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時期的大學

任思遠　施歌　顧昭瑋

01章曉在學校里排隊做核酸。

02封控期間章曉空蕩蕩的學校。

03疫情期間，有的大學在食堂設置了“擋板”，學生無法再面對面吃飯、交流。

章曉形容疫情期間被封控的自己“像一潭死水一樣，渴望有人往里面扔一塊石頭”。

2020年新冠疫情開始之前，章曉在杭州上本科，她說那時的自己是“一條到處游走的河”。如今，她在山東讀碩士一年級，總是突如其來、時長不定的封控讓她失去了明確的目標，對生活充滿困惑，原本四處打工、外出參與活動的大學生活顯得遙不可及。

從2021年9月來到山東開始，章曉的學校就處在“半封閉”的狀態(tài)。在這個新的城市，她幾乎沒怎么逛過景點，能記起來的外出消費只在自己生日這種重要的時刻。

5月底學校解封之前，章曉的生活近乎固定程序的循環(huán)：在宿舍上網(wǎng)課，午飯和晚飯去食堂吃。晚上和舍友在宿舍附近的操場上打羽毛球、散步、吹風，星期三和周末下午去附近的教室自習。和完全被封閉在寢室的疫情重災區(qū)學生相比，她擁有更大的活動范圍，但和過去的生活相比，變化是劇烈的。

從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以來，高校不同程度的管控政策讓學生很難實現(xiàn)“進出自由”，這讓大學生了解外界的窗口縮小，在2022年封控加劇時甚至被徹底阻斷。而這些窗口，曾經(jīng)是大學生們形成對人生和社會認知的最重要渠道。

3年的時間里，曾經(jīng)開放的、多樣的、充滿諸多可能性的大學生活徹底被改變了，它給大學和大學生們帶來的影響也許遠比現(xiàn)在能看到的更加深遠。

2022年的疫情中，在出現(xiàn)病例的學校，學生幾乎沒有過渡的時間就被封控。在上海交通大學閔行校區(qū)就讀的鐘圓是從3月9日開始無法出校的。當天凌晨，學校通知個別樓棟緊急做核酸，到早上，校門、教學樓、圖書館、出現(xiàn)密接的各宿舍也相繼封閉。鐘圓在兩周內(nèi)接受了12次核酸檢測，14日，所在樓棟出現(xiàn)了二十幾例混檢陽性，當天起她被要求“非必要不出寢室”。第二天，宿舍樓的公共浴室關閉，21日才重新限時開放，這使得樓棟里近300名學生，在長達一周的時間內(nèi)都無法洗澡，其余出現(xiàn)核酸異常的樓棟也是如此。

3月上旬，整個上海的大學生都開始面臨類似的境遇。3月4日，上海大學延長校區(qū)也因為校車司機被感染采取“全封閉式管理”，這個范圍到3月15日已經(jīng)擴大到了全上海市的高校，學生的課程轉(zhuǎn)為線上，實驗等實操課程暫停。

從“封?！薄胺鈽恰钡健胺鈶簟?，學生原本的生活軌跡被不斷阻斷。吃飯、打水、倒垃圾等所剩不多的日常生活需求被統(tǒng)一規(guī)劃和安排，確保樓棟同一時間只有一人在活動。在鐘圓的學校，免費的一日三餐由封控在校的老師、后勤人員送到樓棟，還會不定時發(fā)放牛奶、水果、衛(wèi)生巾等校友捐贈的物資。

01 茶二在宿舍祝異地戀男友生日快樂，“蛋糕”是一包過期方便面。

三餐之外的飲食，由自由購買變成了需要拼運氣預約、搶號才能得來。3月下旬，交大閔行校區(qū)開放了兩家校內(nèi)教育超市，供小于求的局面形成了“排隊搶號”的采購機制，鐘圓排過一次隊，6點30分宿舍樓開門，她6點33分沖到了超市門口，等到9點30分超市放號，她拿到了當天的212號。

為了避免學生聚集，4月12日起，學校將超市的搶號系統(tǒng)搬到了校園內(nèi)部App“交我辦”上，每天20點30分，全校超過1萬人蹲守不到600個購物名額，0.1秒的網(wǎng)絡延遲都有可能影響最后的結(jié)果。17日，購物規(guī)則升級為“搖號”制，若想成功購物，需要經(jīng)歷報名-搖號中簽-預約三個步驟。自那之后，鐘圓沒能成為購物的幸運兒，只能托有號的朋友幫忙買點東西。

即便在“必要”范圍內(nèi)，吃飯、洗澡也不是學生唯一的生活需求。隨著封控時間拉長，原本被忽視、更長周期內(nèi)的需求也需要被滿足，例如理發(fā)、采購換季衣服等。在上海交通大學，這些需求的解決也被匯總到了“交我辦”App上，在規(guī)定的時間開放預約。交大還在校園內(nèi)組織了夏季服裝銷售，賣美特斯邦威的基本款服裝。

02 封控期間學生在公共區(qū)域留下了解封后的愿望。

上海之外，全國多地的高校也都實行了封閉管理政策。5月3日，北京市教委提出嚴格師生進出管理，當天晚上，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多所高校均宣布轉(zhuǎn)為封閉管理?！疤杆倭?，不會提前很久給通知，可能發(fā)出通知后兩三個小時就封”，人民大學學生楊立說。

也有學校所在城市并未出現(xiàn)疫情，但出于“防患于未然”的目的提前開始封閉管理，例如一所位于廣西柳州的學校因為臨近的邊境城市東興的疫情采取了封控?！安慌乱蝗f，就怕萬一”的狀態(tài)普遍存在于高校防疫中。但由于并非疫情核心暴發(fā)地，提前開始防范的學校的“封?！奔t線就變得非常微妙。

一位南京的學生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學校雖然采取封閉管理，但外賣一直沒停，對學生來說點外賣比食堂便宜，也不用自己去食堂，所以他頻繁點外賣，“其實我也納悶，外賣都不停，為什么還要把學生關在學校里?！睂W校曾組織過學生寫禁止外賣、快遞倡議書，但層層通知，后來也就沒了下文。

在遼寧大連就讀的學生劉暢也有類似的困惑，進入4月后，外賣小哥已經(jīng)能正常進出學校，但學生還是不能正常進出學校，“問題是社會面早就解封了，我們學生就只能封著，永遠是等通知。我知道學校也沒辦法，防疫這個事現(xiàn)在大過天，學校盡力了?！?/p>

無法理解的，還有食堂增加隔板，或者監(jiān)控學生在校園內(nèi)是否佩戴口罩?！笆程媚敲炊嗳说牡胤郊痈舭?，算防疫還算形式主義？”劉暢心理始終有這個疑問。

章曉感受到“封控”是從2020年年初疫情首次暴發(fā)開始的，當時她在杭州讀本科，原本被戲稱為“人民公園”的開放式校園不再對外。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她被要求出校后15分鐘內(nèi)到達校外的宿舍區(qū)，以做到盡量減少外出。她原本覺得，疫情導致的校園封控會在那之后越來越放松，但事實并非如此。

2022年春季學期，她所在的城市第一次出現(xiàn)了單日病例數(shù)量過百的情況，這讓學校的“半封閉”變成了“全封閉”。盡管疫情的迅速增長在半個月之內(nèi)就得到控制，但嚴格禁止出校的政策一直持續(xù)至今。不僅如此，學校內(nèi)部也被臨時設立的哨點劃分為幾塊，每一塊盡量包含宿舍樓、一個食堂、教學樓以及運動場，保證學生的“基本需求”。章曉已經(jīng)沒法像上學期一樣從宿舍步行20分鐘到學校另一頭的食堂吃飯了。

與學校以外的社會接觸機會被直接切斷了，而這曾是大學生生活的重要部分。經(jīng)歷過本科課余時間打工的章曉認為自己“跟外面的人打交道多了，不那么容易上當受騙”，并且一度積累了“社會人”的能力。在大學4年里，她做過話務員、促銷員、服務員、家教和教培機構(gòu)的助教，高年級時也去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實習過。這讓她在那時已經(jīng)對于校外的世界有了明確的感知，例如教培行業(yè)一度在風口上，她在機構(gòu)工作時收入不錯。

除了不能出校打零工，“封?！弊柚沟倪€有興趣愛好活動。以被封閉在宿舍里的上海學生為例，他們幾乎都無法再參與從前的社團活動，僅有的線上交流很難滿足體育、舞蹈、話劇等活動的需求。被停止的還有曾經(jīng)熱鬧的“百團大戰(zhàn)”，這是諸多校園社團在線下貼海報、招新人的場合，不同年級的學生可以在這里直接交流和認識。

章曉打零工賺錢的直接原因是她當時喜歡上了跳爵士舞，在校外參與一節(jié)舞蹈大師課經(jīng)常需要數(shù)百元。學了一段時間之后，她成了舞舍的教練，也開始接商演賺錢。如今，她想到過去的生活會覺得遙不可及。

新聞和視頻如今成了章曉與大師和舞團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唯一方法，但近期她沒聽到什么好消息。5月，章曉聽說知名舞團“陶身體”和楊麗萍的舞團因為長期封控導致沒有演出收入而解散。她理解這些舞團的困境，覺得視頻終究無法傳遞舞臺的細節(jié)和氛圍。而她自己的舞蹈愛好也擱置了將近一年。

除了發(fā)展興趣愛好，這類社團活動也是一種隨機的社交場合，它聚集了沒有競爭、利益關系的同好。在這種場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比舍友和同學更松散、沒有負擔，“處不來就不處了”。一位在上海的大三學生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2020年疫情暴發(fā)后她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社交。參與活動是她重要的社交方式，這是她在成長過程中為數(shù)不多的、單純因為志趣相同而交朋友的機會。

對章曉這條河來說，舞舍和打工時認識的朋友就是“淺社交”，像是一條小河向外延伸的分支。它們不見得是長期、深刻的關系，卻是長見識、讓生活更豐富的觸角。

在封閉的狀況下，廣泛而輕松的“淺社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與周圍固定的、有限的人朝夕相處。章曉現(xiàn)在每天和室友待在一起吃、住、學習和運動，同時有“對彼此感同身受，擁在一起共患難”的情誼和感受。

同學之間的友情變得彌足珍貴。在天津讀大三的戴陽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第一年疫情時，大部分學生直接被困在了家里，一整個學期學校里可能都沒什么人。今年也是如此，一個宿舍里只來一兩個同學是常見的情況。

?01 封控期間后勤人員住在餐廳里。

02 鐘圓托搶到超市號的朋友買了零食。

和章曉一樣，戴陽也喜歡跳舞，大一時參加了學校的舞蹈社團。2020年年初疫情來臨，戴陽主要在家里學舞，再把學好的動作上傳給舞蹈團的負責人。她原本認為大學里的興趣應該有更多實踐，但卻“一直停留在理論上”。

深入的親密關系也是“河流”的重要分支，它往往是向外探索之后的結(jié)果。單身的章曉在封控期間的戀愛經(jīng)歷也與“支流”被阻斷相關—社交范圍的急劇縮小讓她沒什么接觸異性的機會，愛情自然發(fā)生的場景日漸稀少。

“帶朋友進來玩、朋友來宿舍里住，這些學長學姐們的經(jīng)歷，我想都不敢想，真的很羨慕?！睏盍⑦@樣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2019年入學的他認為自己只體驗了不到半年的“自由時光”，從2020年后，自由就變成了一件需要“審批”的事。

“封閉管理”自2020年起，在大學內(nèi)已陸續(xù)持續(xù)了3年。絕大多數(shù)學校都在2020年之后上線了出入校報備系統(tǒng)，學生出去變得相對困難，校外人士幾乎無從獲得進入校園的機會。在楊立的學校，除實習外，學校原則上不允許學生出校;一旦北京發(fā)生疫情，學校就會加緊管理，動態(tài)清零后，再開放報備出校的政策。一般出校由團委老師審批，出京則需經(jīng)過黨委。今年“五一”，他原計劃要與在貴陽的女朋友見面，特別寫了一份出京申請，但沒有被批準。

和章曉相比，楊立在面臨另一種普遍狀況—有戀愛對象的大學生因為封控面臨和對方分離和分裂的可能性。而在令人沮喪的時期，緊密的、“庇護所”式的親密關系又變得更重要。

在上海上學的茶二在今年被封控期間就面臨過和異地戀男友的“分裂”。用她自己的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茶二被封控在上海校園期間，異地男友所在的城市沒有疫情，茶二因為封控政策和未來發(fā)展的不確定性焦慮時，每天聽到男友分享的卻是他在吃什么、去哪里玩。

不過，茶二和男友的關系又很快轉(zhuǎn)向緊密，變化的節(jié)點是男友的老家也遭遇了封控。他因此感到漂泊無依，并對茶二說，“我喜歡的人和我的家人被封控了，而我一個人在外面需要做些什么”。在封控期間不安的氛圍里，男友成了茶二生活里的一個“穩(wěn)定因素”，她認為戀愛關系在疫情期間給予了她重要的治愈。

在校園、校內(nèi)分區(qū)甚至宿舍樓被封控的情況下，越來越多原本可以經(jīng)常見面的校園情侶轉(zhuǎn)為了像茶二一樣的“異地戀”。在茶二的學校就曾發(fā)生過一件事：一位男生的宿舍暫時解封，他出門后急忙到仍被封閉的女友宿舍樓前與她聊天。但就因為接近了屬于封控區(qū)的女友宿舍，男生回到宿舍后就得知自己剛解封的宿舍樓又被封閉了。

對不少學生來說，學習的目標、未來的方向也很難單純通過理論獲得。封控直接影響了實踐、實習和出國的選擇，學生對未來感到迷 茫。

章曉并不想完全還原曾經(jīng)在校外漫游的生活狀態(tài)。2020年決定考研時，她就希望自己在讀碩士期間能“靜下心來沉淀知識，有更明確的目標”，這聽起來是個認真讀書的計劃。然而，在封控中她確實有了足夠的時間看書，但她目前仍沒有找到讓她有熱情的研究方向。

在過往的經(jīng)驗里，社會實踐是讓她確立研究方向的重要一環(huán)。本科期間，她研究寧波的自動體外心臟除顫器（AED）設施的城市分布，一方面是因為明星高以翔在寧波參加綜藝節(jié)目錄制時突發(fā)心臟病猝死，她因為這條新聞深受觸動。另外，她在本科假期時經(jīng)常去江浙滬城市旅游，也去過寧波好幾次，對那里的城市結(jié)構(gòu)和設施有感知。

而現(xiàn)在，盡管她還是能在封控期間用社交網(wǎng)絡刷到大量的新聞，但最多也就讀讀與之相關的文獻書籍，無法做深入的田野調(diào)查。章曉最近的期待，就是解封之后能在導師的項目里幫忙，一起進入田野。

從2020年疫情之后，“抓住確定的因素”成為她常聽到的勸說。2021年，她曾因為沒有獲得理想的考研成績想過再考一年，但家人勸她抓住調(diào)劑的機會，“形勢的變數(shù)太大，不知道第二年考研會面臨什么情況”。

她聽了家人的話，來到了之前沒考慮過的北方城市，開始探索她希望的“靜下心來沉淀知識”的生活。剛來這里時，她就發(fā)現(xiàn)這里和原先的杭州相比實習機會少了很多。“原本的生活已經(jīng)被抽掉了，”談起如今在學校封閉的生活，章曉這樣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現(xiàn)在，我被丟在一個空曠的原野，所有的目標和方向要我自己去找?！?/p>

如同章曉的考研經(jīng)歷，學生們盡量選擇穩(wěn)妥的道路。就像一條河如果被告知前方有阻攔，它是否會不再渴望流向更廣闊的水域？

曾經(jīng)計劃出國留學和交換的高校學生開始猶豫或轉(zhuǎn)變。其中，外語專業(yè)的學生受到的影響更加直接，相比其他專業(yè)，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出國交換、升學和工作，屬于“無論如何要出國看看”的專業(yè)。如今，這些學生聽到了越來越多“要不等兩年”“在國內(nèi)也許也可以學好”的勸說。

正在西班牙語專業(yè)讀大三的高布里一度辦好了留學手續(xù)。選擇這個專業(yè)時，他就期待自己能在大三去拉丁美洲留學交換一年，父母也明確表示了支持。入學一個學期后，2020年全球暴發(fā)新冠疫情;到了大二開始籌備留學時，去哥倫比亞等拉美國家的交流項目已經(jīng)取消，只剩下了去西班牙的項目。但出于鍛煉聽說能力、感受不同文化的初心，他還是不想放棄留學。

但是父母的態(tài)度相比兩年前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們不斷看到國內(nèi)對國外疫情的新聞報道，認為兒子出國可能會面臨“很亂”的境遇，因此感到緊張。高布里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他認為一些國內(nèi)新聞在這件事上有一定程度的夸大，但傾向于理解父母。

最初父母沒有影響他辦手續(xù)的進程，但他比之前更猶豫了。前所未有地，他開始擔心自己花了家里的錢去交換“不值”—落地后是不是要隔離？回國時機票會不會又貴又難買，落地后還要隔離二十多天？會不會去了也是在家里上網(wǎng)課？他開始介意從前沒在意過的細節(jié)問題。租房做飯會不會很浪費時間？總在外面吃飯，花費是不是會太高？真的感染新冠會不會有后遺癥？

手續(xù)接近尾聲時，高布里遇上了“最后的稻草”。先是去出入境部門辦理手續(xù)時，聽到工作人員正在和一位有意去非洲工作的人聊天，“不是國外的月亮就圓，在國內(nèi)也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這多少點醒了我”，高布里這樣告訴《第一財經(jīng)》雜志，他因為這個偶然聽來的勸說動搖了。之后母親再次對他承諾，等疫情好轉(zhuǎn)依舊會資助他出國，并且現(xiàn)在可以先給他一筆額外的錢去開銷。

就這樣，高布里最終放棄了出國，把母親給的“額外收入”存了起來。他為終于放下了這種“糾結(jié)”而松了口氣。

傾向于封閉的環(huán)境正在改變高校畢業(yè)生的選擇。它同“考公務員潮”和“國內(nèi)考研潮”一起，讓高校學生面臨向內(nèi)的、更“穩(wěn)妥”的選擇。

魏建國已經(jīng)在上海一所高校任教十余年，從2020年的夏天開始，他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院系本科生有明顯的選擇變化—曾經(jīng)最有可能選擇出國留學的、年級成績排名靠前的學生開始在暑期參加各高校的保研夏令營，這說明他們開始重視在國內(nèi)讀研的機會。

魏建國目睹了如今的“00后”學生“卷得厲害”，疫情和封控更是催化了這種情況。他認為最初幾屆90后學生“不那么務虛但也不那么務實”“關注雜七雜八事情”，而現(xiàn)在的學生高度關注自己的保研、就業(yè)等現(xiàn)實問題，并且更容易依賴現(xiàn)有的制度。

今年上海封控期間，魏建國在家給學生上網(wǎng)課。有時候他被要求在線錄課，據(jù)說是為了給臨時去做核酸缺課的學生回放、復習用。魏建國不喜歡錄課，他擔心視頻被斷章取義后傳上社交網(wǎng)絡，進而引發(fā)錯誤的理解。另外他認為這件事并非必要，例如在多數(shù)學生有事不能上課時，他可以配合他們更改上課時間。而個別缺課的學生可以通過自學、和老師交流等方式補上課程內(nèi)容，這是學生應該掌握的靈活方法。

解封后章曉和室友出校聚餐。

面對學生熱衷于進體制、作更穩(wěn)妥的選擇，魏建國感受到了無力感，他覺得自己能幫到學生的時候越來越少。過去他會建議學生去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如今他自己對此也感到遲疑，因為辛苦工作獲得機遇和財富的機會在減少。更現(xiàn)實的情況是，他在今年春季接觸到的幫學生內(nèi)推的機會明顯少于過去。

他所感受到的“無力感”還有更具體的場景。網(wǎng)課是其中之一，這種模式影響了他原本的上課習慣—“滿堂灌”的同時穿插段子，學生可以隨口插話互動，這與刻意提問和討論的模式有明顯的區(qū)分。但在網(wǎng)課時，由于隔著屏幕無法看到學生的眼神和表情，他需要“隆而重之”地提問，甚至指定學生回答。他期待的即興互動在這種情況下打了折扣。

在封控期間遇上學生有心理問題時，能提供的幫助也是有限的。從他2020年和2022年兩次幫助學生的經(jīng)歷來看，問題越來越嚴重。兩年前封控時，一位學生打電話告訴他“想找個人說說話，不然快要憋壞了”，他當時判斷學生只是有點焦慮，自己只需要充當“垃圾桶”的陪伴角色。

今年4月，魏建國遇到了更嚴重的情況，他聽說了被封閉在學校里的學生有自殺傾向。這一次，他感受到這位學生的狀態(tài)是“絕望”。被封控在家的他聯(lián)系了學生的室友、伴侶和班主任。他們幫這位學生疏導情緒，并插隊了學校的心理咨詢服務，暫時確保了學生的安全。

“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魏建國說。

畢業(yè)季已經(jīng)到來，距離鐘圓的學校被封控已經(jīng)過去了近3個月。5月下旬，她周圍的外地同學開始陸續(xù)離開學?；乩霞?，她聽說比她高一級的畢業(yè)班學生也是這樣，計劃答辯完成之后、不等畢業(yè)典禮舉行就離開。

“珍惜和同學們還在一起的日子，”一位今年畢業(yè)的學長這樣勸告鐘圓，“因為你不知道哪天就封控隔離了，你和同學見不了面，畢業(yè)之后各奔東西。”6月初，這位學長還在期待線下的畢業(yè)典禮，他認為如果能辦，那將具有比往屆更重要的意義—這是隔離3個月后，大家在畢業(yè)前最后見一次面的機會。學長覺得，畢業(yè)典禮令人動情的并非授予學位、老師同學講話，甚至是播放煽情錄像等流程，而是知道和自己度過4年的同學就坐在身邊，對于離別的氛圍有真實的體驗。如果典禮在線上舉行，這一切“儀式感”都將褪色。

在5月下旬，章曉的學校也宣布“解封”—出校門在學校系統(tǒng)內(nèi)登記，不用再和導師請假了。解封第二天，她去的第一個地方是校門口的理發(fā)店。她看到校園內(nèi)的路障和鐵皮拆了，校外美食街明顯有很多學校的學生，他們進出都要掃場所碼。

“覺得有點陌生，似乎不真實的感覺”，章曉說，她甚至忘了如何掃碼乘公交車。那天，她和幾個室友一起坐車去校外的商圈吃飯，聊的內(nèi)容和在學校似乎差不了太多。“高興，但不至于激動”，她照例化了妝、穿上了喜歡的衣服，即便是封控在校期間，每當出門時她都是如此。

章曉、高布里、鐘圓、茶二、魏建國、楊立、戴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