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鶴玲
嵇紹(253-304),字延祖,譙國铚(今安徽淮北臨渙)人,稱嵇侍中,西晉時期文學家。嵇紹之父乃三國時期曹魏文學家、音樂家、思想家,更是“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人物。其父臨終前將嵇紹托予山濤撫養(yǎng),并留下一封《家誡》,以告誡幼子。嵇紹所著文集,皆以佚失。本文欲從《晉書·嵇紹傳》文本著手,分析嵇紹之性格特征、為人處世,從而探析嵇紹之死背后所蘊含的“忠孝”問題。其孤身護衛(wèi)天子,最后死于敵軍之手。這一舉動,本是忠君之舉,卻遭后人口誅筆伐,毀譽參半,又是為何?
一、身世經歷
嵇紹十歲之時,其父嵇康死于司馬之手,嵇紹也受牽連不得出仕。后在養(yǎng)父山濤努力下,嵇紹被舉薦為秘書丞,歷任汝陰太守、豫章內史、徐州刺史等,后因長子去世而辭官。元康(291-299)初年,嵇紹任給事黃門侍郎。但嵇紹不慕權貴,不與賈謐等權貴往來。等到賈謐被殺后,嵇紹因此被封為弋陽子,升任散騎常侍,領國子博士。建始元年,趙王司馬倫謀權篡位,司馬倫任命嵇紹為侍中。等晉惠帝司馬衷撥亂反正后,嵇紹仍任職為侍中。隨后嵇紹被罷免,齊王司馬冏又任命嵇紹為左司馬,后因司馬冏被殺而返歸鄉(xiāng)里。不久之后,嵇紹被任命為御史中丞,又官復原職,任職侍中。長沙王司馬乂征嵇紹為平西將軍、使持節(jié),以安穩(wěn)軍心。嵇紹的為官經歷還算得上是平順,雖然不免起起落落,但仍算是受到重用。而后不久,在朝廷征討司馬穎之時,嵇紹又官復原職。嵇紹至蕩陰時,王師潰敗,將士四處逃竄,而嵇紹卻拼死保衛(wèi)惠帝,最終遇害。后來,河間王司馬颙上表請贈嵇紹司空、進爵弋陽公未成。東海王司馬越路經嵇紹墓時,上表懷帝贈嵇紹侍中、光祿大夫,加金章紫綬,進爵為弋陽侯。晉元帝司馬睿為左丞相時,贈嵇紹太尉,司馬睿即位后,賜謚忠穆。嵇紹著有文集二卷,都已流失。嵇紹雖年幼失怙,卻秉承其父之風骨,才華出眾,氣度不凡。據史書記載,曾經有人對王戎說:“我昨天在市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見到嵇紹,看到他氣質風度不同凡俗,就像是一只鶴站在雞群當中一樣?!倍苞Q立雞群”一詞也是由此而來。
二、《晉書·嵇紹傳》
據《晉書》之記載,可知嵇紹生平主要事跡與為人處世。其一,慧眼如炬,不任人唯親。沛國戴晞,少有才智,而戴晞又與嵇紹之侄嵇含熟識、交好,時人以為靠這層關系,戴晞必會受到重用。而此時,嵇紹手握任職之權,但嵇紹卻認為此人品行不端,不堪重用。戴晞后來靠自己的本事,任職司州主簿,因為行為不端被驅逐,州里民眾都說嵇紹有知人之明。其二,不畏權貴,直言上諫,剛正不阿。元康初年,嵇紹任給事黃門侍郎。當時侍中賈謐憑借著外戚的身份受寵愛,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潘岳、杜斌等人都依附他。賈謐請求與嵇紹交好,嵇紹置之不理。后賈謐因與賈后合謀陷害太子而被處死,此時嵇紹正任職官署,因為他未趨炎附勢,而被封為弋陽子,又升為散騎常侍。太尉、廣陵公陳準身死,太常奏請加給謚號,嵇紹反駁說:“謚號所以垂之不朽,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自頃禮官協(xié)情,謚不依本。準謚為過,宜謚曰繆。”嵇紹認為謚號是用來流傳后世永不磨滅的,大的德行得到好的名號,小的德行得到差的名號。由于近來掌禮治之官附和情弊,加謚號便不依據原則。加給陳準的謚號過譽,應該加謚號為“繆”,這件事交給太常處理。當時嵇紹的意見雖沒被采納,但是朝廷大臣都有些畏懼他。齊王冏執(zhí)掌政事以后,大興土木,營建宮室,驕橫奢侈,嵇紹上書勸諫道:“夏禹以卑室稱美,唐虞以茅茨顯德,宜省起造之煩,深思謙損之理?!彼f夏禹因為住室低矮而被人稱贊,唐堯虞舜也都因為住在茅草房里才彰顯出他們的美德。齊王應該減少建造樓宇的麻煩,深切地想一下“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齊王冏雖然口頭上答應順從他的建議,但最終還是沒有采納。嵇紹曾經到齊王冏處咨詢事情,正趕上齊王冏舉辦宴會,召董艾等人共商時政。董艾對齊王冏說:“侍中嵇紹善于彈琴,您可以讓他演奏?!笔虖某噬锨?,嵇紹推辭不接。齊王冏說:“今天我們歡聚,您又何必吝惜呢?”嵇紹回答說:“公匡復社稷,當軌物作則,垂之于后。紹雖虛鄙,忝備常伯,腰紱冠冕,鳴玉殿省,豈可操執(zhí)絲竹,以為伶人之事!若釋公服從私宴,所不敢辭也?!币馑际钦f:齊王匡正恢復國家社稷,應當遵循法度以身作則,讓美名能夠流傳后世。我雖說身份寒微,但也忝列伯爵之列,身穿朝服,頭戴冠冕,出入于朝堂之上,怎么能夠手執(zhí)樂器,去做那些伶人所做的事情呢!假若是脫下官服參加私人宴會,那我就不敢推辭。齊王冏聽后很是慚愧,董艾等人也很不自在地退身而去。其三,忠心護主。朝廷北伐,征召嵇紹。嵇紹因為天子流亡在外,受詔令奔赴天子所在的地方。恰逢軍隊在蕩陰戰(zhàn)敗,百官及侍衛(wèi)人員都紛紛潰逃,只有嵇紹莊重地端正冠帶,挺身保衛(wèi)天子,軍隊接近鑾駕,飛箭如雨,嵇紹于是被射死在皇帝的身旁,鮮血濺染了御衣,天子為他的死沉痛悲嘆。等到戰(zhàn)事平定,侍從要浣洗御衣,皇帝說:“此嵇侍中血,勿去也?!?/p>
嵇紹有其父之風范,不攀附權貴。嵇康鄙視權貴,最為著名的當屬鐘會事件,嵇康拒絕與其往來,而鐘會懷恨在心,鐘向司馬氏進讒言,也是造成嵇康之死的原因之一。而房玄齡眾人將嵇紹列為《晉書·忠義傳》中,可見編者對嵇紹的態(tài)度。其云:“夫君,天也,天可仇乎!安既享其榮,危乃避其禍,危乃違其禍,進退無據,何以立人!嵇生之隕身全節(jié),用此道也。重義輕生,亡軀殉節(jié)。勁松方操,嚴霜比烈。白刃可陵,貞心難折。”認為嵇紹為忠義之士,護衛(wèi)君主而死,乃忠義之舉。歷代君主紛紛贊揚嵇紹的“忠誠”,以宣揚儒家的忠節(jié)思想,維護其封建統(tǒng)治。杜甫、文天祥等人均在自己的詩中贊揚了嵇紹的忠烈。而在趙王司馬倫篡奪皇位之時,任命嵇紹為侍中,卻無嵇紹推脫任職的記述,或許也證明嵇紹是司馬倫的附庸。
三、嵇紹之死
嵇康之死,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歸根結底,還是“忠”與“孝”的問題。嵇康死于司馬氏之手,而嵇紹卻為司馬氏之臣,又因護衛(wèi)晉惠帝而死,這是否違反了“孝”呢?其父嵇康選擇隱退,不愿與司馬氏合作。然而,當他為鐘會構陷,被司馬昭處死時,卻又將自己年僅十歲的幼子,托付給了昔日斷絕往來的山濤。山濤也不負好友臨終所托,將嵇紹視若親子,養(yǎng)育成人。后更是為了嵇紹的仕途,勸解晉武帝。最終嵇紹才得以入仕,且多次升遷。八王之亂時,隨從帝王的官員、將士紛紛逃跑,“惟紹以身捍衛(wèi),飛箭羽集,遂被害于帝側,血濺帝衣”。從表面上來看,父子的選擇是截然不同的。嵇康拒絕出仕,拒不與司馬氏合作。但其子嵇紹卻對司馬氏赴湯蹈火、鞠躬盡瘁。而“君為臣綱”,嵇康的君為曹姓,而嵇紹的君為司馬姓,各事其主,忠貞不貳,這便是儒家“忠臣”“義仆”的思想觀念。而嵇康之所以退隱,雖然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更多的是因為他看破了當時官場黑暗與腐朽。他身為曹魏皇室的貴婿,又是朝廷命官,一方面,儒家的正統(tǒng)觀念使他無法“一仆事二主”。另一方面,他又深知皇權宗法制下的種種黑暗。嵇康正是在看透了官場的黑暗與腐朽,才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并且毅然決然地選擇退隱。因此,二者之間也并不矛盾,均為儒家的正統(tǒng)思想使然。而嵇紹入仕前,山濤舉薦嵇紹時,引用《康誥》里的話對晉武帝司馬炎說:“‘父子罪不相及,嵇紹賢侔垝缺,宜加旌命,請為秘書郎?!睍x武帝信任山濤,所以嵇紹得以進入晉室為官。既然父子罪可不相及,那么怨是不是也可以不相及呢?晉武帝沒有因為嵇康的罪過而加罪于嵇紹身上,并且征用他入朝為官,到最后成為皇帝近臣。誠然,二者各為其主。嵇中散是魏臣,嵇侍中是晉臣,忠于各自的君王這個選擇是沒有錯的。03E69849-66FA-488A-A3B1-77A92F2904C7
而晉朝士人對嵇紹的態(tài)度,令人玩味。魏晉時代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動蕩不安、多災多難的時代,儒學逐漸衰微,而玄學日漸興盛,乃是一種大勢所趨。按照儒家的傳統(tǒng)觀點,應該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危孫”(《論語·憲問》)。而魏晉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士大夫失去了精神寄托,迷茫無措,找不到正確的方向。而魏晉思想始終圍繞著“名教”與“自然”之辯而展開,而在時代的影響之下,“名教”與“自然”的關系由對立逐漸走向調和、統(tǒng)一。如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觀念,主張掙脫儒家那些禁錮人性的思想束縛,遵從自然本性。而“越名教而任自然”“名教即自然”等觀念的提出,順應自然,親近自然,順心而為,解放心性。這也為迷茫的士大夫們找到了新的道路。因此,晉朝的大多數士人借此為嵇紹的“不孝”開脫。
生活于同一時期的郭象、郗鑒等人都不贊同嵇紹的行為,郭象認為嵇紹不孝于父、忠于昏君,貪圖名位。明代著名思想家顧炎武則把嵇紹和山濤一起指責,近代也有不少學者與顧炎武持相同意見。王夫之與顧炎武認為嵇紹既非忠義之士,又非仁孝之人,并對其強烈批評。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言:“嵇紹可以仕晉乎?曰:不可。仕晉而可為之死乎?曰:仕而惡可弗死也!仕則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死而不得其所者,謂之刑戮之民,其嵇紹之謂與!紹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逆先人之志節(jié)以殉仇賊之子孫也?;莸郾闭鳎鹘B詣行在,豈惠帝之暗能知紹而任之乎?司馬越召之耳。冏也,外乂也,穎也,顒也,越也,安忍無親,而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風,猶將避其腥焉。紹曰:‘君子扈衛(wèi)乘輿,死生以之。妾言耳。樂為司馬越之廝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其父者,惡知有君。名之可假,勢之可依,奉要領以從之,非刑戮之民而誰邪!”可見,王夫之認為,嵇紹乃不忠不孝之人,且為貪圖名利之小人。嵇康死于司馬昭之手,而其子嵇紹奉仇為君,又因護衛(wèi)司馬氏而死。而當時執(zhí)政者昏庸無道,其所護衛(wèi)的也并非“明君”。且違背了父親嵇康的志節(jié),其父拒不與司馬氏合作,而嵇紹卻為司馬氏之忠臣。正因如此,嵇紹多為人詬病,視之為“不孝之人”。顧炎武也認為嵇紹仕晉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提出其仕晉便是“敗義傷教,至于率天下而無父者”。因此,嵇紹在生前就已是不孝之人,而其所建功勛也不足以彌補罪過。
站在封建統(tǒng)治者的角度來說,忠孝兩全,即傳統(tǒng)上所說的“以孝事君則忠”“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忠孝兩全”的思想符合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禮記》)之言,培養(yǎng)出的忠義之臣,有益于朝廷,使君王的統(tǒng)治更為穩(wěn)定、長久,從而走向太平盛世、繁榮昌盛。但自古,往往“忠孝難以兩全”。然而,一旦二者有沖突與矛盾之時,“忠”總是凌駕于“孝”之上,這才是統(tǒng)治者所期許的。而晉朝司馬氏一直奉行“以孝治天下”的觀念,但諷刺的是,對于嵇紹忘記“父之仇,不共戴天”之明訓卻視而不見,反而大肆贊美、褒揚其“執(zhí)德高邈”“大明至節(jié)”的德行??梢姡耙孕⒅翁煜隆辈贿^是個幌子而已。而唐太宗之所以表彰嵇紹,更是顯而易見,因唐太宗本人即通過殘害手足、逼迫生父而登上皇帝寶座的,而這恰恰是封建倫理所不容的。統(tǒng)治者們多對其稱贊,其目的多是為了培養(yǎng)更多“忠臣”,以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罷了。
由嵇紹之死背后而引發(fā)的一系列爭論,涉及了儒家“忠”與“孝”的觀念。嵇紹其人,為人子,而事殺父之人,視之為不孝,且為護衛(wèi)昏君而死,此舉也多為后人詬病。而作為臣子,嵇紹直言勸諫,忠于君王,為歷代君王稱頌。由單純的有父仇者能否事仇,忠孝孰本、可否不孝而忠,到對“忠君”內涵怎樣理解等,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思考,從中也可知古代忠孝觀發(fā)展的軌跡,意義深遠。03E69849-66FA-488A-A3B1-77A92F2904C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