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鄉(xiāng)村是城市人的后路

劉佳璇

2021年5月，作家劉亮程位于新疆的木壘書院

“星星、月亮，你們也來迎接一下客人吧?！?021年5月，作家劉亮程在菜籽溝村迎來他三年未見的老友，民謠歌手洪啟。

“星星”“月亮”是劉亮程家中大狗的名字。和洪啟見面后，劉亮程帶著老友漫步在村莊和山坡，他們邊走邊談，不時停下來看看胡楊樹，或者低下身揪一把苜蓿放在嘴里嘗嘗。

在菜籽溝村，劉亮程建了一座書院，除了寫作，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菜地里勞作和思考，過著“復得返自然”的耕讀生活。

上個世紀90年代末，劉亮程因《一個人的村莊》而在文壇成名，被稱為“20世紀中國最后的散文家”。東南衛(wèi)視、海峽衛(wèi)視和優(yōu)酷視頻近期播出的紀錄片《文學的日?！返诙?，就在劉亮程與洪啟的重逢中開始。

離菜籽溝村最近的城市是280公里之外的烏魯木齊。這里位于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英格堡鄉(xiāng)，村民的祖上在明末清初由陜甘遷居而來。劉亮程來到菜籽溝村定居后，這里陸續(xù)迎來其他藝術家，也吸引了一些城市游客。

越來越多的都市人群主動向鄉(xiāng)村流動，貼近土地、重尋鄉(xiāng)愁，“逆城鎮(zhèn)化”潮流由此興起。有學者認為，這樣的歸園田居并非“反城鎮(zhèn)化”，而是城鎮(zhèn)化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城市文明中的現(xiàn)代精神將與鄉(xiāng)土文化的營養(yǎng)相融合，塑造出一個嶄新的鄉(xiāng)村形態(tài)。

“鄉(xiāng)村是中國人的祖地，中華農耕文化基因的‘根’在這里。我們都會尋找那條通向鄉(xiāng)村的道路，那是留給每個中國人的后路?！眲⒘脸虒Α恫t望東方周刊》說。

“可能有些作家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和寫作，只用很少的時間去生活，甚至因為寫作耽誤掉了生活，但我認為作家不能遠離日常生活?！?/p>

《文學的日常》第二季的播出和新書《本巴》的出版，讓劉亮程寧靜的生活略有改變，他需要抽出時間接受一些媒體采訪、參加線上文學沙龍。

劉亮程不太愿意在采訪中談文學。他把文學視為自己的“作業(yè)”，交了“作業(yè)”就應該由別人來談，接受拍攝邀約，是因為攝制組沒有設計采訪提綱，只是靜悄悄地觀察他日常生活的模樣。

在《文學的日?！分?，劉亮程頭戴草帽、手拿鋤頭，不像一個作家，更像一個農民。

在目前已經走過的60年人生里，劉亮程大部分時間都在農村中度過。

1961年，他的父母從甘肅酒泉遷居到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小村莊，第二年劉亮程在那里出生。年輕時，他務過農、做過鄉(xiāng)里的農機管理員，業(yè)余時間是個穿行在村莊間的詩人。

30歲時，劉亮程離開村莊在烏魯木齊打工，幾年后寫下《一個人的村莊》。1998年作品發(fā)表后，他聲名鵲起，成為當代鄉(xiāng)土文學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此后，他進入新疆作協(xié)和全國作協(xié)，除了偶爾到內地省份調研采風，大部分時間都在烏魯木齊寫作。

一次旅行中，劉亮程偶然經過了菜籽溝村，發(fā)現(xiàn)村中廢棄老學校的房屋和院子正在拍賣，就決定買下來。2013年，他在這里建起木壘書院，和家人正式定居在菜籽溝村。

平常的日子里，劉亮程在上午寫作，午休一陣后，下午都用來操持菜地和果園里的農活，給院子除草。

“更多時間里我都在關心著這些瑣碎的事情。”劉亮程說，他把這些“瑣碎”視為陪伴作家最長久的事物，“因為它讓一個時常脫離現(xiàn)實世界、進入虛構狀態(tài)的作家，在世間重新感知到溫暖和悠長”。

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作家日常生活中的“非同尋?！保骷以趧?chuàng)作時孤立于世界，就像身處封閉的夢境?！翱赡苡行┳骷掖蟛糠謺r間都在讀書和寫作，只用很少的時間去生活，甚至因為寫作耽誤掉了生活，但我認為作家不能遠離日常生活。”劉亮程說。

劉亮程的思考大部分都是在那些瑣碎的勞動中完成的。伸手握住一把鐵锨，或者在菜地種下一株禾苗，他都能獲得對這個世界的第一手經驗：“日常生活給了作家觸摸世界的機會，這些機會都是珍貴的?！?/p>

“聽到村里的雞叫了嗎？”采訪時正是早晨，劉亮程說，“在城市里，人們從窗外聽到的是嘈雜的，而這里是雞鳴犬吠?！?/p>

劉亮程時常思考著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關系，這種思考是從青年時代離開家鄉(xiāng)開始的。

三十幾歲時，劉亮程在烏魯木齊打工，在城市里他寫不出來一句詩。一天黃昏，他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道，越過城市建筑物的樓頂，看見落日慢慢消失在西邊的天際線，忽然想起了家鄉(xiāng)。

劉亮程

劉亮程的家鄉(xiāng)在烏魯木齊西邊。看見落日的瞬間，他好像也望見了那個被他“扔在天邊的村莊”，村莊中的每樣事物和每個人浮現(xiàn)在眼前，被這輝煌的落日照亮了。

那個在城市中回望鄉(xiāng)村的時刻，既是《一個人的村莊》的緣起，也像是一個時代的隱喻?！兑粋€人的村莊》誕生時，中國的改革開放步入第20個年頭，城鎮(zhèn)化高歌猛進，無數(shù)農村青年離開家鄉(xiāng)，和劉亮程一樣把村莊“扔在天邊”。

不可忽略的現(xiàn)實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城市的崛起都以農村的凋敝為代價，隨著農民工大規(guī)模進城務工，農村發(fā)生巨大改變，一個個村莊出現(xiàn)“空心化”，留下的只有老人、孩子和空屋。

剛到菜籽溝村時，劉亮程面對的就是一個“空心化”危機下的村莊。當時，全村400多戶人家中有半數(shù)已經離開，空置的老屋被變賣、拆毀。

村里人說，如果沒有劉亮程的到來，那些老屋可能就要拆沒了。

在新疆，像菜籽溝村這樣保留著西域漢族農村傳統(tǒng)建筑的村莊屈指可數(shù)。村中建筑最早的建于清代，民居建筑形式為廊房建筑，村民們仍然在其中生活，在一些山坡的耕地上還保留著馬牛拉犁的傳統(tǒng)耕作方式。

劉亮程感覺，這里就像《一個人的村莊》在地上的再現(xiàn)，喚起了他記憶之中的鄉(xiāng)村生活。

稱得上是西域農耕文化活態(tài)博物館的菜籽溝村所具有的文化價值，當時并沒有得到重視。于是，劉亮程著手搶救性地收購即將被拆掉的舊屋，并與木壘縣溝通，提議對菜籽溝村進行保護。

“我可能沒有能力使這個村莊有多大變化，但我有能力讓這個村莊的建筑留下來?！眲⒘脸痰奶嶙h得到了支持，他一邊改造木壘書院，一邊召集自己認識的藝術家，邀請他們來到這里租購空屋并改為工作室。

幾十位藝術家進入菜籽溝村之后，把城市生活方式帶到了村里，還吸引了游客的到來。

在當?shù)卣闹С窒拢瑒⒘脸淘诓俗褱显O立了“絲綢之路木壘菜籽溝鄉(xiāng)村文學藝術獎”，評選獎勵對中國鄉(xiāng)村文學、繪畫、音樂、鄉(xiāng)村設計作出杰出貢獻者。

漸漸地，菜籽溝村從“一個人的村莊”變?yōu)榱恕耙蝗喝说拇迩f”。

菜籽溝村的天和地都很廣闊，時間好像也更緩慢，茫茫土地一望無際，麥子和油菜從山腳長到山頂，人們遵循古老的節(jié)氣而耕作，總讓劉亮程想起漫長農耕文明里最地老天荒的那部分。

“許多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都在寫這塊土地上的運動，把中國農民放在一個畸形的敘述場上去描寫苦難，卻沒有寫出這塊土地上農耕文明孕育出的緩慢、悠長和溫暖。”劉亮程說。

木壘書院里有菜地、果樹，在紀錄片中，劉亮程帶著洪啟看了看院子里的果樹，能在新疆存活的果樹，在這里都有。他讓這里的一切盡量遵循自然的章法，房屋、院落、門窗是舊的，牌子用舊馬槽的木料做成，果樹也不去修剪。

有人跟劉亮程說，樹應該修一修才更漂亮，他回答：“樹有樹的想法，就讓它們自然生長吧?！?/p>

“有些鄉(xiāng)村為了迎接領導檢查，就忙著鏟路邊的雜草。其實雜草正是植物多樣性的體現(xiàn)，是鄉(xiāng)村自然中最美的東西?！痹趧⒘脸萄劾?，一板一眼地修剪草木，是城市園林的美學思維，而不是鄉(xiāng)村的美學思維，“我們要把鄉(xiāng)村的美留住，懂得鄉(xiāng)村的美是什么，鄉(xiāng)村的美首先是自然田園之美?！?/p>

自20世紀中國開啟現(xiàn)代化進程開始以來，中國知識分子便對鄉(xiāng)村抱有一種復雜的情感，一方面反思著農村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文明相沖突的部分，另一方面又懷念鄉(xiāng)土與田園。

“這些城市里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其實也影響了當?shù)卮迕?，現(xiàn)在村民們也會建室內廚衛(wèi)、進行垃圾分類?！?/p>

劉亮程并不認同“城市是開放文明的，鄉(xiāng)村是保守落后的”這種觀點。“城市文化和工業(yè)文明只是處在一個強勢的地位，但中國的城市文化是以鄉(xiāng)村文化為根基的?！眲⒘脸陶f。

在劉亮程眼里，鄉(xiāng)村有山水田園的自然風光，有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學，有儒家式的生活規(guī)范，即使沒有過農村生活的經驗，也不妨礙中國人在鄉(xiāng)村孕育的文化土壤中活著——自幼背著“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吃著農村土地生長起來的糧食，遵循農歷度過節(jié)日……

“鄉(xiāng)村永遠是城市之母。城市是被鄉(xiāng)村養(yǎng)大的兒子，在中國歷史上也是如此，村莊聚落不斷壯大、繁榮，逐漸誕生出城市來?！眲⒘脸陶f。

在劉亮程看來，鄉(xiāng)村不同于農村。農村是物質意義上的，生產著糧食和蔬菜，代表著現(xiàn)實中的“鄉(xiāng)下”;鄉(xiāng)村是文化意義上的，保存著中國人的文化情懷，是《詩經》、唐詩宋詞和山水畫塑造的世外桃源。

在來到菜籽溝村之前，劉亮程也和很多人一樣，認為文化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已隨著改革開放和城鎮(zhèn)化建設消亡，然而他發(fā)現(xiàn)，菜籽溝村仍然保留著古老的鄉(xiāng)村文化體系。

這讓劉亮程感覺，菜籽溝村的實踐可以慢慢摸索一點鄉(xiāng)村文化振興的經驗?！爸袊泥l(xiāng)村文化處在衰敗的邊緣，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渴望有一片安頓身心的鄉(xiāng)土。菜籽溝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劉亮程考察過很多地方的農村，他并不認同千篇一律的村貌改造，因為那些改造會“把農村建設得像城市”。他也觀察了一些鄉(xiāng)村振興項目，“個別人認為其中有利可圖，打著‘鄉(xiāng)村振興’的旗號刮一陣風，沒有真正地為鄉(xiāng)村振興做事”。

劉亮程認為，鄉(xiāng)村振興的真正希望，是那些一直留在村莊，或最后回到村莊之中的人：“他們或者是一直在鄉(xiāng)下過著務農生活，愿意種地到老，或者在城市中打拼過，最終帶著城市里見識過的東西回來反哺孕育自己的鄉(xiāng)土?！?/p>

劉亮程感覺自己已經不會再有20歲時那種仰望和幻想，剩下的年月要做的是在村莊中安度晚年，如果可以，為村莊多做一些事。

2022年1月，《一個人的村莊》修訂再版。劉亮程已經不再是那個在城市中回望鄉(xiāng)村的青年，他60歲，已在菜籽溝村生活將近10年，并且不會再離開了。

在菜籽溝村安定下來之后，劉亮程覺得肯定還有許多人和他一樣持此想法，結果正如他所想，邀請函發(fā)出以后很快就獲得了藝術家們的響應，這些藝術家年紀和劉亮程相仿：“他們是帶著對鄉(xiāng)村文化的情懷而來的，是可以扎下根的?！?/p>

“不只是藝術家，其實在城市里很多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都有歸隱鄉(xiāng)村的想法。我們這一代人的父輩就是農民，在城市里奮斗忙碌了幾十年之后，總想要回歸父輩那樣的生活?！眲⒘脸陶f。

對于鄉(xiāng)土的回望、尋找回到鄉(xiāng)土的路，也是當代中國人面臨的精神課題。劉亮程認為，中國人不同于西方人，農耕文明養(yǎng)育的民族終歸還要回到土地里去。

雖然許多城市青年都想過電影《小森林》那樣四時三餐的歸農生活，但真正的農村生活有許多無聊、寂寞和辛苦，劉亮程也見到過一些從城市里來到菜籽溝后來離開的人，他說：“我留在這里，是因為我已經到了可以耐得住的年紀?！?/p>

現(xiàn)實中的農村生活并不會像田園詩一樣恬適。來到菜籽溝村的藝術家們一般都要花相當長的時間忙于改造院子，最初菜籽溝村的老屋中沒有室內衛(wèi)生間，他們還要動手填平旱廁、建造室內廚衛(wèi)。

“這些城市里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其實也影響了當?shù)卮迕?，現(xiàn)在村民們也會建室內廚衛(wèi)、進行垃圾分類?！眲⒘脸陶f。

某種意義上，鄉(xiāng)村是城市人的“安全屋”。劉亮程曾對洪啟說：“不管你是以怎樣的狀態(tài)回來，家鄉(xiāng)都是你抹一把眼淚再出發(fā)的地方?！?/p>

劉亮程認為，中國人回到鄉(xiāng)土的路永遠是通的，因為路上永遠都走著那些愿意回來的人。

“鄉(xiāng)村依然是留給城市人的一條后路，過慣了城市生活的人可能老了以后會向往鄉(xiāng)村，這也是鄉(xiāng)村未來的希望。我們要做的，是為那些愿意回來的人營造好環(huán)境，不要太折騰，不要讓鄉(xiāng)村變得像城市，失去鄉(xiāng)村的樣子?！眲⒘脸陶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