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孔子及儒學在日本的文化命運

◆文/尚婧

（作者單位：浙江人民出版社）

畢業(yè)于日本山口大學東亞研究科，博士學位?，F(xiàn)為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近代東亞交流史、朝鮮通信史、近代日本思想史。主要學術成果有專著《前近代日本人的對外認識》《孔子の日本伝來と変様》，譯著《大中華賦》《日本人的人神信仰研究》等。

日本東北大學文學研究科畢業(yè)，文學博士?，F(xiàn)為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專業(yè)講師。研究方向為日本儒家思想史。近年的研究課題為日本儒家禮儀。

《孔子在日本》邢永鳳 李月珊 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11/68.00元

中日文化交流的歷史悠久而燦爛，相關研究在中日兩國學界也備受關注。浙江人民出版社與浙江大學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長王勇共同策劃編纂的“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第一輯）入選了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現(xiàn)已出版，它是近年來少有的集合了中日兩國學者最新研究成果的重量級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叢書?！犊鬃釉谌毡尽纷鳛樵搮矔髌分?，從兩個側(cè)面對日本歷史上的孔子形象進行研究：一是作為信仰對象的孔子，探討了日本孔廟、孔子像及孔子祭典的時代變遷；二是作為認識對象、言說對象的孔子，探討了日本古代詩歌、中世佛教故事集、近代不同學派學說及近代文學中的孔子。

在書中，作者以孔子形象為切入點，揭示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中儒學在日本的發(fā)展軌跡。至于作者研究日本儒學的原動力，則與兩位作者均土生土長于孔孟之鄉(xiāng)——山東息息相關。孔子對他們有著不言而喻的特殊意義，就像作者邢永鳳留學日本后發(fā)出的感慨：“異文化世界中的‘鄉(xiāng)愁’有時具有很大的魔力。平時我們視而不見的東西，一旦出現(xiàn)在另一個文化體系中，反而會產(chǎn)生奇特的吸引力?？鬃佑谖壹慈绱??！?/p>

在拜訪日本明治維新的精神領袖吉田松陰的故鄉(xiāng)時，作者看到了吉田松陰的閱讀書目，《論語》《孟子》赫然在列?！爸袊慕?jīng)典是怎樣傳入日本的？為何偏居日本海一隅的吉田松陰會如此熱衷于儒學？”帶著這樣的疑問，作者開始了自己的日本儒學研究之旅。在與從事孔子祭祀研究的李月珊老師的共同努力之下，在王勇教授與浙江人民出版社的共同策劃之下，這部科學性、創(chuàng)新性、系統(tǒng)性均值得稱道的學術著作最終問世，為“孔子在日本”這一綜合性主題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跨學科多重考證，繪就日本孔子崇拜圖鑒

《孔子在日本》的第一部分聚焦作為信仰對象的孔子，反映了日本各階層對孔子的尊崇程度，孔子在日本宗教界和教育界的地位，孔子祭祀儀式在日本的引進與改造過程，以及儒學與日本本土民俗信仰、神祇文化之間相互對抗、融合、妥協(xié)的發(fā)展過程。這一主題涉及歷史、思想、建筑、教育、政治、文學等多方面內(nèi)容，是一個開放性的、跨學科的課題。

《孔子在日本》打破了各領域的學科壁壘，考察了各種相關的歷史現(xiàn)象，試圖通過“孔子”這一文化符號來全面、綜合地把握儒家文化在日本社會各階層、各時代的不同特征，使日本的孔子形象更加立體、具象。在孔子研究領域，這種跨學科的文化視角使得人們對孔子的解讀不再局限于哲學式的抽象討論，這是很多相關學術著作所不具備的。

而對日本孔廟和孔子像的跨學科考證研究，是本書最具獨創(chuàng)性、啟發(fā)性和趣味性的成果。兩位作者為了搜集一手資料，深入日本各大孔廟遺址和歷史文庫，例如大宰府學校院遺址、足利學校、菅原道真神社、湯島圣堂遺址、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宮內(nèi)省圖書寮、蓬左文庫、京東都立中央圖書館等，按照不同階段、不同分類整理史料，為讀者繪就了全方位的日本孔子崇拜圖鑒。豐富而詳細的資料塑造了完整的、可視化的日本孔子形象，具有相當高的跨學科史料價值。

特別是作為孔子崇拜的中心，作者將對孔廟的研究作為整項研究的基礎和起點。作者認為，孔廟的變遷與日本儒學的命運緊密相連。古代日本的官僚教育機構大學寮開創(chuàng)了孔子祭祀儀式——釋奠，其孔廟模仿唐制而建，祭祀所需衣服及祭品等均由官府提供。到了平安時代，官方發(fā)布律令規(guī)定大學寮的釋奠儀式參加者以博士、學生以及貴族為主。隨著律令制度的瓦解，中央貴族無力經(jīng)營孔廟，武士、僧侶取而代之。如地方的足利學校相信孔廟的靈驗，其教學以易學為重，而易學被作為與占卜術、兵法戰(zhàn)術密切相關的實用性學問。到了江戶時代，日本出現(xiàn)了由“武”向“文”轉(zhuǎn)變的風氣，涌現(xiàn)出專門以儒學為業(yè)的“儒者”，孔廟建設迎來了最繁榮的時期。這一時期最著名的孔廟即為林家私塾的圣堂，其與大學寮孔廟不同，最開始具有“私營”的色彩，后來帶動了各地藩主及大名設立學校進行儒學教育。在武士教育和庶民教育方面，孔廟開始占據(jù)重要的位置。而近代以后，孔廟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很大改變，明治至昭和年間在日本軍國主義膨脹的背景下，孔廟和釋奠也難逃被其利用的命運。

在對孔廟的發(fā)展歷程進行梳理之后，作者發(fā)現(xiàn)不同時代承擔孔廟建造、經(jīng)營的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從官府、貴族到武士、僧侶，再到儒者、庶民，表明儒學在日本的滲透范圍逐漸擴大，不同時代對儒學內(nèi)涵的挖掘利用也各有側(cè)重。

大學寮推定圖，其中A和D為廟堂院和都堂院，作為祭孔儀式中釋奠和講讀活動的場所

名古屋城二之丸的繪圖，圖中央的八角形建筑物“圣堂”即為近世較早的孔廟

《江戶名所圖會》中寬政時期的林家私塾圣堂

東日本國際大學的孔廟（現(xiàn)代）

那么，孔子在日本的“長相”和中國一樣嗎？本書也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孔子像根據(jù)樣態(tài)可分為立像和坐像，根據(jù)外貌可分為司寇像、行教像和袞冕像。日本最初的孔子畫像是由吉備真?zhèn)鋸奶瞥瘞Щ氐漠嬒窦芭R摹本，與唐朝一樣，司寇像和座椅像較為多見。中世足利學校的孔子像則與中國有很大不同，垂過兩耳、兩肩的頭巾類似僧侶的裝扮。近世圣堂中的孔子像的手呈作揖狀，是中國的孔子像中最常見的姿勢，頭戴司寇冠，身著中國風的衣裳，但其采用的是雙膝橫列的盤腿坐姿，應該說是一種具有佛像風格的造型?？鬃釉谥袊蛔馂椤按蟪芍潦ノ男酢?，帝王形態(tài)的袞冕像較多，類似的華麗袞冕像在日本也存在，但相對較為少見。

作者還整理了日本現(xiàn)存的幾乎所有形態(tài)的孔子像，通過考察這些孔子像的外貌、由來及其歷史命運，探討這些孔子像與日本貴族、武士、僧侶、儒者等各階層人物的關系，以小見大，進一步思考儒學與日本文化之間的深層關聯(lián)。

紀宗直所作《釋奠圖》中，墻上孔子像為司寇像和座椅像

谷文晁《足利學校圣像圖》湯島圣堂的孔子像閑谷學校的孔子袞冕像

橫向縱向?qū)Ρ?，深挖儒學與日本文化的關系

《孔子在日本》的第二部分聚焦作為言說對象的孔子，從政界、學界、文藝界各個方面橫向把握儒家文化在日本人認識形態(tài)中的存在狀態(tài)，同時縱向揭示孔子及儒學在日本被不斷言說的歷史過程，并分析這些演變背后的深層次原因。

儒學強調(diào)治國安邦，本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文化，因此在傳入日本后，其基本政治觀念和主張迅速引起了日本統(tǒng)治階層的關注，在歷史進程中不斷被利用、重塑，深刻地影響了日本政治的走向。平安時代，日本貴族對孔子可謂頂禮膜拜，以“學問之神”菅原道真為代表的文人官僚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釋奠詩，從中可以看出孔子思想在日本的絕對權威。到了貴族衰落、佛教盛行的中世，孔子開始淪為從屬性的存在，在著名的中世故事集 《今昔物語集》中，孔子被稱為“賢人”而非“圣人”，只有佛教故事中才出現(xiàn)了“圣人”一詞，且該故事集中有幾篇文章甚至對孔子及其觀念進行了否定，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而到了近世，日本統(tǒng)治階層對孔子的態(tài)度則更加復雜、矛盾，例如暗齋學派的學者對究竟應該將孔子作為“王”（文宣王）還是“師”來尊崇的問題進行爭辯，其背后是外來“道統(tǒng)”與本土“政統(tǒng)”的明爭暗斗，反映出日本統(tǒng)治者面對儒家文化時的“兩難”立場。

在日本漢學界和文學界，孔子更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日本人對孔子的研究、解讀從古代到現(xiàn)代從未間斷。例如明治維新后，為了重塑“仁義忠孝”的社會秩序，眾多日本學者高舉尊孔大旗，發(fā)表了諸多有關孔子的研究成果，強調(diào)以儒學為基礎的道德教育。而在文學界，更有著名作家井上靖直接以“孔子”為題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表達追隨孔子、敬仰孔子的人生思索?！犊鬃釉谌毡尽逢P注的是日本各領域的孔子言說及演變，以歷史為線索，構筑起儒學與日本文化的關系網(wǎng)，視角宏大，論述深刻，給讀者以多方面的文化啟示。

“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的研究視野包含兩大框架，一是“交流”，二是“史”。本書的聚焦點始終在這兩大框架之下，對中日文化往來中孔子及儒學起到的作用進行了系統(tǒng)的、歷史的考察，通過敘述日本各階層從接受、崇拜孔子到諷喻、重構、利用孔子的歷史過程，深挖儒學與日本文化的關系，其觀點極富創(chuàng)見。這與浙江人民出版社策劃出版“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的初衷是高度一致的。

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除了需要有嚴謹詳細的科學考證、客觀理性的研究分析和創(chuàng)新開拓的學術觀點，還離不開精益求精的反復打磨與加工?！犊鬃釉谌毡尽返木巹?chuàng)、出版歷經(jīng)多年，在此過程中，作者幾易其稿，不厭其煩地修訂，書稿在三審三校之外還增加了多個校次，包括結構的調(diào)整、圖片的選擇、附錄的補充、與時事的結合……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能讓“孔子在日本”這一主題的研究更加豐滿、立體、深刻，讓中國學者在“中日文化交流”的研究中占據(jù)更多優(yōu)勢，改變?nèi)毡緦W者在此研究領域“獨領風騷”的狀態(tài)。這是當代中國學者應有的學術追求與文化自信。

孔子是中國文化之根。在中日文化交流中，儒學更是起點。有學者指出：“孔子形象的建構與變遷系東亞各國思想與文化變遷之溫度計，既顯示東亞各國歷史之轉(zhuǎn)折點，又顯示東亞各國儒家知識系統(tǒng)與政治權力系統(tǒng)之間的不可分割性、互為緊張性及其不穩(wěn)定之平衡性?！薄犊鬃釉谌毡尽返某霭妫瑹o疑拓展了中日交流史乃至東亞交流史研究的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