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年前，一群漁家妹沖破禁忌闖出北部灣傳奇

胡佳麗 黃耀滕

破曉時分，天麻麻亮。北海電建漁港內一艘艘漁船回港靠岸，一群群商販涌向岸邊海鮮市場，卸貨的號子聲、買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這里是我國傳統(tǒng)四大漁場之一的北部灣漁場。

“今日起網(wǎng)百幾擔哩，魚蝦蟹鲞滿船爬啰。叫聲炊事準備好哩，工作完畢食晚飯啰?！?4歲的周廷珍唱著疍家咸水歌，也唱著自己和姐妹們的傳奇。

63年前，北部灣誕生了一支婦女海洋捕撈船隊——北海外沙婦女號，周廷珍是其中一位船長。這些女船員馳騁遠洋捕魚生產(chǎn)，開創(chuàng)了北部灣漁家婦女專業(yè)遠洋捕撈先河。

她們是海的女兒，不畏艱險、頑強拼搏的奮斗精神滋養(yǎng)著一代代漁家兒女。

婦女闖出一片海

“我們領著男船隊一樣的包產(chǎn)任務，從組建到解散，婦女號的產(chǎn)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63年前，也是這樣的清晨，在同一個漁場的外沙港，外沙婦女號揚帆起航。

1958年7月17日，當一對破舊風帆船起錨的那一刻，船上21位婦女無比激動，她們翻開了北部灣漁家婦女專業(yè)遠洋捕撈的第一頁。

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激勵下，從第一個女拖拉機手、女火車司機、女飛行員到女船長……中國女性的職業(yè)潛能得到空前大解放。

外沙婦女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孕育而生的?！斑@是在農村人民公社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分配，男女同工同酬體制下誕生的一支婦女遠洋捕撈隊?！痹馍彻琰h委副書記譚大莊說，婦女號的組建沖破了女人不直接從事捕魚生產(chǎn)的傳統(tǒng)禁忌。

“吃死米，坐沉船”，這是形容女人上船不吉利的當?shù)卦挕４瑔T楊明鳳說，即便是以海為生的疍家人，過去女人出海都是做炊事員，是不到甲板上直接從事捕魚作業(yè)的。

一群女人沖破藩籬出海打魚，不能單憑一腔熱情。遠洋捕撈不僅要掌握升帆掌舵、拖網(wǎng)起魚等技能，還要應對惡劣天氣、機械故障。航行之初，公社為婦女號挑選了10名男社員，安排在大工、副大工、桅尾工等重要崗位，為婦女號提供技術支撐。

“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我們硬著頭皮上船邊學邊做，后來也有女人擔任部分重要崗位?！敝芡⒄鋭偟谴瑫r21歲，從1958年底開始擔任船長，直至1982年婦女號解散。她白天練習上桅桿，夜晚行船時與大工學使舵。

周廷珍說，在苦學技術外，女人出海要過三關：家庭關、暈浪關、諷刺打擊關。

生了娃的女人，最難過的是家庭關。不少船員媽媽都有過帶孩子上船的經(jīng)歷。周廷珍背著孩子上船作業(yè)，孩子到了讀書年齡就寄養(yǎng)在親戚家。

風浪一起就暈船的反應，楊明鳳至今還克服不了。“那時一邊吐還要一邊吃，不吃東西哪有力氣干活?！闭f起這個，楊明鳳條件反射地咽了咽口水。盡管她1979年已上岸，她和一群新船員每次吃飯都要將一個提桶放在腳邊裝嘔吐物的畫面，時隔42年仍揮之不去。

“女人出深海真是笑話，在岸上緝麻、織網(wǎng)、做家務還差不多。”“婦女出海，我看連菜魚都撈不到吃。”“大風浪來時她們又要我們去幫助，耽誤我們生產(chǎn)時間?！敝芡⒄涮寡裕瑡D女號熱鬧出航的背后，還伴隨不少冷言冷語。

“婦女號的生產(chǎn)證明，女人不能出海的論調已經(jīng)徹底破產(chǎn)了?！北焙Ｊ袡n案館內，周廷珍的一份發(fā)言材料寫著：1958年，婦女號誕生的第一個年頭，共捕魚2151擔，成為全市產(chǎn)量最高的一對漁船（婦女號兩艘一對）。1964年，由于籌建機帆船9月份才投入生產(chǎn)，第四季度生產(chǎn)1497擔，完成計劃的95%。

“我們領著男船隊一樣的包產(chǎn)任務，從組建到解散，婦女號的產(chǎn)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敝芡⒄浞浅Ｗ院?。

風浪一過，當其他船隊還躲在港口望風時，婦女號已經(jīng)起錨出港。風帆船沒有風行不了船時，婦女號的船頭船尾排滿了人，拿著各種各樣的釣具開啟釣魚競賽，這使得婦女號在無風情況下依舊有產(chǎn)量。

喊著“長擺海，爭海工”的婦女號，常為了提高產(chǎn)量而延長海上作業(yè)時間。起初的風帆船最長出海半年不回航，由外沙大隊派出一條大運輸船，運送油鹽米等補給過去，再把魚貨運回來。后來的機帆船，一個月航行兩次，回港后是第一天休息、第二天取冰、第三天出海。

婦女號的榮譽在《北海市志》（2002年版）可窺見一二：1958年12月，外沙婦女號漁船榮獲“全國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單位”稱號；1971年，外沙大隊被原國家農林部評為“全國19個漁業(yè)先進典型”之一。

婦女號有3名船員產(chǎn)生了4種代表身份：周廷珍是全國婦女第四次代表大會和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黎玉芳是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王秀英是全國群英會代表。

“響應號召上船時，哪能想到像我這樣普通的漁家妹，有一天能夠到北京參加會議，還獲得榮譽。”蒼老的雙手摩挲著“全國三八紅旗手”獎章，72歲的黎玉芳感慨。

劈波斬浪的歲月

兩船相隔二三十米，動作不利索容易掉進海里。風浪一來，作為落點的船就隨風左右搖擺、隨浪高低起伏

風浪不會袒護女人的船。常年海上作業(yè)，她們不畏驚濤駭浪，婦女號依舊闖深海、戰(zhàn)風浪。

搭載她們乘風破浪的船只，在大風浪中是脆弱的。婦女號使用的第一對風帆船是破舊的儋州船，遇到大風浪，海水不斷往船內漫進，船員就要不斷往船外戽水。為此，她們自嘲“一日戽水一千幾百斗”。

用風帆船打魚，既常見又危險的動作是“過卡”和“回卡”。兩條漁船搞拖網(wǎng)作業(yè)，每次起網(wǎng)，下網(wǎng)的“母船”要放幾個人到不下網(wǎng)的“公船”里幫忙。抓住桅頂垂下的繩索，從“母船”蕩到“公船”是過卡，反之是回卡。

周廷珍介紹，兩船相隔的距離在過卡時有20多米，回卡則有30多米遠，動作不利索容易掉進海里。當風浪一來，作為落點的船就隨風左右搖擺、隨浪高低起伏。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周廷珍，談起曾經(jīng)遇到的12級臺風仍然心有余悸。那是1961年9月間，臺風報告驟然升到12級，原本在北部灣作業(yè)的婦女號駛進小港拋錨，沒過一會兒繩索和鐵錠就被巨浪打掉。漁船隨著巨浪飛出去，在即將被一塊大石頭撞破、千鈞一發(fā)之時，掌舵者使盡力氣轉舵，恰恰躲開。“算是從閻王爺手里討回了命?！敝芡⒄湔f，而這場風暴帶來的劫難才剛剛開始。

風力剽悍，漁船不受控制，只好從船頭放網(wǎng)，等網(wǎng)張開刮著水，讓船不要“飛”得那么快?！爱敃r我們已經(jīng)換了第二對風帆船，是全大隊抗風能力最強的馬羅船，在海浪滔天中只能算是大海中漂浮的洗澡盆。”周廷珍說，一波大浪過去，8只小艇就被吞噬了6只。

隨風漂流的漁船，遇到近半海里的暗礁，既沒有浮標也沒有燈光。“突然間，船頭有人喊漁船下風角有塊顏色不一樣的水域。那就是暗礁，快要撞上了！”周廷珍說，后一只漁船船頭跟著前一只漁船船尾拼命轉舵。就這樣又躲過一劫。

船漂到一座小港時，大家又面臨生死攸關的選擇：是在這個小港拋錨過夜，還是離開去安全的港口？周廷珍說，盡管前行航道很窄，婦女號最終決定繼續(xù)前行。

這個選擇是正確的。同樣來自北海的另外兩條漁船選擇停留在那個小港，在回風時沉沒了。而一路經(jīng)歷十幾個巨浪的婦女號，被順勢推進港口?！昂髞砦衣犝f，很多漁民在那場臺風中失蹤，婦女號失聯(lián)好久，家里人都以為我們……”說到這里，周廷珍陷入沉默。

“每次經(jīng)歷危險后，大家都會問婦女號還敢出海嗎。我們當然還敢，以海為生的疍家婦女可是海的女兒?！睏蠲鼬P說，不少姐妹即便懷有身孕依然堅守在崗位上，直至臨近分娩。

也有來不及回港生孩子的。一次航行中，未到預產(chǎn)期的張華鳳突然感到肚子陣痛，婦女號立即掉頭返航。走了十幾海里，新生兒就已娩出。在海上誕生的這名男嬰，被他的母親取名“海生”。

黎玉芳的小兒子楊海韻是回航第四天誕生的?！澳阒劳χ蠖亲釉诖纤酉袷裁磫?？”黎玉芳雙手比畫著，“像個皮球在甲板上輕彈”，甚至還掉下過桅桿。

“輕傷不下火線”，是船員們的共識。幾乎每位船員都受過傷生過病，但沒有一位船員提出讓缺醫(yī)少藥的漁船提前返航。

5級風浪不回港，6級風浪照撒網(wǎng)，7級風浪勉強生產(chǎn)，8級風浪回港避風。這是婦女號的工作常態(tài)。

漸漸地，婦女號開始用“機械武裝自己”，去對抗風浪。在載重70噸的機帆船作為第三對船被淘汰后，第四對船是載重84噸的冰鮮船，即帶冰出海生產(chǎn)冰鮮的機帆船?！爱敃r整個廣西集體漁船里，我們婦女號就是第一對冰鮮船?！崩栌穹冀?jīng)過了專門培訓，駕駛機帆船。

歲月更迭，船和人都在更新?lián)Q代。人與大海的關系也愈加熟悉與和諧。周廷珍說，婦女號出海24年，共使用兩對風帆船、兩對機帆船，歷經(jīng)200多名船員，沒有出現(xiàn)重大事故和人員傷亡，每每絕處逢生、化險為夷。

婦女號上岸后，船員們各奔東西，或從事漁業(yè)加工，或照顧兒女，共同劈波斬浪的耕海歲月，在平淡的生活中已成為最有滋味的回憶。

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

共產(chǎn)黨員就是這樣子，都有著無比剛強的精神鎧甲。當危難來臨，總是第一個沖鋒，去迎接最前面的風浪

“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楊明鳳在入黨申請書中寫道，同一天提交的還有上船申請書。申請日期她張口就來——1976年9月11日。

由于一些女船員過不了家庭關，紛紛上岸，婦女號一度人手短缺。為此，時任外沙大隊團總支副書記的楊明鳳帶頭申請上船。提交兩封申請書的第三天，楊明鳳如愿登上婦女號。與她一起遞交申請的，還有10名高中畢業(yè)生。就這樣，婦女號度過了人員難以為繼的關口。

在婦女號工作期間，一次楊明鳳頭部受到重傷，當場不省人事，醒來后只是簡單處理傷口，第三天就開始干活?！拔遗掠绊懮a(chǎn)不愿意返航，就裝作沒事的樣子?！睏蠲鼬P說，15天后返航，她才匆匆去買了兩瓶藥，以至于留下伴隨多年的眩暈癥，如今年紀越大癥狀越重。

婦女號船員們說，共產(chǎn)黨員就是這樣子，都有著無比剛強的精神鎧甲。當危難來臨，總是第一個沖鋒，去迎接最前面的風浪。

船員黎秀英是一名群眾，最佩服的人是黎玉芳。在黎秀英眼里，黎玉芳不僅精通船上工作，還有膽識，有什么困難都沖在前頭。一次，漁船機器故障，需要去另一條船上拿零件。風急浪高，黎玉芳乘坐的小艇幾次被翻涌的浪頭拋起，她硬是憑著過硬的搖艇本領，順利完成任務。

“船搖一寸，桅擺三尺?！币淮?，當狂風暴雨把船桅扯帆的繩子打斷，黎玉芳二話不說爬上十幾米高的桅桿，在令人眩暈的搖晃中把斷繩接好，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

黎玉芳說：“我是共產(chǎn)黨員，在危難時刻就要發(fā)揮先鋒模范作用。”1971年上船前，黎玉芳還是一名女民兵?！包h吩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當時我還沒有入黨，但我們年輕人服從黨的領導?！鄙洗螅e極向黨組織靠攏，1976年還擔任了船長。

每一任婦女號船長都是共產(chǎn)黨員，她們在船員中開展“一隊紅”“人人紅”比學趕幫活動，掀起學技術新高潮。

楊明鳳上船后擔任輔導員，指導船員看書讀報。黎玉芳上船前并不認得幾個字，最先學會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黎玉芳說：“我上婦女號后，有文化的姐妹教讀書，才會寫自己的名字?！?/p>

先進思想潛移默化地潤澤船員，吸引親眷加入婦女號隊伍。在船上，有母女，有姐妹。黎秀英就是被大姐黎秀蓮吸引而來的，“大姐曾在婦女號上擔任輪機員，我非常羨慕，就主動申請上船?！焙髞砝栊阌⒊蔀楦陛啓C長。

《北海市漁業(yè)志》記載：“繼1958年7月17日外沙婦女號揚帆出海后，女人涉足集體海洋漁業(yè)長航生產(chǎn)已是常事?！?/p>

據(jù)介紹，目前北海市有漁業(yè)從業(yè)人口約21.4萬，其中女性6170名。

在以旅游聞名的北海市潿洲島，64歲的周萬嬌一直與丈夫結伴出海打魚，從1984年堅持至今。夫妻主要打撈游客喜歡的海鮮，為一家人帶來不錯的收入。她所在的滴水村，也有不少像她一樣的漁家婦女?！罢f女人出海不吉利的話，現(xiàn)在聽不到了?！?/p>

（摘自2021年4月28日《新華每日電訊》。作者均為該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