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人物畫廊異彩紛呈,不僅主角群體風(fēng)采卓然,非主角人物也各秉風(fēng)姿,超逸如輕云淡靄的邢岫煙就是其中一位。她出身寒素,被迫寄居賈府卻不失傲骨,處事端雅,心態(tài)超然,知理識人,自重自安。雖是綠窗貧女,卻襟懷高朗,在窘迫境遇中彰顯著人格的高貴。兼具儒道禪宗文化哲學(xué)智慧,折射出民族傳統(tǒng)文化哲學(xué)的豐富深邃,寄寓著作者對文化人格的深入探求。她的存在,完成了對妙玉、寶釵、寶玉等人物個性的“皴染”和補充,自然生發(fā)出系列情節(jié),鮮明烘托出環(huán)境氛圍,對整體書寫的皴染營構(gòu),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寫盡了人生悲歡,書中人物各秉風(fēng)姿,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性的深刻體認(rèn)與精心刻畫。不僅主角群體異彩紛呈、廣為人知,眾多非主角人物,也充分彰顯出人性的深邃與豐富,對整體書寫的皴染營構(gòu),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邢岫煙就是其中一位。她出場不多,家貧寒素,卻不失傲骨。被著名紅學(xué)家陳其泰譽為“書中第一流人物”,[1]寄寓著作者關(guān)于文化人格的深度探求。
一、白日不到處
不同于薛寶琴“團寵”一般耀眼的出場,邢岫煙的開局顯得格外低調(diào)。《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三家親戚同時來到賈府,四位“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的姑娘受到眾人矚目。李紋、李綺著墨不多,容貌、才情、見識俱佳,絕色甚至碾壓寶釵的薛寶琴橫空出世,受到賈母格外寵愛,一時風(fēng)光無兩。相較寶琴的光彩耀目,家境貧寒、境遇窘迫、不受重視的邢岫煙顯得并無出色之處。寶玉盛贊紋、綺、琴、蝌等人為“精華靈秀”“人上之人”, 唯獨沒有提及邢岫煙,顯然這位“釵荊裙布”的女子并未引起他的關(guān)注。
作為賈赦續(xù)弦夫人的內(nèi)侄女,邢岫煙出場時略顯尷尬。她出身寒素,父母無力照拂,來京為了投靠邢夫人:“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 。[2]家境寒微的她,偏遇邢夫人的寡情冷血,賈母不過順?biāo)饲椋跷貘P察言觀色,將她安排與迎春同住,因此,備受“二木頭”手下刁奴欺負(fù)。本不夠用的月例銀子,需要拿出一半貼補父母,另外還要打點迎春處的下人,重重盤剝下,甚至需要典當(dāng)冬衣來勉強應(yīng)對,處境不可謂不艱難。在人人“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的賈府,其他下人也對她的境況頗為介懷。素來仁厚的平兒,在蝦須鐲丟失后,第一反應(yīng)也是疑心她的丫頭,原因無外乎她貧窮寒素。
第四十九回大觀園賞雪,別人“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邢岫煙卻“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3]“越發(fā)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4];在一眾華衣美服的貴族小姐中,她確乎灰姑娘般的存在,黯淡無光,默默無聞。蘆雪庵賞雪聯(lián)詩,湘云、黛玉、寶琴才思敏捷,佳句頻出,爭奇斗艷,庵中妙語如珠,歡笑連連。岫煙只輪到數(shù)語聯(lián)句,中規(guī)中矩,并無驚艷之處。寶玉到妙玉處乞紅梅而歸,她與寶琴、李紋三人依言各自完成七言律詩,眾人稱賞之后,仍是公推寶琴之作更佳。第五十二回,冬日眾姐妹齊聚瀟湘館閑敘,寶玉謂之“冬閨集艷圖”,黛玉俏語嬌音,雅謔解頤;湘云快言快語,高談闊論;寶琴識多見廣,奇談頻出……只有邢岫煙,既沒有語驚四座的言語,更沒有超拔出眾的舉止,只是座中觀局,承色陪座,猶如她的名字,無心出岫的一縷輕煙,淡然飄忽,似有若無,成為“被遺忘的角落”。
二、淡遠自清芬
客觀而言,邢岫煙的世界確實充滿“白日不到處”,父母無力蓄助,一味索取。姑媽邢夫人自私漠然,并無真情,鳳姐也樂得敷衍了事,讓她寄住在迎春處。迎春生性懦弱,下人牙尖嘴利、勢利囂張,根本不將家貧寄住的岫煙放在眼里。在如此不堪的處境中,她卻并未自怨自憐,而是端雅自重,溫厚有禮。下人“嘴尖”,她就自己掏錢打酒買點心,寧可典當(dāng)棉衣也要安撫丫頭、婆子們的怨懟鋒芒。姑媽雖然并無真心疼愛,父母又是酒糟不堪,但她卻并不怨責(zé),而是按月將本已微薄的月錢分出一半送給父母。邢夫人害火眼,她與迎春一同前去朝夕侍藥,并未因姑媽之前的寡情而稍有懈怠。對生命中的種種困境,她默然接納,以從容隨和的心境積極應(yīng)對,寒素自甘,樂以忘憂。她的自持自重,使她獲得了人生的峰回路轉(zhuǎn)。
開局并未艷驚四座的邢岫煙,因其端雅穩(wěn)重的品性,隨分從容的性格,很快贏得了眾人的憐惜和敬重。當(dāng)家人王熙鳳冷眼掂掇她心性為人溫厚可疼,因此,憐她家貧命苦,肯對她多有照拂。聰慧的平兒見岫煙大雪天缺少御寒外套,主動送上大紅羽紗的大毛衣服。敏慧周到的探春看到他人皆有玉佩而岫煙獨無,暗地里贈送給她。寶釵看重她從時安穩(wěn),主動幫她取回典當(dāng)衣物,平時也愿意暗中相助。薛姨媽喜愛她端雅穩(wěn)重,主動為薛蝌提親,賈母也認(rèn)可“這是極好的好事”,鳳姐從中推波助瀾,成就一樁不錯的婚事。這些不以家世出身之成見待人的明眼人,對岫煙的疼愛、照顧與珍視,處處映襯著邢岫煙心性人品之珍貴——“釵荊裙布”自蘊清芬,在暗流洶涌、風(fēng)刀霜劍的賈府,活出了自己獨特的風(fēng)骨。
如果說上述仍屬世俗層面的接納,大觀園核心文化圈的認(rèn)可與歡迎,則更可見邢岫煙的個人魅力。自持自重、優(yōu)雅安然的岫煙,成功融入園內(nèi)最核心的文化群體,與黛玉、湘云悠然閑敘,對寶釵傾訴衷腸,與寶玉談玄論道,與妙玉續(xù)延半師之分。寶玉生日當(dāng)天,雖然她一貫低調(diào),但是仍舊被湘云道出她也是同日生日,探春連忙道歉并補上賀禮……顯然,她不再是初入賈府的寂寂無聞,而是逐漸被眾人關(guān)注,在淡然清雅中開始彰顯獨有的魅力與芬芳。
三、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
邢岫煙真正全面綻放光彩,當(dāng)于寶玉生日之后,曹公寫來依舊含蓄淡然,內(nèi)蘊卻深廣豐富,堪稱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因為妙玉自比“檻外人”的生日賀帖,寶玉不知如何回復(fù),意欲去尋黛玉,卻迎面遇見“顫顫巍巍”而來的岫煙。攀談之下,方引出岫煙與妙玉的半師之分。妙玉的清高孤僻近乎決絕,“為人孤僻, 不合時宜, 萬人不入他目”,[5]絳珠仙子林妹妹尚且遭她鄙薄,岫煙竟能與她相交十年且有半師之誼,賈府再遇不僅舊情未易,且能更勝當(dāng)日,可見岫煙貧而不微,確有不同于旁人的獨特之處,其學(xué)識涵養(yǎng)亦非常人所能及。對亦師亦友的妙玉,岫煙既不誠惶誠恐,也未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
對妙玉賀帖的解讀,更可見岫煙的智慧與通達。妙玉最欣賞“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因此,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章是莊子的好,故又稱自己為“畸人”?!八籼由鲜亲苑Q‘畸人’,你就還他個‘世人’……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他的心了” 。[6]淡然數(shù)語輕巧破解了如何回帖的難題,讓寶玉頓感“醍醐灌頂”,其中固然有岫煙與妙玉相熟故交的因素,但其自身不同凡俗的智慧,顯然更為關(guān)鍵。
妙玉雖以“檻外人”自居,卻難以割舍世俗的情感與價值評判。她不僅對寶玉有情,而且時時處處刻意標(biāo)榜自己的家世出身。櫳翠庵品茶,她用罕見的珍玩茶器招待寶釵、黛玉,鄭重中不乏炫耀。用自己喝茶的綠玉斗斟與寶玉,又失于放誕曖昧。因為劉姥姥喝過半杯茶,就嫌棄丟掉成窯茶盅,并聲稱“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7]誠如脂硯齋評點“怪譎孤僻甚矣”,偏要以“檻外人”自詡,標(biāo)榜蹈于“鐵檻”之外,反而更顯矯情。岫煙對妙玉“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批評中肯又通透,有著超越對方的智慧通透。相形妙玉的怪癖刻意,邢岫煙的恬淡安然反而更勝一籌,在對禪學(xué)真諦的領(lǐng)悟方面,學(xué)生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老師,成為真正的閑云野鶴。她與妙玉相知又超然的相處,體現(xiàn)著別具一格的知己之誼,更可見其淡定超然的風(fēng)骨之美。
紅樓諸芳競艷,大觀園是真正的青春王國和文化核心。園中女兒之美不止在于外表,更在于超凡脫俗的才情。若無詩才,總是人生憾事,因此,才有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嘔心瀝血也要成為詩社一員。超然的岫煙雖然處處不爭,時時低調(diào),詩作不多,通篇只有一首完整七律,卻也彰顯了獨有的境界與品位,詩才不遜于任何一位金釵。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時的“凍浦不聞潮”,既形象道出身世之傷,又彰顯止水無波、隨遇而安的灑脫心境?!对伡t梅花得“紅”字》則更集中展現(xiàn)了岫煙的詩才。這首吟詠情性的紅梅詩,完成于冰雪冬日,置身華衣美服麗人群中的岫煙一襲寒素舊衣,處境窘迫,但詩風(fēng)端雅,愈發(fā)見其卓然品性。
有別于薛寶琴“春妝兒女競奢華”對當(dāng)時金翠輝煌場景的象征性摹寫,岫煙詩作首聯(lián)“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fēng)”寫出了梅花凌寒而放的堅韌,更有不憂先喜,笑迎東風(fēng)的樂觀,這“東風(fēng)勁吹的春天”不在眼下,而是她用靈眼——一種內(nèi)審美目光所看到的景象。“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道出梅花綻放時的環(huán)境,也是對當(dāng)時自身處境的投影。家族涼薄,身世清寒,處處都是對美好人生的阻隔。但筆鋒轉(zhuǎn)處,卻道出一番浩蕩天地,尾聯(lián)“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于恬淡自甘中,升拔出浩然之氣,展露出面對逆境的泰然自若,巋然不動的堅定與從容,別有一番浩蕩豁達的境界。困窘中的端雅,知遇外的淡定,正是邢岫煙超拔自然的心性風(fēng)骨的絕佳寫照,不僅品格超越了寶琴之作,即使與黛玉、寶釵等人的一流詩作相比,也并不遜色。
詩如其人,作為涼薄家族中的溫厚女兒,邢岫煙的風(fēng)骨確非旁人可以企及。貧素出身,“酒糟透”的父母均未能令她沉淪,她在冷遇中以端雅穩(wěn)重維護個人尊嚴(yán)。周遭美衣華配加身的貴族女兒,并未讓她自感卑微,反而得體大方地參與著園中的各種活動。在同一日生日的諸人中,作為團寵的寶玉和寶琴自是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岫煙的生日只有湘云記得,被她直言道破后,岫煙“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顯得頗為勉強。禮儀往來對經(jīng)濟艱窘的邢岫煙而言是雪上加霜,因此,她寧可用只字不提來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和體面。作為自持自重的女兒,岫煙雖然自尊心很強,但也隨分從時,對他人的善意相助,她的應(yīng)對得體從容。坦然接受寶釵的相助,感恩在心,更加親近。探春相贈的玉佩,平兒送來的大紅羽紗冬衣,她都沒有一味推辭,既坦然感恩,也顧全對方的顏面。并且在接受幫助方面亦有自己的原則,平兒是給襲人找衣服時“順手”相贈;寶釵的資助也是“悄悄”暗中進行,這樣的相助,既全了邢夫人的體面,也不致招引他人的妒恨。這些善意也往往惠澤他人,并非針對她一個,因此,接受時不必背負(fù)太多心理負(fù)擔(dān),后文拒絕鳳姐的相贈也是出于同樣心態(tài)。在大觀園中,她真正做到了隨分從時,這與其超然恬淡的風(fēng)骨是分不開的。
邢岫煙的卓然在于她對人生察覺通透,深諳道之真髓,一切順其自然。無論是安身賈府,還是與薛蝌的婚姻,皆非刻意求之,而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她的篤定淡然,來自深厚的文化哲學(xué)背景,既有禪宗的中道智慧,同時,也融合了儒家的悅樂精神與道家“道法自然”的理念。禪學(xué)思想注重遠離偏執(zhí)的自然而適中的中道,提倡“不修之修”“清貧自樂”,道在平常心,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保持內(nèi)心泰然。儒家力贊“于憂不憂,于苦得樂”,超脫于物質(zhì)富足之上的精神怡悅,孟子“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積極入世的生活態(tài)度,與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共同建構(gòu)了邢岫煙的精神家園,使她能夠于窘迫境遇中不改內(nèi)心的平和寧靜。在即使家貧租賃蟠香寺的房子時,也能以妙玉為師靜心學(xué)習(xí),無事就與她做伴,承她教誨,識字讀書,領(lǐng)悟智慧。大觀園重逢后,雖然相知更勝當(dāng)日,卻也深悟?qū)Ψ讲⑽磳⒆约阂暈橹?,既通透又超然。寄居賈府時,雖然下人刁蠻,至親冷漠,卻并不因此苦悶憂憤,依然從容去找妙玉攀談,到瀟湘館閑敘。雖與寶釵談及日常紛擾,卻依然沖淡平和,既葆有內(nèi)心活力,又能于世俗喧囂中心平如鏡。
邢岫煙“超然如野鶴閑云”般的詩意人生境界之“本”,寄予著作者對豐富文化人格的深入探究。曹公廣泛汲取儒釋道的哲學(xué)智慧,將其潛移默化地融通于筆下人物的文化血液,成就了邢岫煙格局境界的飄然出塵,體現(xiàn)出作者在發(fā)掘人物心性與周遭境遇關(guān)系上的深度探究,充分折射出人性的豐富深邃。筆墨清淡更凸顯其文化人格的超然,雖然無意與群芳爭春,更從未于人前炫耀,邢岫煙卻因品格風(fēng)骨之超逸淡遠,卓然不群,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一流人才”。 邢岫煙的存在,對妙玉之孤僻、寶釵之融通、寶玉之重情、平兒之通透、探春之敏慧、湘云之爽豪、鳳姐之善念猶存,完成了一次卓有成效的“皴染”和補充,自然生發(fā)出相關(guān)情節(jié),更鮮明地烘托出環(huán)境氛圍,對整體書寫的皴染營構(gòu),有極為重要的價值。
參考文獻:
[1][清]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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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教指委課題項目“文學(xué)傳統(tǒng)與職業(yè)院校人文素質(zhì)教育關(guān)系研究”(項目編號:2018YB20)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秀萍,女,博士研究生,北京青年政治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