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娜·施羅伯斯多夫
菲絲–安·畢肖普第一次割傷自己時正讀初中。那夜凌晨兩點,在緬因州班戈市的家中,父母睡得很沉,她坐在浴缸邊,手里拿著一段金屬筆夾,劃開了肋骨側邊柔軟的皮膚。血流了出來,她也好像獲得了解脫。“那一刻,我感到寧靜。”菲絲–安說,“我不想停下來,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辦法?!?/p>
傷口帶來的疼痛能讓菲絲–安暫時擺脫焦慮,她焦慮學業(yè),焦慮未來,焦慮人際關系,焦慮周圍的一切。上學前她經(jīng)常感到不適,有時會嘔吐,有時干脆直接待在家里,她說:“去學校簡直要了我的命?!?/p>
當下社會很難不讓人焦慮。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菲絲–安如今20歲,在洛杉磯學電影。直到今天,她才敢向父母承認,當年的自己非常痛苦。她藏起了身上的傷疤,也藏起了不可言喻的悲傷,她覺得旁人無法理解這些情緒。表面上,她過得很好。她愛她的父母,不忍心看到他們臉上出現(xiàn)憂慮的神情。
對菲絲–安來說,自殘這種無法自抑的隱秘行為是抑郁癥和焦慮癥的一種表現(xiàn)。在美國,數(shù)百萬青少年同她一樣,正和這兩種心理疾病作斗爭。專家說,自殘現(xiàn)象日漸增多,背后隱藏著一個更普遍的心理問題——21世紀青少年驅之不散的焦慮,而自殘正是其中最令人不安的癥狀。
與父母年輕時相比,當代青少年心理更脆弱,適應能力和抗壓能力更差。有時,我們會說他們被寵壞了或者被管太多了。但仔細分析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年輕人之所以痛苦,其實有更令人心碎的原因。高中生焦慮癥和抑郁癥的情況在2012年之前還算穩(wěn)定,卻在此后呈上升趨勢。家庭經(jīng)濟壓力會加劇這些問題。研究表明,女孩面臨的風險比男孩更大。
根據(jù)美國衛(wèi)生和公眾服務部的數(shù)據(jù),12到17歲的青少年有300萬人在一年之中至少出現(xiàn)過一次重度抑郁發(fā)作的情況。200多萬青少年報告稱,抑郁發(fā)作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活。美國國家心理健康研究所的數(shù)據(jù)顯示,630萬青少年患有焦慮癥。
專家懷疑真實情況要糟糕得多,因為許多人即便有心理問題也不會尋求幫助。兒童心理研究所的一份報告顯示,焦慮癥年輕患者中,僅有20%得到治療。此外,我們很難量化與抑郁、焦慮有關的行為,因為這些行為大多非常隱蔽,非自殺性自傷就是如此。
青少年總是渴望刺激,卻往往無法控制情緒,有時甚至有些神經(jīng)衰弱。他們的青春萌芽期正值科技和社交媒體重塑社會之際?!爱斚律鐣茈y不讓人焦慮。”康奈爾大學自殘及康復研究項目的負責人賈妮斯·惠特洛克說。誠然,學業(yè)壓力和家長事無巨細的教養(yǎng)方式會讓孩子焦慮,但惠特洛克并不認為這些是導致青少年心理疾病日益普遍的主要因素。她說:“他們被各種外在刺激裹挾,置身于漩渦之中,逃不掉,不想逃,也不知道如何逃?!?/p>
在與美國各地青少年、家長、臨床醫(yī)生和學校輔導員交談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普遍存在一種感受——在當下做一名青少年等同于承擔了一份讓人筋疲力盡的全職工作,要做家庭作業(yè),打造社交媒體人設,要為職業(yè)規(guī)劃、氣候變化、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殫精竭慮。事情無論大小,一旦發(fā)生,數(shù)小時便會傳遍網(wǎng)絡,信息充斥生活,令人眼花繚亂、疲憊不堪。
18歲的艾莉森:“我們是脆弱和情緒化的一代?!?/p>
“我們這代人根本無法逃避問題,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狈平z–安說,“我們就像隨時爆發(fā)的小火山,不斷受到來自手機、人際關系和現(xiàn)實社會的壓力。”威斯康星州南希博伊根高中的輔導員斯蒂夫·施耐德表示,這種情況好似被不斷撕開的結痂,“難以痊愈、無法抽離”。
許多成年人并不清楚青少年的情感世界有多依賴手機,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的一則專題報道或許可以給出答案。報道集結了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和得克薩斯大學達拉斯分校的研究人員,調(diào)查了200多名13歲少年的社交媒體使用情況。結果發(fā)現(xiàn),“他們的現(xiàn)實世界和網(wǎng)絡世界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
17歲的菲比·加里皮來自緬因州阿倫德爾鎮(zhèn)。菲比在Instagram上關注了一位素未謀面的洛杉磯女孩,她喜歡女孩發(fā)布的照片。突然有一天,這位女孩不再更新了。不久,菲比便聽說她被人綁架后撕票了,尸體扔在了馬路邊?!拔衣牭较⒑蠛窟罂?,可我根本不認識她?!狈票日f,“事情發(fā)生在遙遠的洛杉磯,但我覺得跟自己有很大關系?!?/p>
這種高聯(lián)結性無處不在,甚至將偏遠地區(qū)的青少年們也卷入了這股漩渦之中。蒙大拿州人煙稀少,這里的孩子卻無法遠離是非。遠方的一樁自殺案,孩子能比大人更早知曉。根據(jù)蒙大拿青年危險行為調(diào)查的數(shù)據(jù),該州30%的青少年表示,他們幾乎每天都會感到悲傷、絕望,這種情況至少會持續(xù)兩周。
梅根·莫雷諾是西雅圖社交媒體和青少年健康研究項目的負責人。她指出,移動技術革命與引入電話、電視那會兒截然不同。在過去,你媽媽叫你掛斷座機、關掉電視,你不得不照做。但如今,孩子自己掌控了一切。
父母同樣管不住自己。莫雷諾說:“當然不是所有家長,但大部分家長也離不開手機,他們忽視周遭人群,專注于小屏幕,他們晚餐時接電話,而不是說:‘不好意思,我正和家人用餐,不方便接電話?!蔽覀儞碛幸苿蛹夹g,但尚未制定使用規(guī)則。
不過,莫雷諾告誡人們,切勿將技術完全妖魔化。她說:“技術就像一把鐵錘,可以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殿堂,也能砸碎某個人的頭?!笔謾C會剝奪青少年大腦必要的休息時間,卻也是保持聯(lián)系和獲得支持的一種方式。
學業(yè)也會給青少年帶來心理負擔,紐約布魯克林區(qū)的17歲女孩諾拉·卡登為此接受了心理咨詢。大學申請程序走到后期,她已經(jīng)處于崩潰邊緣。她害怕接到老師的電話,害怕收到拒信,“我父母沒給我壓力,反倒是我自己給自己壓力?!?/p>
“經(jīng)濟形勢不明朗、同輩競爭都造成了壓迫感?!狈菭I利組織杰德基金會成員維克多·施瓦茨說,“十年前孩子們常常談論的抑郁,如今被焦慮取代了。”
18歲的湯米·瓜迪亞來自華盛頓州肯特市,成績優(yōu)異,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最近,他如愿以償成為了著名獎學金的候選人,與此同時,他每周要在微軟公司實習10到15個小時。湯米的媽媽凱瑟琳·莫莫說,兒子從不談他的壓力。他們一家沒有多少財富和人脈,一切都靠湯米自己替自己打算,包括考察和申請大學?!八芄?,從不抱怨。”莫莫說,“但我很納悶他是如何做到的?!?/p>
湯米坦言,過去幾年其實過得非常艱辛?!昂茈y形容那種壓力。”他說,“我外表平靜,內(nèi)心卻仿佛有一只惡魔隨時要把我吞噬。”
緬因州有個叫“意識”的項目,其成員通過拍電影來幫助同齡人排解焦慮和抑郁。18歲的艾莉森·埃蘭德是其中一員,最近剛剛高中畢業(yè)?!拔覀兪谴嗳鹾颓榫w化的一代?!彼f,“父母告訴我們‘忍一忍海闊天空’,真是說得容易?,F(xiàn)實是,我們被迫放棄熱愛的事情,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僅僅因為這樣能薪水高點,負債少點?!?/p>
即便與父母共處一室,孩子也能借助手機接觸外面的世界。通過小屏幕,他們可能正與數(shù)十名同學上演著痛苦的情感糾葛;或者,他們正在翻閱別人的生活,然后自慚形穢;又或者,他們正在父母從未聽聞的手機應用上和一群素不相識的網(wǎng)友討論自殺。
菲比記得有一次,她坐在汽車后座,戴著耳機,挨著媽媽,手里卻刷著社交媒體上的割腕圖片。她說:“那一刻,我覺得我和媽媽仿佛生活在兩個世界?!狈票群茈y從那個鮮血淋漓的社群中抽離出來,她覺得那才是她的真實生活寫照。“就像一檔電視真人秀,我很清楚社群里的人與我同在,這是最打動我的一點?!笨峙麓蠖鄶?shù)人都很難想到,那個坐在汽車后座玩手機的小女孩,干的可不光是自拍這么膚淺的事。
20歲的菲絲–安:“抑郁和焦慮不會從我生活中完全消失,但我要學會用健康的方式處理問題?!?/p>
在前文所述的專題報道中,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家長即便是傾盡全力監(jiān)控孩子的社交賬號動態(tài),也很難識別那些造成孩子痛苦的微妙言辭和小圈子文化。因此,一旦發(fā)現(xiàn)孩子自殘,家長可能會非常震驚。精神病學家菲迪·哈達德曾幫助紐約市貝爾維尤醫(yī)院成立兒童和青少年精神病急診科。他說:“每周都會有女孩因為社交媒體謠言來到急診室,她們被謠言攪得心煩意亂,最后割傷了自己。”這些青少年通常由學校管理人員護送而來。家長接到醫(yī)院電話時,竟然還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有多痛苦。根據(jù)哈達德的說法,這些家長包括那些自認為深度參與孩子生活的父母——他們親臨孩子的每場運動會,指導孩子的家庭作業(yè),通常是家委會的一員。
哈達德致電家長時,也遇到過對方發(fā)火的情況。一位母親氣憤地告訴哈達德,在發(fā)現(xiàn)女兒注冊了17個臉書賬號后,她一怒之下將之全部刪掉了?!坝帜茉趺礃幽??”哈達德說,“還會有第18個。”
另一些父母在發(fā)現(xiàn)孩子自殘多年后,心里的內(nèi)疚多過震驚,菲絲–安的父母布雷特和塔米就是如此?!拔視?,我還有什么可以改善的地方。”布雷特說?;仡欉^去,他意識到陪伴女兒的時間實在太少。
布雷特和塔米加入了一個抑郁兒童家長組織。布雷特發(fā)現(xiàn),很多女孩和一些男孩深受抑郁和自殘的折磨,但鮮有父母了解自己的孩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塔米說,她希望當初能相信自己的直覺,早點帶菲絲–安接受心理咨詢,“我感覺不太對勁,卻不知道具體怎么了。”
我們很難理解,為何自殘現(xiàn)象會在這個時候逐漸顯現(xiàn),或許是因為眼下我們生活在一個所有事情都能通過屏幕一目了然的世界里,而自殘行為自然也會進入我們的視野?;萏芈蹇苏J為,文化因素同樣發(fā)揮了作用。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身體成為了表達自我的一種媒介,文身、耳洞和鼻環(huán)走向流行。
惠特洛克稱,自殘的人一般有兩種。有人感覺疏離或麻木,“他們覺得生命虛幻,常常意識縹緲,而疼痛和血流會把他們帶回到自己身體里”。另一個極端是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叭绻?到10分來描述這些情緒的負面程度,他們會說10分,但你我可能只會給同樣的經(jīng)歷打六七分。他們需要某種渠道來宣泄情緒,而自殘成了他們的選擇?!被萏芈蹇私忉尩?。
人體對疼痛的感知和調(diào)節(jié)離不開內(nèi)源性阿片肽這種重要物質??茖W家們想知道,自殘是如何以及何時與該物質發(fā)生關聯(lián)的,人們自殘時大腦和身體又會發(fā)生什么變化。
有些治療自殘的方法與成癮戒除大致相同,尤其側重于識別潛在心理問題——首先找出焦慮和抑郁的緣由,然后教授健康的應對方法。同樣地,想要完全戒掉自殘行為,必須擁有一個強大的內(nèi)在動力。
“你不會因為別人停下來?!狈票冉忉尩?,她知道她的行為會傷母親的心,但這沒法阻止她自殘?!拔疫€試過和朋友達成協(xié)議,一起戒掉,但沒有效果。你得自己想明白,自己作選擇。”
最終,菲比靠自己走出了互聯(lián)網(wǎng)陰暗潮濕、惡意滿滿的角落。她終于明白,在那里,自殘帶來的疼痛感被反復強調(diào)、被賦予浪漫色彩,而這極大地強化了她的自殘行為。如今,她正在接受自然療法。
菲絲–安還記得母親塔米發(fā)現(xiàn)她身上傷疤的那一天,彼時她已經(jīng)上高中?!拔彝ǔ潅切┍容^隱蔽的地方,但有一次我不小心割到手腕了。我抬起胳膊撥弄頭發(fā),媽媽瞬間就看到了。這令人害怕,因為那些傷口會讓人聯(lián)想到自殺?!比欢平z–安沒有想過要自殺。
“如果她之前問我是不是在自殘,我會否認,我不想媽媽難過?!钡峭?,菲絲–安說,“是的,我就是在自殘,我也很想停下來!”塔米哭了一會兒,開始想解決辦法。她沒有問女兒為何自殘,也沒有被嚇到,她只是問女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媽媽這樣做才是對的?!狈平z–安說。
事后,菲絲–安一家接受了心理咨詢。父母意識到,自己的孩子不是個例。菲絲–安學會了自我激勵和呼吸放松法。痊愈并非一蹴而就,有時她會因為小事舊病復發(fā),不過好在他們一家作出了正確的選擇。
為了擺脫焦慮、抑郁和自殘的惡性循環(huán),菲絲–安做過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情——將她的感受轉化為創(chuàng)造力。作為“意識”項目的一員,她自編自導了一部講述青少年焦慮和抑郁的短片,名為《歸途》。另有30多個孩子參與創(chuàng)作,他們相互扶持,彼此溫暖。菲絲–安說:“那是一扇窗,我可以敞開心扉,談談自己的人生和痛苦,然后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出來。”
“抑郁和焦慮不會從我生活中完全消失。”菲絲–安說,“但我要學會用健康的方式處理問題——不要自殘,不要攻擊別人?!彼母改赋3ow去洛杉磯看她,他們對女兒的獨立感到無比自豪。不過,就像許多曾為孩子擔驚受怕的父母一樣,他們不再將孩子身心健康視為理所應當。
[編譯自美國《時代周刊》]
編輯:要媛
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談話離不開學習、家務和時間管理。別光聊這些,問問孩子,是什么讓他們夜不能寐,或者談談他們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時刻。要走入他們的情感世界,這樣你才能了解他們的想法、真實近況和內(nèi)心的糾結。
學會放手,給孩子成長空間,但要注意他們的行為變化。比如,他們是否舍棄了昔日愛好?他們是否徹夜不眠,或者飲食習慣突然發(fā)生變化?外向活潑的孩子是否忽然變得內(nèi)向孤僻?對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出興趣和擔憂,但不要妄加評判。
當家長發(fā)現(xiàn)孩子有所隱瞞或者表現(xiàn)不佳時,往往會對孩子發(fā)火,或予以嚴懲。千萬別這樣,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試試這么說:“寶貝,你似乎遇到了麻煩,說說看,或許我能幫上忙?!?/p>
找學校輔導員、心理治療師或醫(yī)院大夫談談。及早求助總好過緊急求救。
僅僅治療孩子是不夠的,你必須改變家庭氛圍?;蛟S是家庭環(huán)境的某些方面給孩子帶來了壓力,請敞開心扉承認這一點。需要的話,可以接受家庭咨詢。