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束

趙航等

甘溝行草

趙航

1

既然叫“甘溝”，怎么可能沒有一條河呢？

春天化雪，或者下個暴雨，洪水量會大得嚇人。我沒有見過，只能想象：一條河猶如黃龍駕臨，逞兇施暴，攻城略地，一路狂奔到七劍山莊，將老榆樹根上的土再揭掉一層。一條溝風(fēng)云變色，河道像了河道，更多石頭露出地面，羊牛都驚了一回，也見了世面……

《爾雅》解說：水注谷曰溝。在想象中，我為它復(fù)活了一條河，只因它叫“甘溝”。因?yàn)槿鄙僖粭l地表河，名噪一時的七劍影視城無法蛻變?yōu)槁糜物L(fēng)景區(qū)，只能淪為一堆廢墟。誰提起都覺得可惜，我卻不覺得可惜。私下里，我為它慶幸。

甘溝源于吉德勒，有大小泉十三個。“甘溝”之“甘”，所言非虛。我們心靈最莊嚴(yán)的感動，都在那個“甘”字上了。供養(yǎng)我們的生命的水，有時候并不以河的面目出現(xiàn)，水量豐沛，看著固然可喜，但一眼泉水汩汩，長流不絕，其溫柔敦厚，同樣令人感激。

我最喜歡聽的也是水聲。十幾年前，離家不遠(yuǎn)處有一條河，那條河泥沙俱下，每天早晨上班我都能看到渾濁的生活污水排放到河里的情景。到了晚上，夜色沖淡了河水的怪味，掩住了河中的磚頭和石塊，水流聲翻過那些磚頭或石塊，悅耳動聽、純潔無瑕。一條河能有什么過錯呢？

甘溝的水在哪里？一溝老榆樹都知道。而我，雖未見過十三眼泉中的任何一眼，知道它在山里，就夠了，知道河在地下，就夠了。水的秘境，天山的給予，仁慈無須眾生祈求。

我與甘溝有緣。離開一個甘溝，上高中，上大學(xué);工作，來到另一個甘溝。時間上，隔了七年;空間上，也許隔著幾十個山頭。

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甘溝，在阜康地界，藏于深山。此處溝深流長，南北走向，河壩淺處兩三米，深處十幾米，斷面陡峭。春天雪水盛大，秋天河水淙淙。有處瀑布，最是好玩，許多小狗魚常趴在瀑布后的石頭上，一動不動，像在思索出路。

起初我家在甘溝一號立井，吃河壩水。春季水渾濁，需用明礬。冬天則需刨冰，我多次跟母親取冰回家，挨凍受累，甚是辛苦。一年后，搬到兩公里外的二號立井。依然是傍河而居，就吃水而言，卻天上地下。這里有一眼泉，它捧出了世上最美好、最清甜、最富饒、最善良的泉水。那滋味深入我心，再也未遇到過。

那眼泉位置極佳，生于一山包腳下。不知何人何時發(fā)現(xiàn)了它，挖坑砌石，搭上厚實(shí)的榆木板子。取水那面朝向大草灘，溢出的泉水形成一條小河。從高處看，這一池泉水，就像一個大勺，長長的柄閃著銀光，無限延伸，一直沒入草灘深處。

那時，常在草灘玩耍，常低頭凝視泉眼。泉水爭著涌出，形成一股粗粗的水柱，頂?shù)蒙匙臃w，無窮變幻的水花，奇特、神秘。水柱不遠(yuǎn)處有一彩色物體，隨著水花波動，待陽光照耀沙質(zhì)的泉底，它更加鮮艷晶亮，像星星，一閃一閃的?，旇В坎噬鹌?？不得而知，是個美麗的謎。我其實(shí)是個好奇心極重的人，如果想撈它，完全做得到，但我不會去撈它，它讓那一池泉水更夢幻，總讓我想起格林童話的會唱歌的泉水。

一想起這眼泉，就覺得我這一生也有甜蜜。

兩個甘溝，一個聯(lián)結(jié)我的過去，一個聯(lián)結(jié)我的當(dāng)下。不自覺地對比，讓我覺得富有。不管它們的水流到了哪里，都流不出一棵榆樹的思念，流不出一個人精神的領(lǐng)地，在人并不漫長的一生中，它漫無止境。

2

冬天的甘溝，有著千里萬里高貴的白，光芒耀眼。山外連續(xù)幾天飄雪起霧，陰郁昏晦，山中卻陽光燦爛，天藍(lán)如玉，清澈若少年眼眸。被白雪覆蓋的山坡線條柔和，黃褐色的山巖調(diào)和著寒涼與清寂，卻更顯嶙峋。我們的車沿著雪白的、彎曲不平的山路行駛，如在波峰浪谷間穿行，高低俯仰間，別有一番趣味。

車行至一片開闊處停下，我們快速跳下車。他們幾人拍照。我向一處小坡走去，那里的陽光似乎更亮。

古榆樹，高大的山崖，未經(jīng)污染的閃亮的白，樹蔭處的寒氣，明媚的陽光……世界打開了美好之門。難怪有人說，萬物都在治愈你。

迎了陽光站立。寂靜圍過來，明澈圍過來，清寒圍過來，陽光圍過來，一座山、一條雪白的山路都圍了過來。閉上眼睛，輕，空明，有些恍惚，有些迷離，有些不知身置何處，不知今夕何夕。我細(xì)細(xì)體味著，推動意識蔓延。它無聲地流淌，像一條發(fā)光的河流，穿過一粒雪、一百粒雪、一億粒雪的肌骨，進(jìn)入一條忽明忽暗的甬道。所有的雪都醒著，擁擠著，攀上風(fēng)的裙裾，被陽光暖得暈暈乎乎，盛開、凋謝，猶如一朵花有過沸騰的一生。

繼續(xù)，繼續(xù)，讓靈魂出竅吧，賜我輕盈。我要融化于這無盡的雪白與明亮。紅色卻越來越濃，濃得發(fā)黑，濃得發(fā)亮，億萬顆星子跳躍不停，織成厚厚的帷幕，擋住了山石，擋住了古榆樹和枯草，也阻擋了尖細(xì)的意念。我驅(qū)使意念沖破那道帷幕。成功啦，我飛翔于群山之上，落在一塊山崖上，我鉆進(jìn)了石頭，無邊的黑暗，刀鋒林立，萬古的靜寂，意念被割傷，無力前行，它迷路了……

我從自己的游戲中撤回兵馬，確定雙腳還站在雪地上，腳背上一團(tuán)溫暖，胸口一片溫?zé)?，帽檐下的雙頰微微發(fā)燙。我睜開眼，世界重新明亮，亮得眩目。我沒有飛起來，肉身沉重，妄想喧嘩。但誰又能說，在那短暫的游戲里，我不快樂呢？一棵大薊莖稈粗直，形容枯槁，卻毫無摧眉折腰之氣，它扛過了一個冬天的風(fēng)雪，好像還有一口氣用來驕傲。它知道一場雪從哪兒來，又如何退卻。它知道大地蟄伏、蘇醒的指令。我和它對視，突然明白，真正的輕，不只是物我兩忘，心無掛礙;真正的飛，不只是肋成兩翼，翱翔八荒。

冬天的甘溝，安靜得能聽到陽光的聲音。山石、古榆樹、枯草……它們與陽光無限親密，在陽光中睡去，又在陽光中醒來。萬物都在接納自己的命運(yùn)，全心全意地?fù)肀ш柟?，榮枯應(yīng)時，也許超越了人類的生死體驗(yàn)。

時間從來都不是抽象的。時間就是生命運(yùn)行的痕跡。雨水以其淅瀝，滴出時間的無垠;月亮以其盈虛，寫出時間的哲學(xué)。在甘溝的一場白雪里，我看見了時間之白。白雪則以其雪白，傳遞時間的表情，它浩瀚而蒼茫，前承裊裊秋風(fēng)，后啟灼灼桃花。在無邊的寂靜和寒冷中，它與我們同在。萬物皆著白色，詮釋著天意，讓我們敬畏生命力本身，同時，也保持關(guān)于春天的想象力。我們躺下，可以是一條道路;站立，可以是一座山峰、一棵樹。

我們在白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永恒，生長，忍耐，雄闊，歡欣，接納。再也沒有什么，比白雪更空靈寫意，更詩情浩蕩，它用自己的白為這個世界繪出了特別的風(fēng)景。

掬起一捧雪，可以聽到雪花被陽光彈射出的清脆。往坡上一站，迎著太陽，只一會兒，就會接收到太陽送出的暖。那是一種令人慵懶而清醒的暖，簇?fù)碇?，加持著我。它是一種鼓舞，喚醒我的激情，幫我褪去茍且與萎頓;它也雕塑著我，令我感受到泰戈?duì)柊愕男老玻?/p>

我自由，我透明，我獨(dú)立。

我是恒久的光輝。

3

車在原生態(tài)的、高低不平的毛坯公路上行駛著，想拍出鏡頭平穩(wěn)的小視頻，得捕捉平地，見縫插針，拍時手臂繃緊，維持平衡。

一路上，看到兩家哈薩克族牧民，一家住氈房，一家住著由磚石搭建的平房。他們都住在路邊的開闊處。一群牛，或者一群羊，盤活了整個山溝。

下車，站在雪被壓得瓷實(shí)的公路上，對面山坡上就是甘溝村。長長的鐵絲網(wǎng)，由南邊的田拉到北邊的田，但留了路口。進(jìn)村的路平伸到山腳便升高。

甘溝村坐落于淺山坡上。遠(yuǎn)看很袖珍，被鐵絲網(wǎng)一隔，顯得更遠(yuǎn)更小。其居民多為哈薩克族，二十幾棟平房依山腳而建，高低錯落，緊貼著彼此，襯著耀眼的白雪，顯得樸拙清肅。低矮的電線劃過闊大的白雪背景，像碾過村莊寧靜的車轍。

繼續(xù)前行。未及挪腳，發(fā)現(xiàn)有人走動。是個老人，他雙腿有些羅圈，佝僂著身子，從房頭走出來。他緩緩地站住，用手扶了一下帽子，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們望著。

遙望終究是一種距離。什么也看不清。在這冬日的白雪中，甘溝村像嵌入童話的一個剪影，又是水墨畫里的重心。安靜無爭，是它給我的印象。許多村莊都有這樣的表情，于外人，既有一種治愈的力量，又有無法走近把酒言歡的小小遺憾。

可一轉(zhuǎn)身，竟與“甘溝水洞”相遇。它毫不起眼，嵌于山中。這是甘溝村援助澇壩溝，于一九八一年修筑的引水工程。水洞約五百米長，高約兩米，東西走向。洞楣上刻“甘溝水洞”四字，“洞”字旁的石刻花朵仍在。一座村莊的溫度與浪漫，就這么敞亮和樸素。特意在洞口聽水聲，沉醉，比陌上春風(fēng)更有滋味。

車拐了個小彎，穿著咖啡色短羽絨服的努爾別克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他站在一群牛的后面，一群榆樹站在他的身后。山里正午的陽光，拐道由白雪跳入他的曈孔，他微瞇著眼，耐心十足地看著他的牛。牛蹄已將白雪粉飾過的土地重新踩得斑駁，令枯瘦的秋草再現(xiàn)真身。

“努爾別克，你家的牛飼料不夠嗎？這么冷的天還放牛？”美瑩搖下玻璃，用米東土話問。

“牛也要出來散個心呢。就像人一樣嘛?！?/p>

努爾別克前幾天才將他父親接到山里，“肺子到城里不會呼吸，我把他拿到山里就好了?！边@個濺了一身白雪光芒的哈薩克族男人說起話來，有種天生的俏皮。

“拿到山里”？有趣。

4

冬天的甘溝，萬物沉寂。冰天雪地里，一溝古榆樹，個個顯得有尊嚴(yán)，繁葉脫盡，桀驁不羈，想站著就站著，想歪著就歪著，披頭散發(fā)，粗根如蟒，隱風(fēng)雷于地下，一派江湖任性，兼具城府。要說它會怨恨風(fēng)，我不信，它打個咳嗽，都是為了撐大腰圍。它太皮實(shí)了，深諳生存之道，所謂成材是人的道德要求，它所有的盤算都由根去實(shí)現(xiàn)，而風(fēng)為它帶來季節(jié)的訊號。

古榆樹群是甘溝的名片。無數(shù)百年老榆樹，沿著溝谷生長，越向北去，越是走向神秘之境，最后，匯入不許游客踏足的森林。

在甘溝村路邊的一處峭壁上，因?yàn)閮煽糜軜?，我們下了車?/p>

我去了側(cè)面，美瑩和圖圖去了正面。

峭壁的側(cè)面像一堵高墻，烏黑的巖石閃著冷硬的光。一棵榆樹扎根巖石，緊貼著山巖生長，已高出山巖。我特意爬上土坡，想看看它到底有多粗，在路面上仰望，其樹干只有碗口粗。甘溝上百歲的老榆樹有很多，它看著就年輕，勇氣無窮，極有韌性。它的枝干先是屈身于巖石的縫隙，卡在縫隙中的部分，靈活變通，裂變?yōu)閿?shù)枝，枝上有枝，小枝纏繞大根。幾個分岔處，散落著落單的小石塊。三條根各自為戰(zhàn)，目標(biāo)一致。有一條根沖破巖石的禁錮，從其內(nèi)部穿出，與其他兩條在巖石頂上匯合，再緊密融合為一根。它的根部，只有極少的土，就靠著這一點(diǎn)點(diǎn)土，如此合而分、分而合，它最終挺起于陡峭中，開枝散葉，長成了一棵樹。榆樹的生存之路注定是崎嶇的，但它善于隨形借勢，又能屈能伸，堅韌不拔，總能書寫生命奇跡。安身不易，卻也安了身，能將慶幸活成盡興，榆樹堪稱生活的英雄。我注意到，擠壓它身體的巖石，已布滿裂紋，無數(shù)墨綠色的苔蘚如花朵一般，從裂紋中抬起頭來。

來到正面，仰頭望，黑色的巖崖猶如巨大的魚脊，這棵老榆樹就騎在它的尾部。它的生長完全沒有章法，發(fā)飛須張，身曲肩斜，卻氣勢壓人，逼出我的一聲追問：這也能活？尖細(xì)繁密、淺灰色的短枝似融入藍(lán)天，異樣柔和。幾條根像巨龍的爪子，死死地?fù)高M(jìn)巖石，又盤曲著扎入巖石。它姿態(tài)嶙峋，根多，枝干也多，竭力尋求活路，經(jīng)營生存空間，生命的脈絡(luò)歷歷可見。在最濃的黑暗里，一棵榆樹懷抱信念，在不屈行走。

走近樹根，摸著樹皮。只想到一個詞：生命。

身居城市的大葉榆已經(jīng)蘇醒，芽苞開始膨大，摘下一個芽苞，擠扁，再用指甲掰開。嗬，芝麻大的一層嫩綠，稀罕得讓人心疼。我們知道，新疆的春天需要長時間醞釀，不知道的是，榆樹有一顆敏感、洞悉天意的心。

原來，萬物都會從浩蕩的天意里接收到春天的訊號，從最細(xì)微的地方出發(fā)，綻放燦爛與生機(jī)。

麥子，麥子

張永江

麥子是土地，麥子是身體，麥子是我另一個隱藏的世界。 ——題記

1

總體上說，出生在北方，然后成人，從出生活到現(xiàn)在，我仍在北方。在日常又庸碌的日子里，北方終于讓我成為一個吃麥子長大的人。接近冬小麥?zhǔn)崭畹臅r間，我平靜地寫下“麥子，麥子”這個標(biāo)題，愧疚的心中，終于有了一種清涼、釋然和被卸載一空的輕松。我覺得，麥子帶著我，重新找到了一路走過的歲月痕跡。

排除玉米、稻谷和土豆、薯類，唯有麥子的熱量和麥子的鼓舞，才使我平凡乏力的身體里，注滿了生命的鈣質(zhì)。

每天清晨，我吃著用麥粉蒸出來的饅頭，或用清油煎出的油餅，用麥粒熬出的稀粥。

在新疆過日子，很多被消化的細(xì)節(jié)是值得思索的，它們總會和某些特定的食物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聯(lián)想。我會吃著別的東西用于充饑，會在好吃好喝中讓自己能好好地活命，然后有力量去勞動去干活去養(yǎng)老婆和孩子，甚至?xí)扬埑缘胶砉芴?，僅僅用于享受今天的快樂。我還會選擇維吾爾族喜歡吃的拉條子，回族人愛做的牛肉湯水面，河南女人滿頭大汗搟出的面條，山東人家就著大蔥面醬的煎餅，甚至哈薩克族女人用三塊石頭支起的鐵鍋，用滾燙的羊油炸出一種叫“包爾薩克”的面食，終究沒有離開過一天麥子。我心無波瀾地看著小麥在塵土飛揚(yáng)的春季播下，看著成片的麥苗在陽光下隨風(fēng)唱著歌接著一天一天變綠變黃，然后看著體形龐大的康拜因機(jī)群從田野深處轟鳴地掠過、筆挺地收割，然后看到尖頂白墻成群連片的糧倉，看到面粉廠日夜不熄的燈光和汽車輸運(yùn)的嘈雜。

最后，和萬千人一樣，我安靜地站在一個糧店柜臺前，從容地選擇自己喜歡的麥粉。

麥子讓男人成了北方的男人，也讓女人成為北方的女人。

我便從此成為麥子世界中的一枚麥穗！

2

與人類的文明史相比，小麥的出現(xiàn)和被人食用，已經(jīng)擁有著一萬多年的驕傲歷史。發(fā)源于兩河流域的小麥栽培技術(shù)和流入，先是經(jīng)過地處中亞腹地的新疆區(qū)域，然后再傳入黃河中游的廣大地區(qū)，然后逐漸擴(kuò)展到長江以南各地，并傳入朝鮮、日本。

不能不說，新疆人的生命基因里，始終充滿著小麥營養(yǎng)中的諸多元素。

當(dāng)然，伴隨著地球的運(yùn)轉(zhuǎn)，動物和鳥禽們早早就在祖先基因的延續(xù)中，學(xué)會并適應(yīng)了有小麥的生活。從人類開始人工播種麥子的那一天起，渾身塵土的麻雀和灰頭灰腦的喜鵲，還有賊一樣狡猾的烏鴉，就開始和人類搶奪，然后擁有著用小麥喂養(yǎng)出來的生命。

自我懂事之時起，就看到禽類們的聰明無比。它們會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機(jī)器后面，向天地磕頭一般地俯身、仰頭、吞咽和品味，然后再繼續(xù)滿意地?fù)焓持≡诘乇砗腿雎湓谀嗤辽系柠溋?，表達(dá)它們對于食物的敬畏。

我參加工作時才滿十八歲，分配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一個基層連隊(duì)里當(dāng)會計，算是連隊(duì)里和父親眼里的干部。兵團(tuán)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農(nóng)忙時節(jié)搶奪春耕，不管干部職工人人上崗。進(jìn)入麥田，我肩頭上扛著沉重的種子，一步一陷地踩在松軟的泥土上，然后在東方紅拖拉機(jī)牽引的大型播種機(jī)上，我會看著自己一袋一袋扛上來的麥種，在攪拌輪的帶動下慢慢地轉(zhuǎn)著，順著細(xì)細(xì)的縫隙溝槽，被一行一行均勻地播入泥土里。風(fēng)起大地，塵土飛揚(yáng)，陽光四射，直立著身體站在霧氣般的塵埃里，我睜大一雙年輕的眼睛，凝望著遠(yuǎn)方，仿佛已看到秋高氣爽的藍(lán)天下，融融軟軟的暖陽里，康拜因收割機(jī)正以不緊不慢的悠閑步伐，滿足地收割著枝葉干黃、籽粒噼啪作響的麥穗。

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秋天很快就到了，成片的麥田在夕陽中，稠密的金黃色鋪滿大地，齊整的麥穗像新娘一般，低著羞澀的頭顱，等著親密愛人。站在收割機(jī)高高的踏板上，我如愿看到了心中的景象。

擁有小麥，就等于擁有幸福;擁有幸福，就等于擁有收獲的小麥。

從此，麥田便以親人的資格，永遠(yuǎn)不變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成為我心靈的一種收獲，也成為身體器官里的一份滿足。

我就是那個世界里的一枚麥穗。

3

父親從小就被餓怕了，十七歲辭別親人出門討活。他衣衫襤褸、腰系麻繩從山東跑到新疆，加入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并非為了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biāo)，僅僅就是為找到一口飯吃。只有到了有飯可吃，房子里一麻袋一麻袋摞出一堆麥子之后，才算還原了他心中真正的精神世界。

我也一樣，早早就成為一個被餓怕的人，早早就背起用害怕編織出來的壓力，甚至在血液里都會滾動和充滿著這種怕。這是一份對未來不可預(yù)見的成長和恐懼，更是對死亡和饑餓的反抗。小小年齡，我就開始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拎著袋子挎著籃子，揣著又干又硬的饅頭，背著一壺白開水跟在母親身后，跑到連隊(duì)收割后的條田里撿麥子。

撿麥子的本身，就是一種在土地上掙命的勞動。

同別人家的孩子相比，我撿麥子的速度極為驚人，是眾多家長不停責(zé)罵和時時鞭策自家孩子的榜樣。我手里撿著，眼里看著，腳步挪著，手不會停下歇息一刻。最厲害的功夫，是我會用雙手去撿，左手和右手同樣靈活。不管麥穗里會摻雜多少秸稈和葉片，我都先行一步搶人前頭，迅速地把麥穗更多地?fù)烊胱约嚎鹬小．?dāng)我撿滿一筐麥子挺起身子倒入麻袋時，別人家的孩子只撿了半筐，甚至更少。這是我耳聽眼看，模仿母親學(xué)來的求生技能，也是我內(nèi)心深處對于饑餓本能的抗擊和不服。有時，為能多撿一把麥穗，我會釋放出內(nèi)心和身體里隱藏的野性，追逐著田野里同樣啄食求生的鳥類，從它們的口里公然地?fù)尳俾訆Z。有一次，我遇見一只名叫“狗東西”的烏鴉，我熟悉這家伙，多年來一直在連隊(duì)上空的烏鴉群里獨(dú)占上風(fēng)，甚至成為鴉群里的王者。此時，它得意地站在渠埂上，嘴里叼著一枚飽滿的麥穗，昂著一顆黝黑的小腦袋，向四處覓食的同伙炫耀，又仿佛間接地向我示威。我突然站起，猛然撲上前去，朝著它用力地伸出一雙枯瘦的小手;驚愣之間，一聲慘叫，半團(tuán)塵土，它還是為能活命松開了口，丟下嘴里叼著的麥穗，然后，先在我的頭頂盤旋著表達(dá)不滿，再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條田旁最高的楊樹梢上，用它最惡毒的語言破口大罵我的不義惡行。

有幾次，撿著麥穗，就在饑餓狀態(tài)里忘記了時間，進(jìn)入一個忘我的境界，忘記隨行而來的同伴已經(jīng)早早回家。獨(dú)自挎著一筐麥子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身后跟隨而來的野狼，為對付它，我?guī)缀鯁拭?。因?yàn)楹⒆訐焓凹Z食而喪命的事情，在我的同伴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大人們也已接受那些為吃飯而遇到的死亡。

小麥，成為那個不幸又慶幸的年代里，陪伴生命的另一種保證。

我家男孩子多，幾個孩子一頓吃掉一鍋饅頭的事情，在連隊(duì)里早就習(xí)以為常，弄得我家里的糧袋子，常常不出半個月，就會被母親的雙手無奈地拎起并用勁地抖落了。

向別人借糧，是月月都有的事情。開始時，父親會向四周的鄰居借糧，因?yàn)猷従蛹遗⒍唷⑦\(yùn)動少、飯量小，糧食常有一些節(jié)余。我們家每領(lǐng)到下個月的面粉，就會及時還給人家。后來，借著借著時間長了，父親的臉皮就厚起來，借的次數(shù)多了，人家也就不愿意再借，甚至不客氣啦。父親就轉(zhuǎn)變思路，開始向連隊(duì)司務(wù)長去借，不管人家說什么罵什么，他都會借到半袋子糧回來，讓母親多摻些苜蓿、南瓜、土豆、蘿卜吃，這樣一來總算能撐到月底。有幾次，我羞憤地看著父親借糧，父親低頭斂身、卑微地蹲跪在司務(wù)長的雙腿前，仰著腦袋滿臉堆笑地說著軟話。那一年，我十二歲，從此，我一生中最堅硬的記憶，就定格在了那一年。

我開始自己想辦法找吃的，寧可餓著肚子，少帶一些糧食去學(xué)校上課，為家里多省出一口糧。盡管上課時餓著不好受，肚子會發(fā)出一陣陣?yán)坠穆暎墒潜仨殦蜗氯ァ；丶业穆飞希陀谐缘臇|西。路邊有當(dāng)?shù)啬翗I(yè)辦公室種植的玉米，有連隊(duì)種的小麥，還有家屬隊(duì)種的土豆，我就自己動手弄一堆柴火烤著吃。嫩玉米幾乎一加熱就能吃，舌尖有甜味，喉嚨里會有一縷清香味;土豆硬熟得慢，必須最先烤上，要走的時候才能扒出來吃，新鮮的冒著蒸汽的土豆?fàn)I養(yǎng)價值高，挺能管肚子的，吃一頓飽飯后能管上半天不餓;新鮮小麥?zhǔn)斓米羁欤么蠡鹕晕⒁涣?，看到麥穗的皮殼變得焦黃時就能吃，吃的時候先放在手里搓揉，吹掉皮殼后填入嘴里細(xì)嚼慢咽滿口生津。有一次放學(xué)，我們幾個孩子一起烤東西，吃飽后，有人開始玩火，弄得快要成熟的麥田差點(diǎn)失火。在大人憤怒的恫嚇后，我們只能私下里揪上一大抱麥穗，跑到無人處偷著燒著吃。

在那個充滿饑餓的年代里，我們掘掉了一個個家族成員很多的老鼠窩。老鼠家庭的成員們?yōu)槟苓^好冬天，整整忙活一個夏和一個秋，洞里除了堆積大量的麥粒外，還有一小堆剝得干凈整潔、碼得整齊歸一的玉米粒、黃豆粒和豌豆粒。當(dāng)然，它們貯藏最多的還是小麥。這就讓我們盛得書包滿帽子滿。

至于老鼠的一家如何過冬，那是它們自己的事情了。

4

年輕時，詩人海子的《麥子熟了》，是我在停不下來的哭泣中用心讀完的詩。

那一年? 蘭州一帶的新麥?zhǔn)炝?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還家了/坐著羊皮筏子? 回家來了/有人背著糧食? 夜里推門進(jìn)來/燈前? 認(rèn)清是三叔/老哥倆? 一宵無言/半尺厚的黃土? 麥子熟了

雙眼朦朧、淚如雨飛，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已經(jīng)在坑洼不平的人生路上，站在城市的街道上，面對著富裕的生活，仍充滿著對于麥子和麥田的無限深情，懷抱著對于最原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難以泯滅的情感。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里，有一個鏡頭讓我始終不能忘記，那就是孫少安種了一輩子地的父親，第一次能吃一個完整的白面饃時，哽咽著吃不下去，黯然落淚之際，仍不忘記把落到膝蓋上的饅頭碎屑，用兩根手指一粒一粒撿進(jìn)嘴里和淚而咽。

工作后，結(jié)識一位青年，交流中得知，他是農(nóng)業(yè)專家的孩子，父母都是搞小麥種植增產(chǎn)的技術(shù)員，夫妻倆雖不曾盡心管過自己的孩子，卻用一生時間培育出“阿春2號”小麥種子。那些饑餓年歲里，正是這些小麥種子，讓我們那里年年實(shí)現(xiàn)超產(chǎn)增收，家家有了更多糧食，過上合家飽腹的日子。

那天，我主動站起來頻頻舉杯，祝福他已經(jīng)年邁的父母健康長壽。我知道，這也是為喂養(yǎng)我們的麥子們祈禱祝福！

麥子，你成了我虔誠的靈魂深處，另一種宗教！

如今，我的孩子不再會為饑餓發(fā)愁，更多人家也不再為吃飯徒增生活的憂慮，我仍然不改將桌面上落下的飯粒習(xí)慣性地?fù)焓捌饋恚鎸χ⒆觽儼l(fā)出的嬉笑，虔誠地填入口中。絕不浪費(fèi)一粒糧食，這是我與糧食的愛情。安坐于自己的世界里，我滿懷深情地與每一種糧食，如同情侶般地柔情萬種交融一體。

小麥，不僅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一生中至愛的親人。這不僅是小麥對我的最大改變，也是我對整個世界的認(rèn)可。

當(dāng)看到綠色大地上隨風(fēng)翻卷的麥田，當(dāng)掀開鍋蓋咀嚼著細(xì)潤甘甜的饅頭，當(dāng)一碗清香的面條滑溜入腹后，當(dāng)一盤過油肉拉面進(jìn)入口腔時，我臉上有了滿意的笑容。小麥的笑容，小麥的身姿，小麥的白嫩，帶著夢境中農(nóng)家女子才有的輕盈，身披著濃烈的陽光氣味，柔軟地闔上我的雙眸，讓我在幸福的感受里，繼續(xù)著牛奶蜂蜜一般的夢想。

麥子，麥子，我的麥子！

喀納斯四章

蔣小寒

表達(dá)

有人給喀納斯的風(fēng)貌提出概念，并認(rèn)定風(fēng)景和人物在框架里才適得其所。恰恰相反，它源自古老的風(fēng)帶動了那根孱弱的聲帶，有了自主呼吸，憑借瘦弱的月亮，身著單薄色彩的蝴蝶，沿著四百多年前第一批士兵留下的足跡開始恣意成長的。

喀納斯今天的樣子，是它自我的精心打磨。它在軀體的腹部升起一面湖水。因?yàn)楦缓で楸加坎幌⒌暮尾黄鹱约旱墓录排c遼闊，它從窺視地面的天空攔截每一粒過往的種子，將它們隱藏在四肢百節(jié)中，誰料，以此儲備的食物竟然生長出密林，幽暗，配得上自然的各式各樣的情緒。

霧升起時，喀納斯就躲在自己的陰影里。

那些綿延流動的乳白色，掙脫重力的自由生靈，從閃動的葉子間的縫隙穿過，在折斷了翅膀蜷縮起來的風(fēng)影里，恣意妄為。

霧，不過是喀納斯眾多情緒中的一個。是什么讓它擁有一種類似于人類的品性？無關(guān)乎外力強(qiáng)加而它自然擁有？或許是干凈的光線對它的寵愛，讓它在某種時空中領(lǐng)悟了一種近乎人類的現(xiàn)實(shí)。

即便它狂躁，卻也驚心動魄，例如一場秘密來訪的傾盆大雨。所有的雨絲像是帶著復(fù)仇的憤怒，沖破阻止它們的濃云重重，千軍萬馬，呼嘯而下，又在中途改變了主意，等到落在喀納斯每一寸光潔的肌膚上時，就幻化成為白亮的日子，閃光的詩篇，以及類似于圖瓦漢子的驍勇。

雨的暴烈，旅者對它們選擇了緘默，因?yàn)樗鼈兪切律暮⒆?，是上天給予喀納斯最好最用心的禮物，連諸神都如此厚愛，也就助長了喀納斯揮之不去的性格。

雪是封山之作，它是為下一季的繁花盛放而進(jìn)行的閉關(guān)打坐。大雪之前，所有的人都要下山，給它的修煉騰出空寂的場地。雪，一層一層堆砌起來，喀納斯變得臃腫，你仿佛可以聽見它像新婚的少婦絮絮叨叨。此時，沒有人忍心與毫無戒備的冬眠者結(jié)下仇怨。何止如此，雪為喀納斯奉獻(xiàn)了北國一切的水墨山水——它的冬季，是一幅長長的卷軸。

友誼峰上冰雪封蓋的巖石接入天際，純凈是喀納斯的質(zhì)地，遠(yuǎn)處的山蕩漾開去，那些模糊的山脊是近處山脊的波紋。暗，深，灰，白，透明，這些均是喀納斯冬季力度與柔軟的體現(xiàn)。

——水墨山水締造的王者，喀納斯就是一國之君。

原諒我的筆有太多觸摸不到的無垠。在通往它的深邃小徑上，總有意外和怒放的原始出現(xiàn)。

我想成為喀納斯的稱頌者，卻唱不出一首好聽的歌獻(xiàn)給它。

傾斜的第三只手

路，是饋贈給兩條被束縛的腿的獻(xiàn)禮，譬如兩只臂膀是用來擁抱意外之喜;只是在輪轉(zhuǎn)的四季里，一只手隨便翻轉(zhuǎn)出一個傾斜的角度，便有成千上萬種混雜在一起的色彩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落。

九月的喀納斯，被神無形當(dāng)中厚待了，盡管他企圖用狡黠的神情，滔滔不絕的詭辯，遮掩自己并不公平的良心，我仍然認(rèn)為，是神隱秘藏起的第三只手，通過針鼻般的黑暗，搜羅世間萬般制造顏料的礦物，偷取不明地域已有的色彩，女人口紅的明艷，以及男人所能顯現(xiàn)出來的幽暗情緒，加以調(diào)和，歷經(jīng)比時間更長遠(yuǎn)的時間，偷偷完成了一項(xiàng)偉大的創(chuàng)舉，形成了喀納斯九月的繁復(fù)色彩。

進(jìn)入喀納斯之前，先行進(jìn)上百公里荒涼的沙漠，由赭石擠靠的山崖過度，上到一處高度，再飛躍而下，眼前就此打開另一個天地。那些喧鬧的色彩，盛怒中帶著奇崛的鬼魅，貴族式的憂傷，通過進(jìn)入喀納斯的大門賈登峪再往前走，仿佛就到了由繁盛分割的世事的地界。

智慧的喀納斯人，以最大的可能沿著最具風(fēng)貌的巖基，鋪就一條彎曲和緩的柏油路通往秘境深處。每一處彎道代表一聲怒贊，那些驚訝令人不可思議，又讓諸神自覺莫名其妙之間加大了對這片叢林的守護(hù)。

傾斜的第三只手，背后躲藏著看不見的上蒼的竊喜，看那叢林如何讓人尖叫，又如何在隔世的某處兀自堆積百萬種色彩，從而使整個喀納斯時刻處于在外人看來的驚心動魄中。

那云杉和松林投下的幽密，配合著花楸樹或者其他闊葉植被釋放的橙紅體液，在白樺剝蝕的各具形狀的睛目上下，白釉成為一切背景的底色，其余叫不上名字的樹種，悠閑地前來捧場，毫不掩飾自己對偉大黃昏的迷戀，將收集抑或掠奪過來的金光盡可能多地贈予出去。

在喀納斯，并不是所有的季節(jié)都獲得色彩的青睞。只有在九月，九月之中不可多得的一周，給予叢林置辦盛宴，再盛大地展開。

這里不關(guān)湖的往事，只傾向叢林的秘境。既然對它表面色彩的眷戀到了癡狂之地，何不再向里延伸？仿佛一匹狂飆的駿馬躍過高聳的柵欄，徑直駛?cè)肴彳浀脑贫??？{斯給予自身服飾的構(gòu)圖色彩絕不只是泛表，那就跟隨那匹自由之馬，將長長的前蹄伸進(jìn)柔軟的喀納斯大地——在這里，虛軟的落葉是金黃云朵的投射。

傾斜本就意味著偏愛，正如我們給予外人的回報，或多或少都不及我們給予自己的多。上蒼在厭倦了世人對其長久而又貪婪的企望中，忽然慌了神，只在諸神覬覦不見的隱蔽造物時刻，深情地給予喀納斯一瞥。在如此高貴的冷漠中，將研制的所有顏料，用第三只手微微一側(cè)，就傾瀉而下。

也許，喀納斯不偏不倚，正好長在了造物主的心窩，正如世間的男女，愛情一到，春天便降臨了。

愛與刀，喀納斯的冥想魔力

我聽到爬蟲龐大的足音。我的呼吸與清晨圖瓦人的炊煙融合在一起，像突突的水流卷進(jìn)純白虛妄的氣泡，在松林間游蕩，再帶著游走寰宇的雄心，最終與爐膛告別。

我知道它在引誘我，試圖讓我去了解一個騎馬走過的青年。只一刻，我慵懶的悵然就極力渴望脫胎換骨。山石饋贈我追尋的力量，五月的繁花裝點(diǎn)通向歡愉的馬車，星辰垂掛，就連已然過去的過去，和未曾到來的未來，也爭先恐后地圍攏我。這是給我與青年的婚禮。

喀納斯，將我置身于世外，很顯然，我在塵世沾染的所有虛偽，謊言，人性的不堪，對未知的恐懼，以及早已舍棄的對純真愛情的眷顧，拋棄了陰暗的觸角，卻將洶涌而甜蜜的質(zhì)樸，善意的美好，高貴得體的想象，借給未曾見過世故的南風(fēng)，在秋天釀成醇酒，令我啜飲無度，一滴不剩。

圖瓦青年，澄明的藍(lán)色緞袍，戴一頂時新的蒙古帽，在湖邊用牛皮制作的皮壺汲水。棕馬沉默不語，低頭用帶胡須的黑紫色嘴唇沿著草地翻過山丘。那邊隱藏著一匹純白的母馬。

我用目光旋轉(zhuǎn)我能控制的視野，青年在我錯落有致的漩渦中靜止不動，仿佛每個側(cè)面都刻在同一個模子里，剝離了冷空氣和塵霧的光線將他摟抱著。

這是早晨，我使我的愛情刻意降臨，也使一團(tuán)從喀納斯湖上升的氣體幻化成一個人形的具象，而成為我的愛人。永恒的愛情就此誕生，只要我有活著的能力，主宰我意念的發(fā)生，在喀納斯的某處，我就擁有我所希望的一切。

難道不是嗎？人的冥想的魔力，驅(qū)動就在于它超然的美，使人驚懼并凝固。

我向青年走去，想靠近我的愛情，也想信賴一種永恒。

湖水挑逗礁石，它們的嬉鬧，讓輕浮的浪花迸濺在青年的足底，我竟忽略他什么時候躺靠下來的舉動，這使我心中一驚，仿佛到手的果實(shí)變成了枯枝敗葉，像我舉著一堆干瘦而又絕望的靈魂。我的憤怒我的詞不達(dá)意，無法詮釋青年與我之間忽然開裂的巨大鴻溝。

他黑色彎頭的皮靴足底臨近湖岸，水正洇濕他的藍(lán)色長袍。喀納斯湖被翹起的藍(lán)色掀動，升起一堵如同天空兄弟的幕墻，那藍(lán)色透著巨大的反光，將青年蓄在眼眶中的淚水熏為藍(lán)色。他的悲傷觸摸我、吞噬我，讓我凄惶戰(zhàn)栗。

青年的棕馬翻越山丘再次走回，它遺棄青年，跑向我，我對我忽然成為它的主人感到疑惑。

我跨馬狂奔，在觀魚亭山下的平坦草原努力成為一股狂野的山風(fēng)，讓強(qiáng)勁有力的雙唇吻過每一朵桀驁不馴的鮮花，再將一萬種酷似利劍的音符刺破根莖的血管，這樣，所有植物散發(fā)出的香就充滿美好的性格，溫暖的喜悅，連同那種使人輕易走入魔力的冥想。

我在清晨，擁有一位俊朗的少年，又在偉大的黃昏中失去愛情。

原本，生活給予的，喀納斯都親手供奉了，誰又能拒絕她這少女般的頑劣而不將她輕輕攬入懷中呢。

復(fù)調(diào)

某個時刻，當(dāng)我置身于此，有一種強(qiáng)烈呼喊的沖動。這原始的野性，灌注在我的體內(nèi);我成為喀納斯一粒飽滿的露珠，映照某個時刻關(guān)于世界的倒影，旋即，跌落草叢，去找尋它內(nèi)心深處的邊界。

在月亮灣，明月也不敢高掛。它躲躲閃閃，仿佛在上空形成一個空白的移動，中間有水，兩邊是山崖，日積月累，它在自我圓滿的滿足中得到了成全。

喀納斯的草場從不刻意體現(xiàn)自我生命的后勁十足：

它給予天空回應(yīng);

給予松濤輔佐;

給予湖水寂靜的呼吸;

給予層林盡染歡呼;

給予遠(yuǎn)處孤傲的友誼峰一封深情的信;

給予居住在那里的圖瓦人撫慰和向往的勇氣;

給予旅者洗凈淚水的銅盆，長滿老繭的雙足的拿捏，夜晚的愛和伸過來的一只臂膀;

然后，再給予自己告別。

秋天已逝。

喀納斯的炊煙是上等的，由宰牲的喜悅、烹香的肉類、圖瓦人呼麥的低遠(yuǎn)遼闊組成，干凈得像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氧氣，像換了新鮮的血液充滿了元?dú)狻?/p>

想記住一個人，就穿越喀納斯的一片叢林，撥開荊棘叢生的灌木，戰(zhàn)勝野獸的圍攻，夢想臨近盡頭就有棧道，就有河谷。

叢林一過，媚俗粉脂嗆鼻，竟覺生活太慢，于萬般寂靜中必遭遺忘。

忽然覺得，這樣荒涼的塵世，如果沒有你，該有多寂寞。

可可托海軼事

劉慧敏

額河邊的馴鷹人

額爾齊斯河從雪山浩浩湯湯奔涌而來，濺起的水花粘在空中，變成一朵朵翻滾的云朵。米吉提別克站在河邊仰望天空。世界的顏色已被各種形態(tài)的水運(yùn)到可可托海。對米吉提別克來說，河邊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把家安在了這里。他帶來爺爺?shù)暮偯弊?，帶來爸爸的狼皮大衣，帶來自己心愛的女人，在河邊生了三個小米吉提別克。他們在清冽的空氣中奔跑，陪伴他們童年的是一只小狼。等狼長大，天性開始唆使它背叛主人，三天兩頭咬死家里的羊羔。三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他們殺死了狼，卻發(fā)現(xiàn)狼是對的，狼的主人不是他們，是大山，山里的崖壁，崖壁邊錯生的樹林，樹林里穿行的大河。他們想到自己，覺得自己的主人是遙遠(yuǎn)天邊神秘而一無所知的世界。他們離開了可可托海。

米吉提別克在兒子們離開后，翻山越嶺尋找他們的身影。不久，他帶回一只雛鷹。他盡心飼養(yǎng)它、訓(xùn)練它。這一切使他回想起爺爺和爸爸，他們都曾是馴鷹人。家族傳統(tǒng)里對鷹的敬意和偏愛在米吉提別克的血液里復(fù)活。鷹是孤獨(dú)的猛禽，尖嘴、尖翅、尖爪、尖銳的眼神，是天空的戰(zhàn)神。偶爾也會成雙翱翔，翅尖在天空中劃出深深的犁溝。有時它會猛地靜止在空中。天地縮小成緊緊的一小塊。它俯沖下來，像箭一樣與氣流擦出火花，把利爪插進(jìn)獵物的頭骨。與這樣的猛禽為伍，米吉提別克就得把自己變成猛士。孤獨(dú)的心靈陪伴另一顆孤獨(dú)的心靈，又相互警覺著。米吉提別克和雛鷹日日夜夜出沒在額爾齊斯河，身影隨著河道的彎曲而彎曲，影子隨著樺林的覆蓋而神秘莫測。漸漸地，米吉提別克的眼眉也開始上移，眼神犀利，竟有了鷹的氣質(zhì)。當(dāng)他的雛鷹長大，第一次飛向湛藍(lán)的天空，他熱淚盈眶。他想起了遠(yuǎn)行的孩子們，覺得雛鷹帶走了他的心、他的眼睛。它在替他翱翔，他的心和眼睛在那一瞬間看見了遼闊的世界，看見了渺小的自己。他站在山巔，像河里的石頭一樣，既感到水的流速又感到自身的永恒。冬天是米吉提別克和雛鷹最喜歡的季節(jié)。帶上獵槍，帶上獵犬，戴上爺爺?shù)暮偯弊?，穿上爸爸留下的狼皮大衣，他們攀上附近的山巒，在山林里狩獵。大雪覆蓋了豐饒的世界，米吉提別克和雛鷹是冬日的揭秘者。黃昏，米吉提別克和雛鷹是白色山巒線上移動的音符。聽到山谷里歡快的口哨聲，麋鹿警覺地抖動耳朵，一溜煙消失在山林里。一會兒，米吉提別克就提著兔子出現(xiàn)了。

雛鷹七歲的時候，開始躁動不安，有時候還鬧脾氣絕食。米吉提別克知道他的雛鷹要走了。它成年了，需要組建自己的家庭了。出于對生態(tài)和野生動物的保護(hù)，現(xiàn)在也不允許狩獵了。米吉提別克帶著雛鷹攀上山巔，決定在這里和雛鷹告別。他指著遠(yuǎn)處的絕壁峭崖，大聲說：“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開始吧！”雛鷹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沖上天空，把白云分成了五瓣，仿佛獻(xiàn)給米吉提別克一朵美麗的花。它的喉嚨好似拉響了一根弦，發(fā)出少有的鳴叫聲。米吉提別克仰望著它，它在頭頂?shù)奶炜章P旋了三圈，然后迅疾地滑翔而去，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山崖間。

可可托海有座神鷹峰，據(jù)考證是燕山期巨斑狀黑云母花崗巖剝落形成的。雛鷹走后，米吉提別克獨(dú)自沉默了很久，額爾齊斯河日夜低語安慰著他。有時，他凝視神鷹峰，感覺它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神鷹峰也長久地凝視著他。第二年，米吉提別克又養(yǎng)了一只雛鷹，一只桀驁不馴的金雕。脾氣上來的時候，它會像盯著獵物一樣盯著米吉提別克。米吉提別克離開的時候，它又像主人一樣守護(hù)他的家園。有一次，一只饑腸轆轆的狼從山上竄來，準(zhǔn)備偷襲米吉提別克的小羊羔。金雕“嘩”地打開巨大的翅膀扇過去，居然把狼打翻出去好幾米。在和這只金雕相處的日子里，米吉提別克開始投身保護(hù)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的隊(duì)伍。沒有人提供資金和命令，他自己掏腰包保護(hù)額爾齊斯河岸邊的大片林區(qū)，杜絕破壞和砍伐。在將這只金雕放歸山林和天空后，他來到可可托海鎮(zhèn)，無意間聽人談到他生意失敗的大兒子。大兒子見到千里迢迢趕來的父親，撲倒在他的懷里痛哭失聲。米吉提別克伸出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兒子的脊梁。兒子和父親回到額爾齊斯河邊，走進(jìn)藏在白樺林深處的家，才意識到遠(yuǎn)方的終點(diǎn)是家。

米吉提別克又養(yǎng)了一只雛鷹。一個新的七年開始了。

熊發(fā)脾氣的三種結(jié)果

冬天過去了，雪開始融化。種子們結(jié)束了深深淺淺的夢，從山坡的泥地里鉆出來。哈熊也從窩里鉆出來，皮肉松弛?？煽赏泻５亩炻L，哈熊趁機(jī)睡了個沉到地心深處的覺。這一覺猶如馬拉松長跑，耗盡了它的脂肪。在脂肪的消耗中，哈熊還夢游了種子們的夢境。現(xiàn)在，它還有點(diǎn)迷糊。聽牧民托托講，哈熊的毛皮在破碎的陽光中發(fā)著棕黑色的光。我覺得它應(yīng)該有個名字，熊遇到人，多個名字好。姑且叫宗吧。宗把太多的力氣消耗在夢境，幾個趔趄跨出熊窩來到春天，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山坡上有嫩枝丫，有螞蟻丘，有兔子和黃鼠，宗感到饑餓。一只野雞掠過，宗抬起一條腿邁出去，才感覺另一條腿已經(jīng)沒有力氣，眼睛似乎也不適應(yīng)，可可托海的春天太亮了。托托正巧在宗捕捉野雞的時候路過。他看見宗在春風(fēng)中栽下山坡。野雞飛了。宗躺在山石和樹根的夾縫里一動不動。托托屏住呼吸，他不確定宗會不會突然跳起來撲向他。他趕緊溜掉了。

黃昏，托托騎馬再次經(jīng)過山坡。他提心吊膽的。熊已經(jīng)從冬眠中醒來，這是它們最饑餓的時候。他邊打馬邊警惕地瞄著山坡，心里好像有只小鹿在奔跑。早晨他曾看見熊從山坡上沖下來。奇怪的是，它摔下山梁，昏了過去。托托只是猜測，恐懼使他無法做出精確的判斷。馬掠過山石和樹根，托托迅速瞄向熊摔暈的地方。什么都沒有?？礃幼樱芤呀?jīng)離開了。

宗用嫩枝丫和一窩螞蟻，還有兩只倒霉的呱啦雞，勉強(qiáng)欺騙了自己的胃。一個冬天沒有進(jìn)食，它虛弱無力。它很惱火，想起早晨居然當(dāng)著一個牧人的面摔下山梁。它可以在大山面前丟糗，在狼群面前丟糗，但在人的面前它不能丟糗。特別是那個人還長得呆頭呆腦，用傻不拉幾的眼神看著它摔暈，看著山雞從它的嘴邊輕輕松松飛走。宗憋了一肚子火氣，覺得自己必須再吃掉幾個螞蟻窩，掘掉幾個土撥鼠的老家，吃掉一片嫩枝丫，苔蘚也不能放過。過了幾天，宗恢復(fù)了力氣，想到在人面前丟糗的事，它還是很不爽，決定去牧民放牧的地方吃只羊。宗順著山里的溪流往山下走。它知道人喜歡在離水不遠(yuǎn)的草坡上放牧。它剛剛蹚過河，就遇到兩個騎馬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了它，停下來大聲交談，其中一個還把手指伸進(jìn)嘴里打了個呼哨。很快又來了幾個人，他們居然圍在一起又唱又跳，還敲打著盆盆罐罐。宗搞不清他們的手段，心里游移不定，便走開了。羊沒吃上，還被人嚇回老窩，宗又窩了一肚子火氣。

春天是可可托海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jié)。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沉寂，所有的動植物都想宣泄一番。這股力量是強(qiáng)大的，一小片草種子就能把壓著它們的石頭頂起來！宗攢了一個冬天的餓，又憋著兩肚子氣，對著星空號了幾聲，嚇壞了山林里的小動物們。夜晚對著月亮號叫是狼的嗜好，這頭熊是不是瘋了？！

有一天宗順著山坡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有一堆人在一座房子前碼麻袋。他們還把一些糧食灌進(jìn)幾個大桶里。那些桶比人還大一些。他們說說笑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桶摞整齊。宗忽然沖下山坡。嚇得院子里的人全跑進(jìn)屋子。宗用前掌晃了晃大桶，伸出熊臂把桶夾到肋下，徑直走上山坡。到了坡頂它一揮熊臂，那桶嘰里咕嚕從山頂滾下去，麥粒撒了一山坡。宗開心得不得了。太有趣啦！它還想玩兒。宗又走下山坡，走進(jìn)院子，夾起只大桶，走上坡頂，然后松開。大桶嘰里咕嚕從山頂滾下去，麥粒又撒了一山坡，宗高興得搖晃起來！太好玩了！它玩啊玩啊，玩夠了，桶也滾得橫七豎八，有的不見蹤影。宗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屋里的人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熊玩夠了走了。他們氣得牙癢癢，非收拾了這狗日的熊不可！

它已經(jīng)恢復(fù)了力氣，饑餓隨著春天的腳步離開了它。山林變得越來越有趣。宗起先憋的兩肚子氣早消散了。它甚至嚇唬起小鳥，看它們撲棱棱驚飛，宗憨憨地笑了。它沒想到的是，一桿火槍對準(zhǔn)了它?！芭椤?，它脖子邊一陣刺痛，一股焦煳味躥上來。宗惱了，回身朝襲擊它的灌木叢撲去。一個人回身就跑，另一棵樹后露出一個圓腦袋?！芭椤睒層猪懥恕Ｗ诘哪c子流出來，宗一爪把腸子塞回肚子，另一爪上去就把圓腦袋的天靈蓋掀了。又一聲“砰——”，宗晃晃悠悠沖進(jìn)山林，不見了。好幾個男人朝倒地的圓腦袋圍過去。

山里下了兩場雨，山坡上忽然冒出一片一片的青麥苗，它們在藍(lán)天下可勁地長。勤勞的哈薩克族婦女天陰的時候趕過來除草。快到秋季的時候，站在山坡下的人，一抬頭看見金色的麥子插進(jìn)云里，壯壯的麥穗把云撐得胖胖的。這時，偶然有個人會提起那只熊。人人都搖搖頭說，沒再見過它。

我問給我講故事的人，托托在哪里？他慢吞吞地說，托托嘛，他是我朋友的朋友的爺爺。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是聽朋友說起那頭熊的事的。說完，他就走了。

在塔拉特遇到天才

云朵高高地立在天上，它的影子掉在額爾齊斯河邊的一片草地上。這片影子里走著一個男人。男人蓄著兩撇柳葉一樣的胡子。我走進(jìn)陰影和男人搭訕。在云影里，女人和男人搭訕會受到殷勤的禮遇。這時候男人心境純凈，看女人都覺得像白云，女人看男人也覺得都是好人。大自然就是有這個能力，可以凈化懷抱里的靈魂。胡子男是個圓臉的中年漢子，一看就是哈薩克族。我向他問路，以為他會像曾經(jīng)遇到的哈薩克族那樣，用手指著方向，拖長聲音說，奈（那）個——地方——嘛——奈個——樣子走——誰知他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答了我，還說我要找的人可能就是他。我撇著嘴說，我找的人叫葉爾蘭。他說，那你找的男人就不是我，不過，葉爾蘭是我弟弟。我趕緊多打量了他兩眼，問他叫什么名字？胡子男說他叫加汗。加汗領(lǐng)著我沿著額爾齊斯河向西走。河水清澈見底，在白樺樹林和山楊叢林里迂回前行。河水里不僅有魚，有石頭，還有云朵，以及晃來晃去的樹，它們?nèi)急唤鹕牟y線密密地縫在河水里。即使大河搖擺不定，即使遇到大風(fēng)暴，額爾齊斯河也是天下最牢固的家。加汗沒有讀過書，卻會說好幾種語言。我問加汗跟誰學(xué)的。他很詫異地望著我，沒有跟誰學(xué)！誰知道呢！不知不覺就會了嘛！我說，怎么可能？我怎么沒有不知不覺就會呢？他看看天，看看腳，又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無奈地說，可能我是一個天才吧！

天才加汗住在可可托海鎮(zhèn)的另一邊，他是到塔拉特來串門的。塔拉特是額爾齊斯河源頭一個古老的村落，四面環(huán)山，村民依山傍水而居。蒼翠是大自然給它的顏色，清冽是大自然給它的味道，寧靜是大自然給它的韻律，塔拉特有一個很給力的標(biāo)簽“額河第一村”。住在村里的人，順理成章成了額河第一人。人人感到孤獨(dú)，人人感到自在。加汗說他穿過群山踏上漫漫轉(zhuǎn)場路的時候，甚至可以聽懂駱駝的話。駱駝也能聽懂背上褡褳里鍋碗瓢盆細(xì)密的交談聲。天地廣闊，所有事物的沉默和細(xì)語，加汗不知不覺都懂了。他在額河邊感到口渴，飲了一瓢水，他懂了河的語言;他在路上遇到一個女人，娶了她，懂了女人的滋味;他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一騎上它，就成了馬語者。加汗在山里待了一輩子，成了天才。他看看天邊，知道明天的天氣;摸摸泥土，知道該種什么莊稼;吹一聲口哨，引來一群蜜蜂;嘗一口青草，知道羊群繁殖多少。葉爾蘭說，加汗身體里神奇的東西鉆進(jìn)去了，疙瘩全解開了，就像額爾齊斯河的水一樣，流順暢了。我考慮了一會兒，想到那個神奇的東西可能是靈。葉爾蘭說他在伊犁讀書上技校，回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把神奇的東西丟在城里了。他趕緊娶了個女人，把自己定住，免得又跑到城里去。娶女人的那一天，他故意沒有直接去她家，而是熱熱鬧鬧地帶著娶親隊(duì)伍朝著她家相反的方向走了一大截路，然后兜了個大圈子繞到了新娘家。他第一眼愛上她時，隔著一群羊。娶她的時候自然不能只走隔著一群羊的迎親路。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葉爾蘭瘦削的山羊臉。他的眼睛細(xì)細(xì)的，包著很多瞌睡蟲。他女人的眼睛卻圓圓的，像兩枚五分硬幣。她看著葉爾蘭時，葉爾蘭就不停地眨眼睛，好像他眼里的瞌睡蟲在攪糊糊。他一生都迷糊在她的愛情里，這使他們的院落和房屋蒙了一層霧氣，仿佛洇在山川河流里，有種說不出的詩意和磁力。他家在村頭，每個到塔拉特的人，都會經(jīng)過這房院落，嗅到它單純的味道。村子在這份單純中鋪開，像一葉輕舟。每個登上它的人，都被它送進(jìn)一個吻中，多少年不愿醒來。

醒來者成為天才。

記憶深處的歡愉

黨榮理

又是三天連陰雨，位于黃土高原溝壑里的村莊，就像剛出浴的少女，濕漉漉的，羞澀中帶著勃勃生機(jī)，楚楚動人。老屋墻上的青苔已綠了，屋頂?shù)耐咚砷L高了不少，細(xì)雨中的裊裊炊煙，讓人感覺希望在村子里升騰起來了?？刻斐燥埖奈急?，在小麥返青的春天，有這場雨的潤澤，不愁有個好收成。

下著雨的村子十分清靜，我家院子里卻是笑語不斷。窯洞前的廈子房沿下，母親正和幾位嬸嬸做著針線活，拉著家常。這些平日里一樣在地里干活的中年婦女，下雨天也閑不下來，要利用這難得的機(jī)會，納鞋底、紡棉線、縫衣服。母親是熱心腸，不管是同輩還是長輩都喜歡到我家來串門。

父親不喜歡說話，下雨天總是把家里的農(nóng)具拿出來擦亮磨快，那個已經(jīng)凹下去很多的磨刀石發(fā)出嗞嗞聲，好像也歡暢地與人們一起拉著家常。

我和小伙伴們在房子里玩著撲克牌，忙得不亦樂乎。玩到肚子餓了，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雨停了。雨后的黃土坡，樹枝草叢葉上的雨水還未散盡，剛發(fā)芽的植物綠意盈盈，生機(jī)盎然?？粗迩按搴筌饬旱募粲?，我呆愣了很長時間，緩過神來后，才發(fā)現(xiàn)母親和嬸嬸們早不見影子了。父親告訴我，現(xiàn)在是拾地軟的好時間，她們?nèi)ナ暗剀浟恕Ｎ翼樖帜昧艘粋€饃提著籃子急不可耐地去追她們。

聽村里的老人講，地軟是很金貴的東西，干旱時是很難見到的，只有開春后，地溫升高了，下雨土壤濕潤了才生長開來，第一茬是最好吃的，入夏以后就沒有那么好的口感了。我是尋著泥地上的腳印找母親的，北溝里、南疙瘩哪里草多，哪里坡肥，哪里地軟多，她們都知道。雨后，上坡的道路還有點(diǎn)濕滑，得處處提防腳下，坡度大的地方，她們相互幫扶著，小心翼翼。我是在北坡找到她們的，這里荒土坡上草密，扒開枯草，一窩一窩的地軟，黑黑綠綠的，厚厚肥肥的，展現(xiàn)在眼前。像一珠珠大小不一的水晶，有球狀、有片狀、有木耳狀，有的風(fēng)一吹在地皮上晃動著，有的半露在草叢外，有的藏在草叢下，個個晶瑩剔透，一撿一大把。這可把大嬸們高興壞了，分散開來，各自找了一塊沒人的地方，低頭拾撿起來，認(rèn)真的樣子，就像伺候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有人發(fā)現(xiàn)了地軟多的地方，自己撿拾不過來，就會呼喚其他人，大家聽到后就聚攏過去。一會兒，這塊草叢里的地軟撿拾完了，她們互相招呼著向下一個目標(biāo)移動。

拾地軟也是個技術(shù)活，力量不能太大，不然就會捏碎，也不能太小，不然粘在地上拾不起來，只能輕輕地，兩個手指一捏，或者幾個手指一抓，才能拾到手里，且粘的雜物少，完完整整。我也是長大了一些才較好地掌握了力道，前兩年還真拾不到手里呢。

我還知道了一個秘密，就是去年野草長得好的地方，開春后地軟就會多，所以，我雖然跟著大人，但總有自己單獨(dú)的去處。母親怕我出意外，總是不停地叮囑我不要亂跑。

我好奇這地軟是怎么長出來的。記得小時候老人開玩笑說地軟是羊糞蛋蛋變的。我驚奇這東西平日里藏在什么地方，雨后卻像春筍一樣，一下子遍地都是。直到上大學(xué)學(xué)了生物學(xué)后，才知道了其中的奧秘。

地軟是一種普通念珠藻，別名地木耳、地皮菜等。生長在山丘和平原的巖石、砂石、砂土、草地、田埂以及近水堤岸上，耐干旱，得水亦能生長。能固氮，耐寒冷。地皮菜富含蛋白質(zhì)、多種維生素和磷、鋅、鈣等礦物質(zhì)，是一種美食，最適于做湯，也可涼拌或燉燒。這樣的好東西，對于當(dāng)時物資十分缺乏的渭北農(nóng)村來說，絕對是珍品了。

拾了大半天，不知滑倒了多少跤，鞋子掉了多少回，一身泥一臉汗，但籃子裝滿了，還是很高興的。回家路上，母親幫我提著籃子。嬸子們總是問這問那開我玩笑，說什么娃懂事，長大了肯定顧家，我們給你找個好媳婦怎樣。我耳紅脖子粗的，趕緊給她們背誦新學(xué)的課文，獲得這些沒上過幾天學(xué)的大嬸們嘖嘖稱贊。

撿拾回來的地軟不能直接放起來，那樣就會捂爛了，必須在大太陽底下晾曬幾天，并不停地翻動。半干后，就要不停地抖散，粘在地軟上的草枝浮末就會掉一半。再曬幾日，皺皺巴巴的地軟經(jīng)得起揉搓后，母親就用水淘洗干凈了繼續(xù)晾曬。前前后后七八天，一簸箕的濕地軟最后才得成品一大碗。母親小心地把這次的收獲放在一個大瓦罐里，這樣一個春天下來，就會存滿滿一瓦罐。

地軟吃法很多，我最愛吃的還是地軟包子。當(dāng)時條件不好，很難吃上包子，更不要說地軟包子了?？偸怯H戚或貴客來家時，母親才和上一點(diǎn)小麥面，買些豆腐、泡點(diǎn)粉條，做一篦子包子。雖然做得少，母親卻十分認(rèn)真。先把地軟在水中泡上一小時，等一個個都軟了、脹了，好好洗幾次，控水晾干，接下來就是將一塊豆腐在鍋里蒸熟，切成丁，最后將泡好的粉條切成小段（粉條也是秋天從自留地里挖出來，磨成粉，請專門的師父來家掛成的），把這三樣?xùn)|西混合在一起。這時母親將珍藏的豬油從柜子最深處取出，挖上一小勺，放進(jìn)炒勺里，在灶火上加熱，豬油化了，滿屋飄香，多日不見油星的我們都伸著脖子多吸幾口。豬油倒進(jìn)餡里，加上花椒粉、鹽、蔥花，攪拌均勻，香噴噴的包子餡就做好了。母親招呼姐姐燒火，她自己包包子。當(dāng)包子蒸熟打開鍋蓋的時候，我總會跑去灶房，想混口新鮮。我是家里的老小，這樣的好福氣，母親總會留給我。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是常常想起小時候拾地軟、吃地軟包子的情形。細(xì)細(xì)的春雨，村后的高坡，彎彎的泥濘小道，母親的笑臉，記憶中的味道回蕩在口腔，內(nèi)心總有幸福在流淌。

前幾天還和西安的同學(xué)聊起這些往事，沒想到不久就收到同學(xué)寄來的干地軟。同學(xué)講地軟已經(jīng)擺上陜西的國宴，成了一道名菜佳肴。我打開袋子，聞著家鄉(xiāng)味道，舌尖的歡愉一下子沖開記憶的閘門。

我按捺不住了，動手和面，包地軟包子。一邊回想著母親做地軟包子的過程，一邊準(zhǔn)備配料?，F(xiàn)在的日子比過去不知好了多少，配料太豐富了，肉末、粉條、豆腐、雞蛋、火腿腸、各種蔬菜，冰箱里應(yīng)有盡有。這倒犯難了，這些不能都用啊。想了想，先選工序簡單的做，以最快的速度吃上才是正道。就這樣，取出肉末、炒好雞蛋、將洗好的地軟混合均勻，倒入現(xiàn)成調(diào)料包、現(xiàn)成調(diào)味汁，一會兒工夫，餡就做好了。耐心地等面醒好后，搟皮，包餡，上鍋。手忙腳亂中，一鍋熱氣騰騰的包子出鍋了。

吃著自己做的地軟包子，那種滿足感、幸福感在身上升騰、散發(fā)。如今物質(zhì)豐富了，食品多樣化了，吃的美味多了，味蕾也變得十分挑剔，雖然吃不出當(dāng)年純正的味道，但已經(jīng)滿心歡喜了。

沙棗花開

李曉

又到五月，小院唯一一棵沙棗樹枝葉一天天愈加濃密，細(xì)碎的沙棗花苞如一串串微微張開的小風(fēng)鈴，風(fēng)一吹，滿懷清香隱隱撲鼻而來。我知道，要不了幾日，就是沙棗花開，花香四溢的時節(jié)了。

沙棗樹是新疆大地戈壁曠野生長的一種生命力極強(qiáng)的樹木，耐干旱、鹽堿，有著極為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屬于落葉喬木，別名又叫銀柳，香柳，桂香柳，七里香。沙棗樹繁殖能力極強(qiáng)，成活率高，是西北沙漠干旱地區(qū)極少能在戈壁荒灘上生存下來的樹種。

最常見的一種沙棗樹，每到五月，便盛開細(xì)碎的鈴鐺樣小黃花。這不起眼的小黃花，比起春天那些艷麗或如大家閨秀或如小家碧玉的諸多花卉，可謂是土得掉渣的“鄉(xiāng)野村姑”。就是這其貌不揚(yáng)、不登廳堂的“土味之花”，卻芳香濃郁，奇香無比，隔著老遠(yuǎn)即可聞見那沁人心脾的清香。

花開之后，細(xì)碎的花朵開始慢慢干枯，凋零，花蒂處開始結(jié)上綠豆般大小的青棗，摘一粒放嘴里，咀嚼起來滿嘴青澀。到了秋天，青澀的沙棗慢慢地熟了，外表裹著一層白霧似的膜。摘下一枝，用手一捋，露出黑亮的小沙棗果，放入口中，輕輕嚼下去，滿口潤澤，唇齒沙甜。

還有一種沙棗樹，屬于大個的沙棗樹種，記憶中沒見過它開花，只吃過它的棗，略比杏核大些，沙棗熟的時候是橘黃的皮，里面是略有些干燥的棗肉。當(dāng)然，大黃棗的甜度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小黑棗的甜度。

兒時在家鄉(xiāng)石河子團(tuán)場，在營部通往團(tuán)部的道路兩旁，有一排沙棗林。當(dāng)時父親在團(tuán)部中學(xué)住校教書，每周騎自行車回營部的家一次，當(dāng)春天沙棗花開時，父親騎車路過棗樹林，便會折一大束沙棗花帶回家插在水瓶中，小平房屋里屋外頓時散逸著沙棗花濃郁的清香。秋天沙棗果熟的時候，父親會摘些沙棗帶回來。聽著父親車鈴響，我與妹妹遠(yuǎn)遠(yuǎn)迎上去。甜甜的小黑棗油亮油亮的，含在口中，牙縫里便沾滿了香甜潤澤的沙沙的果肉，滿嘴香香甜甜。

少年時期，每到秋天沙棗成熟的時節(jié)，便會與小伙伴們相約去那片小樹林摘沙棗。棗樹長得彎彎曲曲的，并不高大，卻不好爬，稍不留心就會被枝條上的刺扎著。即使這樣，熊孩子們還是想辦法爬上樹，一邊吃一邊摘，吃得滿嘴粘蜜后，各自帶著一書包沙棗屁顛屁顛地各回各家“吃饃喝茶”。

在那個白面稀有、吃玉米面尋常的困難時期，奶奶總能變著法兒給我們做美食，什么煮羊頭、苜蓿飯、榆錢飯、沙棗饃，記得當(dāng)年奶奶給我們做沙棗饃的情景，奶奶用她一雙飽經(jīng)滄桑的巧手和玉米面，在和好的玉米面里摻入一些黃沙棗，在蒸屜上蒸熟，出鍋就是噴香可口的沙棗饃?？粗鴰讉€孫女開心大口吃沙棗饃，和藹的奶奶笑瞇瞇地提醒我們慢一點(diǎn)吃，別噎著了。

大棗相比小黑棗的產(chǎn)量較高，每年秋季入學(xué)時，姐姐所在的營部中學(xué)都要組織高年級的學(xué)生去打沙棗。據(jù)說是勤工儉學(xué)，打回的沙棗作為養(yǎng)殖單位的飼料使用。大棗在今天亦屬富有營養(yǎng)的林果，在那個時代怎么會作為養(yǎng)殖飼料備用。

自打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烏魯木齊工作、生活，再也不曾見過那結(jié)滿小黑棗的沙棗樹與能做沙棗饃的黃沙棗樹。當(dāng)年做沙棗饃的奶奶，與常帶沙棗花與沙棗果回家的父親，都先后去世，那些曾經(jīng)一起爬沙棗樹玩耍的發(fā)小伙伴，已失聯(lián)多年，沙棗樹、沙棗花與沙棗果，已經(jīng)是記憶深處塵封的記憶。

烏魯木齊城西的雅山上的小路旁，有兩三棵野生的沙棗樹，五月底沙棗花開時，遠(yuǎn)遠(yuǎn)可聞到香氣濃郁的沙棗花香。走到近處，細(xì)細(xì)賞聞那金黃細(xì)碎的花瓣，很想折幾枝回家，卻又怕?lián)?fù)破壞生態(tài)“罪名”，只得忍痛打消了念頭。也曾在集市上見到小販出售的橘黃色的大沙棗，讓我忍不住會懷想起童年油亮潤甜的小黑棗，如今它已在記憶中浸潤了近四十年。

一直渴望有機(jī)會回家鄉(xiāng)去看看，在兒時的沙棗林里找尋逝去童年的回憶。數(shù)年前，一位石河子老友出差來到烏魯木齊，敘舊間談及往昔，提及童年的沙棗林，友人說，那片區(qū)域目前正進(jìn)行城鎮(zhèn)開發(fā)，道路兩旁規(guī)劃后，沙棗樹已經(jīng)不多了，不過還保留了一些，秋天去還可以看到即將熟透的泛黑的小沙棗。聽到這些時，心被什么狠狠扯疼了一下，兒時的記憶奔涌而來，又喚起我久遠(yuǎn)的思鄉(xiāng)之情。我的故鄉(xiāng)，我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家鄉(xiāng)的沙棗樹，在有月亮的夜晚多次入夢。多少次默默在心里說：沙棗樹，等著我，香溢曠野的春天若錯過了你，還有落果時節(jié)的秋天，期待著早日相聚的那一刻，昔日童年沙棗花開的時光再度重來。彼時，歷經(jīng)千帆歸來的游子，依然還是那個初心不改，童真未眠的少年，執(zhí)念著兒時那一片長著茂密沙棗樹的墾區(qū)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