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圖像背后的歷史

袁燕

關(guān)鍵詞：視覺圖像 可巴雅 娘惹裝 中國起源 海上絲綢之路

海上絲綢之路是全球交往互通的一個重要典范，除促進了各國物質(zhì)上的互通貿(mào)易外，也促進了文化的碰撞融合?！翱砂脱拧笔呛Ｉ辖z綢之路上典型的服裝樣式之一，又稱“哥巴雅”或“可峇雅”，是馬來語“Kebaya”的音譯。這種服裝是印度尼西亞群島和馬來半島女性所穿著的傳統(tǒng)上衣外套。在16世紀的爪哇島，“可巴雅”是象征神圣的服裝，只能由爪哇王室成員穿著。[1]關(guān)于“可巴雅”的起源至今沒有定論。一是因為“可巴雅”服裝所盛行的地區(qū)是溫暖濕潤的海洋性氣候，服裝難以長久保存，使得現(xiàn)存具有歷史價值的實物甚少，難以考證。二是當?shù)貧v史記載十分貧乏，考證的文本只能從中國史料和阿拉伯人及其他人的游記中獲得。因此，目前“可巴雅”服裝樣式存在“本地說”“舶來品說”兩種起源說。

筆者在沿海上絲綢之路實地考察時發(fā)現(xiàn)，“可巴雅”的視覺形象中式意蘊強烈，與曾經(jīng)流行于中國大江南北的服裝—“褙子”如出一轍。本文將運用視覺圖像作為論證材料，結(jié)合文獻史料，對“可巴雅”起源于中國的說法進行論證。

一、緣起之爭：“可巴雅”服裝起源說

（一）“可巴雅”不是當?shù)孛褡宓姆b樣式

“可巴雅”服裝樣式盛行地區(qū)的氣候常年濕熱，當?shù)厝藷o論男女，成人、兒童都有“赤裸上身”的習(xí)慣，這在16世紀的一幅荷蘭雕刻畫中有直觀的圖像呈現(xiàn)。畫中的爪哇女主人、男主人和仆人幾乎赤裸上身，女主人上身僅有一條窄長的布條緊裹在胸部?，F(xiàn)存于威尼斯國家圖書館的創(chuàng)作于1575年的雕刻畫《收獲爪哇島上的胡椒》中的人物也有同樣的穿衣風格。畫中共有六位正在采摘胡椒的爪哇人，可以分辨出其中有兩位成年女性、兩位成年男性、一位兒童，以及一位分辨不出男女的背著背簍的人，除了無法觀察到背著背簍的人上身的穿著情況外，其他五位都為上身赤裸。東南亞地區(qū)女性“赤裸上身”的習(xí)慣甚至在20世紀的巴厘島仍然存在。如從20世紀的一些記錄巴厘島女性日?；顒拥恼掌锌梢?，這時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赤裸上身”。此外，當?shù)厝吮揪陀小吧眢w本身即是藝術(shù)品”的意識，他們把人體作為重要的藝術(shù)載體，將是否裝飾身體作為區(qū)分人和動物以及人是否成年的重要標志。[2]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關(guān)于“可巴雅”起源的“本地說”很難立足，因為這里的氣候和自然環(huán)境很難產(chǎn)生“可巴雅”這種外衫服裝，且與當?shù)亍俺嗦闵仙怼钡牧?xí)俗相背離。

（二）“舶來品說”

排除了“可巴雅”由本民族服裝演變而來的可能性，那么“可巴雅”便是一種“舶來品”，是受到外來文化影響而產(chǎn)生的服裝樣式。目前很多學(xué)者都認為“可巴雅”起源于中國，而筆者以下主要論述這一起源論斷的合理性。中國對東南亞的影響主要通過海上絲綢之路的貿(mào)易活動而產(chǎn)生，即在物質(zhì)生活層面影響東南亞。海上絲綢之路更是見證了其物質(zhì)文化的互動與交流。

印度尼西亞的賴圓如明確指出：“可巴雅起源于中國明朝，然后傳到了馬六甲、爪哇、巴厘島、蘇門答臘和西里伯斯島?！盵3]這一觀點在中國學(xué)者梁燕的《馬來西亞的女性服飾》一文中有著更為深入的分析：“本身就是民族文化借鑒與融合杰作的明朝服飾，在當時也受到當?shù)伛R來人的歡迎……于是，馬來人將中國服飾作為原型，設(shè)計了長款哥巴雅，作為女式服裝并一直沿用至今。”[4]

許多學(xué)者也多次闡述“可巴雅”起源于中國明朝這一觀點，但很多研究成果都對這一觀點缺少深入的研究和論證。比如對“‘可巴雅是受中國哪種服裝樣式的影響”以及“中國服裝樣式通過什么樣的途徑傳播到這一地區(qū)”等問題并沒有深入解答，而筆者以下將主要在這些方面展開論述。

二、形考：長款“可巴雅”與中國“褙子”的視覺形象如出一轍

筆者以下主要以繪畫、照片等視覺圖像為依據(jù)，借助館藏文物對“可巴雅”進行源屬考證。而將視覺圖像作為服裝史的起源證據(jù)并不是筆者的異想天開，因為法國歷史學(xué)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Braudel）、丹尼爾·羅什（DanielRoche）都曾使用圖像作為證據(jù)，并得出服裝史發(fā)展的重要結(jié)論。

（一）視覺圖像中“可巴雅”的樣式特征

1.18世紀清代《職貢圖》中“可巴雅”的“短衣”形象

早期有關(guān)“可巴雅”的資料甚少，但在中國古代官方圖繪的《職貢圖》中，東南亞各民族人物一直是其描繪的主要對象之一。這些圖像兼具紀實性和歷史性，對研究“可巴雅”服裝有重要意義。清代以前《職貢圖》的描繪者受當時情況的制約，所繪圖像充滿主觀想象和意象。1763至1790年由乾隆皇帝籌劃編撰的《皇清職貢圖》，通過圖文結(jié)合的方式，相對準確地記錄了當時與中國建交的國家的人物形象、服飾特征、歷史文化以及風土人情等。筆者下面主要展開討論的圖像形象是由宮廷畫師丁觀鵬等人繪制的，現(xiàn)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彩繪冊頁版《職貢圖》。冊頁里所描繪的馬六甲國（今馬來西亞馬六甲等地）、柔佛國（今馬來半島南端）和蘇祿國（今菲律賓西南蘇祿群島等地區(qū)）三國女性所穿著的正是“可巴雅”。

圖像中“可巴雅”為“短衣”形象，衣長約在人物的臀部位置，下裝搭配紗籠;服裝為對襟樣式，長袖、肩袖相連。其中馬六甲國女子所穿“可巴雅”前門襟扣合，服裝的衣領(lǐng)門襟和下擺處有簡單裝飾，并且搭配珠形項鏈。文字注明“女椎髻跣足，垂珠于項，短衣長裙，頗工縫紉”[5]。柔佛國和蘇祿國女子所穿“可巴雅”同樣為短衣，只是有環(huán)繞于腰、肩的披肩。其文字注解分別為“婦椎髻跣足，短衣長裙，披錦繒于肩，與蘇祿相似，善織席”[6]，“婦椎髻跣足，短衣長裙，以幅錦披肩，能織竹為布”[7]。那些作為披肩的“繒”“錦”應(yīng)是華麗的絲綢織物。丁觀鵬等人繪制的《職貢圖》冊頁中描繪的東南亞女性形象多為經(jīng)商者或平民，因她們所穿的“服裝”裝飾非常簡單，這與18世紀這一地區(qū)貴族的服飾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外，在丁觀鵬等人所繪《職貢圖》冊頁的一幅畫中的爪哇平民女子沒有穿著對襟式“可巴雅”，而穿著貫頭式短衣，這也與筆者在前文中所述“在16世紀的爪哇島‘可巴雅為貴族服裝樣式”相印證，同時也可推斷出直到18世紀，“可巴雅”仍然沒有在爪哇平民中普及。294FC53E-C618-4B3C-9018-E7D2C95232C9

2.19世紀末20世紀初攝影圖像中“可巴雅”的“長衫”形象

現(xiàn)存于荷蘭國立博物館的蘇拉卡塔（又稱索羅）國王和王妃肖像照，拍攝于1868至1872年間，照片中的王妃穿著的正是長衫“可巴雅”。從照片中我們可以具體看到長衫“可巴雅”整體較為修身，其造型呈修長的“H”形，衣長到小腿中部。其具體樣式為：直領(lǐng)對襟;長袖，衣袖細窄，袖口窄小，肩袖相連;前門襟無扣襻，使用碩大的胸針扣合;無開衩;衣領(lǐng)、袖口和衣擺等邊緣做刺繡裝飾，其形制樣式為典型的直領(lǐng)對襟式;制作材料為富有光澤感的絲綢。

同樣的服裝樣式也多見于同一時期其他王室女性成員的肖像照片中，如圖9中的王室成員穿著同樣樣式的長款“可巴雅”，其材質(zhì)為天鵝絨。有的長款“可巴雅”的裝飾不在服裝邊緣處，而是將織繡圖案散點式均勻地裝飾在整件服裝之上。筆者在印度尼西亞的日惹王宮實地調(diào)研時，發(fā)現(xiàn)長款“可巴雅”的上述視覺特征，在今天日惹王后和貴族所穿著的長款“可巴雅”中基本得以繼承和延續(xù)。

蘇門答臘島、馬來半島的長款“可巴雅”樣式造型與印度尼西亞的樣式基本相同，卻與后期受宗教影響的造型寬大的馬來樣式“可巴雅”大相徑庭。同時，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短衣“可巴雅”也有出現(xiàn)?！岸桃隆焙汀伴L衫”可巴雅的樣式區(qū)別主要在衣長，其他樣式特征基本一致，即整體造型修身、直領(lǐng)對襟、肩袖相連、下裝配裙。材質(zhì)和裝飾華美的長款“可巴雅”逐漸成為貴族的禮儀化服裝。

（二）“褙子”服裝的樣式特征

“直領(lǐng)對襟”樣式的服裝是中國古老的服裝樣式之一，最早見于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戰(zhàn)國中晚期的?衣，其形制為直領(lǐng)對襟，背部領(lǐng)口凹下，如同長褂。[8]這種服裝樣式發(fā)展到宋朝，被稱為“褙子”（又稱“背子”），男女皆可穿，有直領(lǐng)對襟式、斜領(lǐng)交襟式、盤領(lǐng)交襟式三種。男式褙子寬大，女式褙子窄小。直領(lǐng)對襟式“褙子”在宋代已是女子的主要服裝形式，其主要形制特點有以下幾點：第一，直領(lǐng)對襟、窄衣修身、錦飾作緣。第二，袖有寬窄兩式，衣長有齊膝、膝上、過膝、齊裙至足踝幾種。第三，因圖11明唐寅《王蜀宮妓圖》故宮博物院藏受遼服的影響，褙子多在左右腋下開長衩，但也有不開側(cè)衩的。[9]

明代褙子承襲宋代樣式，并且成為皇室貴族的服裝形制之一?！睹魇贰ぽ浄尽分杏涊d：“皇后常服：洪武……四年更定，龍鳳珠翠冠，真紅大袖衣霞帔，紅羅長裙，紅褙子?！薄坝罉啡旮ā?襖子，深青，金繡團龍文?！盵10]“褙子”也是其他皇親和命婦（多指品官的母、妻等）的禮服，如《明史·輿服志》載：“郡王長子夫人冠服，珠翠五翟冠，大紅纻絲大衫，深青纻絲金繡翟褙子，青羅金繡翟霞帔……鎮(zhèn)國將軍夫人冠服，與郡王長子夫人同……奉國將軍淑人冠服，與輔國將軍夫人同，惟褙子、霞帔，金繡孔雀紋?！盵11]明朝洪武五年（1372），“更定品官命婦冠服：一品……大袖衫，用真紅色。霞帔、褙子俱用深青色……褙子上施金繡云霞翟文……二品……馀同一品。常服亦與一品同。三品……褙子上施金繡云霞孔雀紋，馀同二品”[12]。

從史料記載中可知，明朝“褙子”是后妃的常服，是其他貴族女性的禮服。永樂三年（1405）后，作為貴族女性常服和禮服的褙子的色彩多為深青色，“金繡”是其最主要的裝飾，“金繡團龍文”“翟文”“孔雀紋”“云霞翟文”等紋樣是區(qū)分等級的標識。但深青色的“褙子”沒有相關(guān)圖像和實物參照。貴族日常所穿“褙子”的樣式在明代畫家唐寅的《山茶仕女圖》和《王蜀宮妓圖》中有清晰的表現(xiàn)：《山茶仕女圖》中所畫正是一位穿著窄袖“褙子”的貴族女子以及兩位隨從;《王蜀宮妓圖》雖然描繪的是南唐時期的仕女，但是畫中四位女子所穿服飾卻是明代褙子服裝樣式。《山茶仕女圖》中仕女所穿“褙子”整體造型呈修長的“H”形，屬于直領(lǐng)對襟樣式，衣長至小腿，袖口為“窄袖窄口”，門襟處有華美裝飾，有開側(cè)衩的，也有未開側(cè)衩的。這兩幅畫中的仕女下裝都搭配裙，褙子作為外衣，與內(nèi)搭服裝形成高低錯落的層次。此外，“褙子”也是平民非常喜愛穿著的服裝樣式，因需便于活動或勞作，一般衣長較短、衣袖細窄且裝飾較少。

（三）“可巴雅”與直領(lǐng)對襟窄袖“褙子”的相似特征

1.視覺形象高度相似

將“可巴雅”與中國直領(lǐng)對襟窄袖“褙子”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在視覺形象上高度相似。以圖9中爪哇王室女子所穿長款“可巴雅”與唐寅《山茶仕女圖》中的長款“褙子”為例進行對比，可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相似的特征：第一，在整體的視覺造型上，兩者同樣為修長的“H”形;第二，兩者同樣是以人體中心線為軸左右對稱的直領(lǐng)對襟樣式;第三，從細節(jié)上來看，兩者有相同的連肩衣袖和細窄袖口，這種樣式在中國古代被形象地稱為“通袖”，衣袖連裁也遵循了中國十字形平面裁剪法;第四，兩種服裝邊緣均有華麗的裝飾;第五，兩者都為“上衣下裙”的外衣形制，“褙子”下裝搭配百褶裙或馬面裙等，而長款“可巴雅”下裝搭配筒裙、紗籠;第六，爪哇貴族禮服“可巴雅”一般為黑色，很少是當?shù)氐暮稚ⅫS棕色等貴族專用色，在當時染色技術(shù)有限的情況下，“黑色”為深青色，這也與明朝貴族階層“褙子”服裝色彩相一致。從上述特征可知，中國的直領(lǐng)對襟窄袖“褙子”服裝對東南亞地區(qū)的“可巴雅”服裝樣式有著深刻的影響。

2.同為衣袖相連的十字形平面結(jié)構(gòu)

衣袖相連的十字形平面結(jié)構(gòu)，是中國自宋元時期就已經(jīng)確立的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服裝結(jié)構(gòu)。它體現(xiàn)了中國人不強調(diào)人體特征而講究“天人合一”的哲學(xué)理念，是一種區(qū)別于西方強調(diào)三維立體造型的裁剪結(jié)構(gòu)。中國的衫、袍、襖等服裝形制多采用這一結(jié)構(gòu)。明朝服飾進一步加強了這一結(jié)構(gòu)樣式。

“褙子”是十字形平面結(jié)構(gòu)服裝的典型樣式，以通袖的肩線和前后衣片的中心線交叉成“十”字形，以直線裁剪結(jié)構(gòu)線為主。前后衣片連裁，形成連肩、連袖、直身、對稱的特征。對比來看，早期印度尼西亞長款“可巴雅”的結(jié)構(gòu)同樣為通袖，前后衣片連裁成平面十字形。這種衣袖相連的十字形平面結(jié)構(gòu)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東方人的審美意趣，展現(xiàn)了東方女性體態(tài)的纖秀之美。同時，十字形平面結(jié)構(gòu)的服裝也符合東方人含蓄內(nèi)斂的氣質(zhì)，與西方強調(diào)張揚的立體之美截然不同。294FC53E-C618-4B3C-9018-E7D2C95232C9

3.都采用金線刺繡的裝飾方式

“可巴雅”與直領(lǐng)對襟窄袖“褙子”的產(chǎn)地雖然相隔千里，但這兩種服飾都采用了金線刺繡的裝飾方式，可見中國服飾的裝飾方式對東南亞地區(qū)也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金線刺繡這種奢華的裝飾方式是明朝貴族階層女性區(qū)分品階的重要標識，而印度尼西亞貴族所穿的“可巴雅”也常常用金線繡來裝飾，使整件衣服富麗堂皇，成為貴族的特有標識。印度尼西亞的金線繡與中國閩南地區(qū)的金蒼繡有異曲同工之處。筆者在國內(nèi)調(diào)研時發(fā)現(xiàn)，金蒼繡又稱金蔥繡，是閩南沿海地區(qū)的一種古老的金線繡。閩南地區(qū)的金蒼繡技法是對中國歷史上金線繡技法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其在明清時期也流行于閩臺、東南亞地區(qū)。[13]

對比金蒼繡與“可巴雅”的金線繡裝飾，兩者用的刺繡主要材料都是比較粗的包芯線，即包裹金箔的股線，具體的刺繡技法和紋樣既有相同之處又有區(qū)別。

三、海上絲綢之路敘事：傳播途徑與歷史契機

中國“褙子”服裝在東南亞地區(qū)的廣泛傳播，促進了本地服飾“可巴雅”樣式的形成和發(fā)展，而海上絲綢之路為中國“褙子”服裝傳入東南亞地區(qū)提供了歷史契機與傳播途徑。放眼全球，服裝樣式的創(chuàng)造與更新，絕不僅僅是在某一地域的內(nèi)部演變，而是在與外來文化互動、融合的過程中完成的。比如宋朝的“開洋裕國”、明朝和平外交政策下的“鄭和七下西洋”等，都使中國文化不斷地影響著東南亞地區(qū)。

（一）“朝貢”制度下的絲綢貿(mào)易間接影響了東南亞服飾文化

“朝貢體系是古代世界上重要的國家關(guān)系體系之一，尤其是在以一元體系為特征的古代國家，朝貢成為處理國際關(guān)系的重要政治制度。”[14]美國學(xué)者費正清曾在闡述中國朝貢體系時講到，朝貢制度被認為是古代中國對外關(guān)系的基本框架。無論是宋朝在貿(mào)易方面對貢物“估價酬值”，還是明朝從制度上確定了“厚往薄來”的朝貢貿(mào)易政策，都使得海外番邦愿意來華朝貢。中國政府納海外各番邦的朝貢后往往會回賜其大量的中國物品，其中服飾衣物、布料便是主要的賞賜物品。比如，南宋紹興七年（1137），三佛齊國王遣使“進貢南珠、象齒、龍涎、珊瑚、琉璃、香藥。詔補保順慕化大將軍、三佛齊國王，給賜鞍馬、衣帶、銀器。賜使人宴于懷遠驛”[15]。明朝鄭和下西洋時把中國精美的絲綢作為禮物和貿(mào)易品帶到東南亞各國，深受各國歡迎。在鄭和第七次下西洋時，隨行的幕僚鞏珍后來著成了《西洋番國志》，其中記載了當時給各國番王的賞賜，其中就包括絲綢：“太監(jiān)楊慶等往西洋忽魯謨廝等國公干，合用各色纻絲紗錦等物，并給賜各番王人等纻絲等件。”[16]

“絲”作為朝貢貿(mào)易中的一種大宗商品，其出海入市的交易早在《漢書·地理志》中就有所記載。很難想象，在明朝的朝貢貿(mào)易下到底有多少中國的絲綢作為貨物或賞賜物品流向東南亞。至此，無論是各種質(zhì)地的絲綢，還是中國的圖案紋樣以及紡織絲綢的技術(shù)，都對東南亞地區(qū)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促進了該地區(qū)服飾文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而這也為“可巴雅”產(chǎn)生的“中國說”提供了物質(zhì)載體支撐和佐證。

（二）“賜服”外交直接影響了“可巴雅”服裝樣式

賜，《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為“予也”[17]。東南亞地區(qū)的“賜服”不是明朝獨有的，上文中提到的宋朝的“回賜”也是賞賜服飾?！对贰芬灿涊d了對東南亞國家賞賜衣服的事情：“乙巳，遣南巫里、速木答剌、繼沒剌予、毯陽使者各還其國，賜以三珠虎符及金銀符，金、幣、衣服有差?！盵18]只是明朝的賜服制度最為完備，所賜服裝、配飾和絲織品材料的數(shù)量眾多，類型多元豐富。此時所賜服裝主要有冠服、金織通袖膝襕、金羅衣、素羅衣、絹衣等;服飾有靴襪、玉帶等;絲織品主要有紗羅、綺、纻絲、紗、帛、絨、錦、緞、綾、綿、布等。[19]

明朝賜服外交制度所承載的是明朝與周邊藩屬國之間的服飾（含衣料）文化交流。中國史書中記載，明朝多次頒賜冠服給爪哇、蘇門答臘和馬六甲王朝。據(jù)記載，自洪武五年（1372）開始，中國就多次向東南亞國家賜服，永樂年間賜服次數(shù)最多、最為頻繁。其中賜服的形式主要有三種。第一，東南亞各國來朝貢時，朝廷賜服朝貢國國王和使者。第二，朝貢者來時賜服，返還時再次賜服。如《明史》中記載，明永樂九年（1411）滿剌加國（馬六甲王朝）“王率妻子陪臣五百四十余人來朝……賜王金繡龍衣二襲、麒麟衣一襲，金銀器、帷幔衾裯悉具，妃以下皆有賜。將歸，賜王玉帶、儀仗、鞍馬，妃賜冠服。瀕行，……再賜玉帶、儀仗……錦綺紗羅三百匹、帛千匹、渾金文綺二、金織通袖膝襕二;妃及子侄陪臣以下，宴賜有差”[20]。永樂二十二年（1424）：“滿剌加國王西哩麻哈剌者還國，賜……錦六段、彩緞五十八表里、紗羅各二十二疋、綾四十六疋、綿五百三十六疋、綿布三百九十二疋、織金羅衣一襲、素羅衣十三襲，賜王妃素羅女衣十二襲、絹女衣十七襲，賜其從人衣服有差?！盵21]第三，明朝政府派遣使者到東南亞賜服給當?shù)貒?，以及中國在東南亞負責處理南海周邊國家“朝貢”事宜的行政機構(gòu)官員。如永樂元年（1403）八月“癸丑，遣官往賜朝鮮、安南、占城、暹羅、琉球、真臘、爪哇、西洋、蘇門答剌諸番國王絨綿、織金、文綺、紗羅有差”[22]。永樂十四年（1416），“古里、爪哇、滿剌加……蘇門答剌……彭亨諸國及舊港宣慰使司臣辭還，悉賜文綺襲衣。遣中官鄭和等赍敕及錦綺紗羅彩絹等物，偕往賜各國王”[23]。

以“鄭和下西洋”的重大海事活動為標志，賜服外交在永樂年間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潮。鄭和下西洋結(jié)束后，賜服外交制度得以延續(xù)，除了明朝政府主動賜予外，東南亞地區(qū)的藩王還會向明朝政府要求頒賜冠服。如《大明會典》中記載：“景泰三年，因王求討，給傘蓋一把，蟒龍衣服一領(lǐng)。使臣、通事、頭目人等初到，賞織金素羅衣服、靴襪、正賞纻絲、紗、羅、絹、布。女使并女頭目俱同。”[24]《明史》中記載：“景泰六年……已，復(fù)入貢，言所賜冠帶毀于火。命制皮弁服，紅羅常服及犀帶紗帽予之?！盵25]《明憲宗實錄》記載，成化十七年（1481），“滿剌加國遣正副使端亞媽剌的那查等來朝貢象及方物……乞賜冠帶，與之”[26]。

從以上史料可知，明朝與東南亞地區(qū)各藩屬國的諸多政治和貿(mào)易活動中都伴隨著賜服活動。賜服外交在明朝一直持續(xù)到正德年間（1505—1521），長達一百五十余年。明朝的服飾被東南亞地區(qū)的王室統(tǒng)治者認可和接納，并主動請求頒賜冠服，這使得中國服裝和絲織品材料源源不斷地輸入該地區(qū)，對15至16世紀該地區(qū)的服飾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賜服制度是明朝整個服飾制度的子系統(tǒng)，有完備的賜服規(guī)定和管理制度，賜服的樣式、質(zhì)地和數(shù)量與受賜者的身份、地位以及與統(tǒng)治者關(guān)系的親疏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具有明確的等級區(qū)分作用。明朝對東南亞地區(qū)賜服的女性對象既有王室成員（王母、王妃），也有女使、女頭目等，還有從人（隨從）。其中主要的女性賞賜對象為王室成員，且人數(shù)眾多，不同的地位所賜服飾不同?！睹魇贰ぽ浄尽酚涊d：“永樂中，賜琉球中山王皮弁、玉圭、麟袍、犀帶，視二品秩。”[27]王妃的賞賜通常與國王匹配，所受賞賜應(yīng)為二品命婦級別。從而可知，明朝為東南亞地區(qū)女性所賜服裝應(yīng)為二品及以下品階，而“褙子”服裝正是二品及以下品階命婦的禮服。因此，在繁榮的海上絲綢之路貿(mào)易大背景下，“褙子”作為賜服樣式，在東南亞地區(qū)廣泛傳播?！百n服”作為中國服飾文化的直接輸出方式，為“可巴雅”起源于中國“褙子”提供了直接證明。

四、結(jié)論

“可巴雅”作為“舶來品”，在視覺外觀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中國特征，與中國明朝的“褙子”服裝有同樣修身細長的視覺造型，同樣的直領(lǐng)對襟樣式以及肩袖相連的平面十字形結(jié)構(gòu)，也有同樣的以黑（深青色）為貴等視覺特征。這些視覺特征都是證明“可巴雅”源自中國“褙子”的有力證據(jù)。同時，大量的歷史文獻資料清晰地記載了明朝的“朝貢”政策，尤其是關(guān)于賜服外交的內(nèi)容，更直接證明了中國“褙子”等服裝樣式對東南亞服飾文化有著極大的影響。文章根據(jù)中國賜服的品階，進一步推斷“可巴雅”起源于中國“褙子”，以及“可巴雅”是中國服飾在海上絲綢之路沿線的外溢。當中國“褙子”傳入東南亞地區(qū)，當?shù)厝擞指鶕?jù)自己的民族文化特征，在樣式、裝飾圖案、材料等方面對其進行改造，使其與當?shù)匚幕诤希饾u形成具有中國文化底色和多元文化特色的“可巴雅”，成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并與當?shù)匚幕诤瞎采睦C之一。294FC53E-C618-4B3C-9018-E7D2C95232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