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胭脂的《離婚吧,霍先生》頗為奇特。從表面來看,它寫的是霍無限和魏瓔珞的婚姻齟齬。兩個人結(jié)婚三年,霍無限就提了三次離婚,平均每年提一次。這種冷漠的夫妻關系在當下社會并不出奇,但小說的情節(jié)又非同尋常,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那就是“錯位”。
小說將兩位主人公設置為遠離人間煙火的哲學博士,他們談戀愛和結(jié)婚的理由都很“哲學”?;魺o限因魏瓔珞的名字之美而“愛”上了她,但對她的感情卻始終波瀾不驚、云淡風輕;魏瓔珞明顯感覺到了霍無限的不走心,卻又舍不得放棄他的高顏值和“忠誠”,兩個人就這么冷冰冰地較著勁兒地談了十多年戀愛,這難道不是一種可笑的錯位嗎?婚姻顯然也處于錯位狀態(tài):霍無限從結(jié)婚起就執(zhí)著地要離婚,但他給出的理由相當不靠譜,比如“學術(shù)觀點不合”“燈具掉落”之類。魏瓔珞說不上是斗氣還是留戀還是不服,總而言之就是不撒手。
不但戀愛和婚姻錯位,就連激動人心的出軌也是錯位的?;魺o限堂而皇之出軌了自己的女研究生余瀲,僅僅因為她的名字很美,和當初選擇魏瓔珞的理由一樣。他很有規(guī)律地每周三的晚上帶余瀲回家,兩人在書房探討哲學問題后各回各房,也不排斥魏瓔珞參與討論,看不出半點“正經(jīng)出軌”的跡象。
比這一切都更嚴重的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離不開的男人——快遞小哥——也錯位了。魏瓔珞想用“變態(tài)辣”來治療丈夫冷暴力帶來的“疼痛”,她被川菜館的宣傳語所吸引,多次在那兒點外賣。沒想到,外賣小哥余灰灰卻在送餐的路上跑去看落日,或者喂鴿子,要不干脆步行送外賣,寧愿賠錢也要隨心所欲地送外賣。
這真是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小世界”。事實上,在這種種看上去可笑的錯位中,包含著我們時代的荒誕和痛苦:在物質(zhì)豐盛之后,人們的感官逐漸退化了。戀愛、婚姻、出軌、美食,一切強刺激性的東西都引不起人們的興趣,麻木和冷漠成了唯一的感受,一種扁平化、又輕又癟的狀態(tài)。
這并不是橫行胭脂第一次“審判”婚姻。在以往的小說中,她也未予之以好的結(jié)果。在《體重稱》等作品中,一些奇之怪哉、微不足道的理由往往成了壓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我們了解橫行胭脂的寫作經(jīng)歷便不會感到奇怪,她以寫詩開啟了寫作生涯。通常來說,從詩歌轉(zhuǎn)向小說的寫作者其筆墨自帶一份形而上的超然,比如北島、韓東。橫行胭脂將詩中無法展開的哲理性思考、對生活玄機的勘測都帶入了小說。她善于寫都市的欲望,對隱藏在人們內(nèi)心和身體中的焦慮、隱疾均有涉及。在她看來,現(xiàn)代人經(jīng)歷著這樣的萎縮:從渴求愛到懷疑愛到無所謂愛與不愛。這種欲望與感官的節(jié)節(jié)敗退是現(xiàn)代文明的弊病。就像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所寫的那樣,面對著身體健壯、情感豐沛的祖先,孫輩感到自己如家兔和虱子般蒼白羸弱,堪稱“種的退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篇小說中,“錯位”帶來的不全是“退”。橫行胭脂說自己對兩性關系很敏感,婚姻好也罷壞也罷,成也罷毀也罷,她關心的始終是女性的得失與領悟?!芭岁P于愛,總是有無限的感受力?!币虼耍屨軐W女博士魏瓔珞在遭遇婚姻傷害時,也賦予了她一段逍遙悠閑、逃離世俗生活的情感,即對余灰灰那種超塵脫俗做派的依戀。正是這段不確定的情感給予了她勇氣,讓她最后像斗士一樣對丈夫發(fā)出了“離婚吧,霍先生”的宣言。說起來,這終究是女性寫女性,那一份憐惜、那一份心疼,處處流溢,遮掩不住。此時,“歸來”的霍無限發(fā)現(xiàn)妻子才是自己的“理想愛人”,這回該輪到他挽留妻子了,而這依然是一種“錯位”。
如果說“退”是顯而易見的,比如感官退化、情感退變、婚姻退守等;那么,“進”則不那么容易察覺。我以為,小說通過描寫余灰灰的“慢遞”理想及其對魏瓔珞的強烈吸引力,塑造了“以慢為進”的世界觀。余灰灰想設計一種“慢餐預約”,用“慢”來消解“快”,想看看被消解了速度的人們的真實心靈狀態(tài),為此他甘當“全城最慢快遞小哥”。與其說這是余灰灰的理想,毋寧說是那些對“快餐”時代倍感厭倦的人們的理想,這真是一種頗具時代性又不乏幽默感的消解式對抗。
如果說小說還有什么不盡完美之處的話,那就是故事結(jié)尾的“畫蛇添足”。余瀲為什么非得是余灰灰的妹妹呢?為什么她從霍家搬出去后非得要遭遇車禍呢?這反而弄巧成拙了。就用魏瓔珞的宣言來結(jié)尾,這本身就很有力量。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南開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