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與“丁香花公案”

周允中

龔自珍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號定庵。晚清著名的文學家和思想家。他自幼跟從外公段玉裁學習古文字學，家學淵源。嘉慶十七年（1812年），考取副榜后，潛心研究經世之學，強調變法圖強。他的才華出眾，為人風流倜儻，不拘小節(jié)，出語詼諧幽默。被當世所器重，柳亞子曾經推崇他是“三百年來第一流，飛仙劍客古無儔”。

龔自珍的《己亥雜詩》組詩中有許多首描寫他自己的情史，不過詞義迷離惝恍，使人無從索解。但也有一首卻寫得比較露骨，詩云：“空山徙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贝嗽姾竺嬗幸恍∽ⅲ骸皯浶溟T內太平湖之丁香花。”太平湖離貝勒府不遠處有一片丁香樹，芳香襲人，有人就以為與顧太清有染，于是就有文人傳播緋聞，造成了后來的“丁香花公案”?？c衣是白色素服，朱門即朱門府邸，也就是王公貴族之家，既然是王公貴族之家，必然門禁森嚴，如何能夠在晚間傳箋給其中的縞衣人？

原來乾隆帝第五子永琪之子綿億，只有一個兒子，取名奕繪，號太素。他雖然是皇族子弟，卻熟習經史，工于詩文，非一般附庸風雅的王公貴族子弟可比。所作詩集即名《明善堂集》。他主管宗人府和御書處，又管武英殿修書處，性愛才，座客常滿，因為仰慕龔自珍的聲譽，尊其為上賓，定庵由此得以經常出入他的府邸。

奕繪的福晉妙華夫人多病，側福晉顧太清，別號西林春，吳門人，系王府包衣顧文正之女，還是兵部主事許宗彥的義女，容貌絕代，雅善詩詞，所作有《天游閣集》，常有與奕繪互相唱和之詩。太清不愛盛裝艷服，喜愛穿著白衣。她的這一穿著，顯得更加俏麗動人。奕繪特地為她做了一件猩紅斗篷，以資遮蓋。

龔自珍詩中所謂的縞衣人，就是指的顧太清?？c衣是由白色生絹制作的衣服，詩句之中“夢見城西閬苑春”是說好像夢里還見到了城西某家花園之中的無邊春色，殊不知他是在詩中暗藏著顧太清別號西林春中的“西”和“春”二字。

龔自珍是怎樣和顧太清遇合的呢？奕繪平素敬重定庵，常常在太清的面前贊美龔自珍，府中的侍婢也經常在太清身邊傳說外界對龔自珍的揄揚，使太清對龔慕名已久。有一次，她又聽見奕繪的稱贊，禁不住說道：“此人的詩到底寫得如何的好法，值得你這樣贊美？”奕繪隨手交給她一卷抄錄來的紙說道：“這就是他的近作，你拿去看看?！碧宕蜷_，只見紙上寫著一首《詠史》的律詩：“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多為稻粱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

這首詩寫的是漢朝的史實，借古喻今，揭露了當時清政府文化專制的黑暗。顧太清讀到“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游”二句時，不覺失聲道：“此人未免太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竟然把占據高位的人都比作牢盆狎客！”讀到末二句“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時忍不住擊節(jié)贊賞道：“這正是千古絕唱?！?/p>

太清道：“可惜內外有別，要不然，抄錄幾首我的《天游閣詩》就正于他，該有多好?！鞭壤L道：“定庵是我的文學知己，他也讀過我與你合題的山水冊子，知道我身邊有一位能詩的夫人，你只管選詩抄錄，我有空就正于他便了?！?/p>

太清果真在自己的詩集里選了幾首最中意的詩交給丈夫，拿去就正。龔自珍讀了她的詩，感到清新俊逸，說道：“尊閫的詩才，與貝勒不相上下，賢伉儷可謂是?；垭p修?！碑斚律晕⒏膭恿藥讉€字，又題了兩首贊美的絕句在后面。

滿洲舊規(guī)，凡王公貴族的女眷，每季可以逛廟會一次。龔自珍打聽清楚，在這一天，鮮服新履去逛廟會。他并不認識太清，只聽說她喜愛穿著白衣，美艷絕倫，于是就憑著這兩個標志前去尋找。穿過庭心，邁步殿上，只見一位白衣少婦，攜著侍女款款走來。龔定庵迎上去，不嫌冒昧地問道：“是王府里的福晉還是格格？”太清見定庵儀表非凡，正在目許之際，還未回答，侍女因為認識龔自珍，便悄悄附耳告訴太清說：“這位就是龔定庵先生。”太清聽后不禁驚喜交集。接著他們就一起到回廊上交談，由于廟內游人眾多，匆匆互通殷勤以后，便依依不舍揖讓告別。當晚，龔寫下《夜坐》，其中“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娥詩與聽”兩句，傾吐出無限的愛慕之情。

奕繪并不知道太清已經和龔自珍見了面，又把定庵寫的兩首詩交與太清：“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狼藉丹黃竊自哀，高吟肺腑走風雷。不容明月沈天去，卻有江濤動地來?！?/p>

詩人磅礴的激情、雄渾的氣魄，讀來回腸蕩氣。太清道：“他自己不就是一個人才嗎，怎么還要求天公降下更多的人才呢？”奕繪道：“你不知道，此人的志氣宏大，常說英吉利亡我之心不死，我國必須多造槍炮，加固海防。這次林則徐到廣州去查禁鴉片，他本想同去，并且建議強固戰(zhàn)備，切勿示弱?！边@樣一來，無形中更加抬高了龔在顧心目中的地位。

這年的中秋佳節(jié)，奕繪忽發(fā)豪興，在自己的府邸花園內設盛宴，邀請當時的名流聚飲，定庵是府中的上賓。這府邸花園本是內眷游樂之地，外人不得入內，因為慶祝佳節(jié)賞月，才特地開放一夜。當晚傳杯遞盞，擊鼓催花，對月聯句，限韻吟詩，定庵特別高興，他本是酒中神仙，又見玉人咫尺，在樓東倚欄佇立，依然穿著白衣，長袖飄飄，仿佛月里嫦娥，于是他舉杯暢飲，不覺爛醉如泥。他因為是徒步前來赴宴，沒有攜帶家仆馬車，待得酒闌客散，竟然醉得東倒西歪，奕繪無奈，只得安排他在園中的攬翠軒宿歇。

這下，正給了太清一個好機會。她因為長久見不到龔自珍，終日郁悶寡歡，想不到天從人愿，夢中的情人竟然落在了她家的花園，近在咫尺，教她怎能不動心。從太清的《落花集》《漁歌》等詩詞作品來看，她也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于是侍婢先送醒酒湯到攬翠軒，窺探動靜，如果園內無人，立即緊閉園門，引太清到軒內與龔自珍歡洽。

從此以后，太清一有機會，便命侍女招來龔自珍幽會。定庵也經常策馬在府邸周圍徘徊。央求丫鬟傳書送箋給太清。龔自珍詩集之中的許多游仙詩，以及《桂殿秋》《憶瑤姬》《夢玉人引》《宥情》等詞，盡管寫得惝恍迷離，詞旨隱約，實際上都是為了流露情愫，敘述曖昧之事。尤其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更是表白了自己忠貞不渝的愛情。

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久而久之，終于被奕繪覺察了。這位明善堂的主人，怎能甘心，鑒于家丑不可外揚，自己又是皇族子弟，一旦傳出去，影響聲名，遭人譏笑，只得暫且忍氣吞聲。但卻在暗地里做好驅逐太清并且將龔自珍置于死地的準備。不料侍女知道了消息，慌忙告訴太清。太清在驚惶之余，叫侍女趕快通知龔自珍，從速離開京師。

定庵倉皇離開京城，一年以后，在江蘇丹陽云陽書院暴卒。在清人孫靜庵的《棲霞閣野乘》里，提及死去的兩個原因：一是顧太清被正室妙華夫人之子載鈞驅逐出王府，載鈞暗中遣客鴆之。二是定庵晚年眷戀妓女靈簫，恰逢靈簫與他人相處，過從甚密。自珍妒意大發(fā)，便懷揣毒藥，叮囑靈簫害死她的相好，不料靈簫反將藥鴆放入酒杯，騙龔飲下，導致定庵數日遽卒。這似乎是一樁情殺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