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克里希納?蒙特羅 著 郎思達 譯
克里希納·蒙特羅,1973年出生于巴西巴拉那州。自幼喜愛讀書,取得經濟學學士學位與政治學碩士學位。曾任巴西外交部出版社文學編輯。2010年赴巴西駐蘇丹使領館工作,此后開始寫作。2015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往事不再》,并進入巴西雅布提文學獎的最終角逐。2018年,出版小說《拉扎羅之惡》。
清早,我們抵達了那座沙石遍地的小鎮(zhèn)。父親把車停在了新家門口,就是這兒,到了。
我記得,那座小鎮(zhèn)土地焦渴,植被枯萎,太陽直直掛在頭頂。小鎮(zhèn)位于整個巴西最東北端。
為了到那里去,我們白天黑夜地趕路,開足了馬力。出發(fā)前,母親叮囑父親緊跟著搬家公司的車,但不要超過他們。
——我不能丟下鋼琴不管。
那是一架松木鋼琴,年紀比你、比我還要大呢,母親說。比外公年紀還要大嗎?我問。沒有,但也差不多了,和他差不多大。
那架鋼琴是外公二十歲時做的。那時,他剛來巴西,下船時兩手空空,只有一根拐杖,還有對于樂器廠爆炸事故的記憶。那時,他是廠里最好的工匠。往后十年里,外公不惜犧牲整個家庭的生活質量,省吃儉用,一點一點地去訂購最好的材料——象牙,用來做白色琴鍵;烏木,用來做黑色琴鍵;清漆也選用最細膩的,以保護木材本身的顏色,凸顯其深色的紋理。
——這架鋼琴就是一把通往未來的鑰匙,以后還會有很多。他這樣說道,全然不顧妻子的抗議和她懷中孩子們的哭鬧。
但外公再也沒有做過別的鋼琴。只有那一架,用繩子一圈一圈地捆上了卡車;只有那一架鋼琴,最先得到了松綁。母親跳下車,叮囑裝卸家具的工人,先把鋼琴放下來。我看了一眼父親,他深吸一口氣,握住了右手,左手掌心壓著右拳。時至今日,每當我把玩自己的掌紋(我并不聽信那些人從掌紋能看得出命運),每當我撫摸著自己長大了的手,仿佛還能感受到一陣溫熱沿著一條血脈而來,從過去延伸到我手里。我望著眼前的新家:寬寬敞敞,鵝黃外墻,門窗堅固,整個陽臺都包著柵欄;還有花園——那片干旱的原野——站在中間,樹木沒有葉片,尖刺長成了刀刃。
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她搶在所有人前面,翻動著沉甸甸的鑰匙串,尋找著打開大門的那把鑰匙,插進鎖孔,不對,再試另一把。她沒有聽見父親在后面說話。他分享著屋外的新發(fā)現(xiàn),這片房子是鎮(zhèn)里年頭最長的,很寬敞,足夠讓你玩——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這房子有歷史了,你不總是懷念過去,回憶那些早就不存在的事兒嗎?——他朝著母親那邊笑了一聲。她沒有回答,繼續(xù)和鑰匙斗爭著,時不時地把目光轉向搬運工人。他們已經把鋼琴卸下來,放在碎石路上了,然后掀起蓋在上面的油布,抬著它往那扇結實的大鐵門走去。門上的尖頭讓我想起了長矛。
工人們擦著臉上的汗水,他們等待著——絲毫不急——等門打開。漸漸地,鄰居醒來了,窗臺上滿是好奇的目光。
——小心點,母親說。寬敞的大門終于打開了,它銹跡斑斑,發(fā)出刺耳的嘶聲,因為長時間的封閉,它拒絕打開自己。三角鋼琴貼著大門進去的時候,它的木身幾乎就要(哪怕再近一毫米)擦上大門的錚錚鐵骨了。
——小心點?。◣仔r前,母親也說過這句話,當時我們正在漆黑而干燥的野外穿行,能感覺到車身下面有石子一頓砰砰亂跳,于是想起母親的朋友告誡她說:一定要小心啊,你要搬到那荒無人煙的地方連柏油路旁邊也到處是攔車的土匪,他們會把你的車胎弄爆,車就會打滑,你就不得不停下車,畢竟全家人慘遭槍殺這種事在那發(fā)生過不止一次兩次了。)
——對,這邊,母親對工人們說。他們抬著鋼琴,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母親把他們領到前面的陽臺,那里有一扇寬敞的門,好讓鋼琴體面地走進去。
——小心點?。赣H在路上也說過這句話,當時她看見父親給“78”款藍色Opala提了速,車胎哼著歌碾過石子,閃著火花在夜晚燈光昏黃的柏油路上根本沒有想過要停,只是一路跑啊跑啊超過了前面的卡車。就算可能給車身造成致命傷害,它還是跑啊跑啊,直到卡車車燈變成兩只小小的圓眼睛,孤零零的,在后面盯著我們。這時父親已經把它甩出去好幾百米遠,母親才緩過氣來,驅散了恐懼,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說,回去。父親問,什么?母親說,回去,我不能丟下鋼琴不管。)
* * *
第二天早晨,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門口掛上一個牌子:教鋼琴。
然而,并沒有學生出現(xiàn)。她就讓我坐在鋼琴前的琴凳上,要我練琴。
——媽媽,今天也得練琴嗎?我們搬來的第一天?
——是啊,不休息。難道你不想當鋼琴家了?
——難道你不想當鋼琴家了?(外公也曾對母親說過這句話,他放棄了樂器廠的夢想,把夢想寄托在女兒身上。那個小女孩精疲力盡,骨瘦如柴,每天在鋼琴前一坐就是六個小時;那個小女孩就是未來的鑰匙,音樂學院的老師也說她天賦異稟。他花光所有積蓄找來最好的老師,他覺得那是明智的投資,因為不久的將來女兒就會揚名立萬,說不定還會到巴黎、維也納和羅馬的音樂廳演奏呢。)
時間在流逝。外面始終沒有人敲門。母親最后決定,你繼續(xù)練習B和聲小調,我去收拾收拾家。
她打開窗戶,讓陽光曬進來,溫暖我們。她清掃了灰塵,整理了書架。這時父親結束了第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
這樣過了幾天。母親清潔、擦洗、打掃,時不時來到鋼琴前看看我的進度。她走到外面,把那個“教鋼琴”的木牌換到一個更醒目的位置,但是依然沒有人來,或者說沒有學生來。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拍著她粗糙的火雞掌,說,我聽說,太太您一家剛搬來,不需要人幫忙干活嗎?
母親想了想,也許是估量了一下房子的面積,考慮到那些空房,丈夫堅持要租出去,于是回答,需要。那個火雞掌女人說,太好了。母親問,你什么時候能開始工作?女人答道,立刻。那太棒了,母親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有更多時間陪在我身邊了,在鋼琴木質的紋理前——那是一幅刺繡,是一個迷宮。熾熱的光束穿過玻璃,照在窗簾的流蘇上,映射出小鳥形狀的不安分的光斑。我將鐘表傾斜,讓它收留那些光之鳥——三點鐘,她們說。
——專心點,孩子,母親提醒說。然后她說起了“憂郁”,那并非是什么需要回避的東西,而是一種溫柔的、必需的力量,是一層輕薄的陰翳。所有的鋼琴家都應當適時地運用它、塑造它,讓它在指尖舞蹈。
——比如《月光奏鳴曲》的這一節(jié),她說著,和我并排坐在鋼琴前。她的白色長裙反射出那樣熾熱的光,好像要把花園里的灌木和荊棘點燃。要彈奏這一節(jié),僅憑技藝是不夠的,這支曲子遠遠不止于此。然后她開始講述貝多芬的痛苦,受盡父親的毒打和虐待,父親身為宮廷樂師,想要以暴力把兒子變成莫扎特那樣的神童,震撼整個歐洲;父親多次的暴怒,而他的孩子,盡管遭受這樣的待遇,仍然在自己克制而平靜的節(jié)奏里學琴;父親不斷提高的要求,即便是幾年之后,兒子終于不負期望成為音樂家;那些反抗的念頭,平等地站在父親面前的念頭,是如何成就了貝多芬熱切、激昂甚至瘋狂的風格,讓他登上神壇。
母親起身站了一會兒,拉上大廳里的窗簾,擋住照射我們的陽光,讓我去想象貝多芬的痛苦:三十一歲的他,風華正茂,技藝精湛,家喻戶曉,是沙龍的??停瑓s突然發(fā)現(xiàn)聽力開始喪失。母親讓我去感受,正是在那種情況下,《月光奏鳴曲》被創(chuàng)作出來,講述的是連天累月足不出戶的貝多芬,害怕維也納社會發(fā)現(xiàn)他光華將盡,在那種精神狀態(tài)下,整首曲子的行進極其悲涼,氛圍近乎悼亡。
——你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彈奏一首曲子不僅要技藝熟練、手指靈動了嗎?為什么說音樂有靈魂?說到底,這才是對我們重要的東西。
她讓我更努力些,讓我再彈一遍這一小節(jié)。只是,這一次,我感覺身體里有一個男人,因為父親的拳打腳踢近乎失聰,而矛盾的是,也正是父親將他鍛造成了耀眼音樂家。她讓我?guī)е鴮Ω赣H的怨恨和敬重去彈奏,把憂郁和陰翳收集起來,輕輕地吹拂它,滋養(yǎng)它,如同雙手呵護著顫動的燭火。
我又彈奏了一遍。母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走到大廳門口,看了看塵土飛揚的路、飄揚的破衣爛衫和灌木的枯枝敗葉。她再一次——重新掛了木牌:教鋼琴。但是上門的只有一個瘦弱的男人,身患殘疾,牽著一頭雙眼驚恐的母羊。
——我是為了先生來的,太太,為了您的丈夫,我干活利索要錢還少。
* * *
此刻,夜晚睡著了,像我們所有人一樣,盡管那些本該睡覺的人還在吵鬧。此刻,夜晚很平靜,離結束還遠,他轉向了睡床的另一邊,描繪著荒漠,伸展著他黑色、冰冷的身體,然后把被子直掩到下巴,想要保護自己,找尋安寧與平靜。夜晚翻身蓋上被子,又遮蓋了房屋、廣場、教堂、噴泉。然后,他幾乎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爭吵叫醒了。聲音越來越大,固執(zhí)地,似乎想要把他從困意中奪過來,想要叫醒整個夜晚。
但是,被叫醒的是我。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我知道是爸媽在吵架。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點。自從我學會看表就沒摘下過它。
聲音越來越高,一邊爭吵,一邊追打著爸媽房里來來回回跺地板的腳步聲。
我蒙住了頭。
——你別把孩子吵醒了,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喊。
不知道是父親還是母親;因為他們喊叫起來一樣刺耳,就像是海德拉的九顆頭在說話,都是一個聲音。
——你別把他吵醒了——這句話我之前也聽過,不管什么場合,每次都有這句話。
我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摸索著,找到兩個小小的蜂蠟球。這是外公給我的,他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這是你和我的秘密。我堵住了耳朵,耳塞立刻開始變軟,具有了一種流動的堅實感,被我的體溫溫暖,自己塑造成適合耳朵的形狀,完全把它塞住了。耳朵和蜂蠟好像融為一體,漸漸地,融成了一種獨特的靜謐。
* * *
有一天早上,火雞掌女人來的時候帶了一個男孩。
——這是我的小兒子,伊斯梅爾。我偶爾帶他過來的話,太太您會介意嗎?
我的母親讓伊斯梅爾坐下,給他端來了咖啡和面包。伊斯梅爾的母親說,他可以跟您兒子做個伴,太太,我看他總是一個人在屋里待著,請原諒我亂說話。接著又說,這兩個孩子一般大,一樣高。
——他們會成為好伙伴的,她說。因為伊斯梅爾很聰明,又特別活潑,他甚至會干點簡單的活兒,比如陪著太太您到那個集市轉轉,現(xiàn)在就行,在那兒可得小心點。
——小心點?。赣H的朋友們之前聊起市場也說過這話,她們說,你丈夫要帶你去的荒野小鎮(zhèn)上,星期六一整天都有集市,設在教堂前的空地。鎮(zhèn)上古老的家族會在那里清算陳年舊賬,洗刷不知道誰的鮮血,所以,可別被光怪陸離的集市迷惑了,歌手,提琴手,即興創(chuàng)作韻文的詩人,水果和香料的酸甜氣味,這一切轉瞬即逝,槍聲一響就什么都沒了。一直都是這樣,以后肯定也是。)
在集市上,伊斯梅爾領著我們,他走在母親前面,走在我前面。
——別松開我的手,她說。而伊斯梅爾幾乎閉著眼睛,穿行于教堂前面那些帳篷之間的羊腸小道。(教堂里走出來一些身穿綠色連衣裙的女人,裙上點綴著紅色的刺繡,裝飾著深藍色葉片圖案,繁復得如同深深的絲線在切割著她們曬黑的臉。有很多張臉,年長的、年輕的,笑意盈盈。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她們中間那些蒙著面紗的臉,讓人想到豎立的盾牌和墓碑。)
——從這兒走,伊斯梅爾說。(他時隱時現(xiàn),就像在海里起伏的泳者,在人群中毫不費力就找到了最佳路線。相反,人群邁著停滯的步伐,緩緩地,沿土地上古老的溝壑流淌,在帳篷前排起了隊。)
——靈船來了,他的魂靈就此啟航,提琴手唱道。
——靈船來了,請為他的魂靈送行,向你的兄弟,道一聲永別。
我身旁站著一個小販。他剪斷麻袋上的繩子,把雙手塞進玉米里。我們旁邊排著一行隊。小販捧起玉米粒,讓它們落進了隊伍最前頭那個女人的木罐,她拿好玉米,付了錢。后面的女人上前一步。隊伍很緊湊,像是被婦女的腳步往前拽著。
小販的雙手一抬、一落,隊伍就向前走一步。我活動著雙腳,它們自從出門接觸到陽光開始,就已經睡著了。
在市場中央,有兩頭母羊在土地上嗅來嗅去,然后抬起頭來, 其中——白色與棕色相間的那頭——走了過來,嗅著我的衣服,似乎在調查我(伊斯梅爾笑了)。
小販的雙手一抬、一落,又有一些婦女加入了隊伍?,F(xiàn)在隊伍太長,尾巴甚至伸到教堂后面的房子去了。
太陽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動,被不斷更新、生長的隊伍拉扯著,像沙土漏出來的尾巴。
——船要啟航,他要遠行,提琴手繼續(xù)唱著。
那頭白棕相間的母羊望著我,慢慢地咀嚼著。這時,伊斯梅爾遞給我一杯冰水,又遞給我母親一杯,然后問她:
——太太,您不帶點肉回去嗎?
在那個荒涼的小鎮(zhèn),那時還沒有塑料袋,去市場買肉的婦女都會用長長的亞麻葉吊著整塊肉,肉暴露在空氣中,滴著血。賣肉的人會用菜刀給肉穿一個孔,然后用那些泛著綠色光芒的利刃——長長的亞麻葉把肉穿上。母親看了看那些肉塊,對伊斯梅爾說出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不。她從來不這樣拿肉,那些血跡讓她惡心。
我們從市場里出來。
——你想去郵局把信寄給外公嗎?
回家的時候——母親,伊斯梅爾和我——走回我們那座刷成黃色和藍色的房子。我有種感覺,雖然我們沒有買肉回家,卻有一條深紅色的血跡——偷偷地、狡黠地——一路跟著我們。
* * *
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們都是被遺忘的人。即使是留名青史的英烈、名將、領袖——那些我們習慣稱為“英雄”的人物——也被時間塑造成了幾乎不切實際的形象,成為自己輝煌過去的一個縮影。他們被神化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對于生活沒有閃光點的普通人,他們連像英雄一樣被神化的希望都沒有,家庭是他們留存記憶的唯一容器,留存著他們的一生。家庭——在這個時候——則代表著紀念一個人最后的努力和機會,無論是任何形式的紀念。
在外公家,我和父母的家,我自己家,有一段往事從沒有人敢提起,那就是外公的雙胞胎兄弟。當年,他和外公登上了同一艘開往巴西的船,據(jù)說,他當時是整個國家最有潛力的鋼琴家。
——這兄弟倆相輔相成,所有人都這么說。
——一個鋼琴做得好,另一個彈琴彈得出神入化。
而我,當時八歲,帶著孩子的不懂事,覺得故事很奇怪,于是問道:
——外公的兄弟怎么了?他一直沒有下船嗎?
大人們都不說話,面面相覷。母親讓我離開餐桌,去好好練琴。鋼琴木身上的紋路布滿了回憶,早已隨著流逝的年歲浸入骨髓。與母親、父親、外公不同,鋼琴從不受制于沉默的條約,它的木材帶有一種氣息,帶有一種被清漆包裹的觸感,我只在它身上見過——時至今日,我的指尖仍然記得那種感覺。
我撤進大廳,輕輕撫摸鋼琴,打開琴鍵上的蓋子,然后在一束幽暗的光里,看見一條條掠影積聚成為連貫的回憶。在這些掠影中,我聽見一個喝醉了酒、漫不經心的聲音。那是很多年前的一次午餐,那時我還太小,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那聲音說起雙胞胎中的另一個跳海了。
我練完琴,客人已經走了,大廳里只剩下父親和母親,我過去和他們待著。正好是“巴西時間”,主持人在說一個貪腐、懦弱、失敗的軍政府,把它垂死掙扎的獨裁政策標榜成了元勛將領們開放、慷慨的作為。主持人的說話聲像在朗誦禱詞,他的聲音投射在父母與孩子的沉默上,顯得越發(fā)刺耳。那種沉默在我們家很常見、很安全,我們都習以為常。雖然母親討厭沉默,但是沒有辦法,雖然她喜歡詞語和樂句,但在場的往往是缺席和真空。若是夜晚有人在家,沉默就是家里唯一的喧囂。家,這個獅身人面的雕像,是所有答案、紀念和回憶的持有者。家,如同一個史官,甚至它就是一位電臺主持人,擁有一種天賦,可以把零散的事實組織成連貫的情節(jié);但是有的時候,也會一不小心,遺漏、擦除、篡改、刪減,把那些逾越法律條文的記憶從檔案里抹去,不為人知。家,它重寫歷史的努力不過是徒勞,因為它的沉默就如一條深紅的紐帶,讓我們永遠也逃不開。這條紐帶連著一個男人,他在海里游泳,看著航船越來越遠;連著他的孿生兄弟,他在甲板上四處尋找,呼喊他的名字;連著他即將出生的侄女,連著我。
* * *
雨季到了。一天早晨,上學的路上,伊斯梅爾找到我說,跟我來。
——我得去上課,伊斯梅爾。
——跟我來。
他把我拉走了,我從沒走過別的路,除了這條每天都走的路。第一周上課時母親帶我走過這條路,我把沿路的街道和街角都逐一印在了腦海里。那天下午,我給外公寫了另一封信,告訴他一個叫伊斯梅爾的朋友把我從上學的路上拉走了(這事兒別告訴媽媽,是你和我之間的秘密)。我說,一開始我還有點害怕,我們當時走在一條背街上,緊貼著別人家房子的外墻,一個人都沒有。(他想把我怎么樣?)我已經做好被人活活砍下手腳的準備了,因為我們正要往屋外一片高大聳立的灌木叢林里闖,告訴伊斯梅爾說我不想去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一再堅持,拉著我說,來吧。我以為我們闖進了一片“刀林劍叢”,但是,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伊斯梅爾雙手拉著我,而我正走在一片油亮亮的草叢里,草叢像是憑空長出來的,昨天還沒有,現(xiàn)在卻在我們身邊像綠浪一樣翻滾、蓬亂,向高處、向兩旁延伸,織成一匹無邊的綠布。
我原本想問,我們要去哪兒?問題卻好像一點一點找到了答案,腹中吸入新鮮而潮濕的空氣,腳下的土地已然松軟,站在集市售貨攤位前的男人們,一口一口喝著白酒,談論著(那時我還不知道)“冬天”:
——這就入冬了,到雨季了,終于啊。
我們走到了河邊,伊斯梅爾讓我試著看看對岸,我把手擋在眼睛上方,卻沒有看到河的另一邊。
——冬天河水上漲,確實看不到邊,伊斯梅爾笑了。
又來了兩個男孩,他們盯著我看。
——他是我的朋友,不許欺負他,伊斯梅爾說。
那天傍晚,我在信里告訴外公,整個早上我都在河邊和那三個男孩玩,我們撿石子,使足了勁兒打水漂,笑呀笑呀,水漂打出了一個,兩個,甚至三個。
* * *
回到家,并沒有人問我怎么回來這么晚。我看見母親眼睛紅紅的,盡量不直視我。父親在院子里抽煙,來來回回,在一條不存在的直線上走著,說他還要回去加班。
——媽媽,從學?;貋淼穆飞衔遗龅揭了姑窢柫恕?/p>
——真好。坐吧,吃點東西,伊斯梅爾。
吃過午飯,母親和我去練琴。
——我能坐在邊上嗎?伊斯梅爾問。
——當然。
母親調整好了狀態(tài),說起我的第一次鋼琴演奏會,說起十二月份我們要回南部度假。到那個時候,我要表演我選好的曲子《天鵝湖》,我不能一板一眼地按照自己已經習慣的旋律彈奏。要想獲得成功,我就必須面對變調的挑戰(zhàn),把這首曲子用真正的和聲彈奏出來,再現(xiàn)柴可夫斯基的本意。因此,我既不應該偷懶,也不應該滿足于那些簡單的形式和曲譜。你看,母親說,其實也沒有那么難。她自己先彈了一遍我們都已爛熟于心的六個音符,然后讓我重復。對,繼續(xù),沒有那么難,她接著說,再來一遍,注意節(jié)奏,柔和一點,舒緩一點。我彈奏時,她讓我記住那一小節(jié)里隱藏的象征意義——天鵝不僅僅是一種動物,還是忠貞不二的象征,因為天鵝與許多人不同,一生只會選擇一個伴侶,永不背叛,也不欺瞞。就在那一瞬間,或許是聽煩了母親的話,或許是借著幾小時以前跟伊斯梅爾去河邊壯起來的膽子,我一言不發(fā)地從琴凳上站起來,母親也驚訝地站起來。她還沒來得及追上我,一轉頭,就看見伊斯梅爾坐在鋼琴前彈奏著,分毫不差地彈奏著,以正確的姿勢,用松弛、輕巧的雙手,流暢、干凈地彈奏著——那六個描寫天鵝的音符。
* * *
一周后,伊斯梅爾學會了《天鵝湖》。又過了一周,他已經能彈出這首曲子的變調了。
母親現(xiàn)在把每天六小時的鋼琴課對半分開,三小時教我,三小時教伊斯梅爾。到了晚上,她和我外公打電話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聊的都是她在這荒涼之地遇見的這個小男孩——他學琴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從沒見過這么有天賦的孩子;不出幾個月,他就能把鋼琴彈得更加自如了。多少人年復一年地尋找著音樂地圖的疆界,但是從來不曾找到。她說,對于伊斯梅爾,有些話根本不需要講,光靠對鋼琴的喜愛和熱情是不能進步的,還需要苦練,練到手指發(fā)痛,你去聽一個偉大的鋼琴家演奏,就能知道,那場演出背后,藏著經年累月枯燥與艱難的練習。不,不需要,因為,伊斯梅爾上完他的課時,會等我的課時結束,然后請求繼續(xù)練琴,他一直坐到晚上,甚至不陪他的母親一起回家。他按著琴鍵,就像沉迷于游戲帶來的快樂,為一個錯綜復雜的問題尋找著答案。也許正因如此,伊斯梅爾在很短的時間里,就掌握了一系列基本曲目,除了《天鵝湖》,還有肖邦的《夜曲》、德彪西的《月光》、艾瑞克·薩提的《裸體歌舞第一號》。所有的曲子都是母親用唱片機播放之后,由他自己選出的。母親告訴外公,這個男孩已經開始選擇復雜的樂譜了(他幾乎一眨眼就學會了讀譜),還問她什么時候可以學這些。所以,很快他就可以準備進入拉赫曼尼諾夫和李斯特的復雜宇宙了。是的,父親,請相信,她說,我知道這很難相信,但是一切都是真的,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貧瘠的荒野里。是的,我已經打算年末把他帶過去了,而最好的一點就是——母親在結束談話時說道,那時已經快零點了——除了完美無瑕的技藝,伊斯梅爾似乎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憂郁——一種精神特質,一種命運的感召。
我輕手輕腳地躲在門后,以防母親聽見。我能聽得出,在電話這頭,要和外公說再見時,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把兩個名字放進同一句話里,一個是伊斯梅爾,另一個從來沒人叫過、沒人提起過——那個跳海的人。
* * *
距離伊斯梅爾第一次彈奏出《天鵝湖》開頭那些音符的四十年以后,我偶然間讀到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一篇散文《陰翳禮贊》。在這篇文章中,谷崎潤一郎把喜歡待在暗處和陰影里的東方人與喜愛追求光明的西方人做了對比。對于東方人來說,只有黑暗才能詮釋美的本質。我對其中一段話印象尤其深刻:“就好像一塊夜光寶石只有在黑暗中才會發(fā)亮,一見陽光就失去了魅力,我相信,沒有陰影,美也不復存在?!?/p>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家是谷崎潤一郎所說的西方規(guī)律里的例外。我們家崇尚陰翳,在陰影中生活,無時無刻不被那些隱藏的、言外的、未能實現(xiàn)的、未曾經歷的東西影響著。時至今日,我相信,比起精湛的鋼琴技藝,母親對伊斯梅爾著迷,更多是因為,哪怕在他那樣陽光干燥的男孩身上,她都感受到了一種陰翳。
漸漸地,從前那個健談、好動的伊斯梅爾,星期六在集市上穿梭自如、給我們領路、帶我去河邊教我打水漂、教我爬樹的伊斯梅爾,已經變成了一個少言寡語、郁郁寡歡的男孩,變成了一個幽居在八歲身體里的長者,埋頭于鋼琴直到深夜。他的母親,因為不想把他單獨留在我們家,只好在旁邊看著,再后來,她也就和兒子一起住在我們家了。
——我們去河邊玩吧,伊斯梅爾?出門上學的時候,我悄悄地邀請他。
——我不能去,我聽到的回答是,我今天還有兩首新曲子要學,我得抓住你不在家的時間,鋼琴空著。
連母親都沒發(fā)覺,我練琴的時間被逐漸縮減了。而且——她也沒有發(fā)覺——我開始每天下午都出去玩:去探索這座小鎮(zhèn)(奴隸建造的老舊木輪水車轉動著,盛起河水,灌溉著土地。大大小小的教堂,外墻傷痕累累。孩子們在荒地上踢球,做著躲閃的假動作。還有一些小酒館,宗教節(jié)日里的圣像巡游,端坐于步輦上的圣母像),并且,趁父親出差,我還獨自去集市閑逛(芫茜的香氣。熟透水果的香氣。賣酒的攤位,一個目光冷峻的男人給了我一盅白酒,我說好。還有那些把甘蔗切段售賣的攤位。還有那些別在腰間閃閃發(fā)亮的手槍,坐在教堂臺階上的提琴手。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用另一種方式校音和彈奏的樂器。還有那賣生肉的案臺,上面躺著被肢解的肉塊,它們曾經也是家畜,現(xiàn)在卻是無生命的肉,被屠夫熟練地分割、穿孔,掛在亞麻葉上,然后被婦女干澀的手拎走,在地上滴著紅色的血珠,最終連成一道深紅的血跡)。有時候,我會覺得它就跟在我身后,我加快腳步,跑回家,卻感覺那條血跡流動,緩慢、固執(zhí)地跟在我身后。
* * *
請不要誤會我。我也是崇尚陰翳的。
一天清晨,所有人都還在睡覺,我卻醒了,我看見自己站在鋼琴旁。路燈的亮光翻越窗柵欄,在我胸前投下光影的直線。我揉了揉眼睛,想知道我是怎么從床上起來站在那里的。然后,看著鋼琴,我記得我看見深紅的血跡漂浮起來,從底部向上聚合,形成了一張臉、一雙手,形成了琴凳上的一個身影。
兩個小時以后,還是早上,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伊斯梅爾母親那雙心疼的眼睛。這是怎么了,孩子?你就睡在大廳的地毯上嗎?起來,寶貝,走。我母親對此一無所知。而那天晚上,伊斯梅爾的母親,在我床周圍的地板上放了好幾塊濕布。清晨時分,我踩在那冰冰涼涼的液體保護層上,感覺我被兩股來自相反方向的力量拉扯著:一頭是伊斯梅爾母親的濕布;另一頭是大廳里——我知道的——坐在鋼琴前的身影。
前面已經說過,在日光下,對夢的講述會消散,因為它的象征黯然失色,最終看起來荒誕可笑。但是,那天晚上,以及后來的幾個夜里,我在客廳的鋼琴前看到的畫面——時至今日——仍然反復出現(xiàn),好像牢牢地刻在腦子里。我看見了“外公”,他非常年輕,朝我微笑著。身上是鋼琴家常穿的黑色燕尾服。他拉過一個凳子,我坐在他身邊。他用爐火純青的技藝彈奏著鋼琴,那種技藝我只在很多年后去聽一位鋼琴奇才的世界巡回演出時才再次見到。這個男人完美復刻了外公的模樣,他彈琴時,好像連客廳也漸漸消失了:原來鋪著大理石的地板變成了木板;原來放沙發(fā)的地方,變成了一圈圈自己纏繞好的繩子;一根金屬長管拔地而起,它的直徑幾乎填滿了客廳的全部空間,向已然不復存在的天花板延伸出去,在天空中噴發(fā)出一陣濃煙。我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怎么還能在那里存在著。
而母親那些描摹大海的畫,變成了觸手可及的海平面,大海的氣味濃烈,它的起伏似乎沒有阻止鋼琴家繼續(xù)彈奏。環(huán)顧四周,我看見到處是皮包骨頭的面容,遍布天花和饑荒的痕跡;我看見一戶又一戶人家,橫七豎八地相互依偎在潮濕的甲板上,他們如同動物幼崽,用身體互相取暖;我看見被圈在籠里的母雞和家豬;我聽見孩子們的哭聲、母親們的斥責。
有人斷言,夢的畫面和失眠的狀態(tài)注定會被遺忘,而我證明這是錯誤的,因為,最終,在那個夜晚,還有接下來的夜晚,我看見——并且如今我仍會看見——同一個場景一直如此:一條深紅的血跡出現(xiàn)在甲板上;它蜿蜒的腳步遍及在場所有人;它側著頭,觸摸著,嗅尋著,找到了那個和外公一模一樣的男人,并往他雙腳的方向流動。于是,外公的分身——他二十歲時的鏡像——站了起來,中斷了他的演奏,離開鋼琴,走到船舷旁邊,爬上去,保持著平衡(黑色西服的燕尾熠熠生輝,迎著黑夜和晚風飄動),他往下方看去,向著大海。
* * *
一切準備就緒。母親已經買好了去南部的車票,而且專門為伊斯梅爾安排了一場演出。至于我——很難解釋——仍然陷于那種昏迷與失眠交替的狀態(tài),半睡半醒,在伊斯梅爾母親的悉心照料下,像一只晝伏夜出的鳥,在腦海中的地域冒險。
幾天前,母親讓我不要再擔心演出的事,我的演出推遲到了下一年(好好休息,你早就需要休息一下了)。伊斯梅爾的母親則再三叮嚀母親,一定要把伊斯梅爾平安地帶回來。我們正在家里討論這件事的時候,父親回來了,帶了一位同事,說今天桌上要多加一套餐具。
突然間,在我的失眠狀態(tài)里,餐廳好像也變成了那艘我每晚都會看見的船,它的航線已經偏離。在父親回來之前,話題還是伊斯梅爾的演出,它后來卻改了道,朝著一個浪濤愈發(fā)洶涌的方向去了。父親的朋友(一個年輕男人,瘦削,戴眼鏡,我們都很喜歡他,他經常來家里拜訪,還借給我書),用愈發(fā)洪亮的聲音說道,我們不能向當?shù)剡@些大莊園主低頭,我們必須要和他們對抗。伊斯梅爾的母親把菜端上桌,用絲線一樣輕細的聲音說著小心。這時,我看見那條深紅的血跡,從地毯下面涌現(xiàn),轉向那個滔滔不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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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個星期,星期六下午,父親的朋友在集市遭遇刺殺。母親痛哭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太可怕了,他當時正陪著太太和小兒子買東西,有一個懦夫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大家都知道是誰殺了他,是誰指使的,但是沒有人會為他伸張正義。
我沒有說話。那條血跡的存在引起了我的注意,不僅是因為在不斷重復失眠的夜晚,我看見它重復出現(xiàn)在船的甲板上,停在外公的分身腳下,而且是因為,半醒半夢的我,在小鎮(zhèn)里也發(fā)現(xiàn)了它的蹤影。深紅的血跡似乎沒有欲望、觀念、仇恨、偏見,只是遵循它的軌道,似乎服從于某種更高層的力量。某個節(jié)假日前夕,我看見它徘徊在一群母羊腳下,選中了那只——我認識的——送去屠宰。還有一次,我獨自探索小鎮(zhèn)時,看見它走向一只公雞,那是公認的雞王,在斗雞場上戰(zhàn)無不勝。于是我拿出所有的錢賭它輸,果然猜中了(我不得不把贏來的錢埋到花園里)。還有幾次,我自己去集市的時候,看見幾個醉漢對罵,互放狠話說要搏命,我提前就能知道,他們是來真的還是嘴上逞能,只要看看那條血跡就夠了。我發(fā)現(xiàn),它還會指向那些即將夭折的植物,指向時日無多的長者。
我保守著秘密。我再也不害怕夜晚見到這樣的場景:那個影子鋼琴家,外公的鏡像,走向船舷,大海。從某種程度上說,那些無法安睡的夜晚,夢游癥,我連續(xù)的失眠與疲憊,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終于我也擁有了天賦。沒錯,伊斯梅爾早已把我遠遠甩在了后面,他已經把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彈奏得出神入化。他已經登上一本音樂雜志,成為文章的主人公了(他的母親很擔心,請求和我們一起到南部去)。但無論是伊斯梅爾,還是我的母親,都沒有我的天賦——看見和預感線索的天賦,找出它——一團毛線的線頭,一張羅網的開端,由一雙隱秘的手編織而成——除我之外沒有人能看見。
尤其是那條血跡,它讓我看清“家”這個謎團。它把家放進一個相框里,遠遠地,我終于能夠理解了。夜里,我看見外公的鏡像走向船舷,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他身后,幾十個男女的影子排成一隊,他們擁有相同的發(fā)色和皮膚,連鼻子的弧度都一模一樣。那些影子屬于遙遠的過去,延伸到時間的開端,比外公的分身生活的年代還要久遠,其中,也有我和母親的面孔。他們就是我,影射著相同的本質。世代的音樂家,訓練有素——在那個高挑、優(yōu)雅、雙手纖長的鋼琴家的韻律里——遵循著他編寫的樂譜。他為了那個夜晚做了充足的準備,穿著黑色燕尾服,意志堅定,即便有時浪頭打來,船搖擺不定,讓他險些摔倒。他不得不靠著甲板上的木箱來找回平衡,繼續(xù)前進,躲開別人緊縮的身體,在潮濕的甲板上晃動著,盡量避免踩到嘔吐物。最終,登上了船只與大海之間那條狹窄的邊境線,雙腳踩在上面,極其費力地保持著平衡,最后一次思考著,回望著一切,想象著那縱身一躍,那片黑暗。我看著那些前輩,每個都登上了船舷,并肩站著,握住了手,他們的前方、身旁、四周,都是同樣的夜晚——這是為什么?——那夜晚也曾在我面前出現(xiàn),在客廳里,讓我從床上起來走向鋼琴,看著他們,我終于認出了我自己:認出了那些我從未見過的面孔;那些從記憶里、從家庭相冊里抹去,從未在晚飯時被提起的名字;那些名字早已不再是名字,而成為一個危險、黑暗,注定永遠看不見、摸不著的夜晚??墒?,現(xiàn)在他們發(fā)著光,他們是透明的。在那個以音樂為最高感知形式的家庭里,有些人最具天賦,是音樂才華與憂郁氣質的稀有結合——或許是因為過多的陰翳?或許是因為早已明白,我們所有人,說到底,都是掙扎著在甲板上站住而已?——而他們無法承受這種泅渡,他們所有人,都冷靜地準備了自己的告別演出,而最后的樂章就在那里,在我眼前,即將奏響。
* * *
離伊斯梅爾出發(fā)還有三天,那條血跡找到了我的母親,停在她腳下。那天是圣周五,沒有彌撒,只有圣像巡游。
我的母親,伊斯梅爾,我,還有伊斯梅爾的母親,我們買好車票,從汽車站回來。星期日出發(fā),只有我們四個人去(父親不去,前一晚他和母親又吵架了)。所以,那時我們四個人身上,有四種沉默,伊斯梅爾的母親(出于對耶穌受難的敬重),伊斯梅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連夜的失眠),我的母親(我記得,她似乎隔一段時間就會一連幾天少言寡語)。
在圣周五,是不吃肉的,卻有一股生肉的氣味一直跟著我們。
我們碰上了圣像巡游的隊伍。隊伍最前面是最年長的提琴手,搖動著鈴鐺,后面的人面帶愧色,敲著鼓,再后面是教友會的人,念念有詞。
——靈船來了,他的靈魂就此啟程。
這時,我突然看見,血跡出現(xiàn)在那些唱詩的信徒腳下。我看見,巡游隊伍走過去,它并沒有跟上,相反——它拋棄了巡游隊伍,朝我們的方向來了。我們四個人仍舊沉默著。在四種沉默之中,那條深紅的血跡選擇了我母親的沉默。
進家門的時候,我故意走在了最后,趁著沒人注意,我用幾塊濕布把門縫塞上,
于是血跡暈開,把濕布染紅了,溶了進去,然后,它貼著地面,重新聚合,又成了一條血跡。
那天晚上,伊斯梅爾在心無旁騖地練琴,伊斯梅爾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在屋里忙東忙西,收拾行李,我叫了母親很多次,我拉著她的胳膊——媽媽——想讓她躲開那條血跡(血跡絲毫沒有失去耐心,不斷更正著路線)。
那天晚上,爭吵過后,父親奪門而出,留下母親一個人。我在她臥室的門外守護著,緊盯那條血跡。
那天晚上,我沒有走到鋼琴旁,只覺得困,我的身體在地板上砌成一道墻,阻擋著血跡(它似乎看守著我)。直到屋門打開,碰到我后背的那一刻,直到一束從未在母親眼中見過的目光,自上而下剜割著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而我也用目光回應了她,那目光遍布血跡,土地干涸,尖刺長成了刀刃。我放棄了她,回到了床上。
出發(fā)前,伊斯梅爾的母親堅持要帶他去教堂禱告。于是,我們三個人去教堂參加復活節(jié)圣周六的彌撒。我的母親不想去,她要在家里收拾行李。
紅衣主教是一個身形瘦削的男人,擁有當?shù)厝四趋詈诘钠つw。他取下降福的薪火,點燃了復活蠟燭,隨后走下祭臺,來到過道,朝我們這邊走來。我們來得有些遲,幾乎一路小跑爬上了教堂前的臺階,進來時已經沒有空位了,只好站在圣洗池旁邊,不得不被后來朝圣的人擠著,他們試圖爭取空間。
我尋找著伊斯梅爾。眼看他離我越來越遠,消失在那些高過他的肩膀和腿腳之中。主教離我們越來越近,眼睛盯著前方的三個執(zhí)事。他們抬著十字架,秉持祝圣蠟燭,香爐上方煙霧縈繞。在那些晃動的身影和起伏的頌歌之中,已經越來越難找到伊斯梅爾,我卻隱約知道,在教堂的門邊,在那天的那個瞬間,只有我們兩人的目光落在了別處。落在了哪里呢?是落在了那些落灰的彩繪玻璃窗上嗎?它那厚厚的油彩幾乎透不過光。是外面那扇門嗎?門外是集市的嘈雜和信仰異教的醉漢的歌聲。還是落在了門外的那些狗身上?它們開始一只接一只地狂吠。
以這種虛構的方式,由我單方面講述最后一天在伊斯梅爾腦海中發(fā)生的事情,或許太唐突了。但我?guī)缀蹩梢源_定,他的想法和我的一樣,擁有越來越多似夢的成分。主教走到我旁邊,他的長袍幾乎與我擦身而過。他凝視著圣洗池,在上面畫了一個十字,請圣水滌除一切邪惡,然后用手沾著圣水,依次朝北、東、西、南四個方向灑去。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嘈雜,叫罵聲、爭吵聲越來越高,愈發(fā)激烈,幾乎蓋過了教堂里圣歌的節(jié)奏和單一的和弦,狗也愈發(fā)吠得狂了,像是在給出回應。主教對著圣水吹了口氣,將復活蠟燭放入水中。他放下蠟燭時,外面的喊叫聲已經變成了醉酒發(fā)瘋的刺耳咆哮。主教嘗試提高祝禱的音量,和門外的罵聲對抗著,但是外面的聲音召喚著一切,除了今天在這里崇拜的一切。復活,寬恕,神父說著這些,重新把復活蠟燭放進水中。我覺得他或許也是因為害怕才冒險待在這里的,和我們一樣。外面,人群叫嚷著,血債血償。狗異口同聲地狂吠,未來從它們的喉嚨里綻放,正在變?yōu)楝F(xiàn)實。
人群開始擁擠。教堂里有人尖叫起來。主教讓大家冷靜,已經有人從教堂跑出去了,他們害怕等彌撒結束以后就晚了,情況會更糟,憤怒可能會燃起戰(zhàn)火。有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伊斯梅爾的母親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伊斯梅爾,拽著我們往外跑。剎那間,我聽見主教在祈求全能的天主,請降福這些泉水,全能的天主,請降福這些泉……主教的聲音越來越遠,拋在身后的泉,越來越輕,而原本是圣靈降福的泉,突然傾瀉而出,成為一陣陽光的波濤,灑在外面的階梯上,沖走了所有人。人們四散奔跑,商販匆匆收攤,奔逃的腳步踢碎了地上的陶罐,玉米粒像子彈一樣橫沖直撞,撒得到處都是。而我,那雙靈巧的耳朵,經過這些年的訓練,經過母親嚴格的要求,捕捉到幾聲干澀的槍聲。槍聲打碎了黎明,而我?guī)缀跄芊直娉觥渲忻恳宦暋獦岉懙念l率和音高。
突然間,沒有人牽著我的手了,也沒有人牽著伊斯梅爾的手了。在我對這段事實的陳述中,我會說,就是一聲短促的尖叫的時間。就在這個瞬間,我們三個人(伊斯梅爾、他的母親、我)面臨著一個選擇:該往哪兒走?(到處都是放了羊的人群。)該往哪兒走?(然后我想起主教灑圣水時:北,西,東,南。)
一個男人撞倒了伊斯梅爾的母親。從這個瞬間起,她不再是目擊者了,她沒有看見我。我的目光遇上了伊斯梅爾的目光,從他的眼睛里我讀出了那個問題(該往哪兒走)。而在這個瞬間,在四散奔流的人群里,我隱約看見一道光,一條窄路,似乎無人涉足,我指著它,那兒!快跑,你先走。伊斯梅爾跑了過去。而我,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今天我寫下這些,是嘗試,用浸在紙上的每個字。每個字都是一支復活蠟燭,重復浸入水中,贖罪。我寫下這些是為了贖回那個早晨的罪孽——當我看見那條深紅色的血跡,平靜地匍匐于教堂前的空地,我把它的方向指給了伊斯梅爾。
我回到了家。
——做完彌撒了嗎?伊斯梅爾呢?他母親呢?
我沒有回答,而是坐在了鋼琴前。第一次,我感覺手指輕盈、流暢,幾乎是自己在飛翔,仿佛它們現(xiàn)在終于懂得了什么是憂郁;仿佛它們終于理解了什么是負荷;仿佛它們是別人的手指,由于嚴苛的訓練、父母的暴怒,主人即將失聰;仿佛它們屬于某個對父母既愛又恨的人;仿佛通過血液,它們聯(lián)系著那些被遺忘之人的后代,不管多努力去爭取和睦、爭取均衡、爭取輕盈,他們知道自己注定要被陰翳追逐;仿佛深夜,在甲板的船舷上,試圖保持著平衡。我的手指彈奏著,沉重,無形。它們終于還是把憂郁收集起來,吹拂它,滋養(yǎng)它,如同雙手呵護著顫動的燭火。
母親坐在我身旁,沒有追問什么。那天早晨,在一片荒野里,在那個悲傷、貧窮、沙石遍地的小鎮(zhèn),有那么一瞬間,我們是完整的,母親與孩子。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彈奏著鋼琴,用伊斯梅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