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鳥（散文）

張央隆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的一個春末夏初，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在伊什格力克山北坡一個僻靜的村莊里住了一段時間。當(dāng)時我的身份剛從農(nóng)場知青轉(zhuǎn)換為縣政府工作人員，單位有一項臨時性工作需要派人駐村開展，于是我跟著縣上組織的一個工作隊來到這個村子。

伊什格力克山是天山腹地的一條小支脈，地處特克斯河和鞏乃斯河之間。在這個村莊后面，有一片低洼而廣闊的濕地，它從村后面的坡下，一直向北延伸到遠(yuǎn)處的鞏乃斯河畔。濕地里遍布著草甸、溪流、沼澤、蒲秧和蘆葦，渺無人煙，因此成為眾多濕地動物的樂園。

這個村莊在鞏留縣境內(nèi)。

在哈薩克語里，人們把鞏留叫托古斯塔拉，譯成漢語是“九派”或“九條支流”的意思。這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縣上的朋友告訴我的。他是本地人，十分了解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

據(jù)朋友講，這些徑流應(yīng)該源自伊什格力克山北坡眾多的山溝和峽谷。它們一路向北而流，形成了鞏乃斯河在這個段位的九條小支流。

不管叫作徑流還是支流，在我的眼里，那不過是一條條從山上流下來的雪水或者雨水而已。它們蜿蜒淌過山下開闊的谷地平川，在鞏乃斯河畔的低處匯聚。正是這些徑流與鞏乃斯河泛濫時從河床溢出的洪水，千百年來一直在低地盤桓滲透，最終造就了大片的濕地。我所住的那個村子，就在這片濕地邊緣的臺地上。

清晨，我在濕地邊緣跑步鍛煉。當(dāng)太陽在天際線后面噴薄欲出的時候，濕地在晨光中顯現(xiàn)出郁郁蒼蒼的面貌。葦叢沙沙作響，水洼映著天空。經(jīng)?？梢钥匆娨粌芍惶禊Z在濕地深處的上空翩然飛翔，淡淡的晨霧中，它們雪白的羽翼像掠過夢境的天使。

而從近處的蒲秧深處傳來的，是紅腳鷸的叫聲。這種小型涉禽很敏感，只要發(fā)現(xiàn)人影，就開始不停地聒噪。

這個時辰通常很難聽到更多的動靜。濕地此刻展現(xiàn)的，是眾多生命蘇醒之前的靜謐。

太陽西斜之后，情況則大不相同。

黃昏時，我經(jīng)常到濕地邊緣的高坡上席地而坐。我一邊吸著用舊報紙卷成的莫合煙，一邊透過煙霧盯著濕地的景色發(fā)呆。這是一天當(dāng)中最愜意的時光，頗有一種“焚香默坐，消遣世慮”的意境。

就像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家一樣，許多水鳥也開始在濕地上空盤旋尋找自己的巢穴。

晚霞映照中，野鴨子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沼澤上空，排行成隊扇動翅膀，風(fēng)聲颯颯地從我眼前掠過，偶爾“嘎嘎”叫上兩聲。在盤旋的過程中，野鴨子們會突然俯沖下來，迅速隱入遠(yuǎn)處的葦蕩之中。

湖鷗的飛行姿態(tài)顯然比野鴨子要從容得多。這種水鳥通常不屑結(jié)伴而行，總是獨(dú)自優(yōu)雅地舒展著自己纖長的羽翼，翱翔在夕陽斜射的光線之中。這些湖鷗好像并不急于歸巢，而是來來回回巡視著各處水域，時不時地發(fā)出一陣銳利的顫音。

鸛的身形較大，卻十分低調(diào)，它們從山坡上的旱田耕地覓食歸來的時間比較晚。鸛通常三五成群列隊而飛，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在暮色中直接滑進(jìn)了蘆葦叢。如果不耐心地守在濕地旁邊，你很難見到它們的影子。

此時滿世界依然是紅腳鷸此起彼伏的尖細(xì)嗓音，唯恐大家忽視了它們的存在。

實際上，濕地里有無數(shù)的動物存在，包括種類繁多的走獸、水鳥和魚類。這些濕地澤國的居民，每天都會用不同的方式在蘆葦叢中和蒲秧深處表演著活色生香的生活劇目，它們發(fā)出的聲音撩開了幕布的一角，使我盡情欣賞濕地的同時，能夠仔細(xì)聆聽它們的竊竊絮語。

這中間有一種聲音與眾不同，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

它音域?qū)拸V變化多端，時而低沉渾厚，時而高亢尖銳，好像濕地里有某個隱士斷斷續(xù)續(xù)地吹著排簫，幽雅而空靈。這聲音時而在薄霧繚繞的水面上蕩漾，時而在密密重重的葦叢上震顫。它極具穿透力，即使黎明在床上還未完全醒過來，那聲音也能從濕地飄到村里，穿過緊閉的門窗，直抵我的夢境。

很多個早上，我就這樣從夢中被喚醒。

我披衣出門，來到村后的坡上，在晨光熹微中向著濕地瞭望。我希望看清楚，究竟是什么樣的鳥兒，會擁有如此與眾不同的嗓音？

目光無數(shù)次搜索之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蹤跡。我甚至都不能確定這究竟是鳥兒的啼鳴，還是其他某種動物的叫聲。

偶爾一次，我遇到一位留著濃密白胡須的牧羊老漢。他除了照顧十幾只羊，還順帶在濕地周邊采挖草藥。那天牧羊老漢采挖到一些鞏乃斯河畔濕地特有的一種巴掌參，還有一大把甘草。我見到他的時候，這位采藥人正蹲在一眼泉水旁邊清洗自己的收獲。

我停下來，好奇地向他請教這些植物的用途。

濕地周邊的草甸上很少有人出現(xiàn)，我的到來讓寂寞的牧羊人感到高興。很快，我們就坐在濕地邊緣的一處高坡上，咀嚼著甜絲絲的甘草根聊了起來。在晚霞的映照下，我們面前的濕地呈現(xiàn)出一片輝煌而斑駁的壯觀情景。突然，那種猶如排簫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的葦湖里非常應(yīng)景地飄了過來，于是我向老人打聽這聲音的出處。

“那是幸福鳥?！崩先俗⒁饴犃艘粫?，非?？隙ǖ卣f，“那是幸福鳥的叫聲?！?/p>

他吐掉嘴里的甘草根殘渣，掏出一張舊報紙，撕下邊角卷了一根莫合煙，點(diǎn)燃后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來，讓煙霧繚繞在他黝黑的面孔上。

他瞇縫著眼睛，再次肯定地說：“不會有錯，那就是幸福鳥！”

“幸福鳥？難道還有叫這種名字的鳥兒嗎？”

牧羊老漢發(fā)出沙啞的笑聲。

他告訴我，那確實是幸福鳥的叫聲，那是他故去多年的父親告訴他的。他年少的時候，就跟著父親在這片濕地里采挖草藥。因此聽到過這種鳥叫聲。

至于這種鳥兒真正的名字，他們也不知道，就連它長啥樣子都沒見過?！拔腋赣H說，誰見到了這種鳥兒，誰就會有好運(yùn)。這鳥兒非常敏感，不愿意與人照面。我和父親從來沒見過這種鳥兒，所以我們只能在這里放羊挖草藥?！?/p>

說罷，他鼻孔里噴出煙霧，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一位經(jīng)常在蘆葦蕩里掛網(wǎng)捕魚的人也對我說，的確有一種鳥叫幸福鳥，羽毛金光燦燦，喙和爪子則是紅色的。這種鳥體型雖然比較大，卻不容易被人看到，因為它會隱身。他說自己也是聽人講的，他本人也只聽到過這種鳥兒的叫聲，但從未見到過鳥兒。

一位每年都要到濕地里割蘆葦編席子的手藝人肯定地說：“哪兒有什么幸福鳥，年年都在這里割蘆葦，要有的話我難道看不見？”他對這個傳說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我問：“那個聲音究竟是什么鳥兒發(fā)出的呢？”

編席手藝人搔首沉吟：“這還真不知道。要真是看見了這種鳥兒就會得到好運(yùn)，那這片沼澤地不早就被人們踏遍了，對吧？”

時間一長，尋找幸福鳥便成了我心中的執(zhí)念?？磥碇挥猩钊霛竦刂?，才有一探究竟的可能。否則的話，這個執(zhí)念會搞得我神思恍惚。

終于有一天，我出發(fā)了。

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準(zhǔn)備，帶上鐮刀、馕、行軍壺、舊報紙、莫合煙和火柴等等。另外，我還邀請了兩個愿意與我同行的工作組的同伴。聽說要去尋找幸福鳥，他們也很好奇，想一探究竟。

湛藍(lán)的天空，陽光普照大地。我們涉過小溪，踏著濕漉漉的草甸子向濕地深處走去，那里傳來各種水鳥的鳴聲。

沼澤地里叢生著蘆葦和蒲草，只有那些小塊的高地上，稀稀拉拉長著一些灌木。在這個泱泱澤國里，時不時可以看見麻鴨、湖鷗和鷸鳥等，偶爾可見大鴇、灰雁和鸛。這些水鳥看見幾個不速之客闖進(jìn)了它們的家園，頓時驚慌起來。有的潛入水下，有的隱進(jìn)蘆葦，有的鉆進(jìn)蒲叢，有的飛上天空。四周一片嘩然。

在濕地里行走當(dāng)然不是什么愜意的事。一只腳剛從淤泥里拔出來，另一只腳又陷了進(jìn)去。烏黑的泥水帶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泡沫泛上來，散發(fā)著腐臭的淤泥味和魚腥味。臉頰和裸露的胳膊不時被薄利如刃的葦葉劃出條條傷痕。蚊子也圍上來肆無忌憚地叮咬我們。

我們一面在濕地里艱難地跋涉，一面使勁拍打身上的蚊蟲。遇到繞不過去的葦叢，就用鐮刀左右開弓砍出一條窄小的通道;遇到齊腰深的蒲秧，就直接趟過去，哪怕胳膊和腿被劃出凌亂的傷口滲出血也不在乎。

幾個小時之后，不經(jīng)意間，排簫般的聲音倏然響起，而且就在我們前面不遠(yuǎn)處。大家屏聲靜氣，眼神里透著驚喜。

愣怔了片刻之后，我們撥開紛亂的蘆葦慢慢向那個聲音靠近。大家顧不得蚊蟲的叮咬，也不害怕葦葉劃過臉頰，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那不斷鳴響的天籟之音上。

我們的動作越來越輕柔，心跳卻越來越激烈，那個聲音也離我們越來越近，調(diào)子從沉郁變得高亢。每次慢慢撥開眼前的蘆葦?shù)臅r候，我都覺得那個神秘的鳥兒就會金光閃閃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中。

我們高興得太早了。感覺勝利在望的時候，那個聲音卻戛然而止，四下里頓時一片寂靜。須臾之后，蘆葦深處傳來紅腳鷸的叫聲。我們面前除了密實的葦叢和平靜的水面，還有不斷飛來的蚊蟲，剛才的排簫之聲，仿佛是幻聽。

我們面面相覷。

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濕地的深處，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接下來該往哪里走呢？正在躊躇之際，那排簫似的鳴聲又在不遠(yuǎn)處響了起來。

大家振作起來循聲而去。沼澤地里舉步維艱行進(jìn)緩慢。正午的陽光一無遮攔地照下來，曬得人頭昏眼花，汗水一層層溻濕了被蘆葦劃破的襯衣。令人郁悶的是，走了沒多遠(yuǎn)，那聲音又消失了。我們再度失去了前進(jìn)的方向。

好像在捉弄人一樣，正當(dāng)我們?yōu)橄乱徊饺绾涡袆佣m結(jié)的時候，幸福鳥的叫聲便在相反的方向陡然響起，就這樣，幸福鳥與我們捉起了迷藏。我們東尋西覓南望北聽，在濕地里漫無目標(biāo)地跋涉著。這個過程中居然還驚到了一窩水耗子，結(jié)果這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只耗子從草甸子的一處灌木叢里竄出來，撲通撲通跳進(jìn)了水洼，反倒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

水耗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傳說中的沼澤野豬。這種野獸性格孤僻而兇猛，打攪到它們的話，會用獠牙挑開闖入者的肚皮。

此時我們看上去狼狽不堪。衣服在葦叢和蒲秧的關(guān)照下幾近襤褸，胳膊和小腿傷痕累累，滿臉是蚊蟲叮咬出來的疙瘩，脖后頸被烈日灼痛，鞋子里灌滿了淤泥。

更糟糕的是，最初的激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悄悄蔓延的失望，可幸福鳥的聲音，還是那樣飄忽不定無法捉摸。

終于，我的兩個伙伴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耐心，開始抱怨起來。

他們說那聲音簡直就是妖魅的蠱惑，讓我們在這片沼澤里疲于奔命卻一無所獲。他們認(rèn)為尋找幸福鳥的行動看上去有點(diǎn)犯傻，或許這種鳥兒真如人們所說的能夠隱身，否則為什么從來沒人見到過。退一步來說，即便它不隱身，但一只鳥兒展開翅膀隨便撲扇幾下就可以飛到老遠(yuǎn)，我們卻只能憑著兩條腿在泥沼里掙扎前進(jìn)。如此狀況下，想找到它談何容易？不如回去吧。

我說，咱們再堅持一下，幸福鳥的傳說是真是假暫且不論，起碼那個神秘的聲音是現(xiàn)實存在的。哪怕我們看它一眼，所有的辛苦就沒有白費(fèi)。

同伴們?nèi)ヒ庖讯āＫ麄冔忂^泥沼搖搖晃晃走遠(yuǎn)了。那一刻我感到好生孤獨(dú)，硬著頭皮開始了獨(dú)自尋覓。

在廣袤的濕地上，一個人太渺小太孤單了。好在水鳥時不時地從頭頂上飛過，讓我不至于感到身陷絕境。此刻思想放空，只有那個執(zhí)念在下意識里鼓動著自己繼續(xù)掙扎前行。

半下午的時候，天變了。烏云從天際滾滾而來，雷聲隨之從天而降，大風(fēng)裹挾著暴雨橫掃而過。一剎那葦叢掀起了狂瀾，水鳥驚慌地尖叫著從水面上掠過?；颐擅傻挠觎F淹沒了周圍的世界，呼嘯的風(fēng)聲和巨大的雷鳴使得大自然瞬間變得一片狂躁。

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雨讓我措手不及。沒有帶傘，也無處避雨，只好任憑風(fēng)吹雨淋渾身濕透，像落湯雞一樣狼狽。望著風(fēng)云突變的大沼澤，我不由自主地說，老天呀，幫幫我吧！嘴上這樣念叨著，心里卻認(rèn)定看到幸福鳥的希望已經(jīng)非常渺茫了。

不過，風(fēng)雨稍小一點(diǎn)的時候，我又收拾心情、振作精神決定再努力一把。天沒有黑，太陽還在，還不到徹底失望的境地。已經(jīng)到了濕地的最深處，不管結(jié)果如何，把這片區(qū)域找過去再說。

冒雨穿過一片高大的蘆葦，蹚過一片厚密的蒲秧，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狹長的小湖。湖面上一層細(xì)浪，對岸是一塊高地。記得風(fēng)雨來臨之前，從這個方向曾經(jīng)傳來過幸福鳥隱約的叫聲。

水只有齊腰深。褲子脫了，但鞋還得穿著，以防腳底板被水底淤泥里的蘆葦斷茬之類的尖銳物扎破。我把裝著行軍壺、食物和火柴的破挎包舉在頭頂，在雨霧中半走半游蹚過這片湖水。

登上對岸的高地后才發(fā)現(xiàn)，這塊高地其實是個湖中小島。小島四面湖水環(huán)繞，島上的沙地淺草茸茸，稀稀落落生長著一些灌木。我還發(fā)現(xiàn)了巴掌參和甘草。

登上小島，渾身濕淋淋地往下淌水。我一屁股坐下來，感覺要累癱了。幸好此時風(fēng)停雨住，我得以脫下衣服擰干。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全身起了寒戰(zhàn)，雞皮疙瘩一層層泛上來。如果說剛才被雨淋得像個落湯雞，那么現(xiàn)在可以說是被風(fēng)吹得像個拔了毛的雞。

我在島上灌木叢的深處折下來一小堆半干不濕的樹枝，又揪了一大把沒被雨水淋濕的隔年枯草。把這些柴草在潮濕的沙土地上堆起來，劃掉了差不多半盒火柴才勉強(qiáng)點(diǎn)著篝火。

一縷白煙裊裊升起飄向空中。云層已經(jīng)裂開了許多縫隙，湛藍(lán)的天空露出來，陽光隨之斜照下來，灌木和草叢上的雨珠晶瑩閃爍，紅腳鷸的叫聲從蘆葦深處傳來。

我又累又渴，坐在冒著煙的篝火旁一邊啃著干馕喝著壺里的水，一邊默默地對著恢復(fù)了平靜的濕地發(fā)呆。我精疲力竭，打算吃完喝完瞇上一會兒，然后打道回府。

我把挎包當(dāng)枕頭，側(cè)臥在沙地上。

突然，一聲悅耳的鳴叫在近處響起，接著又是數(shù)聲，一聲比一聲大。我喉頭發(fā)緊，幾乎窒息，世界瞬間變得不那么真實。

我掙扎著坐起來，叫聲再度響起。這一下聽得很清楚，它就是我聽到過多次的那種神秘的鳴叫聲。我緊張又激動，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目光投向發(fā)出聲音的方向。

聲音來自離我不遠(yuǎn)的一小片簇?fù)碓谒叺墓嗄緟玻抢锖孟癖徽趄v的水霧籠罩著。我的目光在灌木叢茂密的枝葉之間來來回回掃視了幾遍，居然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聲音的確是從那兒傳出來的，它是如此清晰，猶如有人手持排簫向我吹響。

我努力地深呼吸，力圖使怦怦亂跳的心恢復(fù)正常。盯著灌木叢的眼睛開始發(fā)澀，我也不敢眨巴一下。我擔(dān)心在那一瞬間，這只鳥兒就消失了。

我再次用目光搜索，不放過一枝一葉，依然沒有看到鳥兒。更要命的是，排簫的聲音突然中斷了，我?guī)缀踝タ瘛?/p>

就在我感到絕望的時候，灌木叢中突然有了動靜。

一只約莫鴿子大小的鳥兒在繁枝茂葉中隱約跳動著，動作輕盈而謹(jǐn)慎。我屛住呼吸俯下身子，以免驚擾這只幻覺般的鳥兒。

當(dāng)鳥兒的影子停止跳動的時候，那曾經(jīng)讓我著了迷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夕陽的斜射中，在靜靜的湖面上，在翠綠的葦叢中，這聲音洪亮而深沉，清越又悠揚(yáng)，向著濕地的四面八方蕩漾而去。只不過，這聲音已經(jīng)不再是遠(yuǎn)處的夢吟，而是近在耳邊的吹奏。

那一刻，我目瞪口呆。

雖然沒有看得太清楚，但很顯然，這只鳥兒完全不同于人們的傳說和我的想象。它長得極其普通，羽色與周圍環(huán)境混搭在一起很難辨識。如果不是它發(fā)出如此與眾不同的聲音，即便近在眼前，我也不會認(rèn)為這就是所謂的幸福鳥。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灌木叢看，聆聽著從那里傳出來的鳴叫聲。這種聲音讓我一直以來充滿了巨大好奇并且浮想聯(lián)翩，但這一刻它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感。

不知過了多久，我倒地而睡。

湖水高漲并漫延過來，我感到渾身冷颼颼的。眼看著要被淹沒，我心里一片恐慌，無奈四肢不聽使喚。掙扎了一番，突然清醒過來。

排簫般的鳴聲已經(jīng)消失，灌木叢中的鳥兒也不見了。夕陽西下，晚霞燃起，四下里只聽得到風(fēng)吹蘆葦?shù)纳成陈?。湖面還是那么平靜，我并沒有泡在水里。

冷風(fēng)吹來，我感覺到腿部的酸麻傳遍全身。我慢慢站起來，用行軍壺里的水澆滅篝火殘焰，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那片灌木叢旁。晚霞映照下，灌木叢所有的枝條都紅彤彤的，好像凝固的火焰。灌木叢里沒有鳥兒。實際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之前有一只鳥兒曾經(jīng)在這里棲息并鳴叫過。

我收拾好挎包，再度蹚過湖水，向著村莊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霞光中的濕地呈現(xiàn)出它一如既往的色彩，各種水鳥的鳴聲又開始此起彼伏。風(fēng)兒吹過，遠(yuǎn)處傳來幾聲排簫般的鳴聲。雖然它已經(jīng)不再神秘，我還是駐足聽了一會兒，然后繼續(xù)走。

那個曾經(jīng)讓我和其他許多人迷惑的聲音，竟來自這種很普通的鳥兒。即便如此，我還是在心里念叨著，但愿那只鳥兒真的能給我未來的生活帶來好運(yùn)。

之后的歲月里，每當(dāng)想起那次突然看見幸福鳥的過程，感覺就像小說中出現(xiàn)的場景。希望總在最后那一刻實現(xiàn)，劇情的發(fā)展由此來了個大反轉(zhuǎn)。

不久后我把這次經(jīng)歷寫了下來。當(dāng)時是用鋼筆寫在幾張信箋紙上的，字跡歪扭卻很認(rèn)真，還署上了我的別名……那時妄想著投個稿，但最終還是把它壓在了箱底。缺乏自信，也摸不著途徑，完全沒有當(dāng)時在沼澤里跋涉追尋的勁頭了。

時光流轉(zhuǎn)，日子平淡，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再后來入伍到了部隊。

某天在為軍報撰寫通訊文稿的時候，不知咋的突然想起了這篇壓在箱底已經(jīng)好幾年的稿子。我在一個裝著書籍、筆記、信件和稿紙的舊皮箱里，把它翻了出來，交給了在團(tuán)部當(dāng)打字員的一個戰(zhàn)友。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的一些通訊稿件就是他幫著打印出來的。

打印這篇書寫稚拙的稿件不屬正常工作范圍，所以他只能在夜深人靜單獨(dú)值班的時候，分幾次把稿子刻在蠟紙上，然后再偷偷油印出來。雖然沒有機(jī)會發(fā)表，但看見稿子從歪歪扭扭的鋼筆字變成了印刷體，我心里樂開了花。

戰(zhàn)友把打印出來的稿件遞給我的時候問：“你確定那不是個夢？”他指的是我在稿件中寫的那段在葦湖小島上看見幸福鳥的過程。我說：“不是?！?他問：“你肯定那種特別的叫聲就是來自灌木叢里的那只鳥兒？”我說：“沒錯?！彼f：“那你將來一定會有好運(yùn)?！蔽夜笮Γ骸暗赴?！”

我很高興，一方面是拿到了打印出來的稿件，另一方面是得到了戰(zhàn)友的祝福。但不知咋的，心里卻犯上了嘀咕——自己究竟有沒有看見幸福鳥。那排簫般奏響的聲音，究竟是不是出自灌木叢里那只小小的鳥兒呢，或許那真的只是一場夢？

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不管是在部隊，還是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尋找幸福鳥的事兒包括那篇稿子，幾乎在記憶的大海里湮滅了。

又過了許多年，一個夏天，我從外地開車到伊什格力克山北麓一帶辦事，借此機(jī)會回到了那個小村莊。當(dāng)然，那只是路過，我開車走過的那條公路距離村子不遠(yuǎn)。

我拐下公路沿一條小道把車開到村口，停在了一塊寬敞的空地上。下車憑記憶穿過村莊里幾條簡單的巷道，我走到了后面那個坡地上。

這個掩映在白楊樹和果樹里的村莊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以前破舊不堪的土坯房現(xiàn)在都換成了高大漂亮的磚瓦房，有的院子里還停著拖拉機(jī)、電動三輪摩托車和小轎車，村民物質(zhì)生活質(zhì)量的改善顯而易見。

經(jīng)過村子那些變得陌生的巷道時，沒有遇見一張熟面孔，這令我有些悵然。走到那個坡地上，這里到處蓋起了房舍院落，記憶中的濕地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坡下的地勢依然開闊，看上去也還郁郁蔥蔥，但那是大片長勢旺盛的莊稼地。稍遠(yuǎn)處有水面在朦朧泛光，可以看見纖細(xì)的田埂把它分割成了若干碎片。那應(yīng)該是稻田之類，而不是葦湖。原先我曾經(jīng)跋涉過的濕地上居然出現(xiàn)了車輛碾壓出來的道路，甚至還有星散的房舍。

正是太陽西斜之時，看不到有鳥兒在飛。蘆葦只在路邊和渠沿茍延殘喘，這是讓我能辨認(rèn)出濕地的僅有痕跡。

我在村后的坡沿上局促地站了一會兒。村子比原來擴(kuò)大了許多，一些宅院已經(jīng)擠到了這里。這期間沒有聽到任何一聲鳥鳴。我又站了一會兒，試圖回憶起那排簫般的鳴聲，但不太成功。我知道這是因為心神不寧的原因。

有三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站在我的車旁閑聊，他們對這輛車的越野性能頗感興趣。我問他們是不是本地人，他們說就是這個村的。我向他們打聽三十年前我認(rèn)識的那幾個村民，那個牧羊人，那個割蘆葦編席子的手藝人，還有喜歡在葦湖里張網(wǎng)捕魚的漁夫。幾個年輕人一概搖頭說：“不知道?！?/p>

也難怪，他們看上去也才二十來歲。那年我在濕地里跋涉尋鳥的時候，他們都還沒來到這個世界。

我又打聽為什么濕地上都種了莊稼。年輕人們似乎沒聽懂“濕地”這個詞，于是我把“濕地”換成了“沼澤”，他們這才明白了。他們說這個村子后面沒有沼澤，他們小的時候那里就是莊稼地。要想看真正的沼澤地，得開車沿村外那條土路往鞏乃斯河方向走好遠(yuǎn)才行，靠近河邊的地方可能還有一些葦湖。路不好走，容易陷進(jìn)泥巴里。不過你的越野車應(yīng)該沒問題。

至于幸福鳥，他們更是一臉茫然。其中一個小伙子用一種調(diào)侃的語氣說：“大叔，野鴨子我們倒是見過。有叫幸福鳥的嗎？”我說：“以前有過?！?/p>

他羨慕地看著我的車說：“想看沼澤的話，我們給您帶路?！?/p>

猶豫了那么一瞬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濕地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不想再碾碎自己的夢。

從村道拐上公路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朝濕地的方向望了過去，當(dāng)然只能看到磚砌的農(nóng)舍和高高的白楊。我明白，那片濕地和傳說中的幸福鳥，不管在記憶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都被時光拋棄了。如同黃昏降臨，暮色籠罩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