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
九年前, 我讀完劉增人先生所著的 《葉圣陶傳》, 寫了篇文章《春風(fēng)——品讀葉圣陶》, 主要是借由這本書, 梳理了一些個人印象深刻、 感觸較多的葉老生平事跡和教育情懷。 此文發(fā)表在2012 年的《師道》 雜志上, 也是想著幫助忙碌的一線老師們 (那些雜志讀者),對這位通過教材所熟知的作家, 有更多一些了解。 而這個過程, 從個人來講, 感覺與這位語文泰斗走得更近了, 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也平添許多親切之感。
后來, 葉圣陶長子葉至善先生, 應(yīng)出版社邀請, 以八十六歲的老邁之軀, 親自操筆, 寫就一部新的葉圣陶傳記——《父親長長的一生》。
這段時間以來, 也認(rèn)真地把這本書讀完了。
在與葉圣陶兩次 “相逢” 的中間這九年里, 我個人的生活當(dāng)然也未曾止步, 雖然一直是在一所珠三角民辦學(xué)校做一個平凡的語文老師, 但這九年, 自己也還是跟同事們一道, 在語文教學(xué)尤其是課程開拓上, 做了一點新的嘗試, 同時,自己也漸步入人生之秋了。 縱所讀有限, 但閱人閱世, 也算不少了。所以, 再讀葉老的這一傳記時, 常常神游書外, 由此及彼, 不自覺將書中若干情節(jié)與個人所從事的語文教學(xué)中屑小之事私作比較, 倒也別有趣味。 這是不是時下常說的 “致敬” 之舉呢?
前文題為 《春風(fēng)》, 那么此文,不妨就叫 《霜葉》 吧。 正如葉老那經(jīng)霜更艷的一片丹心, 坦蕩無私的一襟晚照, 觸處可見的一懷幽情。“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 就讓我們停車暫駐, 陶醉于這純粹而熱烈的楓林晚景吧。
清廷罷科舉, 舉辦公立學(xué)校,葉圣陶跟同鄉(xiāng)同學(xué)顧頡剛一道, 攜手進了夏侯橋小學(xué)。 學(xué)校有博物課, 教這門功課的龔老師, 是葉圣陶一輩子也沒忘記的好老師。 有回上博物課, 老師挾了一棵蠶豆一棵油菜來到課堂, 跟學(xué)生講蝶形花冠跟十字形花冠, 還掰開花瓣, 教學(xué)生識別雄蕊雌蕊。 一朵花會有這許多講究, 是葉圣陶從來沒想到過的。 從此, 栽培花木, 觀察它們的生長, 成了他一生的愛好, 并在詩詞散文中多有記載。 所以直到今天, 我們能欣賞到葉老的 《荷花》《牽?;ā?, 以及那滿墻虎虎有生氣的 《爬山虎》。
這種大自然的無聲教化, 潛移默化, 對一個小孩子的影響, 我覺得是勝過許多言語的。 現(xiàn)在回想自己的初中生活, 我立刻就能聯(lián)想到每班教室前邊都有的那一圃花草,那些牽?;ǎ?麻稈花, 大麗菊, 以及上晚修時被風(fēng)送來濃郁香氣的大叢夜來香。 我永遠記得語文老師帶我們穿過大操場, 去到一排紅磚房的教師宿舍前邊, 去看校長在門前自種的一個小小的菊花園, 我頭一回知道 “姹紫嫣紅” 這個詞, 就是從鎮(zhèn)上一個同學(xué)那次的作文里聽到的, 我想我從來不知道這個詞, 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美的花兒吧。 我去年接新班, 幾乎整整一個學(xué)期, 我都持續(xù)地做一件事, 我從宿舍經(jīng)過人工湖到教學(xué)樓來, 會經(jīng)過大片草坡, 總有草綠花開。 我認(rèn)識許多, 也借助了手機上的識花APP 去琢磨它們, 我常常在課前帶著花草進教室, 投影出來, 告訴他們那花草的名字, 各自不同的形色。 孩子們也跟我一起, 知道了狗尾草、 假花生、 酢漿草、 白茅、 含羞草、 通泉草以及秋天最常見到黃花蟛蜞菊和白花鬼針草等等。 這件事我寫過一篇文章, 《一枝草, 一滴露》, 發(fā)表在 《班主任之友》 雜志上。
從當(dāng)年的老校長, 我的老師,我自己, 到我的學(xué)生, 我通過切身經(jīng)歷實踐著對大自然的愛的傳承。今天從葉圣陶這里, 我更隱約地看到了這種熱愛的更深的源頭, 也堅定了自己努力的一個方向。
葉圣陶后來自己做了小學(xué)教員, 他能做的事情自然更多。 正如顧頡剛為葉圣陶小說集 《隔膜》 寫的序中所言, 葉圣陶 “胸中充滿了希望, 常常很快活地告訴我, 他們學(xué)校里的改革情形, 他們學(xué)校里立農(nóng)場、 開商店, 建戲臺, 設(shè)博物館……” 而他對于教育改革的實踐, 在其長篇小說 《倪煥之》 當(dāng)中反映更為集中。 他在25 歲的時候,還曾寫過一篇 《小學(xué)教育的改造》,洋洋灑灑一萬多字。
讀到葉圣陶先生在學(xué)校開農(nóng)場這一節(jié), 我忽然又想到最近所目睹的另一個小的事情。 在全國教育大會上, 習(xí)總書記指出要努力構(gòu)建德智體美勞全面培養(yǎng)的教育體系, 把教育目標(biāo)的 “四育” 提升到 “五育”。 各地關(guān)于學(xué)校勞動教育的動靜忽然就大起來了。 于是, 就看見我們所住的學(xué)校宿舍樓下, 新辟了兩三百平方的一處園子, 說是用來做學(xué)生勞動土地的。 因原是建筑廢墟, 地里石塊不少。 一段時間來,我總能從窗下看見一些工人成天忙著在這片地里整畦, 修排水溝, 一點一點地從土里摳出瓦礫來, 又在旁邊焚燒枝葉把草木灰堆到地里熟土。 ——但一直沒看見學(xué)生們來過。 我猜想, 可能是要等地 “弄熟” 了, 可以播種時, 特別是收獲時節(jié), 學(xué)生們才會被安排來 “勞動” 一番吧。 其實, 我覺得再沒有比把一片廢墟變成良田更符合勞動的本意了。 至于為什么學(xué)生還沒過來參與, 無非是要學(xué)習(xí), 考試, 于是就算是 “勞動” 課, 也想著要追求個效率, 于是乎, 這勞動教育,就難免有些流于表面了。
這一點, 葉圣陶先生在他八十多年前的學(xué)校教育總結(jié)里, 也談到過。 他分析學(xué)生往往 “不好學(xué)” 的原因, 是我們以為兒童的心理和習(xí)性和深謀遠慮的成人是沒有區(qū)別的, 成人對于事物力求精研, 往往有為著未來的功利目的, 便以為兒童的心理和心性大約也是如此。 可見, 要真正做到了解兒童、 尊重兒童, 確實任重道遠。
我們都知道的, 葉圣陶進開明之初, 當(dāng)夏丏尊先生助手, 處理《中學(xué)生》 雜志編務(wù)。 他對 《中學(xué)生》 是真愛, 各期雜志幾乎每篇文章都看過, 是忠實的第一讀者。 吃飯喝酒還常把書中故事講給孩子們聽, 如豐子愷先生刊登于 《中學(xué)生》 上的音樂家、 繪畫家的故事等。 早期的 《中學(xué)生》 刊登過關(guān)于天文的連載, 他就買來沖皮紙的活動星圖, 還托內(nèi)山書店從日本買來一架天文望遠鏡。 看到這里, 我也是不禁莞爾一笑。 因為上年中秋節(jié)時, 我們給全年級的孩子們布置的中秋實踐作業(yè), 是看月亮, 拍月亮, 背 《春江花月夜》, 以及在月下做手影游戲等, 班上還真就有孩子買了上千元的天文望遠鏡來看月亮的。 我也是樂于跟班上孩子們同步實踐活動。 葉圣陶早年買過活動星圖, 巧的是, 三十多年前我?guī)煼懂厴I(yè)在老家教書時, 也曾從新華書店里買過這種活動星圖來觀星 (現(xiàn)在手機里下載一款觀星軟件, 則是很方便的事了, 我也推薦給班上的孩子們了, 去年冬天的一個周末,我們還一起觀察過獵戶座金牛座呢)。 我們元宵做小橘燈, 大暑時節(jié)用棕葉編螞蚱以及谷雨時做植物拓染等等, 我和同事們, 也都是跟學(xué)生同步來做, 并在家長群里一樣來曬 “成果” 的。 所以家長和孩子們也都更有興味, 既動手動腦, 也動筆來表達。
前幾年民國老課本大熱, 我也買來讀過一些, 當(dāng)時我們編了一份班級作文周報, 我還在這份作文周報開辟了專欄, 每周給孩子們介紹一篇短小好玩的民國老課文, 好多篇章我跟孩子們也都很有興趣背一背的。 而這里邊, 多是葉圣陶先生所寫。 他在日記里記錄道, “1932年, 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 編寫了一部 《開明小學(xué)國語課本》, 初小八冊, 高小四冊, 一共十二冊, 四百多篇課文。 這四百多篇課文, 內(nèi)容和形式都很龐雜, 大約有一半可以說是創(chuàng)作, 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據(jù)的再創(chuàng)作, 總之沒有一篇是現(xiàn)成的, 是抄來的。” 以知名作家、 資深編輯身份而編小學(xué)課本, 用心良苦, 可見一斑。 葉至善在傳記里還提到了父親作兒歌 《小小的船》 的細節(jié)。 “一九五五年五月, 父親偶為小學(xué)語文課本試作兒歌, 九日夜得 《小小的船》 一首, 他在日記里專門記錄了此事。 兒歌僅四句, 三十七字, 卻在日記上自批自夸, 寫了五十多字的跋, 可以想見父親那天夜里反復(fù)吟哦的喜悅?!?讀著非常親切熟悉的小詩, 我的眼前, 倒是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似曾相識的畫面: 陽光下的山村小學(xué), 放學(xué)路上, 開滿油菜花的小徑, 巷子深處的門邊, 夜幕下高樓的窗前, 秋雨淅瀝的門廊內(nèi), 有多少孩子在誦著這課文, 感受著這世界最初的善意和美好。
最后說回此書 《父親長長的一生》 作者葉至善先生, 他于八十六歲開始寫作此書, 開篇道: “時不我待, 傳記等著發(fā)排, 我只好再賈余勇, 投入對我來說肯定是規(guī)??涨?, 而且必然絕后的一次大練筆了?!?兩年成書, 交出版社后就病倒了, 又一年后過世。 令人嘆惋、敬佩。 在書的最后, 葉至善先生這樣說:
老人家不會回來了, 我的 《父親長長的一生》 該收場了。 如果我父親見到了我寫的, 會怎樣說呢?先說我不該寫。 這是可以肯定的??戳饲О炎?, 老人家也許會說:“用這樣的筆調(diào)寫父親一生的行狀,倒還沒有見過?!?要是真?zhèn)€這樣說了, 就傾向于認(rèn)同了, 等于夸獎我的想法還有點兒新意。 表現(xiàn)在行動上, 老人家就孜孜不倦地幫我修改: 問我這兒要不要改, 那兒該怎么改。 《父親長長的一生》 長達三十多萬字, 夠他老人家折騰的。 如果最后說, “給個六十分還是可以的”, 我就非常非常滿足了, 真?zhèn)€像小時候自己爬上了凳子, 得到了“成功的喜悅”。 已經(jīng)寫得夠啰唆的, 還添上這段可有可無的空話,實在情不自禁。 請讀者諸君原諒。
恍惚中, 又看到了兩代學(xué)人的面影, 親和, 藹然, 歲月煙塵終無法掩卻赤子之心。 也似再見葉圣陶先生, 于爬山虎的蔭下, 牽?;ㄅ鞯膲?, 以及北京四月零落一地的海棠花間, 捉朱筆, 書蠅頭小楷, 又在批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