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進杰, 高 寧, 令國興, 郝 征△
(1.天津中醫(yī)藥大學, 天津 301617;2.天津中醫(y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 天津 300193;3.國家中醫(yī)針灸臨床醫(yī)學研究中心, 天津 300193;4.天津中醫(yī)藥大學研究生院,天津 301617)
《金匱要略》黃芪建中湯是健脾補虛、扶助陽氣之劑,而在原文方后注加減中張仲景提出:“及療肺虛損不足,補氣加半夏三兩。”通常半夏并不具有補氣的作用,為何張仲景在此處強調“補氣加半夏”?對此歷代醫(yī)家持不同見解。陳修園在《金匱要略淺注》言:“補氣加半夏,更為匪夷所思,今之醫(yī)師,請各陳其所見。[1]”筆者通過考究半夏的藥性,從肺臟特點入手,探求張仲景“補氣加半夏”的組方思路,以揭示黃芪建中湯中的新意所在。
對于“補氣加半夏”的認識,不同注家有不同見解。有醫(yī)家認為半夏自身并無補氣之功效,而是通過間接作用促成補氣效果。如徐彬在《金匱要略論注》稱:“氣不順加半夏去逆即所以補正也。[2]”肺氣以降為順,氣逆則氣不和,半夏可通過下氣降逆作用,順應肺氣之勢以達補氣之效。李彣也認為:“療肺虛補氣,加半夏運樞機以行補劑也。[3]”并認為半夏旨在調運樞機來達補氣之效。曹穎甫《金匱發(fā)微》言:“補氣所以加半夏者,肺為主氣之臟,水濕在膈上,則氣虛而喘促,故納半夏以去其水,水濕下降,則肺氣自調。[4]”他認為半夏燥濕化痰去除肺虛所生之痰,以促補氣之效,體現了祛邪以安正的思路。還有醫(yī)家則認為“補氣加半夏”非張仲景之言,應當刪之。如陸淵雷《金匱要略今釋》稱此注文“系后人據《刪繁》建中湯的主治補入”[5];譚日強《金匱要略淺述》也認為“乃后人據《刪繁》增入”[6]。也有很多醫(yī)家對此未做解釋,如趙以德、汪昂、沈明宗、魏荔彤、尤怡、吳謙、黃元御、日本丹波元簡、唐容川、王渭川等,眾多醫(yī)家各持己見,終無定論。筆者考究此句認為,詮釋“補氣加半夏”內涵當從“半夏的本草功效”“肺臟特征及肺虛損的病機”“黃芪建中湯加減配伍”三個關鍵方面入手,結合張仲景組方規(guī)律和臨床實際加以分析,才能揭示其真諦。
半夏為天南星科植物Pinelliaternata(Thunb.)Breit.的干燥塊莖,主要產自四川、湖北、河南、安徽等地,其喜溫和濕潤的氣候和蔭蔽的環(huán)境,常生長于山野、林溪之間。夏秋兩季采挖,通常去其外皮和須根,以干燥的塊莖入藥[6]。因其生于夏至日前后,夏天剛好過半,古人認為此乃陽陰交變之時,故取名為半夏。
筆者對主要本草古籍有關半夏的功效進行了詳細的梳理,現歸納如下(詳見表1)。
表1 關于部分本草古籍中半夏藥性的歸納比較
表1示,《神農本草經》中最先明確提出半夏具有“下氣”作用,而歷代本草古籍中也繼承了這一觀點,將其“下氣”的功效列于首位。夏至之后,天地間陽降陰升,故半夏順應此氣而主“下氣”。肺氣通于秋,夏之后即是秋,故半夏入肺經以和肺氣?!侗静菥V目》將“咳、喘、嘔”等肺氣上逆之證作為半夏主治范圍,突出體現了半夏下氣降逆以順應肺氣的特點。至于半夏祛痰的功效,在《神農本草經》并未提及,至《本草經集注》言半夏能“消心腹胸中膈痰熱滿結”[7]才有闡發(fā)。因此,對于半夏的藥效古人更加側重于“下氣”功效而非化痰。
半夏生于天氣陰陽交變之時,故還能引陽入陰、調和陰陽的平衡?!侗窘浭枳C》云:“半夏生于三陽開泰之后,成于一陰才姤之時,則其鐘陰氣達初陽可知矣。能達初陽,則雖陰而不能潤;惟鐘陰氣,故雖燥而仍能入陰,稟此陰陽相間之德、滑燥悉具之能,又何得不從陽入陰,治踞于陽位之邪哉?[8]”因此,古人也常用半夏調和陰陽以復肺氣。
《素問·五臟生成篇》云:“諸氣者,皆屬于肺?!狈沃鳉?,不僅主呼吸之氣且主一身之氣,因此氣的生成、氣機的運行均與肺密切相關。肺氣的宣發(fā)肅降運動對全身水液及水谷之精的輸布與排泄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端貑枴そ浢}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食氣入胃,濁氣歸心,淫精于脈。脈氣流經,經氣歸于肺,肺朝百脈,輸精于皮毛”。脾氣轉輸至肺的水液及水谷精微,通過肺氣的宣發(fā)將清輕部分向上向外輸布,濡潤頭面諸竅,皮毛腠理;稠厚部分通過肺氣的肅降向內向下輸送,濡潤其他臟腑。所以說肺的虛損不足會影響營養(yǎng)物質的輸布,表現出神疲乏力、聲低懶言甚至形體消瘦的全身虛損癥狀。另一方面,土金相生,母虛及子,長期的脾胃虛損也會導致肺的虛損不足。張仲景在脾胃陰陽兩虛且偏于氣虛的證型中提及“肺虛損不足”,突出了肺虛損與虛勞關系密切而不可忽視。黃芪建中湯雖有建立中氣、甘溫扶陽之效,但本身就寓有“培土生金”之意,可見黃芪建中湯本就是補益肺氣的妙方,后世醫(yī)家用此療肺虛損多有效驗。從此角度入手探討“補氣加半夏”,則張仲景之意躍然紙上。
肺雖主宣發(fā)肅降,但肺氣以降為和?!鹅`樞·九針論》云:“肺者,五臟六腑之蓋也。”而肺為陽中之陰,所以肺氣下降如同“天道下濟而光明”(《周易·謙·彖》)。肺五行屬金,四季應秋,其氣肅降。肺氣肅降不僅能向下敷布水谷之精與水液榮養(yǎng)臟腑,同時將水液代謝產物下輸膀胱。肺與大腸相表里,肺氣肅降能夠通達腸道氣機,幫助糟粕與矢氣排出體外。肺氣下降對臟腑氣機調暢也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肝主升,肺主降,肝肺調氣機升降,龍虎回環(huán)。肝氣借助于肺氣的肅降而不至于升發(fā)太過,若肺失肅降使金不制木,則使肝疏泄失常。心火下炎以溫腎,腎水上濟以潤心,古人稱為心腎相交,水火既濟。而其中“心火下炎以溫腎”的實現是借助于肺氣肅降來完成的。肺氣不降,則心火獨亢,腎水失養(yǎng)??梢姺螝庖越禐楹?,助胃降濁,助腎封藏。因此,喻嘉言在《醫(yī)門法律》云:“人身之氣稟命于肺,肺氣清肅則周身之氣莫不服從而順行。[9]”
張仲景于療“諸不足”黃芪建中湯之中,特別點出“療肺虛損不足,補氣加半夏”可謂用意深刻。所謂“諸不足”即是“在內營衛(wèi)精血俱損,在外形氣色脈皆不足;五臟體用俱虛,陰陽氣血不足”。張仲景治療“諸不足”立建中湯之法,建立中氣使陽氣化而上行,陰氣化而下降,并于其中加黃芪一兩半,突出補氣在療“諸不足”中關鍵作用。肺乃主氣之臟,補氣者,肺首為當職之臟。張仲景點出“療肺虛損不足”,一是突出肺虛損在“諸不足”病機中的重要地位,二是也在啟迪醫(yī)者療“諸不足”不可忽視補肺氣??梢呻y在于“補肺氣”,張仲景偏不強調補氣藥,而是突出“補氣加半夏”。補氣藥黃芪已在方中明示,不必在方后注贅述,突出半夏是在啟示后世,補氣的同時還要順應肺臟氣機功能。若僅明了肺虛損,補肺氣加補氣藥而不注意順應氣機的運行,反而會適得其反,變證百出,達不到療諸不足的效果。
在臟腑的陰陽屬性中,五臟為陰六腑為陽,而在五臟之中又可分陰陽?!鹅`樞·陰陽系日月》云:“其于五臟也, 心為陽中之太陽, 肺為陽中之少陰?!狈螢閶膳K,其性為陰而居于陽位,內寄陰陽,故稱為“陽中之少陰”。肺臟自身兼有陰陽之性,肺虛損病證也有偏于陰證和偏于陽證之分。如《金匱要略·肺痿肺癰咳嗽上氣病脈證治第七》中張仲景列虛寒性肺痿甘草干姜湯證,即是偏于陽虛者,而虛熱性肺痿、咳嗽上氣之麥門冬湯證者,便是偏于陰虛的類型。因此肺的虛損不足,勢必會影響肺陰陽的動態(tài)平衡。
半夏生于夏至陰陽交變之時,夏至之后陽降陰升。四季變化是連續(xù)的、漸變的,是在原有基礎上發(fā)展的,沒有溫暖也無所謂寒冷,沒有生長也無所謂收藏。正如《素問·至真要大論篇》云:“故《大要》曰:彼春之暖,為夏之暑,彼秋之忿,為冬之怒。謹按四維,斥候皆歸。其終可見,其始可知?!比伺c天地之氣相應,心氣通于夏,肺氣通于秋,腎氣通于冬??梢娗餁饽讼亩剑瑒t肺氣乃心腎之媒。肺乃陽中之陰,其氣可引陽達陰。半夏味辛屬陽,又有下氣的作用,入肺經,正可順應肺氣之勢,助肺氣引陽入陰,以達到調和陰陽的作用。
張仲景立黃芪建中湯“補氣加半夏”之法,在《金匱要略》其他補氣方中也均有體現。黃芪建中湯中黃芪為補氣之要藥,歸脾肺二經,重在補脾肺之氣,與小建中湯相伍補中焦之陰陽益脾肺之氣,加下氣之半夏調暢氣機,使其補而不滯,以助肺氣恢復。除黃芪之外,補氣方中張仲景還常用人參與半夏配伍。在《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半夏和人參同用者就有十八方,如麥門冬湯。喻昌在《醫(yī)門法律》中比較了麥門冬湯與黃芪建中湯,指出麥門冬湯“于大建中氣大生津液隊中。增入半夏之辛溫一味,其利咽下氣,非半夏之功,實善用半夏之功,擅古今未有之奇矣”[9]307—308!喻嘉言認為麥門冬湯取小建中湯之意,其“大逆上氣”乃肺氣虛損、氣化不利、氣陰兩傷所致。故用麥門冬滋陰生津,人參健脾補肺為“補氣第一要藥”,甘草、粳米、大棗培土生金;而黃芪建中湯中黃芪甘溫補氣,小建中湯補益脾胃、益氣生血、調和陰陽。兩者方藥在療“肺虛損不足”時,均有“培土生金”之法,均以半夏與補氣藥相配伍,所以二者在治法方藥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又如治療嘔吐胃反病的大半夏湯。《金匱要略心典》云:“胃反嘔吐者,胃虛不能消谷,朝食而暮吐也。又胃脈本下行,虛則反逆也。故以半夏降逆,人參、白蜜益虛安中”[10],胃氣與肺氣相應,以降為和。半夏與人參配伍,順應肺胃之氣,降逆止嘔的同時調暢氣機,使人參補而不滯。同樣,在半夏瀉心湯、小柴胡湯、竹葉湯、澤漆湯、溫經湯、干姜人參半夏丸等中,也有半夏與人參配伍亦是此意[11]。
后世醫(yī)家繼承了張仲景“補氣加半夏”之法,使半夏與補氣藥配伍均有顯效。如全國首批名老中醫(yī)“董氏兒科”第三代傳人董廷瑤,運用此法治療7歲腹痛患兒。該患兒二三年來時有陣發(fā)性腹痛,近40 d來尤為加劇,表現為日夜腹痛,每餐拒食,僅喜熱飲,徹夜難眠,精神疲憊,面色蒼白,腹膨而軟,二脈沉細而數,舌苔薄白。一診:董廷瑤擬小建中湯溫中補虛,和里緩急。二診:原方桂枝易桂心加陳皮、沉香曲2劑。三診:擬黃芪建中湯加半夏3劑,服藥后汗止便調[12]。該患兒中焦虛寒,土虛木乘,故長期腹中時痛,時發(fā)時止,喜溫喜按。中焦虛寒,化源不足,陰陽俱虛。二診服藥后存在大便略帶酸臭、夜眠汗出較多、舌淡苔薄膩等癥狀,此時患兒在脾胃陰陽兩虛的基礎上偏于氣虛且衛(wèi)陽不固。三診擬黃芪建中湯加半夏收功。患兒長期中焦虛寒必然會導致土不生金,肺臟虛損。兒童本就臟腑嬌嫩,形氣未充,肺常不足,故此處黃芪建中湯加半夏,正符合“及療肺虛損不足,補氣加半夏”之說。
又有醫(yī)家彭憲彰在其所著的《葉氏醫(yī)案存真疏注》中記載運用此法治療肺虛咳嗽的案例?;颊哐δ?,男,59歲,主訴咳嗽反復發(fā)作已幾年。近幾天咳嗽加劇,咳吐泡痰,胸滿,飲食減少,口淡無味,形體消瘦舌苔薄白,質淡紅,脈緩無力,二便正常。處方擬黃芪建中湯加半夏4劑[13]?;颊咧薪蛊⑽戈庩柌蛔銓е路螝獠蛔?、脾肺氣虛,從而影響水濕運化而生痰涎。彭憲彰并非側重止咳化痰,而是以黃芪建中湯加半夏治之,重在補益脾胃以達培土生金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