并跟我通信聯(lián)絡(luò)，不過他有些親筆函件不知現(xiàn)在放在何處，因此本書未能全部收錄。

來信者有不少魯迅的同時代人，特別是跟魯迅直接接觸的左翼文化戰(zhàn)士，如胡風、梅志、蕭軍、馮乃超、聶紺弩、江豐、力群……我見到胡風時，他已經(jīng)是77 歲的老人。他給我的復(fù)信是由他口授，女兒張曉風執(zhí)筆，他審讀之后再簽名確認，所以一封信中出現(xiàn)了兩種筆跡。1985 年，這位飽經(jīng)憂患的詩人、文藝理論家就離開了我們。聶紺弩的情況也差不多。1976 年11 月10 日我們初見時，他已經(jīng)病得不輕，艱于起坐。川島先生曾被魯迅戲稱為“一攝毛哥哥”。我初見他時，他還被人誣為“歷史反革命”，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掃樓道。我1976 年9 月通過組織安排采訪他。一個月后，“四人幫”被粉碎，我們之間從此可以自由通信。但老人身體日衰，不久就無法握筆，說話困難，僅靠兩瓶酸奶維持生命。所以，我對于這些老人的采訪和函詢，都確實是屬于“搶救”性質(zhì)。

本書的來信者中引人注目的還有幾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和學科帶頭人。李何林先生是我大學時代的業(yè)師，后來又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的第一位博士生導(dǎo)師。他認為他的一生中值得肯定的有兩點：一是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二是旗幟鮮明地批駁了歪曲貶損魯迅的言論。我曾經(jīng)在回憶文章中寫過：我并不是李先生的得意弟子，但我跟他的其他學生都以有這樣的恩師而得意。李先生在“文革”后期就發(fā)表過關(guān)于魯迅生平和雜文的學術(shù)講演，我閱讀了講稿，提出了不少問題。李先生當時已逾古稀之年，視力日差，但他耐心而認真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問題。他在復(fù)信中說，他很少寫過這么長的書信。重讀此信，我的感念之情倍增。作為業(yè)師，李先生對他的及門弟子愛之深，責之亦嚴。當李先生讓我接替他擔任魯迅研究室主任時，有一封諄諄告誡我的來信，因為涉及單位內(nèi)部的人事調(diào)整，未能收入此書。我雖早已退休，但常溫此信，鞭策我走好人生最后一程。唐弢先生也是我的恩師。他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中國第一部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學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唐先生是魯迅的同時代人，跟魯迅有過交往，對中外文學均有精深研究。他的藏書極為豐富，特別是節(jié)衣縮食購買了不少有關(guān)現(xiàn)代文學的報刊。他告訴我，研究現(xiàn)代文學，不能孤立地研讀文本，還必須關(guān)注作品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報刊最能展現(xiàn)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在我心目中，唐先生是撰寫一部能夠流傳久遠的《魯迅傳》的最佳人選，因此主動拜他為師，不僅登門拜訪，而且弛書請教。唐先生還為拙著《許廣平的一生》作序，多有獎掖之詞，至今銘感。王瑤先生著有《中國新文學史稿》，跟李何林、唐弢同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奠基者之一。1976 年曾兼任魯迅研究副主任，每周來單位坐班一天，所以有當面求教的機會，故無書信往來。我曾請王先生審讀我的《魯迅與女師大學生運動》一書的初稿，得到了肯定，這也讓我深感榮幸。

接著，我想談?wù)勥@部書信集的出版價值。

眾所周知，當今社會已經(jīng)進入了信息化時代，微信、QQ 早已替代了手書這種傳統(tǒng)的溝通方式。人類用敲鍵盤的“換筆”方式取代了傳統(tǒng)手書，自然帶來了資訊交流的便捷。據(jù)說，在世界上傳遞速度最慢的一封信是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寫給西班牙女皇伊莎貝拉的信。哥倫布在大西洋航行的過程中，將這封信密封在一個瓶子里，想寄給支持他的航海冒險的西班牙王室。然而這封信居然在海上漂流了359 年，直到1852 年才被美國的一位船長發(fā)現(xiàn)。然而寫信人跟收件人均已與世長辭。當下一封電子郵件瞬間就能發(fā)到世界各地，這無疑是一種歷史的進步。然而這種字體模式統(tǒng)一的函件，卻失去了傳統(tǒng)書信的文字美與形式美。這又使傳統(tǒng)書信具有了文物檔案的性質(zhì)，變成了難以再生的稀罕之物。所以，手書函件的出版和拍賣，成了當下的一個文化熱點。

我選編的這部書信除具有一般信函的性質(zhì)之外，還有其他三個特點。

第一，這是一部名人書信選，主要收錄國內(nèi)已故名人的來信。囿于篇幅，中國香港和臺灣友人的來信均未收入，國外——主要是來自日本的書信，亦未收錄。只消看看目錄頁上的那些名字，幾乎都是社會名流和在各個領(lǐng)域的領(lǐng)軍人物。因此，在人物簡介中我一律沒有加上“著名”這個形容詞。既然是著名人物的書信，就都有獨立研究的價值;信件或長或短，吉光片羽，彌足珍貴。因此，這本書可以受到更多層面讀者的關(guān)注。

第二，這是一部學術(shù)答問集，我發(fā)出去的信件不是扯閑篇，議時政，主要是請教有關(guān)學術(shù)問題;而復(fù)信人也大多有問必答。因此這批書信雖缺少抒情性、趣味性，但具有學術(shù)性，反映出魯迅學的科學體系日趨成熟的歷史過程。其中的不少史料我并沒有據(jù)為私有，而成了撰寫1981 年版和2005 年版《魯迅全集》的重要依據(jù)。比如，魯迅著名講演《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中，有一段十分重要的話：“聽說俄國的詩人葉遂寧，當初也非常歡迎十月革命，當時他叫道：‘萬歲，天上和地上的革命！’又說‘我是一個布爾塞維克了！’然而一到革命后，實際上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一回事，終于失望，頹廢。葉遂寧后來是自殺了的，聽說這失望是他的自殺的原因之一?！痹凇稁烷e法發(fā)隱》一文中，開頭也有一段十分有趣的引文：“戲場里失了火，丑角站在戲臺前，來通知了看客。大家以為這是丑角的笑話，喝彩了。丑角又通知說是火災(zāi)，但大家越加哄笑，喝彩了。我想，人也是要完結(jié)在當作笑話的開心的人們的大家歡迎之中的罷?！?/p>

眾所周知，我們這一代魯迅研究者外語水平普遍差。魯迅學貫中西，旁征博引，而我們想要找出這些引文的出處，卻是難于上青天。在十分苦惱的情況下，我想起了戈寶權(quán)先生。他是著名的俄國文學翻譯家，曾在中國駐蘇大使館擔任過臨時代辦和參贊，又通曉其他語種，于是就十分冒昧地弛函求教。戈先生當時年逾六旬，高度近視，他在百忙中認真回答了我的問題。他告訴我，葉遂寧的那兩句話，分別出自《約旦河的鴿子》和《天上的鼓手》這兩首詩作。《幫閑法發(fā)隱》中的那段引文，則出自吉開迦爾《憂愁的哲理》一書的日譯本。葉遂寧通譯為葉塞寧，他的詩作在歐洲影響廣泛。我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個小酒吧里就看到過他的照片，但中國讀者了解他的并不多。吉開迦爾，丹麥哲學家，通譯為克爾凱郭爾，被譽為存在主義之父。據(jù)我所知，他的十卷本文集是直到2020 年才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因此，戈先生的發(fā)現(xiàn)，無疑是魯迅研究史上的一個奇跡。他的重要發(fā)現(xiàn)我轉(zhuǎn)告給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增補進了《魯迅全集》注釋，為所有魯迅著作的讀者共享。類似的例子，這本書信選中還有不少。

這本書的第三個特點，是可以作為治學的借鑒。前人說過，學貴得師，亦貴得友;師以質(zhì)疑，友以析疑。所以《荀子·性惡》告誡人們，要“擇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如果沒有名師指撥，畏友批評，就會“有志也蹉跎”。我心目中的學生，不但要有“立雪程門”的尊師重道精神，而且還要有“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膹V采博取精神。而我心目中的良師，不僅是在他所從事的領(lǐng)域卓有成就的人物，而且能夠具有“誨人不倦”“有教無類”的傳統(tǒng)美德。誨人不倦其實就是甘當紅燭，甘為人梯。有教無類是對求教者一視同仁，無性別、種族、財富、社會地位諸方面的歧視。我開始向諸多名家求教時，還是北京一所普通中學的初中教師，函詢的問題十分煩瑣，字跡又特別難看，雖然我力圖一筆一劃地寫清楚，但仍屬于“丑書”之列。但這些名流大家都是不厭其煩地回復(fù)。比如魏建功先生，是魯迅的友人，著名語言文字學家。他不但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在臺灣普及國語立有大功，而且主持編纂的《新華字典》發(fā)行量至少超過了四億冊，堪稱家喻戶曉。我向他請教時，他已年逾古稀，仍然一筆不茍地寫長信回答我的問題。魏建功于書法金石藝術(shù)造詣極深，出版了多部書法、篆刻作品，曾應(yīng)魯迅之邀為其書寫《北平箋譜》序言。因此，他給我的信件不僅具有史料價值，而且具有書法鑒賞價值，是我十分珍視的藏品。從這些學者名流的來信中，我不僅增長了不少學識，而且學到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我自調(diào)入魯迅研究室專門從事魯迅研究工作之后，也經(jīng)常收到不同地區(qū)不同讀者的來信。我雖才疏學淺，仍然學習前輩為人，有信必復(fù)，有問必答，竭盡綿薄之力，從來不用勢力眼光把來信者分為三六九等。我也因此結(jié)交了一些真心實意的學友，在魯迅研究的長途中相互砥礪前行。

行將結(jié)束此文之際，正值傳統(tǒng)的清明節(jié)。我在慎終追遠的同時，也滿懷感念之情地緬懷在學術(shù)道路上扶我上馬的這些前賢。他們的音容笑貌伴隨著這摞發(fā)黃的信箋，時時浮上我的心頭，我也時時深感愧疚。因為我不僅在治學方面沒有達到他們的期望，而且因為種種主觀和客觀原因，未能好好報答他們的恩德，就像我愧對在困境中撫育我成人的母親一樣。蕭三老人在病院中親筆來函，想我隨時去看他，我雖去過，但未做到經(jīng)常。我跟恩師李霽野的通信也日疏，老人家對我的同事說：“漱渝的來信怎么少了呢？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嗎？”我誠惶誠恐，不知如何解釋和謝罪。我去南京探望多年纏綿于病榻的戈寶權(quán)老人，未帶任何營養(yǎng)品，僅送了一籃祝福他的百合花。臨別時我緊貼他那清癯的面頰，他已無言，僅有一行熱淚浸濕了我的左臉。特別對不起的還有林辰先生，他視我為文友，我視他為父執(zhí)。每次我去看他，他都希望我陪他再聊一會兒，說：“漱渝，我寂寞?！?003 年5 月1 日，林辰先生不幸病逝。令人痛惜的是，當時正值“非典”肆虐時期，無法舉辦聚集性的悼念活動。我也未能向他致以最后的敬禮，一種人琴俱亡之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基于這些感受，我覺得這本書信選的出版，既是我人生的一種紀念，也是我敬獻給這些前賢大德的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