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友
我一直相信云是有力量的。
小時候放牛, 躺在山坡上, 看著天上的云, 靜悄悄地浮著。 天氣晴朗的時候, 幾片大朵的慢悠悠地沿著天邊散步, 像閑散的羊, 有些擠在一起, 戲耍著留戀著; 傍晚的時候, 那些彤云鋪在天邊, 像一只只火烈鳥, 愜意地舒展著腰肢, 也像沐浴的仙女; 只有天氣陰沉的時候, 那些云才像一片碩大的綢布,遮蓋了四野, 但我并不覺得恐怖,我知道它們是輕柔的, 不會傾倒而下, 只會帶來迷蒙的細(xì)雨或優(yōu)雅的雨滴, 不久, 莊稼、 野草和樹木就唰唰地奏鳴, 我的心也跟著歡悅起來。 我喜歡云, 喜歡它帶給我的審美情致,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 催發(fā)生命的萌芽, 悄悄改變著一切。
長大后, 我讀了師范, 讀到了德國哲學(xué)家雅斯貝爾斯的話: 教育的本質(zhì)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 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 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我立刻被他的話打動了, 那該是多美的境界、 多偉大的力量??! 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無聲無息, 濡染著, 潤化著, 升華著……
我想, 我應(yīng)該感到幸運。 恰巧, 我做了這么多年的學(xué)生, 又恰巧, 我后來做了這么多年的老師,這種云的力量始終讓我傾心, 讓我追隨, 讓我秉持, 這種力量像一首優(yōu)雅的小詩, 時時給我驚喜, 常常讓我感動。
一
上初中的時候, 我的英語老師叫張梅青, 用現(xiàn)在的話說, 她是我心中的 “女神”。 那時候她二十多歲, 戴一副近視鏡, 白皙、 文靜。她教我們說口語, 逐個問我們“What’s your name?”, 讓 我 們 用“My name is...” 回答。 張福軍啦,葛玉龍啦, 李英啦……發(fā)音都是直直的。 到我了, 我偏要洋氣點, 就把 “王成友” 說成了 “汪稱肉”,惹得大伙兒哄堂大笑, 讓我頓時羞紅了臉。 張老師親切地說: “嗯,很好, 蠻洋氣的, 你是說得最有英語味的!” 老師的一番話, 讓我立刻擺脫了窘境。
輪到趙英光了, 他咧著嘴,“嗯呃” 了半天, 說: “我——不知道?!?同學(xué)們笑他, 他扭著身子扮鬼臉。 張老師認(rèn)真地說: “我問你名字呢?!?趙英光假裝翻白眼。張老師又說: “來, 跟我說。” 她一遍一遍地教, 教了好幾遍, 趙英光突然說: “我早就會!” 大家又一陣大笑, 張老師紅了臉, 捂著嘴笑了。
課上到一半, 趙英光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張老師說: “教室里有個躲貓貓的家伙, 你快坐好, 不然我去找你咯!” 她說話那么溫柔,那么幽默, 我們都暗暗佩服她。
第二天英語課, 趙英光隔著窗玻璃看到張老師從辦公室走來了,故意用爐鉤子猛鉤爐火, 又塞進(jìn)一塊濕木頭, 教室里頓時濃煙四起,同學(xué)們都跑到外面雪地里去了。
張老師咳嗽著走進(jìn)教室, 看到滿屋子煙, 嘆口氣, “看來, 有些同學(xué)不想我來上課, 那好, 想學(xué)英語的, 跟我來!” 她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了她的宿舍。 宿舍很簡陋, 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支著個小火爐子, 旁邊擺著一張簡易床, 床上鋪著藍(lán)格子床單, 我們五個人就坐在她的藍(lán)格子床單上上了一節(jié)課。 她先跟我們聊天, 我們這才知道, 她是村里聘的代課老師, 每月只有二十幾塊錢的工資。 她囑咐我們一定好好學(xué)英語, 將來要走出國門去。
張老師自始至終沒有嚴(yán)厲批評過趙英光。 后來, 趙英光反而成了很爭氣的學(xué)生。 初中畢業(yè), 我考上了師范, 趙英光考上了中專, 我們還經(jīng)常一起去看望張老師。
畢業(yè)后, 我回到母校教書, 和張老師成了同事, 得知她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 時光的印痕和生活的坎坷使她變得身材臃腫, 雙鬢斑白, 我不得不慨嘆歲月的無情。 可我仍然無比尊重張老師, 因為她是我的英語啟蒙老師, 她的笑容和話語讓我相信, 那是云的力量。
我領(lǐng)會到, 作為老師, 善良是最大的智慧, 每一位老師都應(yīng)該有善的良知和本能, 做到眼中有光,心中有愛, 這是做一個好老師的基礎(chǔ), 而善良正是那朵最柔軟的云,只有云的力量才能推動另一朵云,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取代。
二
學(xué)期中, 學(xué)校照例下發(fā)了“師德師風(fēng)” 調(diào)查單, 給學(xué)生們填寫, 借此評價老師。 孩子們接過單子, 一個個煞有介事地填起來, 偶爾有學(xué)生問我一兩個問題。
小L 問: “老師, 什么 是變相體罰啊?”
小M 問: “老師, 哪種情況算是道德低下呢?”
我正不知如何解釋, 早有孩子搶答: “變相體罰就是罰抄。 道德低下嘛, 抽煙喝酒應(yīng)該算!” 孩子們點著頭互相認(rèn)同。
我有些難堪, 按說, 我不該干涉孩子們的自主權(quán), 尤其是在他們評價老師的時候。 可是, 良知告訴我, 對于孩子們認(rèn)識上的錯誤, 我不能熟視無睹。
我問孩子們: “誰受到過體罰? 說來聽聽?!?/p>
小Z 說: “我不乖的時候,媽媽會打我屁股?!?/p>
“那么變相體罰和體罰有什么區(qū)別呢?”
這時, 那個在作文中 “視我為父親” 的小L 說: “老師, 那天我們寫錯了詞語, 您讓我們每人回去再抄寫三遍, 這算變相體罰嗎?”
這話如果出自一個 “淘氣包”之口, 我尚可釋懷, 可是, 它出自一個那么喜歡老師的小女孩, 她剛剛在兒童節(jié)送了我賀卡。 我突然有了深深的擔(dān)憂, 不是因為我做過愧對孩子們的事, 而是擔(dān)心他們在審讀這些條條框框的時候, 突然從信賴?yán)锾鰜恚?站到我的對立面去。他們會不會在審視我的過程中, 忘了我們的師生情誼, 變得恣睢、 挑剔, 從而……
幸好, 一貫思想成熟的班長“嚯” 地站起來說: “我覺得, 老師為了讓大家鞏固一個詞語, 讓我們抄上幾遍, 不能算變相體罰, 只有那種不可理喻的罰抄, 才算變相體罰?!?/p>
“是??!”
“是??!”
大家眾口一詞的贊同聲里仿佛有聲討小L 的意思。 她傷心地哭了, 哽咽著說: “我……我也覺得不是, 我……我就是想弄明白, 嗚嗚……”
我說: “同學(xué)們, 你們都沒有錯, 弄清楚這個概念, 有利于我們區(qū)分性質(zhì), 明辨是非, 你們弄明白了這個概念, 我非常高興……”
孩子們遠(yuǎn)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他們不會站到誰的一邊, 也不會因為事件的尖銳性而變得失去理智。
他們填好后, 我審視單子, 突然發(fā)現(xiàn), 有一題我竟然忽視了。 那就是: “你是否在班級遭受過當(dāng)眾批評?” 孩子們幾乎都一致填了“偶爾有”。
是的, 小Q 上課講小話被我提醒過; 小C 做眼保健操不認(rèn)真被我點過名; 小M 常常不交作業(yè)被我公布出來……我突然心情沉重, 原來, 我過于自負(fù), 我不能時時處處受到孩子們的喜歡, 我經(jīng)不起精微細(xì)致的衡量。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在生產(chǎn)隊的責(zé)任田里割斷了二百多株玉米苗的事。 父親用柳條把我抽得滿地打滾, 渾身傷痕。 可是我從沒記恨過父親, 也絲毫沒有影響我對父親的愛, 我感謝他對我的嚴(yán)厲, 使我謹(jǐn)記教訓(xùn)。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孩子們聽,希望他們明白, 有些 “傷害” 實在是迫不得已, 我必須讓他們尚未知曉對錯的幼小心靈早點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我還想讓他們知道, 我們的關(guān)系和親情一樣, 不能迎合, 也不能放到天平上一克一克地稱量。
調(diào)查單原樣交上去了, 那一刻我如釋重負(fù), 無怨無悔。 因為我知道, 我是為孩子們打好人生底色的重要一員, 在他們成長的路上, 我必須秉持公正, 立足長遠(yuǎn)。 我相信, 等他們長大, 會明白老師的良苦用心。
作為老師, 我不能做到盡善盡美, 就像一片云帶來的陰晴雨霧不能盡如人意一樣, 我能做到的只有堅守, 堅守教育的良心和初心, 堅守那種含蓄、 內(nèi)斂、 悄悄潤化的力量, 堅守由內(nèi)而外地 “喚醒”, 而不是刻意地 “推動”。
三
一大早, 小T 拎著一個紅袋子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 一臉喜氣:“大王, 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東西!” 她習(xí)慣了叫我 “大王”。
“什么?。俊?/p>
“你猜?!?/p>
“猜不出?!?我說。
“呵呵呵?!?她燦燦地笑, 臉蛋紅紅的, 兩個小酒窩在陽光里閃爍, “你想想,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你想吃什么來著?”
我想起來了, 那天她帶了一包花生酥來吃, 沒吃完, 就把大半包隨手扔進(jìn)了垃圾桶。 我怪怨著她的不珍惜, 就說: “你啊, 一點也不懂珍惜。 扔掉之前, 問問我啊, 我還想吃呢!” 孩子們都笑了, 小T也笑了, 他們知道我在開玩笑。 可是, 我是真的埋怨他們不愛惜食物。
“花生酥?”
“正是!” 她把那袋花生酥掏了出來, 扔下就走了。
我剛接這個班的時候, 小T就讓我大跌眼鏡。 第一天放學(xué), 她竟然歪斜著身子靠著我的后背, 用肘子壓在我的肩膀上, 活脫脫一個賴皮。 我瞪了她一眼表示不滿, 她竟操起水瓶子打我肚子。 這孩子,太沒大沒??!
后來我才知道, 她有一貫的優(yōu)越感。
一天體育課結(jié)束, 她在樓下臺階那兒跟我聊天。
“老師, 你知道我在學(xué)校有親戚嗎?”
“哦? 誰啊?” 我詫異, 班上有兩個教師子女和一個老師的外甥,我是知道的, 她的親戚是誰, 我還真不知道。
“韓主席, 學(xué)校工會主席是我大伯。”
我就知道這孩子的優(yōu)越感有來頭, 可是我不喜歡她這么高調(diào)。 我不太在意地說: “是嗎? 我怎么不知道? 是親的?”
“不, 他是我爸爸的哥們兒?!?/p>
江湖習(xí)氣都來了! 我不理她。
她卻追著我問: “那你知道我爸爸是誰嗎?”
我沉默著搖頭, 不想搭理她。心里卻嘀咕: 難道她爸爸也是名人?
“XXX。 你知道嗎?” 她道出了爸爸的大名。
說實話, 我向來對外界人物不感興趣, 尤其是領(lǐng)導(dǎo)。 我只是個小老師, 不管誰的孩子, 都一視同仁, 沒必要了解那么多。 一個老師, 那么勢利豈不可鄙?
“我爸爸原來是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 她嘰嘰喳喳地講著。
我更加戒備她了, 不能再增加她的優(yōu)越感了, 否則她 “無法無天” 了。 她經(jīng)常欠作業(yè), 不守紀(jì)律, 愛講小話……一大堆毛病。 我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她媽媽, 她媽媽的態(tài)度令我詫異, 基本上是不聞不問。 后來才知道, 她爸爸曾經(jīng)是局長助理, 后來做了校長, 小T 是他二婚妻子的孩子……
我一直沒給小T 增加優(yōu)越感,反而變著法對她嚴(yán)格起來。
果然, 小T 越來越懂事了,不再欠作業(yè), 變得守紀(jì)律了, 還發(fā)表了幾篇小文章。 看到這些, 我喜在心里, 還有什么比改變一個孩子更有意義呢?
那天, 一大早, 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小T 爸爸被雙規(guī)了! 我不敢相信, 在百度里輸入了她爸爸的名字, 果然, 鋪天蓋地的關(guān)于她爸爸的壞消息彈出來, 我的心猛地揪起來。 她知道嗎? 她能承受打擊嗎? 她今后的生活怎么辦? 一系列的問題在我頭腦中嗡嗡亂撞。
上課的時候,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小T, 她一如既往地活潑開朗,笑容滿面。 我想, 也許她還不知道那些壞消息, 因為她爸爸經(jīng)常忙于應(yīng)酬, 出入無形, 而媽媽, 可能會隱瞞。 可是, 這能長久嗎?
星期二, 她又樂顛顛地給我?guī)砹藥讉€五華李, 鮮嫩紅潤的果肉從塑料袋里透出來。
“小T, 不管什么時候, 你都能一如既往地堅強(qiáng)、 優(yōu)秀、 樂觀,對不對?” 下課時, 我撫著小T 的臂膀, 望著她的眼睛, 語重心長地說。
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大王, 我……我知道我爸的事, 我是怕……怕你擔(dān)心我, 嗚嗚……”
我一下子驚呆了。 我沒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她, 竟然有這樣一顆細(xì)膩的心。
讀雪萊的詩作 《云》, 我常常被這樣的句子打動:
我為焦渴的鮮花, 從河川, 從海洋,
帶來清新的甘霖;
我為綠葉披上淡淡的涼蔭, 當(dāng)他們
歇息在午睡的夢境。
……
我想, 云就是這樣一種事物,常常在無聲無息中扮演了淡淡的清新的角色, 創(chuàng)設(shè)了雅致而無聲的意境。 應(yīng)用到教育上, 云的期待與喚醒, 應(yīng)該是一種潤物細(xì)無聲的力量, 是持續(xù)而長久的, 是細(xì)膩而微觀的, 是浸潤和濡染, 是感知和共鳴, 是生命的互相感應(yīng)和期待, 是有形的心靈觸角對無形的心靈壁壘的擁抱與撫摸。 這種韻致不是單純的共存, 而是共沐風(fēng)雨, 共享嵐靄的繚繞與信任; 教育對生命的喚醒也不是簡單的召喚, 而是櫛風(fēng)沐雨的心靈共棲。 我想, 這就是雅斯貝爾斯那句教育格言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